十、“猴保姆”轶事
孩子出生了,给张广天和韩晶晶带来了慰藉,带来了欢喜,也带来了更多辛苦。张广天知道,女人坐月子是要吃营养食品的,农家一般要吃老母鸡,可是他们没有,他就到山林里捉了山鸡和斑鸠来煨一点汤给晶晶喝。没有温暖的襁褓,没有正经的摇篮,没有软和的衣服和可口的吃食,他们只能用自己的肉体来温存这幼小的生命。晶晶就把雪儿日夜贴在胸口上,用自己的体温和乳汁养育他,用深情的母爱呵护他,终于让他成活下来。
春节过去了,冰雪也开始消融,老队长每天清早又在山包上用话筒呼喊社员出工,然后一瘸一瘸地走向田间地头。社员们也一个二个从自家门里钻出来往田间走去。年节虽然只有三天,但是它让长年劳作的人们喘了一口气,在心理上都有一种辞旧迎新的感觉,其实生活并没有什么转换,年复一年都是一样的酸甜苦辣。
开始,张广天就一个人去参加劳动,后来晶晶满月了,两口儿就轮换背着孩子到田间干活。后来雪儿渐渐长大了,背着干活挺累,放在地头他又到处乱爬,不但有摔伤的危险,甚至可能被野兽叼走。他们开始发愁了。
张广天小时候是保姆带大的,后来就上幼儿园,晶晶小时候是由婆婆爷爷带大的。这山里头一般也都是婆婆爷爷在家看着孩子,或者大孩带弟妹,而这些张广天和韩晶晶都不具备。张广天也曾想过能不能让晶晶到兴山父母那儿试试看,晶晶说,他们不同意我们结婚,那会帮我们带孩子呢?这个弯肯定一下子转不过来。怎么办呢?
因为张广天不想去求那张书记写条子,晶晶也无法找伐木队开证明,他们老是拖着不肯去补办结婚证,所以这新生儿的登记也成问题,雪儿实际上是个“黑人”。好在老队长不管这一套,照样给他发口粮,还想帮张广天和韩晶晶解决这个实际困难,就劝他们把孩子白天托付给有老人在家带孩子的社员家里。可是他们找一户人家放了一天,雪儿就被大孩子抓破了脸,晶晶心疼,不想这样做了。
张广天想来想去,实在没有办法,他突然异想天开,就打起“猴三儿”的主意来了。
当时张广天考虑,那“猴三儿”挺有灵性,也不知为什么肯听自己调教,能不能把它弄回家,训练训练,让它帮忙带孩子呢?这样既不用付工钱,也不要好多养活。
他把这想法告诉晶晶,晶晶说,猴子看家的事山里头倒有过,可只是听人们传说,不知道真的行不行,只能试试看。于是张广天就趁歇工的雨天去猴山上逮“猴三儿”。
张广天重回猴山,看见昔日藏身的山洞和住过的草棚依旧,一路感慨万千。那群猴子也有些日子没同张广天厮混了,见了他高兴得乱蹦乱跳,依旧把他当哥儿们看待。
虽然他和“猴三儿”交过朋友,可要逮住它却并非易事。张广天试了几次,都没成功,还差点搞翻脸,看来不搞点阴谋诡计是不行了。那“猴三儿”精得很,用一般套狗捉獾的办法肯定不行,得拿出人的聪明劲儿来,为此张广天苦想了三天三夜,终于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
“猴三儿”不是抢过他的军帽吗?他就做了一个活结绳套儿,把绳索套口安放在帽子里头,另一头牵在手里。张广天就戴着这顶帽子到山上,喊来了“猴三儿”和那群猴子,糊弄了一阵,就让它们玩帽子。
正如人类一样,再精明也难逃朋友的暗算。那个缺耳朵的“猴三儿”就上了当。它把帽子往头上一框,张广天立马一扯绳子,结果给套住脖子了。
那“猴三儿”一楞,开始还以为耍着玩的,只望着他抓耳搔腮,想解开绳结,后来看他操起一根棍子把那绳套支住了,这才知道不对劲,爬起就跑。可哪里还跑得脱!它挣啊、犟啊、扯啊、都不行。反过来又抓又咬,却被棍子支着,拢不了张广天的身。
他扭头朝伙伴们唧唧叫,可那些猴儿们吓得不行,早跑开了,只有它的女朋友还蹲在附近山崖上,惊恐地望着,也不敢来救它。
在这关键时刻,它们猴类的劣根就曝露出来了。它也表现出某些聪明人的特点和习性,不但不反抗了,反而给张广天跪下,双手作揖,连连磕头。
张广天大为高兴,立刻给一把高粱泡它吃,安抚了一下,却不敢松开套子,把它牵回了家。
没想到,那“猴三儿”就这样降伏归顺了,而且表现得特别温顺,好像一点野性都没有了似的。每次给它点食物和水,它都要先先磕头作揖,然后才慢慢吃喝,样子怪可怜的。但张广天还是不敢轻信,一直把它栓着。
七天以后,张广天才试着给它松套子。他原以为一松猴子就会跑的,没想到它不但不跑,反而连地方都不挪一挪,依旧走到栓它的地方蹲着,并不轻举妄动。
这样又过了三天,张广天决定教它干活,把屋后的柴搬到屋里堆起来。“猴三儿”的聪明劲就来了,它一学就会,而且特别卖力。张广天和韩晶晶两口子故意装着出工,却弯回来躲在屋后头观察,那“猴三儿”独自在家里,竟一不偷懒,二不偷嘴,很快就把外面的柴搬光了。为了讨主人喜欢,它把搬进屋的柴又搬出去,再搬进来,来回搬个没完。
晶晶见了忍不住笑弯了腰。
经过这样一番考察,张广天不能不信任它了,就和晶晶商量,决定教它在家带孩子。
“猴三儿”挺乐意,因为这活儿既简单,又轻松,还有趣,无非是睡了就摇、醒了就抱、哭了就喂。喂什么?喂高梁糊糊,那是主人事先准备好的。这一套它很快就学会了。它还想学着晶晶的样子喂奶,只是自己那两稞米粒样的奶头太小了,又藏在毛里面,越喂孩子越哭,怎么也学不会。
问题不大,“猴三儿”很快就成了一位能干的保姆,张广天两口儿很是满意,感到生活的压力轻松多了。他们白天可以放心地在生产队里劳动,不管多苦多累,晚上回来把孩子一抱,甚么痛苦和烦恼都忘了。两口子守着个小宝贝,相依为命,“猴三儿”也俨然成为家里一员。
有一天,那“猴三儿”正在门口带着雪儿玩耍,忽然发现脚下滚来几个野果子,抬头一看,原来是那群猴伴儿寻来看它了。
那群猴子看见“猴三儿”在这茅草屋里,可它们又不敢轻易拢来,躲在对面山上瞄了好久,才一个二个摸到门口来。见它之后,那股高兴劲儿真是没法形容,蹦啊跳啊,唧唧乱叫:
“哥儿们,原来你在这里呀,想死我们哪!”
它女朋友连连招手,做动作说,你脖子上又没套子,主人又不在家,快出来啊!又把自己舍不得吃的好果子扔过来,满以为它会跑出来同它们哭笑一场的。
没想到,“猴三儿”竟像不认得它们似的,竭力用人的姿势抱着孩子,像主人一样站在门口,朝它们吹胡子瞪眼睛。
猴儿们大为不解,就做出些动作来,意思是说:我们一不吃你的东西,二不进你的屋子,就是来看看你的,你过得怎么样啊?
“猴三儿”还是不理睬,只把地上的果子往外踢,又掏出些高粱泡往自个儿口里丢,还故意嚼得嘣嘣响。
这时它女朋友急了,爬到一棵树上,一会儿拉着树枝荡啊,一会儿倒挂着招手啊,意思是说:你忘记了吗?我们一块儿荡秋千啊,一块儿捞月亮啊,还……
“猴三儿”还是无动于衷,只急着要它们赶快走开,生怕被主人回来看见了,让它丢脸失宠。那群猴儿们依依不舍,它就进屋去把那个绳套拿出来,一抖一抖的。猴儿们见了,立刻吓得抱头鼠窜。
它女朋友跑了一截,又折回来朝它拍拍自己的肚子,指指自己的奶子,意思是说:
“我怀毛毛了,是你的呢!”
“猴三儿”狠心地扭着头,不肯瞧她一眼。那母猴觉得真不可理解,又无可奈何,只好怏怏地走了。她独自坐在对面山上朝这边看了好久,才去追赶猴群。那母猴伤心透了,却不会哭,只是一路上唧唧叫。
这情景张广天没有看见,他和晶晶收工回家时,只看见“猴三儿”特别忠实地守护着他们的孩子,两口儿相视一笑。
这样一个奇特的野户人家很快就被群众传扬开去。先是方狗子来他家玩儿发现了秘密,回家给他爹妈一说,他妈便笑骂道:“自作孽!”他爹到大队张书记那儿一汇报,接着便有许多社员来看稀奇,说:哈哈,我们这里有日羊子的,又有拿猴子当保姆的,这下可全了!大队和公社也都知道了这事,可不知该怎么处理。那公社武装部长说这是张广天故意搞的,他爹成了反革命,他就想丑化大好形势,发泄对文化革命的不满。他指示大队张书记要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而有些外地的人就编故事,说知识青年不但和女娃子非法同居,还弄了个猴子当保姆云云。林区知青办来人调查,县报道组也来人拍了照片。但这条新闻没有公开广播见报,只在新华社发了一条内参。
张广天也不管人们怎样议论,与妻儿相依、与猴子为友,但求维持生存。然而在这深山里生存却是相当艰难,饥寒交迫倒是可以找到些食物和柴火,但要找到一分钱就很不容易。可是完全不用钱却是不行的,比如要买煤油和盐,还有牙膏,还要理发。村里人都是靠卖一点鸡蛋和山杂来用度,可张广天家没有。下乡时妈妈曾经塞给他几块钱早就花光了,晶晶偷跑出来也没带钱,怎么办呢?后来晶晶想到山里有一种蕨菜可以卖钱,说是供销社收购了拿去搞外贸,卖给日本人。他们就到山里采了回来晒干了拿去卖,果然可以换回一点零用钱。他们用这些钱添置了一些衣服,还时不时给孩子买几颗水果糖。
凑凑合合,1970年他们也就这样度过,还真是应了老队长的话,成了这大山里一户人家。张广天和晶晶一直犟着不肯去补办结婚证,大队干部怕再惹麻烦、也只好随着他们不敢催逼。虽然是名不正言不顺的野户,可他们满不在乎。他们把这个家当做躲避风浪的港湾,把生命之舟紧紧地维系在这里。
张广天完全没有预感到外面的世界将要发生了惊人的变化,更没有想到他还有出头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