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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迹 §第十一节 生死离别

十一、生死离别

神农峰顶,梦幻般的雪峰消融了两次;猴山界上,啼血的杜鹃花也开过了两回;斗转星移,人间已经是1971年冬天了。

这年秋天,***叛逃的消息传到了神农架。这件事在全国引起了巨大震惊,可在这深山沟里却不过是死水微澜。张广天是听方狗子说的:“停林老彪诺坐泪飞里机乱叛劳逃来摔是死老了”。

开始他不相信,不是林副统帅吗?怎么会这样呢?后来民兵排长要各家各户把有***画像的书都烧掉,他才知道是真的。老实说,他从小就对***印象不好。本来是小孩子家,可他知道老爸原本就是四野的干将,可不知怎么得罪了他,一直不受***待见,两家也没有来往。文革前后***突然地位显赫,包括***在内的那么多领导都打倒了,唯独他和***是亲密战友,法定接班人,但这在一般干部群众心里,还是觉得无产阶级司令部很神圣,张广天也一样。可是现在他又要抢班夺权,而且叛逃苏修,这就不能不叫人产生严重怀疑,怀疑这文化大革命、这无产阶级司令部、包括国家政治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他也不敢多想,没有想到***的垮台会使政局发生怎样的变化,会同多少干部的命运有什么联系。反正他觉得跟自己无关,依旧困守在那间小茅屋里。

晶晶一门心思地喂养管教孩子,弄这弄那让他吃饱饱啦,缝缝补补让他穿暖和啦,依依呀呀教他学说话呀,根本就不在乎三人以外的世界。她似乎心满意足地做了贤妻良母,而且乐此不疲,一老终身。可是张广天望着衣衫褴褛的妻子、面黄肌瘦的孩儿,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身为男人,不说金屋藏娇,总该让老婆孩子生活得像样一点吧,岂能跟着自己如此受罪?

开始,他想通过勤劳苦挣来改善家里的生活。白天,张广天主动去干那些最重最累的农活,比如挑大粪、扛木料,这样可以和生产队的硬劳动力一样每天评12分工分。晚上收工以后,他又经常和方狗子一起到山沟里捕捉牛蛙。这是一种很大的青蛙,可以拿到木鱼坪镇上去卖一点钱。村子里那家有红白喜事,张广天也热心去帮忙,他会打洋鼓,就带着青年们打鼓吹号帮人家接新姑娘。他会写字作文,就帮死者家属写追悼词,还在追悼会朗读。他会对着照片在白纸上用铅笔画人像,一些老年人就请他画像,预备死后作遗像。村里人看张广天热心帮忙,往往会给他一点香菇木耳等土特产做报答。

但是这样累死累活,却并不能让晶晶和孩子的生活改善多少。他想长此以往还是不是个办法,得寻求出路改变自己的命运。自己才24岁啊,难道今生就这样困守穷庐、如此度过吗?

年轻确实是人生很大的自慰,人年轻时无论多么倒霉,无论遭受多么沉重的打击,无论受到什么奇耻大辱,只要一想到自己还年轻,还可以生活很长时间,还可能有转机,往往就不那么悲观绝望了。

张广天听方狗子悄悄用暗语告诉他,说别的地方在“捞招聋工”,有些表现好的知青已经到三线厂矿去当工人去了,可张广天一想自己的表现,特别是大队书记对自己的看法,也就不敢做指望了。何况晶晶是回乡青年不能招工,他也不能独自离开。他到一个民办教师家里去借书看,拿回一本他早就看过的《苦菜花》翻来翻去,研究小说是怎么写的,他想学写小说,看能不能由此改变自己的命运。他还去大队部医疗室去求过那个老中医,借来一本中医书,背记阴阳五行奇经八脉药性汤头,心想能当医生也是好的。但是这一切努力都在生活的劳累困乏中半途而废了。

张广天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焦虑过人生前途问题。作为高干子弟,他从小就认为长大了自然会参加工作,不说高官厚禄,成名成家,选一个自己喜欢的工作单位是没有问题的,然后成家立业,吃喝不愁,根本用不着钻营,甚至读书成绩好不好都没关系。文化革命把父母打倒了,大学也读不成了,他才预感到前途危机。他之所以极不情愿地参加一阵革命,又不得不下乡来农村,原本也是为个人前途着想。政治形势个人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你只有顺水行舟才能求得生存,世上的人都是这么干的。包括自己的父母,不也得低头认罪吗?为了晶晶,为了爱情而被地方干部整治,他不后悔,而且认为这根本算不上什么大问题,并没有毁了他寻求进步的路数。

他开始关注外界的形势,晚上到方狗子家去听有线广播。当时农村各家各户都装有广播箱子,由县级广播站播送节目,张广天那“野户”隔村子太远没有装,所以他只好去方家,依旧和方狗子一起坐在那间偏屋里听听。他还瞅空到大队部去翻看报纸。大队部订有三级党报,人民日报、湖北日报、林区报,平时根本就没有人看,都一叠一叠放在电话室里。张广天去了就求那个守电话的女娃子抱出来让他翻阅。几天后报纸都搬到会计室里去了,原来是那何会计怕“出问题”。张广天也不计较,就到会计室去看。

当张广天知道***垮台以后全国都在“批林批孔”以后,他决定发挥自己在学校里爱好学习政治理论和擅长写议论文的特长,一连熬了三个通宵写了一篇批判文章,题目是《***“克己复礼”的历史教训》,直接寄给人民日报编辑部,然后成天忐忑不安地等着发表的好消息。他想这篇文章如果在人民日报发表了,也许可以一举改变自己的命运。

他天天晚上到方狗子家去听广播,隔三差五到大队部去翻报纸。他多么希望自己的文章和名字出现在报端啊,哪怕“张广天”几个字只是在文末的括号里,也会影响很大的。可是等了一个多月,报纸广播上都没有反应,也没有听见干部们有什么议论,那稿子如石沉大海。张广天害怕编辑部把稿子退回来,让人们看见了笑话,又经常去小卖部查找信件,也一无所获。他不知道当时这类稿件是不退还的。多年后他随部队首长到人民日报社去送稿件,还听群工部的一位相识的编辑说看到过他那篇稿子,确实写得可以,但打电话找当地询问作者情况……,他就笑笑没有讲下文,张广天暗自恼火不已。

晶晶见他垂头丧气,理解他的心情,就安慰说,凭你的政治课学习基础,应该说还是写得很有水平的,不过这样的事也要靠机会,一般不可能一举成功,要多写才行。张广天叹着气点点头。然后他又写了几篇稿子投给湖北日报和林区报,也都没有音信,他彻底失望了。

他常常因为前途无望而黯然神伤,独自落泪。当年下乡的知识青年大都经历过这样的绝望时期,特别是有抱负的青年,都在招工和考学之前抛洒过英雄泪,只不过少有张广天这般凄楚急迫。张广天不只一次拂着晶晶瘦弱的肩膀说:

“对不起啊,让你们娘儿母子跟着我受罪了!”

张广天万万没想到会时来运转,改变自己命运的时刻终于到了。

那是1971年冬末的一天,晚上收工时,贫协组长方德怀突然递给张广天一封信。信封好像在他荷包里揣过几天了,揉坏了边角,而且封口被拆开过。他打开一看,原来是久违的父母来信了,信是母亲写的:

“天儿,你父亲已经平反了,恢复了职务和工作,我也从干校回到了原单位。感谢党中央和***的英明,感谢党组织的公正,把我们从***的迫害中解放出来。我们从一份内参上知道了你的处境,我们正在想办法来接你。儿啊,你身体还好吗?我们那小孙子还好吗?孩子是无辜的,可千万别让猴子把他伤着啦……”

顿时,止不住的热泪滴在纸上,张广天急忙揣起信往家里跑,进门就失声痛哭起来。爸爸妈妈啊,都两年多了,你们陷身牢狱,儿子流落荒山,天各一方,受尽人间苦难。儿以为今生今世,我再也没有爹娘了,我们就骨肉分离了,我就永远成了一个野人,不,一只野兽,困死在深山老林,再也见不到你们了。没想到,你们还有翻身之日,儿子还有出头之时。爸爸妈妈啊,你们快来救救我们吧,儿子已经受够了,儿子已经清醒了。你们的孙孙已经快两周岁了,也该让他见到爷爷奶奶了……

这时,晶晶也回来了,张广天连忙把信她看,两人抱作一团,又哭又笑。那猴子不知何事,也在旁边手足舞蹈,瞎帮倒忙。张广天斥道:“行啦,把你也带去!”又抱起雪儿,亲着他的脸蛋说:

“儿子,爷爷奶奶要来接我们啦,接你到北京城去生活,接我们三个到四合院去住,我们苦日子熬到头罗!”他抱起雪儿说:“来,我告诉你喊爷爷、奶奶!”雪儿也就学着他叫唤起来。

晶晶深情地望着他们父子俩,她脸上也绽开了笑容。但不知为什么,过一会儿就暗淡下来了。

张广天赶紧给爸妈写了封信。估计来不及去兴山拜见晶晶的父母了,他就劝晶晶也给爸妈写一封信,给他们谈谈现在的情况,请他们原谅女儿,接纳女婿,以后到北京去看外孙。晶晶有些犹豫,张广天就自作主张,以夫妻二人的名义写了一封信,不知道地址,就请兴山县革命委员会转交,一起投寄出去。然后,他们就日夜盼望那改变命运的一天早日到来。

晶晶格外忙碌起来,她想方设法把饭菜弄的可口一些,让张广天吃得开心,而且每天夜晚都在灯下缝缝补补,给孩子添置些换洗的衣服,给张广天的衬衣订好扣子。张广天劝她别做了,到时候爷爷奶奶会买新的,晶晶低头不语,依然一针一线缝到深夜。

张广天就坐在她身边,深情地讲了许多话,这是他以前一直没有给晶晶细讲的。他告诉晶晶,其实自己心底一直不相信父亲会是反革命,父亲从小就参加革命,解放战争时期已经是四野的一名战将,带着他的师从东北打到海南,全国解放后就在空政工作。她妈妈是空政文工团的演员,外公外婆都是大学教授。爸爸妈妈工作都很忙,他小时候就天天跟保姆和警卫员叔叔在院子里玩,上学是警卫员和司机叔叔每天开车送接的。到了中学他就在学校住宿,周末才回家,爸爸妈妈会弄许多好吃的给他吃,陪他逛北海公园。他说他们家的院子特别大,中间还有一个大枣子树,种了许多花草,可以游戏,可以纳凉。他的卧室在东厢房,也很宽敞,我们回去就住那儿,晚上可以从窗户里看院子里的月光,看下雨飘雪……

终于,临近春节的一天,方狗子用暗语跟张广天说:“喽有老好老消力息”。原来是他爹突然被张书记派人来叫到大队去了,说是有重要指示传达。晚上要收工的时候,贫协组长方德怀回来了,而且一反常态,笑嘻嘻地告诉张广天,公社来了电话,说明天有大领导要来找他。张广天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晶晶心里也明白,两口子想早点回家,可贫协组长却拉着他们问寒问暖、唠叨个没完,好象突然成了他们姑舅姥爷似的。他们只好应酬,结果弄得很晚才回去。

没想到就在这会儿,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精明人往往热衷于讨好上司,“猴三儿”也是一样。它的表现已经让主人够满意了,但还嫌对自己不够信任。比如给孩子洗澡,主人就从来不让它干。其实它早就看会了,完全能胜任,可主人连边儿也不让它沾,它渐渐有些不满了。

这一天,张广天两口子很晚还没有回家。“猴三儿”就拿定主意,要抢先给孩子把澡洗了,让他们回来大喜过望,从此更加信任自己。

它舀了一大锅水,抱来一大捆柴,架起火猛烧,把水烧得炮炮开。接着就到处找盆子,可不知道主人把盆子放在屋顶上晒洋芋片了,它怎么也找不着。那就不用盆了,直接在锅里洗吧。

它三下两下把雪儿的衣服剥了个精光,那孩子被弄痒痒了,咯咯笑,“猴三儿”也顾不得逗乐,赤条条地抱上灶台。孩子从没见过这么热气昂昂的,伸着小手指指,嘴里直喊“妈,妈,热,热,”。“猴三儿”也不管他妈呀儿的,提起就往锅里一丢。

这一下可不得了,那孩子一下锅,就被烫得惊喊,乱蹬乱弹,溅出的开水把“猴三儿”也烫得唧唧叫。它忍痛把孩子按住,还吹吹气,心里学着主人说:“别调皮!”

果然,雪儿惨叫一阵之后,就完全不调皮了。它忙去找布巾,找来找去也找不见,原来布巾又让主人当头帕包着出门了。等它回来看时,那孩子在锅里笑呢!他张牙努齿,眼睛成了两个洞。“猴三儿”早就知道孩子笑时该怎么办,就冒着热气伸手抓住他的两只胳膊,提起来蹦蹦跳跳。这一下可好了,孩子脱了许多皮肉,几乎只剩下一副光骨架了。

它想,怎么样,我比你们还洗得干净呢!

于是给他穿衣服,也就是往衣服里头一裹,抱去放到摇窝里。它就坐在旁边摇啊摇,心里乐滋滋的,等主人回来表扬它。

且说张广天和韩晶晶好不容易摆脱贫协组长,赶回家里,看见“猴三儿”在摇啊摇,孩子在摇窝里睡得乖乖的,就先去架火烧饭。晶晶揭开锅盖一看,好生奇怪,怎么熬了一锅肉汤了?张广天过来闻闻,还有点香,又舀起尝了一口,哒哒嘴说,味道还可以。

这是谁给弄的呢?平日生活那么苦,都是熬点菜糊糊,两年没吃一回肉。今日谁让他开这么大的荤呢?他很有点疑惑。晶晶却说,也许是贫协组长想讨好,预先派人来做的吧,甭管那么多,省得做饭,今晚就喝肉汤吧。她连忙拿碗盛汤,还要张广天快去把雪儿抱来也喝一点。

张广天去抱孩子,一看竟是一包连皮带肉的骨架,大叫:“不好!”两口子大惊失色,看看锅里,再看看这包骨肉,他们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晶晶跑过去抱起雪儿的骨骸大哭起来,我的儿啊,你死得好惨啊!张广天哇哇吐了一滩,气急败坏,拿起锅铲子就去打“猴三儿”。

那“猴三儿”还以为主人对它赞赏有加,来给它好吃的,心中暗喜,表现更是谦恭,急忙跪下作揖。张广天见了火冒三丈,去你妈的!劈头就是一铲子。“猴三儿”把头一偏,肩上就挨了一下,直疼得唧唧乱叫,抱头鼠窜,还不断扭头委屈地看主人,作揖求饶。

张广天咬牙切齿,那里肯饶,一顿穷追猛打,晶晶更是疯了,拿一根扁担乱捶,两口子哭喊怒骂,直往死里打。“猴三儿”这才想到小命要紧,夺门而逃。

他们又追出门去,赶了很远,才恨恨地回来哭乖乖宝宝。可怜一包白骨,晶晶搂在怀里,哭得死去活来。张广天也捶胸顿足,仰天大叫道:“天啊,你要惩罚我,就让我做牛做马得啦,为什么要害死我的孩子啊?明日爷爷奶奶来接,我怎么交代啊!”

两个人悔恨交加,悲愤不已,整整哭了一夜。在这深山老林里,他们的哭喊没有人能听见,唯有寒冷的山风呜呜的应和。

天快亮时,他们才冷静下来。张广天想,事已至此,后悔也来不及了,哭也哭不活了,今日爸爸妈妈就要来了,让他们看见一包骨头,不知会伤心成什么样子,于是就劝晶晶说:“晶晶,这都是我的罪孽,是我害了孩子,也害了你。不过我们还年轻,以后的日子还长。你也不要太伤心了,我们把孩子埋了,一起到北京去,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他想接过孩子,可是晶晶搂得紧紧的,怎么也不肯放手。张广天只好让她抱着孩子,自己扛起锄头,扶着晶晶出门,往屋后的山岗上走去。

张广天找一块地方挖了一个坑,晶晶就跪在地上把孩子放下去,然后捧上土。晶晶伏在坟上放声痛哭,她哭得非常凄惨,连周围山林里的松鸦也啼叫起来。

太阳出山的时候,张广天扶着哭得死去活来的韩晶晶,离开那撕肝裂肺的小土堆往回走。

他们走到自家茅草屋后,只见山下路上停着一辆北京吉普,屋门口已经站了许多人,其中有几个穿军装的,有林区和公社干部模样的,大队张书记、老队长、贫协组长、民兵排长也都在人群里面。隔老远,就听见贫协组长在喊:“他们回来了!他们回来了!”接着人们就朝他俩迎上来。

张广天一眼就认出了走在前面的爸爸妈妈,他扑上去跪在他们面前,号啕大哭。两位老人弯腰拉着儿子,口里喊“别哭别哭!”自己早已声音嘶哑了。

陪同前来的林区领导、公社干部看这情景,心里也觉得不是滋味。那大队张书记本来也跟着,这时就往只后面躲。知青办林主任上前说:请首长进屋,坐下来慢慢谈。

老爷子正了正戴在头上的绒军帽,拉了拉披在身上的尼质军大衣,望着这茅草屋直发楞,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人住的地方。从奴隶到将军,他还是第一次看见中国还有这样的穷乡僻壤,这样的原始生存。

这时晶晶已从屋里搬出两个木凳,请两位老人坐下。张广天的妈妈看了她一眼,问:“你就是晶晶吧?孩子呢?”

这一问可不得了,晶晶和张广天立刻又放声号哭起来,大家都楞着了,不知怎么回事。哭了好一阵,张广天才呜呜咽咽地把孩子惨死的事说了出来。他一边说,周围的人都睁大眼睛直吐舌头。

老爷子一听明白,双手猛地一拍膝盖,惨叫了一声“我的天呀——”,老夫人更是惊得目瞪口呆,颤颤抖抖,泣不成声。

众人也都惊讶不已,议论纷纷。有的说,怎么会出这种事呢?有的说,猴子怎么靠得住呢?知青办林主任连忙上来安慰老人,说:请首长节哀,是我们不了解情况,犯了官僚主义错误,我们会好好检讨的。贫协组长方德怀也钻进脑壳讲,是我们照顾不周,不怪上级领导。

老爷子毕竟是经历过枪林弹雨和大风大浪的人,对于人世间的生死劫难、旦夕祸福都已经比较坦然了。战争年代,他不知经历过多少尸横遍野,生离死别,何况自己也差点被***整死。现在自己能解放出来已是万幸,所以他把一切事情都看得比较开,心情很快平复过来。他掏出手绢擦干眼泪,长叹一声,缓缓说道:“这也怨不得你们,只怪我来迟了一步。事情已经发生了,怨谁也没有用。”然后他用胳膊碰了碰夫人,说:“既然孩子没了,也就没有必要大费周章了,我们得改变计划……”夫人眼望着他,两人相视了一会儿,随即会意地点了一下头。老爷子就大声说:“请你们社、队干部过来,我跟你们商量件事”。

所有的干部就围了上来,大队张书记也只好硬着头皮站到近前。老爷子说:“我儿子在这里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我得感谢你们。他确实有错误,但算不上坏分子。”干部们连连点头说:“是、是!”老爷子又说:“现在***暴露了,也可以说坏事变成好事,我们军队是绝对忠于党、忠于***的。部队也开始征兵了,如果有机会,还请你们高抬贵手,同意张广天去应征服役。”

干部们又连连点头说:“这没问题!”

老爷子微微一笑,掏出一包大中华的香烟请大家抽,自己也叼上一支。贫协组长连忙上前划火柴给他点燃。老爷子抽了一口,说:“春节快到了,我想替广天向你们请几天假,让他回家一趟。”林区、公社、大队三级干部个个点头答应说好。他顿了一下,换了一种语气说:

“至于晶晶嘛,这次我们还不能带她回家。错误还是错误,同居是非法的,得改正。等以后正式申请登记,办了结婚证再说。”

大队张书记急忙表态:“对,对,首长处理问题丁是丁、卯是卯,一分为二,真有水平!”贫协组长方德怀听了心里更是舒服,笑嘻嘻地一个劲儿点头哈腰。

干部统一认识以后,老爷子就把张广天和韩晶晶叫到面前来交代。张广天一听说不要晶晶一块走,早已如同五雷轰顶,头脑发炸,在父母面前直跺脚,大声叫嚷:“爸爸妈妈,你们要我就得要晶晶,不要她就连我也不要!”

他妈妈连忙解释:“不是不要,是暂时……”

老爷子接过话,严肃地说:

“你们自由恋爱,我不反对,但是结婚还是得按婚姻法办事。错误还是要改正。我现在是革命领导干部,不能知法犯法,你们也要为自己的前途着想。”他威严地望了望晶晶,问:

“你说呢?”

晶晶心里其实早就预感到这个问题,她正要答话,张广天抢着怏求道:“爸爸,就作为朋友,让她到我们家去好不好?”老爷子板着脸不吱声,老夫人面有难色地说:“影响不好啊,我们刚被解放出来,你们不知道,上面的情况很复杂啊……”

张广天急得要哭,连声咕噜:“怎么能这样呢?怎么能这样呢?”

晶晶拉拉张广天,努力笑笑说:“伯伯说的是对的,你就先跟爸妈回去吧,我以后再说,我去帮你收拾东西。”说完急忙转身进屋去了。

晶晶强忍着眼泪,迈动发软的双腿走进屋内。孩子的死已经使她心碎了,张广天父母的决定虽说有道理,可在情感上也是雪上加霜,让她更加痛苦哀伤。但是在这种时候,她知道自己不能让悲痛倾泻出来,她努力控制自己,把张广天的衣服迭起来打包。张广天跟了进来,又要把衣服打散,说:

“我也不回去了,我落难时你陪我当野人,我进城就撇下你,这样做太对不起你了。”

晶晶长长地叹了口气,劝道:

“孩子没了,我去不去都不要紧。听你爸妈的口气,你这次回家,也许能找到当兵或工作的机会,能先出去就先出去,两个人都歪在山沟里,何日才能出头啊。你就先走吧,只要你参加了工作,我能不能出去都无所谓。只要你不忘记我……”

张广天忙捂住她的嘴,说:“只要我有出头之日,我绝不会撇下你;不,我一定说服爸妈,过几天就回来接你,你等着!”

两人又开始收拾,晶晶拿出一件雪儿穿过的褂子,装到包里,张广天不解其意,说:这不是我的。晶晶说:

“不是你的也是你的,带着吧,千万别丢了。看到它,你就会想起我们可怜的孩子。以后你就是儿孙满堂了,也不能忘了这条小生命。”

张广天说:“你说那儿的话呀?”,两人都泣不成声。

这时,茅屋外面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山里人一般只见过解放牌的大汽车,从来没有见过小吉普,觉得很稀奇。有人就说:“啊,汽车也跟牛马一样,下小娃儿啊!”旁边的人低头细看,看见那车底拖着一根放电的电线,就说:“是的是的,这娃子还是个公的!”

那吉普车上的司机听了哈哈大笑起来,周围的人就跟着哄然大笑。民兵排长何吉庆就急忙来把人们赶开,他正带着全大队的基干民兵维持秩序保证首长的安全。

那司机突然想起什么,下车上屋场来,附在张广天的父亲耳边说:“曾刘首长要向你汇报武汉军区部队拉练情况,路况不好……”,老爷子就大声催道:“天儿呀,你们快点收拾动身吧。”又扭头对周围的人说:“我今天还要赶到武汉去……”

过了一会,还是不见张广天出来,老夫人就进屋去看,只见小两口儿哭作一团,就抚着韩晶晶的肩膀劝道:“姑娘啊,你和广天可以说是同生死共患难,伯母感谢你,心里也舍不得你,可是我们确实有难处啊,只好委屈你了……”

晶晶用手背擦着眼泪,哽咽着想说什么,却又不能成声,便提起张广天的包裹,拉他出门。

老爷子见张广天出来了,就起身和众人一一握手道别。大队张书记握手时面红耳赤、低头诺诺,张广天看见后心中气恨难消,便赶上来对他说道:

“诺我捞操抵你拉妈!”

那张书记也不知何意,连声说:“让你受苦啦!”方狗子和几个年轻人在人群里听了叽叽直笑。旁人问他们笑什么?方狗子低声说:“张哥要操张书记的妈呢。”

当老爷子和老队长握手的时候,张广天连忙说:“这是我们的老队长,好人!”

老爷子便笑嘻嘻地使劲和他摇胳膊,又抬头高声喊道:“贫下中农都好啊,人民群众都好啊!”随即抱拳拱手致意。那镜头跟现在电影中的石光荣一个模样。

这时方狗子挤进来扯扯张广天的衣角,张广天立即回身拥抱住他,拍着他的背心说:“老好农兄离弟!”。后面的几个年轻人一齐喊:“朗张喏哥!”张广天向他们挥手致意。老爷子瞧见笑道:

“哈哈,还结识了哥儿们,好啊,今后到北京去玩,啊!”

一群人簇拥着张家人往前走,张广天又回头看着这间茅屋,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纽带牵扯着他。这里曾经是他们的三人世界,这里有他的血和泪,有他的欢乐和悲伤,有他人生中最宝贵的东西,他实在舍不得离开。晶晶催他,他说:“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怎么过啊?”晶晶低下头,流着泪说:

“孩子刚去世,他的魂儿还会回来找妈妈的,我就在这里守他,等你。”说罢便把手里的包裹交给张广天。

张广天接过包裹说:“我尽快来接你”。他一步一回头,离开了晶晶,离开了他们的茅草屋,离开了家,上了爸爸妈妈的汽车。当地的干部群众都站在山坡上目送着,直到那吉普车早就没踪影了,都还把笑容挂在脸上,表现得非常尊敬和热爱。唯独韩晶晶像一根木头似的,反倒显得只有她一个人最缺乏阶级感情。

直到所有的人都离开了,晶晶还一个人呆呆地站在猴山界上。霜风吹散了她的长发,山野一片空旷,天上的日头惨白惨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