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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迹 §第五节 老猎人和美国大兵

五、老猎人和美国大兵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木鱼村人的命运变迁也是悲剧和喜剧的交替轮回。十年之际,枯藤老树焕发新枝绿叶,现代的熏风吹散腐质的气息,原始森林里的人们经历过艰难的跋涉,有过迷惑和惶恐,也一路慷慨悲歌,但是他们毕竟开始告别了原始,义无反顾地走向现代,走向世界。

因此,我们得讲一讲从神农架走出去,走得最远,走出了国门,漂洋过海到了美国的人物,那就是木鱼村里罗志喜的大儿子。罗志喜,这位神农架的老猎人、当年志愿军的英雄战士,因为送孙子去了一趟美国,有一段奇特的经历,他常常向人讲说。

(一)

“爸爸妈妈在哪里呀?”

“美国!”

小孙孙脱口而出,回答得非常响亮!

于是,周围的人啧啧赞叹,我脸上就显出无上荣光。我们爷孙走到那里,那里就一片羡慕。

孙孙已经快三岁了,料想他爸妈也该来接他了。儿子媳妇是1994年去美国、把孩子交给我们带的,一晃两年多了。前不久,他们来信说已经办了绿卡,还买了房子。

这真是祖上积了阴德,儿子发蒙读书就一个劲地往上冒,顺顺当当地就大学毕了业,而且分配在上海一家大公司里工作。这在我们神农架老山窝里,可算是破天荒出了个大人才。不久,他就娶了媳妇、得了儿子。喜信一封接一封往老家送,直乐得我们老两口哈哈打得喘不过气来。小孙孙取名叫东东,东东的照片一寄回来,我们就贴在胸口上,一个劲儿地给祖宗灵牌烧香磕头。亲戚朋友接二连三来送恭贺,说祖坟上的风水、都叫你们家给占光啦!

不料没过两年,儿子媳妇又来信说他们“考研”“考博”,两口子都要到美国去发展,这一来可更不得了。我们山巴老的儿子不但在中国冒尖,还要去跟美国佬比试比试,那可真叫扬眉吐气啊!木鱼村里人都惊讶得不得了,说我们家老大真能耐。

不过在我看来,美国佬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我十七岁的时候参加志愿军抗美援朝,就跟那些牛日的在杀场上拼过命,对不起,莫怪我开粗口,当时拼刺刀肉搏的时候杀红了眼睛,谁还记得文化教员教的词儿?那里是跟电影里喊的那样文明?实际上就是日爹捣娘一通乱骂。

说来好笑,开始那些美国佬根本听不懂我们喊些什么意思,也不明白我们说的哪国话,属于那国人。往往狂轰滥炸之后,看到我们这些穿的破破乱乱的人好像炸不死烧不化一样,又一个个一群群从雪地里冒出来、从火坑里跳出来,“狗日的牛日的”、扑上去就捅、抱起就咬,还以为我们是野人怪物呢。

其实这骂人的方言莫说是讲英文的听不懂,就是讲中文的也难把意思弄明白。就说这“狗日的”和“牛日的”吧,两个也还有些差别的。骂“狗日的”是把他当仇恨下家,上去一刀就把他结果了。而骂“牛日的”就是碰到了硬碰硬的对手,要跟他拼死命。

当年在争夺395高地的一场恶战中,我们突然和美国海军陆战队遭遇。子弹打光了拼刺刀,刺刀捅弯了砸枪托,最后干脆都丢下家伙肉搏。我就碰到一个牛日的美国佬。两个人抱起滚遍了一面山坡,他打不死我,我也弄不死他。可他块头大,像一头牛一样把我压在下面,我掀不开他,两双血红的眼睛就互相死死地瞪着。老子可把那牛日的脸看清楚了,鼻子高、下巴长,连汗毛都看清楚了。干瞪了一阵,我储积了力气,就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声“牛日的”,张口咬他的鼻子。他一扭头,我就啃掉了他一只耳朵。他疼得哇哇叫滚下了山坡,我喘了一阵气,也冻僵在那儿了。后来我醒了,找不到他了,我就自己爬回来了,你说那牛日的”,最后不还是当了孬种吗?美国佬有什么了不起?

好了好了,好汉不提当年勇,总之我儿子到美国去发展,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只不过他们刚去的时候,还不能把孩子带去,要我去把东东接回来,帮他们带一段时间。

行啊!你们能飞就尽量往天上飞吧,孩子交给我们带,那还用说吗?我立即启程去了上海,送到虹桥机场。小两口儿临上飞机之前,还千交代万嘱咐,生怕我把他们的宝宝弄差了,抱着小东东亲个没完。我一把夺过来说,行啦,快去挣个金窝窝,早点把孩子接去不就得啦!

我抱着小孙孙望着飞机上了天,可就在这时,孩子哇的一声哭了。我心里咯噔一下,感觉有些不祥,保姆赶紧拿奶瓶给他把嘴堵上。

我把小孙孙抱回了老家。他奶奶立刻就像馋猫见了小鱼一样扑过来,乖乖宝宝的直叫唤。邻居们也都过来凑趣,这个说跟他爸爸一样聪明相,那个说只怕比他爸爸还要强哟。从此我们老两口就围着个小秧秧团团转,夜里我们把他拥在心窝里睡,白天我们把他贴在胸口上耍,一个亲脸蛋、一个就啃屁股,一家子就供着这么个小祖宗。

没过多久,他爸妈就从美国来了信,信上尽是讲的怎么给孩子喂营养,什么补钙呀、补锌呀,我们都一一照办。家里的好东西更是不用说,只差没把我们的心肝挖出来喂。孩子果然长得白胖白胖的,八个月就会爬、不到一岁就会走、然后就依依哑哑跟爷爷奶奶学说话啦!我赶紧教他数12345,教他唱儿歌:

“小蜜蜂,嗡嗡嗡,

飞到西来飞到东,

都跟东东来打工!”

小孙孙一天到晚呱喇个没完,可就是吐字不清,只跟哑巴一样哇哇。他奶奶急了,我说不用急,他爸爸不也是两岁才说话吗?果然,两岁没到他就把“爸爸”、“妈妈”喊明白啦,你问爸爸妈妈在那里呀?东东还会格外明亮的说:

“美国”。

哈哈,多么可爱的孙孙啊,我的苗苗、我的根根!多么出息啊,我的后人,我祖传的香火!是啊,爸爸妈妈在美国,他们不是“绿卡”了吗?不是有了房子吗?我的东东也要到美国去住幼儿园,到美国去读书!到美国去干大事。牛日的美国佬,看着,老子的后人来了,也来和你们比试比试!

“爸爸妈妈,快来接东东呀”,他奶奶就成天象抱鸡母一样呱呱。

(二)

果然,没过多久,儿子媳妇就来电报了,要我给他们把孩子送过去,顺便也去看看大世界。电报里还说是已经托人把签证办好,连机票都订妥了。

“去,老子就去牛日的美国看看!”

还是先到上海,还是虹桥机场,可是一上飞机我就不知东南西北了。这飞机是厉害,我当年在朝鲜就见识过,不过没看清啥模样,只知道一来就跟打雷闪电一样,耳朵里一片轰隆。今天我坐到它肚子里了,舒服倒蛮舒服,可脑袋还是昏。昏昏沉沉一天多,空姐才说到了纽约,帮我解开带子牵扶我们往下走。突然听见有人在喊“爸爸——东东——”我才知道是儿子媳妇接来了。两口子抢着上来抱孩子,可孩子却不要他们,回头往我怀里钻,抓住我的衣服不放。我三番五次叫他喊爸爸妈妈,他才怯生生地吐出了那四个字,于是大家拥着他上了汽车。

汽车钻进了一片灯光里,然后就像河水一样流走了。什么b的纽约,灯光晃得睁不开眼睛,分不清东南西北,也分不清天地日月,只见两边楼房像山一样,我们是在大峡谷里游动。儿子媳妇不停地指着窗外让东东看,告诉他说“卡士——”“巴士——”,可孩子连头也不敢抬。我也莫名其妙,稀里糊涂。这就是美国?这就是花花世界?牛日的美国佬!

直到他们把我安顿下来,让我歪在沙发里,我还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天上,还是在地下。

第二天早晨,我终于弄明白了,这是一套有两起居室的住房,而推开窗户,更明白这房子是离地千尺,悬在空中。儿子媳妇买来一大包新衣服,把东东扒了个精光,丢到大浴缸里唰唰洗了两三遍,才重新穿戴,还让我也换了外套。他们要把换下来的衣服装垃圾袋,被我一把抢回来了。

一连几天,他们都抽空带我们出去见识,我才知道这纽约确实不得了。街上房子都像城堡,汽车像蚂蚁,商铺五花八门,人也各色各样,有高鼻子绿眼睛,也有黄脸皮黑头发,还有浑身漆黑的。他们说话呱喇呱喇老子也听不懂,都像他妈的蛮有文化的。每逢遇到熟人,儿子媳妇就撇开我们过去跟他们呱喇呱喇,还叮嘱我们别出声。我就不吱声,不管走到那里,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老子心里就直嘀咕“牛日的”!

东东渐渐跟他爸妈亲热了,很快就学了几句英语,会说什么“哈罗”、“拜拜”,还会说“休克”、“咖啡”。晚上他们三个人就呱喇起来,我只有在旁边呵呵笑的份。只不过要睡觉的时候,孩子还是迷迷糊糊的喊奶奶。我也有些想老家了,就催他们赶紧联系上幼儿园,好让我早点回去。

这事很快就联系好了,说是找了个上等幼儿园,相当于国内的贵族学校。那天早晨,东东被儿子媳妇打扮得像个小相公,简直乐不可支,临出门还一个劲儿跟我喊爷爷拜拜。

可是没到中午,他们就怏怏地回来了,把东东往我怀里一丢,两口子就冲进卧室砰的一声关了门。东东早就哭得直喘气没声音了,见了我两股眼泪哗地直往下流。孩子从来没这么伤心的哭过,我一看就心如刀绞,急忙抱起孩子去拍门,问是怎么回事。过了好一会儿子才出来说:

“真是丢人现眼的,这家幼儿园不收,说他属于弱智!”

我一听就不服气,大声嚷嚷:“胡说八道,好好的孩子,凭什么说他是弱智?”

“老师考察了的,说他的智商可能低于80。”媳妇擦着眼泪出来说。

“我不信!”我一迭连声地嚷起来。你们这是什么b的幼儿园?什么b的老师?什么b的标准?这么好的孩子,长的比那个差?醒事比那个少?才两岁多,就能说会道,还会讲英语,你们怎么就敢断定他是弱智!我越说越气,越嚷调门越高。儿子急忙拦道:“哎呀爸爸,你小声点好不好,叫隔壁听见多难堪啦!”

媳妇也哭道:

“真是烦死我啦。”

我不嚷了,可是气不打一处来,直哼哼。儿子媳妇又钻进了卧室,把我和东东丢在外面。我给孙孙擦干眼泪,捧起他的脸蛋看了又看,这两道眉毛、这一双眼睛,那一点不都透着聪明气!我的孙孙在中国是骄子,就是跟你们美国孩子也敢比试比试!

我自解自宽,气渐渐消了,东东也高兴起来。他咿呀咿呀说:“老师、阿姨、一加一,二……”我明白东东是在告诉我考察的事。孩子是好样的,可是不知道大人们为什么不高兴,为什么那样对待他。我伸出大拇指夸我的孙孙,我们爷孙俩就这样互相安慰着、陶醉着、拥抱在一起度过了那个不安的下午和夜晚。

(三)

估计这一夜儿子媳妇也没睡好,第二天一大早儿子就过来跟我说:“爸,我们带东东去找权威单位全面检查一下,测一下智商看。”

测智商,国内也兴,按说美国更科学、更有准头。我点了点头。

可是出门时,东东扯着我怎么也不肯跟他们走。昨天的委屈对孩子伤害太大了。没有别的办法,我只好也跟着去。坐了好一阵车,才到了一个医院不像医院、机关不像机关的地方。也许是里面机器很好玩,墙上挂的画儿也很好看,东东竟被他们哄进去了,我也就坐在外面大厅等候。牛日的们,你们测吧,测明白了,老子可要到那家幼儿园去扣他们的眼睛!

等了半天,他们终于出来了,后面还有一个美国人送着,咕隆咕隆好像在交代什么。我急忙迎上去问怎么样,儿子媳妇都不吱声。我就直接朝那个美国人嚷:“我孙孙智商多高?”

那家伙态度倒好,先用中文说75,然后就一个劲儿咕隆,可我一句也听不懂,还以为他是在夸东东呢。儿子急忙扯我走,我打开他的手,把东东拉到那美国人面前,跟孩子说:“孙孙,你是好样的,你跟叔叔说。”东东果然很神气、很认真地说:

“爸爸,妈妈,美国,一加一……”

东东的声音在大厅里回响着,如果不是他妈妈急忙把他拖走,他还会很神气、很认真地说下去。孩子多么希望叔叔夸奖,多么希望爸爸妈妈高兴,多么希望和这里的孩子一起玩耍啊!我望望那个美国人,可是他的脸却变得非常难看。他瘪着嘴、摊开手,咕隆了一句,转身就进屋里去了。儿子急忙拖我走,我推开他问:

“他说什么?”

儿子涨红了脸。这时我听见那个美国人在屋子里面用中国话说:

“笨蛋”!

我听清楚了,我明白了,可是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我知道这是在人家的地盘上,不是在我的老家,我知道我只不过是一个中国乡下老头子,可是我受不了这般屈辱,我吞不下这口窝囊气!我跳起来破口大骂:

“牛日的美国佬,你是笨蛋,你们才是笨蛋,老子操你祖宗三代!”

儿子媳妇急忙上来拦我,可我那里压得下满腔怒火?这时,那个美国医生已经吓得不见了,周围又围上来一大帮美国佬。老子不怯阵,反而越骂越响堂。正骂得上劲,对面突然钻出一个老家伙,他排开众人,径直朝我走来,在离我一米多远的地方停下来,笑眯眯地弯腰打量我,节节巴巴夹生半熟地说:

“牛~日~的~”?

我怕来者不善,两眼直瞪着他,警惕地握紧双拳。他打量着我,好像在仔细辨认着、努力回忆着。突然,他的目光变得异常惊奇而兴奋,又肃然起敬,然后啪地一声并拢双脚,全身端端直直地立正,右手掌慢慢举起来,倏地往眉侧一靠,足足停了三秒钟,又往前一伸,才放下。他的神情显得非常庄严肃穆,好像面对着猎猎的军旗和雄雄的军阵。

我一下楞住了。作为一个中国志愿军的老兵,我明白,我懂得,这是一个正正规规的美国军礼,这是一标标准准的美国老兵。

他是谁?他为什么要向我致敬?我疑疑惑惑、仔仔细细查看对方。他和别的美国老人没有异样,都是白发红脸蓝眼睛,大鼻头快要掉到嘴巴里去了,全靠下巴伸出来兜着。

我突然发现了他左边没有耳朵,只有一个伤疤。

我立刻想起来了,这不就是当年和我在395高地上肉搏的那个美国大兵吗?这不是那个向牛一样把我压在雪地上,两人瞪着血红的眼睛仇视敌人吗?这不是那张被我啃掉了一只耳朵的面孔吗?他的这张脸,他的这双眼睛,他的鼻子嘴巴,不都是当年的轮廓吗?他居然没有死?他也还活着?

虽然事隔50多年,虽然是天各一方异国他乡,可我生生地记得这张脸。这是在你死我活的搏斗中死死盯住过的脸,这是我无数次在噩梦中依然看见的脸。

我越看越清楚,是他,一定是他!这真是冤家路窄,狭路相逢。人世间居然有这样的奇事,这样的巧合?昔日生死敌手,如今见面应该多少有些支吾,他倒向我致敬?我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要说,人世间这样的奇遇巧合也不是不可能的,作为真正军人的这种豪壮气度我也很欣赏,可是在这个地方,这种场合如此见面,我又感觉很有些尴尬。不过,既然他以礼相待,老子也不赖,于是,我庄重地后退半步,啪地立正,向他回了一个标准的中国军礼。

我已经好久没有这样行过军礼了,也已经好多年没有人把我当军人了。我的勋章永远封存在自家橱柜里,我的军装早就磨破废弃。我已经长久地告别刀枪而操持犁铧,我已经生疏行伍举止而习惯于百姓间的吆喝应答,而乡村农家的生活也没有让我觉得有以一腔热血相许的时候。可毕竟,我的血液是经过战火虑析的,我的筋骨是经过刀枪考验的,我的生命是从生死场上复活的。军人的血性依然让我时刻准备效命沙场。今天,这似乎应急的动作,一下子就激发了我内心的庄严和神圣。我浑身的热血一下子沸腾起来。我知道,这庄严和神圣源于我的祖国。

而我,是他的战士!

(四)

这突然发生的事情把周围的人全都搞懵了,儿子媳妇也大为奇怪。还没有等我放下右手,那美国老兵就猛地扑过来抱住了我,拍着我的肩臂,呵呵大笑大叫大嚷。

他这一来我就不知如何是好了。虽然现在我们已经不是敌国两军对阵拼杀的战士,虽然我们都是九死一生的残年老兵,虽然我们已经都是白发苍苍的老人,虽然我的心里此刻也涌动着一股苍凉和激动,但我觉得如今意外相见,互致敬意也就够意思了。要进一步彼此笑泯恩仇、如此亲热,我一时实在做不出来。我只站着不动,让他抱、让他拍。他抱着我叫嚷了好一阵,又把我往旁边拉,我却襥着不肯动身。

这时,儿子大概已经听清了他的话,明白他的意思了,连忙上来对我说,他请您到旁边坐坐。我再看看他,见他满面热情,眼睛里好像还含着泪水,不知为什么,我也心里也一阵滚烫,就昂着脖子跟他进了旁边的房子,儿子媳妇也带着东东跟了进来。他请我们坐,又朝我咿咿呀呀。儿子告诉我说,他说他很高兴,原来您没有死,您还活着!他问您活得怎么样?

我若无其事地说,当时是他溜跑了,不然的话早就上西天了!如今都还活着就够了,还能怎么样。儿子翻译了过去,他就摸摸脑壳上的缺耳朵,然后仰头哈哈大笑,然后和我儿子交谈起来。

我听不懂他们讲些什么,但我看他反复伸出大拇指的手势,看儿子媳妇惊讶的表情,我知道他是在讲我们当年的事情,是在感叹,是在夸赞我。

让你夸吧,让你吹吧,我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观察这房间洋气的布置摆设,打量这美国佬阔绰的衣着和潇洒的气度。我估计这单位可能是他开办的,或者他是这里的最高长官,那个混蛋医生一定是他的下属。我想待会儿我得向他正告这件事,让他知道他们居然欺辱到老子头上来了!你们美国佬不能鄙视中国人!我立刻从沙发上站立起来,故意挺直腰板、背起双手在屋子里踱起步来。

而就在这时,我感觉那美国佬和我儿子媳妇讲话的神情和口气都变了,我的儿子似乎在向他解释和恳求什么,而那美国佬已经没有丝毫敬重之意,在用无可奈何甚至鄙夷的态度对待我的儿子、眼角斜视着我的孙子,还偷偷瞟了我一眼。立刻,刚才他对我的敬重和热情产生的好感一下子全部消失了,而曾经遭受屈辱引起的愤怒这时又从心底冒了上来,并且渐渐向这个昔日敌手身上转移。尤其是我儿子,居然在他面前低声下气,这使我感到特别丢人现眼,无法容忍。一股无名的怒火嘭的一声从我胸膛里冒了出来,我朝儿子厉声吼道:

“你们别说了,没骨气的东西!”

我冲过去抱起我的孙子,我朝那个美国老兵点点下颚,我扭头就朝门外冲去。

我的突然变化和举动很出他们的意外,我知道美国老兵肯定在后面惊愕地望着我,会做出莫名其妙的样子,甚至想赶上来挽留我。我知道如果这时我回过头去,我满可以挽回一点面子,而且哪怕只哈哈腰,他什么问题都肯帮忙解决,但我不想再回首,我的脖子变得比铁柱还硬。我恨我的儿子没有骨气,让人家瞧不起,但是归根结底还是他们美国佬鄙视中国人。虽然他今天的表现还像个当过兵的,但无论如何也无法改变在我脑子里印象了,他还是那个和我肉搏时的美国大兵!我没有当面问罪他,算是讲了客气的。我下意识的咕噜着,牛日的美国佬,老子不求你,老子也瞧不起你,径直朝大厅里走去。走到大厅门口,我又忍不住又破口大骂起来:

“牛日的,美国佬,你们欺负人!”

“你们装什么洋蒜,你们装什么英雄!你们是狗熊,你们是孬种!”

我挥舞拳头怒吼着,我把脚跺得轰轰响,那些美国佬被我骂得一楞一楞的,不知如何时好。我就是要让他们见识见识中国老兵的厉害。

(五)

我被儿子拼命拖走,推上了汽车。汽车拐弯时,我看见那个美国老兵还站在门口挥手。也许他是真心敬重我,也许他并不想伤害我,也许他会觉得我不够意思。但是,他那能理解此时此刻我的感受、我的心情,他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我的。一路上,我还是气愤不已、大骂不止。你们美国人有什么了不起?老子还在朝鲜捅死过你们几个!还敢欺负老子的后人,你龟儿子才是笨蛋!我又大骂我的儿子,恨不得揪他的耳朵,搡他的嘴巴。媳妇在旁边冒了一句:爸,您太偏激了!我才不吱声了。

可是一回到他们哪个窝里,我就浑身无力,瘫在沙发上了。智商测试的打击已经够呛,今天这突然的奇遇反而更重的刺激了我。我的自尊心一下子提高到顶点,又一下子跌落到低谷。不,是我几十年来心中固守的荣耀和自尊一下子崩溃了,这对我的刺激太大了。我更加感到屈辱,更加感到愤怒,甚至更加感到仇恨。我恶狠狠地瞪着一双冒血的眼睛,儿子媳妇不敢理我,我就一个人坐在那里直哼哼。

等我清醒过来,我才发现东东一个人蹲在墙角下。孩子可能被今天的事情搞懵了,也痴痴呆呆的一动也不动。

我扑过去把他抱在怀里,泪水再也止不住下淌。我哭,孩子也哭。

我搂紧孩子,流着眼泪对他说,东东,我的好孙孙,你别怕、别哭,爷爷在这儿呢。没你的事,你是好样的。东东把头贴在我的胸口,我们爷孙俩就这样相偎着。

晚上,儿子媳妇都闷着在厨房里做饭,一句话也不说。他们喊我吃饭,我那里吃得下去。媳妇抱起东东,也坐在那里流泪。我冲儿子说,你们得拿个主意呀,多大的事?就聋毛鸡啦?孩子才多大啊,还没开聪明孔呢!到时候聪明孔一开,比谁都能!你不也是两岁以后才会说话吗?你不也是七八岁了才发蒙读书吗?我们学前教育没跟上,怎么就算智商低呢?就算现在低一点,再找一个幼儿园,在你们这儿,还愁补不上吗?

儿子闷头扒他的饭,过了半天才说,爸,你不知道,在我们这儿,都是凭个聪明才能吃饭的。一个赛似一个,谁能谁上。这好,生个孩子弱智!传出去怎么回事呀?是不是遗传基因有问题啊?同事怎么议论呀?老板怎么分析呀?社会怎么看待呀?我们在美国还混得下去吗?

去你妈的娘娘腔!一听这话,我火冒三丈,腾地一下站起来说,孩子可是你们的亲骨肉啊,你还嫌他丢人,你才是丢了祖宗三代的人呢!

媳妇抱着孩子呜呜地哭起来,我一把夺过孩子,她就跑到卧室里哭去了。儿子收拾下桌子,也跟了进去。我真不明白,什么鸡巴智商,孩子智商差一点,碍你们什么事啦?智商差一点就不能补上啦,就不是人啦?俗话说,天不生绝人之路,两口子带个孩子,有什么难?就是一坨肉也能让他长出胳膊腿来,何况这么个大小子,还愁成不了人?你们顾忌这么多,我看是你们心里自己瞧不起自己,是你们没有血性,没有骨气。我满以为他们会回心转意的,正要带东东去睡觉,却听得里面吵闹起来。开始他们讲英语,我听不明白。后来他们搞恶了,就听见里面吵着说:

“要验血,要做亲子鉴定!”

“你混帐,我们离婚!”

……

(六)

万万没料到他们会说出这种话来,亏你们还读了那么多书,书都读到哪儿去啦,读到牛屁眼里去了吗?什么博士,什么精英,原来你们是在美国给人家闻屁!你们这群窝囊废!我气急败坏,真想冲进去打他们几耳光,可推不开门。里面的声音越来越大,甚至有摔东西的响动。我气得不行,东东也吓得在我怀里发起抖来。过了一会,我看见东东的嘴在动,贴近一听,孩子在说:

“回家,爷爷,我们回家……”

是啊,回家!事情闹成这个样子,还求他们干什么?还留在这鬼地方干什么?好,回!我的乖孙孙,我的好后人,我祖传的香火,你有志气,爷爷带你回去,回中国去,回老家去!去他妈的美国,牛日的!

我抱着东东,一脚踹开了他们的门,厉声吼道:“行啦,老子们回去!”

两口子一惊,都呆呆地坐在了床上了。

那天夜里,我把没让他们扔掉的旧衣服找出来,给东东穿好,自己也脱下他们给买的外套,一把扔在地下。东东睡着了,我守着他,一直坐到天亮。

一气之下,我硬逼着儿子给我们买了机票,带着孙孙上了回国的飞机。在飞机上,我看见汪洋大海。从此以后,我就在梦里诅咒它,好像是它,伤害了而且隔断了我们两代亲子情缘。它伤害得这样无理,这样无情,这样刻骨铭心。我没有办法原谅它,我也没有办法填平它,我死都难闭上眼睛。

下了飞机,我立马叫了一辆出租车,大声对司机说,你把我们拉到海边去。司机问,那儿海边?我唱道“大吊车,真厉害,成顿的钢铁~它轻轻地一抓就起来,哈哈哈~”司机也哈哈大笑,点头说,行。

开了好一阵,司机终于把车停了下来。我说,你等我一会,就带东东下了车。这里好像是一个大港口,有船坞,有吊车,却空荡荡的看不见人影,只见红日当空,眼前一片汪洋,远方烟雾茫茫。这正是我想找的地方,我想这司机还是蛮会理解人意的。

牵着东东顺着堤岸走了一截,我停下来,我们爷孙俩面朝大海站着。这时,海上波浪很凶,海风吹得很烈,天上的太阳很火。我一只手抚着东东的头、一只手指着大海跟东东说,东东,这就是大海,大海那边就是美国佬,过去他们欺负中国人,爷爷跟他们拼过命,现在他们还想欺负中国人。他们欺负了你,你要记着,要把这口气争回来!

东东仰头望着我,眨巴着眼睛。

我还想告诉他,你是中国人,你要有志气和尊严。这份尊严捡回来不容易,是中国人用千百万的生命和鲜血换回来的,任何时候都不能再丧失它,谁也没有权力丢掉它。我是一个老兵,我快要死了,但我有资格说这些话,我要跟我的儿孙说,我想跟所有中国人说,可是我却哽哽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我再也憋不住了。我现在是站在咱们中国的土地上,我用不着遮遮掩掩、装腔作势。这几天感受的屈辱、愤怒和仇恨一下子全部从心胸里冒了出来。在这样的地方,脚踏皇天后土、面对苍天大海,我放肆地号啕大哭起来,我跳起脚朝大海远方一阵大骂:

“牛日的美国佬,你们吊个屁!你们才是孬种!”

“你们这些牛日的,你们凭什么欺负人?你们欺负中国人就不行!你们欺负老子就不行!欺负老子的后人就不行!”

“老子不求你,老子不怕你,!”

“老子操你们,操你们祖宗三代!”

我足足骂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我知道美国佬听不见,那个老兵也听不见,可是心里觉得好受了些。东东吓哭了,他扯着我的衣服嚷,爷爷你不哭了,爷爷你不骂了,爷爷,我们回家!司机一直站在车边望着我们,这时他从那边走了过来。他一边会心地微笑,一边恭恭敬敬地扶着我往回走。

东东又回来了,回到了神农架,回到了木鱼村,回到了他奶奶的怀抱。我专门到三峡市找专家询问,他们说人的智商也不是固定不变的,特别是儿童,可能跟当时的情绪有关,也会跟年龄有关,可以改变的,不能看的太绝对。这下我更放心了,我们送东东上了镇上新开的幼儿园。他天真活泼,非常可爱,很快就和幼儿园的小朋友玩熟了。老师说,孩子才两岁,说话醒事迟一些,这完全属于正常情况。过了三岁,东东果然大有长进,成了中班的优秀宝宝。只是再有人问他爸爸妈妈在哪里时,他就望着天上,默默不语。

他知道爸爸妈妈在哪里,他记得以前是怎么回答的,但是他不说。

孩子眼中噙着泪水。

2014年中秋修订完稿于狮石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