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落魄知青
且说公元1969年春季的一天,那群猴子正在山林边玩耍窥探,忽然发现山崖边来了一个陌生人,是个青年学生。他穿一身黄衣服,戴一顶黄帽子,也跟它们一样吊儿郎当,在山里游逛,还一边走一边吃高粱泡(炒熟的玉米)。猴儿们朝他啾啾叫,那青年不但不哄赶,反而向它们吹口哨,跟它们逗着玩。
互相逗聊了几回,猴子们就跟他混熟了,跟在他后面,学他的样子。他举手敬礼,它们也举手敬礼;他昂首阔步,它们也昂首阔步。他看了好笑,它们就越学越起劲。他冲它们发出战叫,它们就抓耳搔腮、抽鼻子眨眼睛。他想起身追赶它们,它们却早就跑开了,可一转身它们又来了。那青年就干脆坐下来不动、假装打瞌睡。
那猴头儿当然格外放肆,居然摸上来把他的军帽抢跑了。它拿去戴在头上,站在对面摇头晃脑地让他看,又跑来跑去让伙伴们看,然后就给一只母猴、它的女朋友戴上。接着就一个个传着戴,你抢我夺闹得不可开交。
那青年哭笑不得,只好自个儿拿出干粮来吃着消消气。这一来可好,招惹得它们一哄而起,围上来伸手向他讨吃的。他无可奈何,干脆把口袋里高粱泡掏出来撒给它们。
贿赂和恩赐往往是很有效的收买,那些猴子吃了他的高粱泡以后,就不再调皮捣蛋,变得很乖了。猴头儿不但把帽子还给他,还帮他打柴干活,成了好朋友。按照当地老百姓的叫法,那青年就把它唤作“猴三儿”。这青年记住了它有一只耳朵是缺的。
这“猴三儿”因为交了个“人朋友”,感到特别荣耀。好比某些公务员,跟着领导的屁股后面走一遭就觉得骄人一样。以后不管在山前山后,只要那青年喊几声“猴三儿”!它就会立刻蹦出来,上蹿下跳,带着猴儿们为他效劳。
从此以后,这青年人就和这“猴三儿”结下了不解之缘,而且这人猴之间的恩仇情缘,居然影响着那青年一生的命运。他们两个都作为本小说的男主角,共同上演了一场人间少有的悲剧。
那青年名叫张广天。
这张广天原本是老三届高中学生,从小生活在京城里一座不寻常的四合院里,唱着“让我们荡起双桨”的歌儿。记忆中那小天使般的童年,一直是他后来江湖夜雨里飘忽在心中一盏不灭的灯火。
就在他高中毕业的1966年,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爆发了。父亲一夜之间成了“黑帮”,张广天也离开了四合院,并且在“大串联”的火车上自己宣布背叛家庭,戴上了“红卫兵”袖章。1969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形成高潮,因为父亲坐牢受审查,母亲在湖北咸宁住“五七干校”(当时被打成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和被认为有问题的知识分子以及“靠边站”的干部集中劳动改造的农场),他就被分派到神农架林区木鱼坪公社红山大队第七生产队,来到这几乎与世隔绝的猴山界插队落户。张广天至今记得清清楚楚,他到这里的那一天是1969年3月3日。
当时张广天属于首批下乡的知青,而这在神农架更是从来没有的稀罕事,所以不是和后来的知青一样,三五个同住在一个知青点上(比如生产队的养猪场和谷仓),而是住在贫协组长方德怀家的偏屋里。那方德怀有个儿子叫方狗子,学名方心红,是个挺憨厚的小伙子,只在本地读初中,文革爆发学校停课以后他就回家种地,正好和张广天作伴。如今的读者也许不明白那“贫协组长”是何方土地爷,这里不妨嗦几句:“贫协”是贫农、下中农协会的简称,在上级属于县农会管辖。当时每个生产小队都有一位贫协组长,也负责对知识青年进行“再教育”。这方德怀就负责安置和教育张广天。张广天见他跟陈永贵一样头上包着个白布巾,脸上也是皮打皱,开始还是挺尊重他的。
从京城来到这深山老林,张广天一路身不由己,直到尘埃落定,他才感觉到前所未有的陌生和惊惶。望着周围的黑山统林,他分不清东南西北,辨不清天地日月。打量这藏在山角落的村落人户,他仿佛置身于古代人间,人们的衣食住行、言谈举止一切都让他感到落后原始。但是,曾经的“革命”热情还未完全消退,这多少让他鼓起些勇气,惶恐一阵之后他甚至还觉得有点儿新鲜。
开头几日不用出工,张广天就要方狗子领他到村前村后“熟悉情况”。他俩转转悠悠、玩玩耍耍,索性就荒唐起来。夜晚,他们摸到生产队曝屋(存放粮食的房子)那边,把存放在屋后的犁耙风斗等农具都摆到稻场上,列成“八卦阵”,让人们第二天看见大吃一惊。他们还把各户自留地的篱笆门都拆来,集中放在山崖上燃起一堆大火,一直烧到天亮。张广天说,这叫“星火燎原”,还和方狗子坐在火堆旁,教他唱《抬头望见北斗星》。张广天坐在山崖上望着神秘的夜空忘情地唱着:
“抬头望见北斗星,
心中想念***。
想念***。
迷路时想你有方向,
黑夜时想你心里明……”
他口里唱着,心里却想着北京的四合院、想着坐牢劳改的父母,不禁潸然泪下,搞得方狗子莫名其妙。
两人越混越熟,张广天就跟方狗子吹起牛来,讲红卫兵破“四旧”的故事,说是一帮人打着红旗喊着口号,冲进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家里,搜出好多封资修的图书字画,还把过去的老师捆起来,拉出去游街。这些都是工作组发动学生干的。他讲得豪情万丈、壮志冲天,自以为是杨子荣进了林海雪原访贫问苦发动群众。方狗子从来没听说过城市还这样闹腾,听得张口流涎。
张广天讲得不带劲了,方狗子就讲他们村里的年轻人也学着造过反,就是半夜里突然喊话,把全大队的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老头婆婆都喊来紧急集合,统统跪在大队部门口,黑压压的一片,然后拿棍子敲他们的脑壳,用脚踢他们的屁股,让他们哎呀叫唤哼哼,这叫做“采取革命行动”。
张广天笑道:“他们算老几?光打死老虎啊,没意思!”
方狗子说:“也打活老虎啊,有个老中医,算是我们村里最大的反动学术权威,喜欢搞看病的妇女,我们就抓住他批斗。一连斗了三天三夜,还是不能过关。第四天,他突然手提一串血淋淋的东西亮给我们看,说:‘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战友们,红卫兵小将们,我决心痛改前非,已经采取了革命行动,再也不会干那种事了,您们看!’我们一看,原来是两个卵子,他自己从身上割下来的……”
张广天早已笑得喘不过气来,两人就歪在偏屋里一讲大半夜。两人混得滥熟了,张广天有时就背诵几句古诗词,还操几句俄语。那时中学都开了俄语课。方狗子对张广天能操俄语很惊讶佩服,想学说几句,张广天就教他:同学是“打蛙里习”、谢谢是“时把睡吧”。
那晚方狗子突然对张广天说:“你懂古文,会俄语,我也会一种语言,看你懂不懂?”
张广天扑哧一笑道:“你说说看”。方狗子就说:
“第你力吃力一诺个呢鸡那八!”
张广天莫名其妙。方狗子得意地大笑道:“你不懂吧!我告诉你,就是‘你吃一个鸡巴!’”
这种“语言”其实是过去土匪用过的暗语,当地民间暗传,方狗子放牛时跟一个解放前当过土匪的农民学来的。
张广天说:“你再说一遍”。
方狗子就一字一顿地又说了一遍:“第你,力吃、力一,诺个、呢鸡,那巴”。
张广天想了想,终于明白了这种“语言”的奥妙,其实就是每个字前面加一个相同韵母的字。便说道:
“第你冷啃朗两乐个胆卵字子!”
方狗子惊叫道:“啊呀,你们知识青年真行,我学了几个月才学会,你一下子就活学活用了!好,我就来啃两个卵子,让你立竿见影!”说着就把脑袋往张广天裆里钻。于是两人疯闹大笑。张广天止住方狗子说,我们来用这种语言背语录,然后就大声朗诵:
那下令定列决恁心,录不那怕你牺另牲,来排录除滥万谈难。例去论争李取论胜替利!
闹造懒反喽有底理!
闹造懒反喽有底理!
闹造懒反喽有底理!
方狗子也跟着和他一齐朗诵,一连高喊了三遍,越喊声音越大,把屋里鸡狗都惊动了,一齐惊叫起来。方狗子的爹妈在那边房里喊:“你们半夜里造什么反啊?”
两人这才安静下来,然后相约以后在人前说话不便时就用这种语言。方狗子说,村里只有几个年轻人懂这种语言,保密性相当高。
然而,大山里日子实在太苦了,他的革命热情很快就低落下来。
首先是吃不来。张广天一个人没法自己开火,就跟方狗子家一个锅里吃饭,反正口粮都是从生产队仓库里领来的。方家每顿都是包谷面饭加洋芋,菜食就是一钵子懒豆腐——黄豆浆里面参合许多野菜。方狗子每顿都吃三大碗,涨得直喘粗气,可张广天却怎么也难于咽下,就只喝点懒豆腐汤。好歹有高粱泡,也就是城里卖的爆米花,这个他吃得来,就每天抓一衣袋带着,饿了就抹一把在口里嚼着充饥。
他开始怀念昔日京城里的幸福生活,怀念妈妈做的葱花烙饼,怀念爸爸派车接他回家过周末的情景。他本来当众发过誓言要与父母断绝关系,可是内心却怎么也撇不开,现在更加懊恼。他不明白父亲到底犯了什么错,一家人从天堂掉到地狱,母亲也要住牛棚,自己就从此在这大山里呆一辈子吗?这样的住,这样的吃,这样的劳动,这哪里是人过的生活啊!他甚至常常半夜里说梦话,哭喊“爸爸,妈妈……”,心里充满一种失魂落魄、茫然无际的惶恐和悲观。
他的呼喊把酣睡中的方狗子惊醒,以为他是要拉屎。山里人不喊爸爸,喊爹,只把拉屎叫“窝叭叭”,这“爸爸”和“叭叭”在当地人说来是一个音,就急忙爬起来叫喊张广天,要陪他去茅屋。那茅屋可是在房子后面搭的一间茅草棚,经常有野狗来偷吃便屎,才狼往往就跟在后面,绿眼睛在树林里一闪一闪,夜晚一个人摸黑去解手挺害怕的。张广天被唤醒之后却咕哝嫌他多事,反而把方狗子搞得摸头不知脑,以后也就不管他了。
知识青年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主要当然是参加生产劳动。可这神农架山大人稀,出门就爬山越岭,别说肩挑手扛,光走路他就走不来,和山里人打交道更是觉得很别扭。当时生产队里学大寨砌田坎子,老队长清早就拿着话筒站在山包上喊话,要男女老少都到山上搬石头,张广天也就跟着社员们上去干活。
老队长名叫吴清远,是个老实厚道的人。他解放前在地主家当放牛娃,从牛背上摔下来把一只脚摔伤了,从此走路就有点瘸。土改时他是贫雇农根子户,以后就当互助组长,合作化时当队长,“四清”运动也没有查出他多吃多占,工作队都没能把他整下台。他一直干到现在,已经弓腰驼背了。他举着一副***画像带领社员上山,一瘸一瘸地走到田头就把画像望高处一摆,说:
“您老人家就在这人坐着,我们开始搞事了!”
这叫早请示晚汇报,收工时还要说:“今日我们完成了多少任务,请您老人家带领我们回家。”他才扛起画像带社员下山。
张广天看了心里只觉得好笑,可一开始“搞事”,他就受不了啦。社员们背的背、挑的挑,抬的抬,他一不会背,二不会挑,也抬不动大石头,只好自个儿用手抱小一点的石头。抱一个石头从山上下来到田头,早累得直喘粗气,不料中间又摔了一跤,那石头一滚,就把他的手指头压破了。他疼得钻心,咧着嘴丝丝叫不知怎么办。
社员们第一次看见城里娃子干农活,那狼狈的样子怪可笑的,都把他当稀奇看。方狗子瞧见他挺狼狈的,就跑过来把他拉到僻静处,要他对着伤口撒尿,然后用一片破布包起来。
张广天说:“这不会发炎吗?”
方狗子说:“撒什么盐,尿比盐管用,能治百病,再重的伤,一喝就好。”
张广天听了大为惊疑,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听他的,拉开裤子链口撒尿。方狗子探头一看说:
“你们城里人就是不同,连鸡巴都白嫩嫩的!”
张广天噗嗤一笑,急忙转身回避,也不好怎么说他。方狗子待他撒完尿,就从自己破衣衫上扯下一片替他包好。可张广天还是疼得直咧牙,老队长只好叫他回家休息。
过了几天,张广天的手指头倒真的没有发炎,只是人也瘦了,精神也蔫了。他再也没有兴趣跟方狗子吹牛,晚上就倒在床上直哼哼。
老队长吴清远是我们在农村中常见的那种忠厚老实、仁慈善良的老人,他看这知识青年实在干不动这么重的活,怪可怜的,就跟贫协组长方德怀商量,是不是得给他派一项轻松一点的活儿,不然的话把人家累病了也不好办。方德怀是分管知识青年工作的,这人也是老土改根子,挺精敏,就是私心重一点。他一算计,就把自己的儿子方狗子也搭上,要他和张广天一起,每天到地里看守苞谷。这苞谷快成熟的时候,猴子喜欢来糟蹋,这个生产队的田地又最接近猴山,往往受害特别严重。老队长自然同意,于是方狗子每天就带着张广天去看守苞谷地。
那苞谷地靠近猴山有一个山凸,是村落和猴山的交界之处,人称猴山界,整个猴山地区也就是因为它而得名的。据村里老年人讲,原来这里还立有一块小石碑,上面刻着“猴山界”字样,落款是雍正11年。这碑如今不知散落何处。看来是在清朝雍正年间,这里才被山民开垦落户的,这村落已经有将近300年的历史,这里实际是猴山界村的历史起点。严格的讲,猴山界的纪年应该从雍正11年开始,然而远去的200多年实在无从考究,我们的追溯只能依靠张广天的生命记忆。出人意外的巧合是,这里也将成为猴山界村的历史终点,该村的最后一位村民、本书的女主人公就魂断在这里,读者从后文可以看到。
那凸上有一间茅草屋,原先有人住过,后来这家人搬到村子里去了,老屋也就废弃,如今只剩下残破的木屋架,顶上盖了些茅草,还勉强能遮风避雨,就被队里用来做了每年看守苞谷的哨棚。人站在里面可以看到周围苞谷地的情况,雨天可以站在里面望吆喝,必要的时候也可以在里面守夜。张广天和方狗子到田间地头转悠,累了就到这茅草屋里歇歇。茅屋背后山间有泉水,口渴了可以去喝几捧。张广天本来从小就爸妈教训不准喝生水,只能喝开水的,可是他现在发现山里泉水比城里自来水干净而且清甜,喝了不但不会肚子痛,反而美滋滋的。后来人们才知道,这其实是一种很贵重的矿泉水,只是至今还没有哪家老板去开发。
当时张广天喝了泉水之后就前后打量这山凸屋场,觉得这屋场背后山色青葱、林泉幽静,门口远山在望、云卷云舒,单家独户住在这儿,如同陶渊明一样,也别有一番情趣。这是有一点知识文化,却不知世道炎凉生活艰辛的年轻人常有的痴想,不过他这念头一闪就过去了,毕竟现实已经容不得他有多少闲情逸致。
这看守苞谷的活儿倒挺合适,既轻松又好玩,张广天的精神头儿迅速好转。转了几天,他就玩性大发,想到大山里头去逛逛。那时候不兴观光旅游,温饱难求的人们也不懂得观赏风景,只把这地方当必须征服的穷山恶水。其实这神农架森林里原始自然风光,实在是美妙神奇,张广天当然懂得些欣赏,更何况他心里老想到山里去找那些猴子玩耍。他就提出要和张狗子分片看守,说这苞谷地面积太大了,两个人一起跑来跑去,顾了这头看不住那头,又累又容易让猴群钻空子,苞谷受了损失要挨批评的。方狗子听他说得在理,只好同意,每天上山后就一个到东头转悠,一个在西头看守。
张广天把他支开以后,就一个人悄悄溜进山谷里游荡起来,常常打鸟赶兔,一玩大半天,而且和一群猴子交上了朋友,如前所述。“猴三儿”们当然不到他分管的包谷地里捣乱,张广天玩也玩了,劳动任务也完成了,真是两全其美。
他就这样每天在森林里晃悠着,万万没想到会发生一场奇遇,从此引起巨大的情感波澜和命运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