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伯贤从那办公室里快步走过来，微笑着朝大家一抱拳：“真对不起，怠慢啦！”

只有金枝礼貌地站起身来，刚想说声“打搅啦”，却被徐太太拽回沙发里去。她的话也来得快，比金枝早半拍儿：“是啊，不装电话耽误事儿，装了电话吵死人。别因为这些杂事儿得罪了客人才好。唔，咱这电话不是有录音装置了吗？”

“刚才有点急事。我已经把电话关啦。”徐伯贤说着，给王喜和吴老板递烟。王喜急忙掏出金灿灿的打火机来给徐伯贤点火。徐太太也吸着了一支。

徐伯贤穿着深色西装裤，米黄色短袖衬衫，系一条铁锈红斜纹领带，头发黝黑，一丝不乱，吸烟的姿势也是很潇洒。他一出面，客厅里就有了主心骨，戏也该开场了。谁都知道经理特忙，不抓紧时间，难免被别的事情打断。

王喜咳一声，清清嗓子，心中得意，表情夸张，大声说道：“经理大哥百忙分神，机会难得。借这个好机会，今儿个就是给金枝小姐拉场子，结识一下各路诸侯。”

徐太太专敲边鼓：“各路英豪！金枝小姐光临，也是跟咱各路英豪有缘分呀。”

徐伯贤微笑着：“说得好。这第一路，歌舞团的大明星陈玉英小姐，带头实行通俗唱法的红星。金枝小姐，你要拜她为师，哈哈，先行个什么礼儿呢？”

金枝站起来，认真地鞠躬，早被陈玉英抱住。

“陈老师！”

“就叫我玉英姐吧。金枝，我听过你的戏，就凭这金嗓子，这年纪儿，这身段儿，这扮相，不是我吃醋，还真有点儿害怕教会了徒弟就饿死师傅呐！”

陈玉英的话把大家全逗笑了。而且，所有的目光也都集中在金枝身上，瞧这“身段儿，扮相”——她的确生得很美，又娇嫩，浑身上下透着灵气儿。

王喜按捺不住了，极力吹捧：“有这么一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嘛！”

陈玉英把话揽过来：“没错儿。我知道，金枝是戏曲学校科班出身，从小练功。我们唱流行歌的可没这基本功。”

金枝毕竟单纯无邪，诚恳地说：“各有一功。我看，迪斯科，霹雳舞，摇滚乐，也要真功夫。”

一语提醒了吴老板——他是不会错过选角儿搭班子的机会的，立刻找出一盘磁带塞进收录机，节奏明快的迪斯科舞曲响了起来。

也许这吴胖子与王喜有默契，也许音乐就是号令，王喜带头扭了起来。他没“邀请”二位小姐，而是冲着徐伯贤扭。这位现代派的经理决不示弱，也落落大方地与王喜对扭。他俩的舞姿舞步，都很地道，即便不算“场上老手”，若参加北京电视台业余选手中年组的比赛也能拿到名次。

陈玉英拉了金枝一把。她怎能拒绝师傅头一回的“提携”呢，只好顺从地“下海”了。明星献艺，王、徐二位男士赶紧闪到一边，让出场面来。徐伯贤乘机抽身，又钻进他的办公室去了。说实在的，经理就是经理。在改革开放的新时期，多少“经理型”的人物，肩挑大梁，废寝忘食，用尽心机，开拓事业，参与竞争，即使累出心脏病、消渴症、胃溃疡来，也在所不惜。徐伯贤这个经理身上已经沾染了不少洋味儿，学会了“弹钢琴”，这才有可能“百忙分身”，挤出百分之几的时间来搞点儿碰杯、跳舞、听戏、捧角儿、给小妞儿献花之类的应酬。与其说他也有七情六欲，也难免“吃喝玩乐”倒不如认为这些美事儿都跟他开发公司的业务紧密相关。他跟王喜不一样，哪有闲情逸致“梳拢”小妞儿的呢。此时此刻，金枝小姐的脸蛋儿是否迷人？身段儿有多大票房价值？自有穴头儿吴老板的“生意眼”去判断，他徐伯贤还要抓紧这几分钟去敲定一份合同。

陈玉英当然是扭得十分好啦。金枝不如师傅，跟着学，那一招一式还带有京剧刀马旦的味道。然而邪啦，在吴胖子和王喜眼目中，小妞儿的“杂拌儿”居然比大明星纯熟的迪斯科更好看。事后王喜告诉金枝：“小美人儿不论怎么扭，就算瞎蹦达，也是美的！”这种话，她听杨妈也说过：“可不是我打心里偏着枝儿，你们瞧，她不论穿什么，长裤子、短裙子，没领没袖的，肥的瘦的，只要穿到枝儿身上，全都打眼！好看！”这些话都使金枝在艺术上和爱美的心理上增添了自信。而自信又是演员最好的法宝。

一曲舞罢，吴老板带头叫好，王喜和徐太太也使劲儿鼓掌。

“二位小姐跟我走穴去吧，我保证你俩每人每场得这个数儿！”吴胖子两眼眯成一条线，跷起大拇指，举到了金枝面前。

“十块钱呐？”金枝天真地问。

吴老板捧腹大笑：“金小姐真会说笑话儿！”

“怎么是说笑话呢？我们京剧团每场的演出费才五块钱。”

陈玉英用胳膊碰了金枝一下：“走穴嘛，十块钱谁去呀！吴老板一场给一百块。”

吴老板急了：“小姐小姐，有缘分咱们搭班子合作，没缘分咱交个朋友。不管咋说，二位也不能这样踩挤我吴胖子呀！走穴，大歌星，一场才开百块，这价码儿要是传出去，我这穴头儿还当不当？我吴胖子在文艺界还做不做人呐！”

徐太太又敲鼓边了：“吴穴头儿要敢这么剥削演员，早让人拿人刀子给捅啦！”

陈玉英也没走过穴，听了这话，模仿吴老板的手势，伸出一个手指头来问：“那，这是多少？”

王喜代答：“一场一千块！”

“真的吗？”陈玉英也有点儿诧异。

“当然是真的。”吴老板正儿八经地说，“这是什么地方？徐经理的家！红口白牙的，谁敢在这儿骗人呐。我看得出来，二位小姐都是正派的好人。你不懂行市，我也不能欺负老实人！明告诉二位，组团去外地演出，我得先垫几万块钱本儿，这钱从哪来？还不是徐大嫂资助嘛——我跟开发公司得订合同。同样，跟演员也得订合同，明码实价，赔了，银钱照付，算我吴胖子眼神儿不济，没选准台柱子，没本事吃这碗饭！要是赚多了，合同上还有这么一条，除了您这一千块钱的出场费之外，我还得给演员们分红呐！”

金枝不由得叹了口气：“唉，我爸爸金一趟，也是私人开业，可他救活一条人命，最多才收几十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