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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根 1

用不了多久,他就要为今天的事儿付出很大代价,留下话把儿,任人评说。

这都是迫不得已的,今天,他这位正人君子就必须赶回北京去。是谁在催促吗?没有。

时值瓜秋。秋,就是收。河北农民文化不高,却人人知道秋这个古字的本义就是收获。他们把麦收叫做麦秋,收获玉米、水稻的时节叫大秋,摘黎下果叫黎秋、果秋。所以,这西瓜上市时节,叫瓜秋而并非秋天,刚入仲夏。天儿热,瓜市更热闹。固安县的汽车站简直就陷入了瓜摊方阵的包围之中。

正人君子张全义主任在此等车,有意无意地发觉这方阵颇有气势。喏,头一层,瓜栏里的熟瓜码得冒了尖儿,半人高,偶尔有个把子失手滚蛋,沾地皮儿就裂,红瓤如血,没人拣,也没人心疼。第二层是直溜溜站着的瓜农,不敢坐,买卖兴隆忙得很。他们种瓜卖瓜,不让瓜贩子从中扒层皮。每摊儿俩人,或兄妹,或夫妻,男的拍瓜过秤,秤杆翘起老高;女的算帐收钱,不是四舍五入,而是舍零头,讲仁义,也图个麻利快。第三层是装满“愣瓜”的大马车,您要是整车的买,十里八里也送瓜上门,不收脚费。这瓜略微“愣”一点儿,可不是没熟,只是替那买大号的主顾着想,能多存放十天半拉月的也娄不了。第四层则是浓荫如盖的老槐树,枝头知了儿拼命叫着“伏天儿——伏天儿”,此伏彼起。张全义心想,这老槐树跟我们家门口那棵一般年纪,这群知了儿却比城里的胆大十倍,你要说它在这儿凑热闹,在这儿唱歌,那纯属误解,其实,它们是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公开求爱呐。

想到这,他又觉得自己有点儿无聊,便把目光投向了站前广场一隅的卦摊儿。

这广场也可称之为闹市。虽说瓜摊儿占有绝对优势,但也不乏包子、烙饼、面条、茶水、冷饮、服装、鞋帽、五月鲜(桃)、李子、槟子、沙果、银杏、芝麻、绿豆、洋烟、假酒等各路练摊儿的能人、俏货。卦摊儿却是蝎子尾巴独一处。张全义似乎也只对它感兴趣。

研究生小刘买好两张回北京的长途汽车票,挤出闷热的候车室兼售票处,立刻跑到老槐树的荫凉底下来找他的导师张全义。

“老师,票买好啦,两点半开车。”

张全义看看表:“还要等二十多分钟。”

“可不。从这儿到北京要走多久?”

“俩钟头吧。”

小刘也是归心似箭。不过,时下的大学生研究生们,嘴儿都很甜。“这趟跟您下乡,调查多发病,跑了七个县,收获真大!要不是课时限制,我真想在农村多实习一段时间……”

他见张全义似听非听、敷衍地笑笑,眼睛望着不远的卦摊儿,也就不往下说了。

张全义下巴颏朝卦摊一扬:“小刘,你信吗?”

“算命?嘻嘻,老师,您信?”

年轻人的话也不好往外套。小刘心想,您是中医研究中心的室主任,搞科学的,又是我的导师,能相信算命打卦的吗?我当然是不信这一套。可是,万一您相信,我说不信,那多不好!

见学生反问自己,张全义只好说:“自古医卜同道。更何况我家还有一位虔诚的老爷子……就算我不信,天长日久,熏也能把人熏个半信半疑。”

“那您就去算一卦,让我开开眼,看看这算命的老头儿灵不灵?”

“心诚则灵。你要是存心去瞧人家的笑话,那倒未必灵了。”

“好好好,我心诚,我信,还不行!”

小刘拎起脚下两只旅行袋,跟着张全义走向广场犄角的卦摊儿。这里也有荫凉,站前广场一转遭儿全是老槐垂柳钻天杨,为摊主和顾客创造了这方阵样的清凉世界。

卦摊是个地摊儿。算命老头儿坐在小板凳上,面前一方白布,用石子压住四角,左书“直言无隐”,右书“概不奉承”,横批“闻心”。还空着两个小板凳。瞧热闹的只蹲在旁边,不去坐。

张全义坐在了小板凳上。算命老头儿精神一振,睁大眼睛端详来客,也就是相面——这张脸,五官端正,没什么缺陷,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鱼尾纹,这也与年龄相当,只是黑发浓密,欺住了额头,给人一种眉宇难以舒展的感觉。

张全义不动声色,仰着脸让对方细察,这是规矩。算命老人盯着他的脸,摇头晃脑先说几句,匡出个大概轮廓来,若基本贴谱儿,顾客就不能走啦,这也是规矩。

“不愁吃穿,命里孤单,一心行善,全家平安。”

张全义点点头,又对身边蹲着的小刘说:“你听,怎么样?”

小刘似乎已产生兴趣,也愣愣地跟着点头。

算命老头儿旗开得胜,拿腔拿调地说了一段:“袖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二位干部同志定是来自都市名城,此地相逢,缘分不浅。我应送上一相,说不准,分文不取,说准了,您替我扬名。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不留名,不识张三李四,不留声,不知春夏秋冬。本人送相,不明事理者不送,不孝父母者不送,贪赃枉法者不送,只送正人君子。来来,二位谁先问卦?”

他拍拍空着的小板凳,小刘还是不肯坐。张全义说:“老先生,那就劳驾给我问一卦吧。”

“上问父母,下问妻儿。问前程,问富贵。问病,问灾,问喜,问财。这位同志你要问什么?”

“不瞒你说,我已经三十九岁啦,结婚五年,至今还没有……”

算命老头伸手打断他的话:“不须多讲,老汉已经明白啦。请将生辰八字写下来。”

老头儿递过硬纸夹子,上边拴着一支圆珠笔。张全义写了两行字,递还给他。小刘看得津津有味。只见老头儿摇动一只签筒,让张全义抽出一根竹签。签上刻着字,涂有红漆。张全义看看,递还给老头。

老头看签儿,又对照着看生辰八字:“请问同志尊姓大名?”

“张全义——弓长张,完全的全,仁义的义。”

老头儿且惊且喜:“这就对了!讲仁义而且要讲得周全嘛。同志,你命中注定有个儿子!”

张全义笑了:“好极啦……还要等几年吗?”

“不不,贵公子已经出生了!”

小刘腾地站起来,拉张全义:“老师走吧!这纯粹是个侃爷,连一分钱也甭给他。”

“小同志,别急,你听我把话说完好不好?”

张全义也起身:“你说得太离谱儿啦!我出差才一个多月,我爱人并没怀孕,怎么就生孩子了呢?”

老头儿将他拦住:“要不是你命中注定有这个儿子,我也不费口舌了……”

“快说吧,别误了我们赶汽车。”

“你们俩是一个单位的吧?”

“你怎么知道的?”

“你们单位有东、西两条走廊是吧?”

张全义一惊,脱口而出:“对!”

小刘也懵了,拎起来的旅行袋复又放下。只见老头掐指一算,急道:“快上车!今天下午五点钟左右,在你们单位的东廊下有一个弃婴——那就是你命中注定的儿子!”

“弃婴?”

“听明白,你今生今世只有这一个儿子。虽说是弃婴,却是个贵子——不是兔唇,不是六指儿,没有任何疾病,聪明可爱,日后光宗耀祖,前途无量!”

此时车站传出广播声,“去北京的旅客请上车。”

小刘提起旅行袋,只见张全义赶忙掏出一张拾圆的钞票,放在卦摊上。老头儿推辞:“我只收五块钱。”张全义回身就走,边走边说:“要是算得准,我还要来给你送礼呐!”

二人快步走向汽车站,还听得见老头儿在背后叫着:“要是算不准,你回来砸我的卦摊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