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全义一夜没有睡好,直到天色微明时,似乎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却又仿佛没有睡着。六点多钟,他醒了,觉得脸颊干涩、额头隐隐作痛。他想睡,可横竖是睡不着了。他爬起来,到院子里洗漱完毕,回到西厢房外间,坐到自己的写字台前。
夏日的晨光透过窗棂,柔柔地投射在那一摞一摞线装医学典籍上。应该说,每天的这个时候,是张全义最为愉悦的时刻,他几乎每天都由此踌躇满志地开始工作。然而今天,他坐在写字台前仍觉无着无落。昨天那封信,像一个巨大的阴影,使这晴朗的早晨也显得暗淡无光。
张全义这时候听见了窗外传来忙乱的脚步声和杨妈的喊声:“……哟,老爷子,这是怎么啦!怎么啦!”紧接着,她又喊金秀和全义:“……快来!快来!”张全义一惊,把手头的书本扔下,起身朝窗外望去,只见杨妈撑着矮矮的身架,扶金一趟进了北房正厅。张全义离开案头,打算过去,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迟疑了一下。这时卧室里的金秀也在叫他了:“全义,杨妈叫咱们呢。爸那边好像有点事,你快过去看看。”
“是啊,我正要去呢!”张全义一边应着,一边跑了出去。
金一趟已经被杨妈扶到沙发上坐定了,可他好像还没有从丧魂落魄的心境中解脱出来。他的额头上汗津津的,眼角闪着泪花,一双手分别抓住了单人沙发的两个扶手,哆嗦着、抖动着。
杨妈在厅里跑来跑去,端脸盆,倒热水,投毛巾,又把那热腾腾的毛巾蒙在手掌上,小心翼翼地伸到金一趟的脸上,揩着、劝着:“老爷子,您沉沉气儿,沉沉气儿。”
金一趟等杨妈把脸上的毛巾移开了,连连“唉”了两声,说:“杨妈,杨妈,你知道的啊,昨儿咱们还说起吧?我们老金家守着这点儿老天爷赐的嚼谷,哆哆嗦嗦这么多年,可没有半点儿不敬呀,可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老天爷啊,莫非你这会儿倒要收回我的嚼谷不成?……”
金一趟只顾自己唠唠叨叨,哪里想得到杨妈还整个儿一个糊里糊涂,不明究里。杨妈见他腮帮子的肉又哆嗦了起来,哪里还敢深问,忙说:“您别想了,也别说了。您越说,我可越糊涂了。天大的事儿,先沉沉气儿再说,行不?”
金一趟说:“吉签儿没了,一根儿都没了。一水儿的凶签儿,一水儿的!您说,这不是老天爷要收我的饭辙又是什么?是什么?……”
杨妈的嘴张了张,半天说不出话来。这消息确实是太令人吃惊了。金一趟做金丹四十年,杨妈也侍候了四十年,签筒换过几只,签子也换过几把,可从来也没发生过这样蹊跷的事。杨妈真恨不能立刻去后跨院看个究竟。然而,看了看金一趟,她赔着笑脸说:“不会是这样,老爷子!您别着急,一会儿我再看看去。我寻思着,是您昨儿晚上没睡踏实,眼睛花了,打了眼了!您别起急,别介,当心身子骨。定定神儿,定定神儿……”
张全义早就进了北房正厅了,只是因为杨妈给他使眼色,他迟迟不敢搭腔。金秀随后也跑了进来,头发披散着,显然刚刚从床上爬起来。她悄悄走到杨妈身旁,帮她投毛巾。
不知是杨妈的劝管了用,还是金一趟自己精疲力竭了,他不再说什么,闭目调息,偶尔嘘出长长的一口气,随后是摇头,是叹息。他的那颗心,似乎很难因闭目调息而平静。
是的,对金一趟来说,那一根一根主凶的神签儿,简直有如当头的乱棒,打得他蒙头转向。自从他从他的恩师手里接过这“再造金丹”的秘方,还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致命的事情。摇出凶签儿的时候自然是有的,可这一次,摇一回,凶;又摇一回,凶;第三回,还是凶!拿过来签筒子,倒出来一根一根点,一根一根点。吉签儿,压根儿就没有,一根儿也没有,一水儿,凶,凶,凶!……天哪,这不是天意是什么!恩师端坐在太师椅上,身着马褂,银须飘拂。恩师的身后,匾额高悬,香烟缭绕。这画面即便今天回想起来,金一趟也觉得那太师椅上端坐的,不仅只是他的恩师,而是一个神。师傅的训示,也仿佛是来自旷远的神的声音:“我还得叮嘱你,金丹之事,不可轻举。一要择日,非初一十五,或另有天启,不可为之;二要郑重,沐浴熏香,澄神静虑,不可简慢;三要问神。喏,把这签书签子都拿去吧,记着,摇不出上上吉签,不可轻举妄动……”几十年啊,金一趟岂止是牢记了这一切,每逢他按照这叮嘱去做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身体上的每一根发梢,都透出肃穆来。天意好像也因此格外垂顾于他,几乎从来也没有使他为难。可是今天,今天哪!
这一切给张全义带来的震惊,一点儿也不亚于金一趟。只不过金一趟感受到的,是神的威慑,而张全义感受到的,是一个卑鄙小人的法术罢了。看着沙发上长嘘短叹的老人家,张全义只觉得脊背后透出一阵一阵森森的凉气来。他对后跨院发生的事情没有丝毫的怀疑,因为他知道这事情和衣袋里的匿名信紧密相关。不过,他还是恨不得立刻跑到后跨院,亲眼验证一下这事情的真实性。
趁金秀给她父亲擦脸的时候,张全义和杨妈换了个眼色。他们又用目光暗示金秀在这里照看,一前一后,出北房正厅,奔后跨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