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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根 2

小刘提着一只旅行袋,走进东皇城根的仁德胡同。

北京的胡同特别多。俗话说:有名的胡同三千六,没名的胡同赛牛毛。这仁德胡同属于小有名气的。这名称的来历也是五花八门。有像形的,譬如大秤钩胡同,刀把胡同,头发胡同,耳朵眼胡同……您甭去看,也能想象出它的模样来。有开门见山、俩仨字儿就说明其行业营生的,例如羊肉胡同,煤厂胡同,豆腐池胡同,金鱼胡同,菜市口胡同。有循照官府局子命名的,如炮局胡同,老钱局胡同,校尉营胡同,司法胡同,帅府园胡同。也有会意的,追求某种意义和意境,譬如万年胡同,公平胡同,吉兆胡同,净土胡同。我们要说的仁德胡同就属于这一类。据说这里的居民特讲仁德义气,在衣食住行、柴米油盐酱醋茶等等俗事之中能够脱出雅来。当然,北京还有一些胡同的老名称比较俗气,例如王寡妇胡同,羊尾巴胡同,大哑巴胡同,现已分别改称王广福胡同,羊宜宾胡同,大雅宝胡同。不过,俗也罢,雅也罢,北京的这些小胡同里可都是名人荟萃、藏龙卧虎的地方。一条小胡同里要想请出几位明星、导演、画家、作家、将军、部长、乃至王爷的后裔来,那可一点儿也不稀罕。

北京城实际上是由外城、内城、皇城、紫禁城……层层设防、成龙配套建筑起来的六朝古都。如今,除了紫禁城作为故宫博物院被完整地保护起来之外,其它城墙大部拆除,变成了环市公路、地下铁道、立体交叉桥和美丽的街心花园。如此现代化,方便交通,扩建城池,也使吴晗、老舍、翦伯赞、梁思成诸位终生热爱北京城的专家学者九泉之下于心不安吧?北京人恋旧。皇城早已拆除,可这东、西皇城根的街名犹存,供人凭吊。今天,小刘提着一只旅行袋,就是由东皇城根这条繁华的小街拐进仁德胡同的。

这条东西走向的胡同并不长,总共百十户人家。站在胡同西口,可以望见紫禁城的东北角楼;东口则直接对着王府井大街新近翻建的华侨大厦。王府井是全市最繁华的商业区,而仁德胡同却是闹中取静,奇迹般保存着老北京小胡同四合院的一切宁静、吉祥、仁义和温馨。它与身边的百货大楼、东安市场、隆福大厦、中国美术馆和民航大楼这些每天接待几万顾客的邻居似乎毫不相干,咫尺天涯,我行我素,判若两个世界,保持一方净土。

小刘来至仁德胡同18号——金府的红漆大门前,揿了电铃,便退后几步,站在老槐树的荫凉下擦汗。他知道这磨砖对缝、高门楼大宅院里的人们动作比较慢,不等一分钟决不会开门,便一边擦汗一边欣赏门侧挂着的黑漆金字招牌。那遒劲醒目、深得书法之妙的大字是:名中医金一趟诊所。

红漆大门打开半扇,女护士小王身穿白大褂走出来:“是你呀,怎么站着不动?”

小刘递过旅行袋,“这是张主任的。我不进去啦。”

“张主任呢?”

“拣孩子去啦。”

“什么?拣孩子?”

“没错儿,白拣一个大胖儿子……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我还没回家呐。”

小王还不满二十,天生一副娃娃脸,既热情又好奇,一把拽住小刘,“你别走!进来喝杯茶,说给我听听,还有白拣儿子的事儿?”

小刘被她拉进红漆大门,穿过黑乎乎的大门洞,绕过影壁,这典型的四合院便显现在眼前了。北屋一溜宽大的正房,雕梁画栋,碧瓦飞檐,五级石阶之上是宽宽的走廊。东西厢房各两间,窗前有枣树和葡萄架。南房与北房对脸儿,也叫南倒座,东南角缺一间,是大门洞。小刘虽然过去常来,可还是扫视一转遭儿。看什么呢?看看有没有人。此时他已经有点儿后悔了,不该说出拣孩子的事儿来——天下岂有此理!等会儿张全义空手回家转,我小刘岂不变成长舌头的妇道人家了吗?幸好院里没人,他想敷衍小王两句就走,免得金秀、金枝出来搞个“三堂会审”。

“小刘,进屋坐,歇歇腿儿,我给你沏茶。”小王的屋是紧靠大门洞的一间挂号室,此时早已停止挂号了。

小刘不肯进屋:“不坐啦。我告诉你吧,张主任在固安县汽车站算了个卦,算命先生胡说八道,我们也是随便听他磨牙呗……”

“不行!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白拣一个大胖儿子……”

此时,电脑工程师杜逢时抱着许多草药包子,跟随花甲之年的杨妈从东厢房出来,斜穿院子向西北角的夹道走去。小王的嘴没遮拦,为了降住小刘,搬救兵,便大声叫起来:“杜工程师,快来呀,有特大新闻!”

“好哇,我把药送到后院去,就来。我最喜欢听新闻啦!”

杜逢时虽然没来,可他俩在当院这么一喊一答,却把十九岁的金枝小姐招出来了。她是个活泼美丽的京剧演员,步履轻盈,像只喜鹊似地蹦蹦跳跳,从北屋飞到当院:“什么特大新闻呀?”

“小刘说的,你姐夫拣儿子去啦!”

金枝一惊,又格格格地笑起来:“什么?是我的耳朵不好使,还是你吃错了药啦!”

西厢房的门也开了。金一趟的大女儿金秀走出来。她和丈夫张全义是这个诊所实际上的主治医师——金一趟老爷子年逾古稀,精神不济,还时不时犯两天糊涂,只是名噪京城,一面金字招牌而已。金秀三十五岁了,不像小王、小妹那样一惊一诧的孩子气,性格内向,言行稳重,颇有大家闺秀之风范。

“小刘,张大夫没跟你一块儿回来?”

果然出现了“三堂会审”的局面。小刘算是脱不开身了,只好对师母如实禀告:“同一趟车回北京的。为了赶时间,张老师他必须在五点种以前赶到咱们研究中心去,在东廊下,去拣个儿子。”

金秀并无吃惊的表情。刚才她在自己的西厢房里已经听见“拣儿子”的话儿了。这话在她内心引起的震动远远超过了旁人。自己的丈夫,未经商量,就去外边“拣”个儿子回来,这算怎么档子事儿呢?诚然,结婚五年,没有生育,也是实情……不育的原因,别人不知情,难道我还不清楚!就说是夫妇一方有病吧,可我金家满门名医,少说也治愈了上百个不育症的患者。她暗自苦笑,此事只能应了那句名言:医不自治!

金秀是新中国培养的大学生,青年医师。她没有读过什么《女儿经》,也不承认“三从四德”之类的“妇道”。但她的确是个十分孝顺父亲的名门淑女,对乳烺杨妈也孝顺。对小妹金枝,她处处爱护,由于年龄差着十多岁,甭说打架,就连红脸的事儿也没发生过。至于丈夫张全义,她从小就敬如长兄,婚后也没改过称呼,口口声声叫他全义哥……别的事儿,也就一言难尽了。今天猛然听说全义哥背着家人去外面“拣儿子”,她的脑袋轰的一声胀成了巴斗。金枝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说小王、小刘吃错了药;可是金秀凭着直觉,倒有几分相信,她预感到某种可怕的事情终归要发生了,心里好比打翻了许多调料罐罐,酸甜苦辣搅和在一起,真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儿。

拣个儿子回来!要真是这样,我还能维持下去吗?我还坚持得住吗?老天爷呀,命运对我金秀为什么如此不公平呢!……

金秀从西厢房里走到当院,翻肠倒肚地思前想后,总共也不过一两分钟。想得很多、很快,头绪也很乱,只不过旁人看不出来罢了——在小刘眼里,她仍然是位亭亭玉立、温文尔雅的师母。

小王催促着:“你还是从头讲吧!张主任在汽车站算了个什么卦?”

小刘无奈,只好一五一十地讲那“天方夜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