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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根 5

该是吃晚饭的时候了,金一趟却走进了自家的后院。杨妈不敢劝阻,紧紧跟随。她知道老爷子心中有事,劝也白搭,可是后院树木多,更显得阴暗,惟恐他磕着绊着,却没料到金一趟越走越急,踉踉跄跄地直扑到那三间青瓦平房门前。杨妈明白了,上前打开那把市面上几十年也没见过的长方形黄铜老锁。堂屋里光线更暗。

杨妈先进屋,金一趟跟着,几乎是在黑夜里说话。

“老爷子您别动,这屋里太黑啦!等我点上灯。”

“不碍事,你看得见,我也看得见!”

“我哪儿看得见呐!只不过这屋里我熟透啦。”

“对呀,我也熟透啦。好比是瞎子吧,在自个儿家里也能摸到桌椅板凳……”

正说着,“当”的一响,金一趟踢在了铁皮水桶上。杨妈惊叫:“您别动!磕着碰着可了不得呀,上岁数的人啦……您先愣一会儿吧。”

“没事儿。我已经摸着椅子,坐下啦。”

西耳房里透出了亮光。杨妈端着一盏带玻璃罩的老式煤油灯走出来。堂屋被照亮。靠北墙有一张长条供桌,墙正中挂着个镜框,是一位身穿清朝官服的中年人的照片。桌旁两把硬木靠椅,金一趟坐在椅子上喘气。墙角堆放着一些篓子、柳条包、铁皮水桶、石臼和木杵之类的用具。

“老爷子,今儿个又不是初一、十五,全没预备,您到这儿来干吗呢?”

金一趟只喘气不说话。杨妈把灯放在供桌上,站在一旁等候吩咐。

此时前院各屋的电灯倒是都亮了。北屋廊檐下和葡萄架上也有电灯,照亮了院子。张全义热好了牛奶,端着奶锅走出厨房,遇见杜逢时拿着个空奶瓶从东厢房迎出来:“全义哥,给你。”

张全义满心高兴:“哟,好极啦!我正发愁呐,没有奶瓶,怎么喂孩子呀。”

金秀也从西厢房赶出来,接了奶锅和奶瓶:“太感谢啦!逢时哥,你从哪儿找出来的?我就记不得家里还有奶瓶儿。”

“我妈呀,什么古董都存着!这没准儿还是你小时候用过的呢。”

张全义摆出了大哥的身分,摇摇头:“这我记得,金秀是你妈妈奶大的,她有福气,不吃牛奶。”

杜逢时说:“想起来啦,这是金枝用过的奶瓶儿。那是六十年代啦,根本没人愿意出来给人家当奶妈!”

“反正是老古董啦。我得拿开水好好涮涮。”

金秀回屋去了。杜逢时拉住张全义:“我还没向你道喜呐!”

“唉……”张全义摇头苦笑,不肯交谈。

“我理解。你也是为了这个家,不得已而为之呀。”

张全义点点头,拍拍杜逢时的肩膀,回屋去了。

后院“密室”的堂屋里,金一趟还坐在硬木靠椅上。刚才是喘气儿,现在也早该歇过来啦。可是他不动身儿,杨妈也不催——谁知道老爷子今儿个要做什么?从前也有过儿回,大徒弟周仁不辞而别,去了香港;再就是金枝不肯学医,进了戏曲学校,金老爷子不舒心,就躲到这儿来生闷气儿,一坐就是半天儿。因此杨妈不催也不问。催问急了,他还会发病——犯糊涂,十天八天的不认人,说梦话,求签打卦,甚至半夜里烧香磕头,哭得背过气儿去。杨妈知道他有这个病根儿,所以决不逼问什么。

幸好,金一趟今天没在这儿坐多久,就站起身来走向东耳房。杨妈慌忙举灯引路,只是说:“您慢着,慢着!”

这东耳房像个奇怪的贮藏室。墙角堆着许多大大小小的匾额,两面墙前挂着深蓝色的布料帷幕。金一趟拉开一面帷幕。杨妈举灯靠近,以便金一趟看得真切一些。原来墙上几乎挂满了大小不一的金漆匾额,分别用篆、隶、楷书写着各样的溢美之词。

扁鹊再世 司徒雷登敬赠

妙手回春 傅作义题

起死回生 李宗仁赠

华陀真传 宋哲元敬礼

恩同再造 梅兰芳献辞

苦海有岸 郭沫若书

金一趟一边观看,一边感慨地点头、叹气。杨妈虽然没有文化,但这每一面金匾送进府来的时刻,吹吹打打,鞭炮齐鸣,有的还出动卫队,不但金府,就是仁德胡同口上也张灯结彩呀,那气派,那荣耀,那阵仗儿,她可都是见证人啊。因此,只要金老爷子独自到这间东耳房里来看匾,连杨妈都觉得解气,精气神儿倍增。所以她希望金一趟来看匾——只要看了这些匾,他的心病就能缓解,就不会作神弄鬼儿地犯糊涂。想到这,杨妈把老式煤油灯举得高高的,也不觉得胳臂酸。

看罢了这面墙,金一趟也来了精神,拉开另一面蓝布帷幕。这墙上也挂满了金匾,只是颂词儿更新派一些。

为人民服务 陈伯达题赠

革命的人道主义 康生左手书

救死扶伤 江青赠

老当益壮 齐白石题

有口皆碑 吴晗敬书

药到病除 徐悲鸿赠

博爱 宋庆龄赠

金一趟走出了东耳房。杨妈依然赶到前边举灯引路。

谁也不知道金一趟为什么将这些金匾锁入密室?即令是家人也只能猜测。张全义认为,既然“有口皆碑”,何必还要挂出这些匾来?他说这是老爷子谦虚的表现。杜逢时另有解说,瞧瞧题匾的这些人名儿吧,把吴晗与康生挂在一起行吗?他们的鬼魂儿也要争论《海瑞罢官》是不是大毒草哩!所以北屋正厅的门楣上只挂了三块集体单位送的匾额,不论谁上台谁下台都不碍事,可见老中医金一趟并非不懂政治。金秀更知根知底——老爷子委派她和张全义每星期必须到仁德胡同的福利工厂去一趟,代表诊所为那里的残疾人义诊,因此,街道工厂送的“普济众生”的匾额便挂在了北屋正厅的门楣上。然而,他们谁也没猜到点子上。原来金一趟是个十分念旧、知恩图报的人。常说,杯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悲夫,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这些文绉绉的话儿,倒是只有杨妈才听得懂,她最能体谅金一趟的心思。是啊,每逢阴历初一、十五,金一趟都要闭门谢客,斋戒沐浴,只由杨妈陪着来到这秘密的制药小作坊,亲手配制再造金丹之前,都要给堂屋里的太师像上香礼拜,虔诚祝祷,口中念念有词。杨妈受文化水平限制,那文言词句怎么也记不准,不过,听多了,意思还能明白——我金一趟能有今天,被大家尊称为京师一代名医,全都靠的是恩师栽培、福荫!尤其是恩师教导的做人之道,慈悲为怀、仁义为本(这两句杨妈记住了,也常常挂在嘴边上),天天儿都记着哩,没齿难忘啊……因此,杨妈判断,金一趟将这些歌功颂德的烫金匾锁进东耳房,不是不敢挂(在东耳房里也挂着呐),而是荣誉归功于太师爷,我金一趟不敢贪天之功啊!

今晚,金一趟又一次看匾之后,同样又一次心潮澎湃,百感交集。回到堂屋,冲着北墙上挂着的太师像(镜框里那位身着清朝官服的中年人)一揖到地,再揖,三揖。礼仪不如初一、十五那般隆重,都是被张全义“先斩后奏”搞突然袭击给搅的,正如杨妈进屋时所说:全没预备。但也无妨,心诚则灵嘛。何况,人生在世几十年,谁又能够件件事儿全都准备停当之后才去动手做呢。

金一趟拜罢,与杨妈一同走进西耳房。这里便是制作再造金丹的密室作坊了。一张笨重的硬木大案子置于密室正中央,墙边有儿只大缸小瓮,案子上有许多青花老瓷的坛坛罐罐,黄铜的舂药、碾药用的臼、钵、杵、辊等工具,以及锦匣、漆盒、瓷盘、玉刀、银勺、玛瑙水盂和紫砂壶等器皿。金一趟坐到大案子一端的方凳上。杨妈将煤油灯放在他面前,又舀来一瓢清水给他净手。也许有人问,时至八十年代末了儿啦,这制药作坊里何不装上电灯、自来水呢?唉,提这问题的人实在是不明事理呀,自打太师爷那时候就是这样做的,谁敢改?如果用了电灯自来水儿,那再造金丹失效了,又教谁来负责呢?

杨妈点燃几片檀香,插进黄铜香炉,缕缕青烟冉冉升起,更增加了几分神密和肃穆的气氛。其实,气氛与心情相关,心情与制药相关。在特殊的环境里制作特殊的金丹,这也不无科学道理吧。

此时金一趟擦干了手,捧起一只古老的竹根签筒摇几摇,然后虔诚地抽出一支竹签,伸到灯下细看——红漆签头上刻着“甲寅”二字。他立刻对照一部纸都发黄了的签书,翻至“甲寅”部,细读一则带插图的偈语,读得眉开眼笑,大喜过望。

那插图刻得粗糙,是一幅线条简单的观音送子图。四句偈语也有打油诗的味道,不过意思倒也明白,吉利。

金陵美女十二钗,

不抵观音送子来,

贾府喜逢中兴日,

宝黛情深天目开。

“大吉大利!上上签儿呀!”金一趟精神一振,两眼放亮,对杨妈说了这句话之后,立刻挽起袖口,伸手去青花瓷坛里掏出一坨紫褐色药膏,用玉刀切成小剂儿,便一粒粒地揉搓成再造金丹的蜜丸儿……瓷盘里摆满了再造金丹,他伸手去拿锦匣时,目光停留在那盏煤油灯罩上——这是一盏老式样制作精良的工艺品,擦得锃亮的黄铜灯座儿,玻璃灯罩上还有一些豆青色的装饰花纹。

杨妈一动不动地坐在大案子旁边,敛声屏气,关切地望着金一趟。刚才的喜兴已荡然无存。他伸出去的手臂僵直地落在案子上,不拿锦匣也不揉药丸了。

金一趟的目光转向青灯旁边支着的一个古铜色相片架上。镜框里是一位身穿高领旗袍的女人照片,她只有二十多岁,头戴珠花,面容俏丽。她叫翠花。

金一趟的目光又转向墙上挂着的一只琵琶。凝视着,苦苦地追忆着……幻觉终于发生。那琵琶被无形的手拨动了!仿佛从旷远处传来的空谷清音,为翠花吟唱凄凉的反二黄慢板《窦娥冤》曲调伴奏。

没来由遭刑冤受此大难,

看起来世间人不辨愚贤。

良善家为什么反遭天谴,

作恶的为什么反增寿年?

法场上一个个泪流满面,

都道说我窦娥死得可怜!

金一趟的眼睛湿润了,两行老泪顺着眼角缓缓地流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