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

唐高宗永隆元年（公元680年），前幕的第二年，农历秋八月。时高宗与武后仍在洛阳，居住于禁苑。苑在宫城之西，与宫城紧接。洛水流贯苑内，在西南部汇为凝碧池（隋代称为“积翠池”）。池之北隅，有龙鳞宫，为高宗所新建，颇擅风景之美。

上官婉儿于时已代天后司笔札，有文牍禀报之类，亦每授予批阅。现与其母郑氏同居于宫中之一小院落。

舞台左侧约四分之一处有墙，将台面隔为两部分。墙上有圆门，门外有花坛盆栽之类。门内为上官婉儿的办公室。室中有应有的设备，但不宜过分华丽。室后为一带推窗，窗上有纱。窗下有一带炕床，上有书案等事。因天尚炎热，窗户均洞开。隔着窗纱可望见凝碧池，池中有荷花。楼台宫观，环列池畔。室右侧有门，垂帘，可通内室。

幕启时婉儿正坐在炕上伏案披阅文牍。其母郑氏在一旁做针黹。母女身旁均有团扇，可时而取用。

郑十三娘　婉儿，你休息一会儿吧。

上官婉儿　不，妈，天后交下来的东西，一时还处理不完呢。

郑十三娘　你昨晚睡得很迟，今早又起得很早，你会把身子搞坏的。

上官婉儿　你没有看见天后吗？她才真够忙！

郑十三娘　我看，天后陛下怕是黎山老母[1]下凡，她是不晓得疲倦的人。

上官婉儿　（把笔放下）你说天后不晓得疲倦吗？那才不对呢。她今年五十七岁了，比妈的年纪还要大十七岁。她还不是经常头痛腰酸。昨天下午，她还让我替她捶过腰呢。

郑十三娘　哦？我还以为她是花岗岩雕成的。她怎么也不好好休息一下呢？

上官婉儿　何尝不想休息呵？天下的事情这么多，国家大事全要靠天后陛下处理，她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是节省着的。

郑十三娘　我看很多人都害怕她。

上官婉儿　我服侍了天后整整一年半了，我倒感觉着天后是一位和蔼可亲的人。她非常朴素，她一心一意在管理朝政，对于自己的身体是全不顾恤的。

郑十三娘　她是太好强了。年纪已经老了，太子也快满三十岁了，她为什么不让太子管管事，而要自讨麻烦呢？

上官婉儿　妈，您说得真轻便。天后经常在说，她最大的遗憾就是付托无人。看来，太子殿下和英王殿下、相王殿下[2]，天后都是不大满意的。太子殿下身体太虚弱，眼睛也不好。天后对他很关心，而他对天后却是另外一副心肠。妈，这层，您是知道的喽。

郑十三娘　太子殿下是很有学问的人，他对你有很大的期待，你大概是忘记了吧？

上官婉儿　（停了一会）我倒有另外一种打算。

郑十三娘　（有些诧异）你有什么打算？

上官婉儿走下炕来，有所考虑地走来走去。

郑氏一直注目着她。

上官婉儿　我早就在这样想，（又迟疑了一会，最后决绝地但把声音放低）我想把我所知道的事情禀报天后。

郑十三娘　（惊愕，亦下炕，向四围探看了一下，低声地）你是想——告密？

上官婉儿　天后是一位好人，当今天下离不了她。

郑十三娘　你说她怎么好？

上官婉儿　天下的老百姓都在过着太平的日子，大家丰衣足食，人兴财旺。大家都在说，这比太宗皇帝在位时的贞观年间要富庶得多了！她破格录用人才，就是耕田的人、砍柴的人，有话都可以到京城里来向她说。

郑十三娘　可她杀了多少好人呵！一代的开国元勋、本朝的王子王孙，有不少的人被她杀掉了。

上官婉儿　但是，天后所杀的都是些世家贵族、豪强兼并之徒。

郑十三娘　你难道也忘记了你父亲和你祖父了？

上官婉儿　我根本就没有看见过他们。

郑十三娘　（谴责地）你，你，你简直变了！

上官婉儿　照我现在看来，我父亲和祖父应该是罪有应得。要谋害好人的人，总不会是好人！

郑十三娘　（严厉地）你！你，你简直造反了！你这不孝的丫头！你任意诬蔑大唐的忠臣！（息了一忽）如果照着你那样做，你把我陷害了倒不要紧，你还会陷害太子殿下，陷害裴九叔和一大批忠心耿耿的人呵！

婉儿无言，仍在室中盘旋。

郑十三娘　（放温和些）婉儿，你还年轻，你要好生想想。尤其是黄门侍郎裴炎裴九叔，他是你的恩人。你之有今天，是全靠他的栽培的。你千千万万不要陷害了忠良呵。

婉儿仍无言，在室中盘旋。

郑十三娘　你要好好地想。古人说，“三思而后行”，我看你至少得再想三十遍！（息了一会儿，知道婉儿性格，有意刺激她）我劝你不要为了你自己想往上爬，而把忠心耿耿的人当成垫脚石！

上官婉儿　（愤愤地）妈，你在说什么？

郑十三娘　我是说，你不要把好人当成垫脚石！

上官婉儿　我不是那样卑鄙的人！（愤愤地扇着团扇走向内室。）

郑十三娘　你要到哪里去？

上官婉儿　（自语）气闷得很，我要到花园里去。（下场。）

裴炎手执团扇，从左手出场，神色颇为张皇。

裴炎　（在圆门上叩问）上官婉儿在吗？

郑十三娘　裴九叔来了。（开门）婉儿到花园里去了。快请进来坐。

裴炎　郑十三娘，她受人牵连了。

郑十三娘　出了什么事吗？

裴炎　明崇俨大夫在承福门外被人用毒箭射死了，凶手赵道生，供出是太子指使的，牵连到婉儿。

郑十三娘　（惊慌地）什么？

裴炎　你别慌，传婉儿不过是要她去对质。但是，有关我和程务挺联络徐敬业起兵的事，你没有告诉过婉儿吧？

郑十三娘　裴九叔，这样的事，我怎么会告诉她？婉儿到底还是个孩子！

裴炎　她确实不知道？

郑十三娘　当然不知道。

裴炎　不过，我担心太子殿下会不会把我们的策划也告诉了她。

郑十三娘　这倒是很值得担忧的。（紧张起来）怎么办呢？

裴炎　先别着急，把她叫来，我问问她。

郑十三娘　好吧。我去把她叫来。（下场。）

上官婉儿一人上场。

上官婉儿　裴九叔，您来了。

裴炎　来了。你可知道吗？今天清早，在东城承福门外，正谏大夫明崇俨被人暗杀了。

上官婉儿　（略示惊异）呵，真是把他杀了吗？

裴炎　暗杀的人用的是毒箭，当场被人捉着了。

上官婉儿　是那赵道生干的吗？

裴炎　那还用说！

上官婉儿　真是糟呵！我劝过太子殿下，劝他不要和那样的人计较，他终于做出来了！

裴炎　是呵。事情已经禀报上去了。刚才在东宫搜查出很多兵器，骞味道大夫疑心这暗藏兵器的事，你也知道。

上官婉儿　暗藏兵器？我可一点也不知道。

裴炎　你没有听到太子殿下说过？

上官婉儿　我没有。

裴炎　真的没有吗？

上官婉儿　裴九叔，您要我发誓吗？

裴炎　（放了心）没有就好了。等一会天后会派人找你去对质的。你赶你知道的说，不知道的不能随便乱说。万一惹出枝节，会牵累好人。审讯的时候是有我在场的，你不用害怕。你要好好地记住我的话。

上官婉儿　裴九叔，您放心，我知道的事就照直说，决不连累别人。

郑十三娘匆匆跑上。

郑十三娘　裴九叔，来提婉儿的黄门快到门口了，您是爱护婉儿的呀！

裴炎　十三娘，你别慌，单只杀了明崇俨还算不了什么大事（双关地）唔，事情还大有可为。我先走一步。你们都不要担心，我自有办法。（从后门下。）

上官婉儿　那是什么意思？什么事还大有可为？

郑十三娘　就是指你的事吧。

上官婉儿　不，天后陛下是知道的。我的事没有什么大了不起。我看，裴九叔倒有点不够光明磊落。

郑十三娘　婉儿，你不好随意在背后指责人！

二黄门手执锁链上场。

郑十三娘　你们有什么事？

黄门甲　我们是来传上官婉儿的。明崇俨大夫被人暗杀了，天后陛下要在凌波宫亲自审问，传上官婉儿去对质。

郑十三娘　哦，有这样的事？为什么要用锁链？

黄门甲　这是朝廷的王法。天后说过：“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上官婉儿延颈受链，伸手受锁。

郑十三娘　（向婉儿）婉儿呵！

上官婉儿　妈！（下。）

余人出圆门同下。郑氏一人在圆门外，怅然佇立了一会，觉得放心不下，又追赶下去。

——幕落

第二场

前场之同日。洛阳禁苑凌波宫之便殿。正中有平台，不甚高，周围有回栏。平台上偏左置御座，其右空出，以备置放高宗所乘卧辇。

先有黄门数人在场上检点。

裴炎与左御史大夫骞味道正服登场，执笏，侍立于平台前面两侧。在高宗与武后登场时，鞠躬迎接，仍退回原位侍立。

有侍卫若干人，执各色仪仗，侍立平台左右。

高宗著便装，睡在卧辇上，被宫娥八人扛扶着出场。（可参考唐人所画《步辇图》[3]，但宜更平如睡椅；扛者二人肩荷扛绳，并以两手提辇柄；其余六人分列左右，手附辇柄扶提。）卧辇扛扶至平台上，置于右侧。宫娥分列于后。高宗甚虚弱，两眼十分近视。手捧《肇论》[4]一册在阅读，离眼甚近。（当时尚无眼镜，故无法补济。）

武后亦著便装，随卧辇后徒步出场。宫娥八人各执羽扇相随，一同步上平台。武后坐左侧御座上。羽扇宫娥分为两组，各向高宗与武后不断打扇。

武则天　（向裴炎）裴炎，暗杀明崇俨一案，你们都调查清楚了吗？

裴炎　都调查清楚了。

武则天　东宫是不是已经搜查过？

骞味道　已经搜查过。我们从东宫的马房中搜出了不少的兵器，铠甲弓矢、刀枪剑戟，样样俱全。东宫已由右监门中郎将令狐智通帅领御林军包围，不许任何人出入。太子殿下已遵照御旨，在殿外朝房等候传讯。上官婉儿和赵道生都已经押解到案，听候处分。

武则天　好，那你们传令下去，先带赵道生。

二侍卫应命下，随即押赵道生入场，跪于平台下。

赵道生身被锁链，散发，脸上有伤。

武则天　你是东宫小黄门赵道生吗？

赵道生　是。

武则天　你多大年纪？

赵道生　今年刚满十七岁。

武则天　你是哪里的人？

赵道生　我不知道我是哪里的人。我是个孤儿，是在这洛阳城里当乞丐长大的。

武则天　你几岁进宫里来的？

赵道生　十二岁。

武则天　你为什么要暗杀明崇俨？

赵道生　是太子殿下要我杀的。

武则天　他为什么要杀他？

赵道生　太子殿下说，明崇俨是个坏蛋。他说过太子殿下活不上三十岁，那是有意要暗害太子殿下，来显示他自己能断定人的生死，神通广大。因此太子殿下非杀他不可。

武则天　你用的毒箭是从哪里来的？

赵道生　在东宫里有的是。太子殿下这一年多来，在东宫里面，储备了不少的兵器。

武则天　他储备那些兵器想作什么用？

赵道生　奴才不知道。

武则天　除你而外，还有什么人和太子伙在一道？

赵道生　奴才只知道有上官婉儿，她是知道太子要杀明崇俨的。她前几天还告诫过我，要我不要听太子的话。如果杀了明崇俨，反而把太子害了。

武则天　她告诫过你？

赵道生　是的，还不止一次呢。

武则天　你为什么不听她的话？

赵道生　我以为她在嫉妒我。

武则天　嫉妒你？

赵道生　以前太子是喜欢她的，现在是更加喜欢我了。

武则天　你脸上受了伤，是不是在受审的时候打了你？

赵道生　不，是御林军逮捕我的时候，我反抗了一下，因此受了伤。

武则天　（向侍卫们）你们把他带下去，听候发落。把上官婉儿带上来！

二侍卫应声押赵道生下，不一会又押婉儿登场。

婉儿跪伏在平台前面。

武则天　（严厉地）上官婉儿，你知罪吗？

上官婉儿　陛下，奴婢本来是有罪的人。

武则天　我不是说你过去，我是说你现在。

上官婉儿　过去的罪因就种下现在的罪果。

武则天　（愈严厉地）上官婉儿，今天不许你花言巧语！你的罪行十分严重！

上官婉儿　是，陛下，奴婢罪该万死。

武则天　我问你，太子贤要暗害明崇俨，是什么时候告诉你的？

上官婉儿　很早了，在一年多以前。

武则天　在一年多以前？

上官婉儿　天后陛下，您还记得吗？去年正月的一个晚上，您亲自去东宫，明崇俨大夫是跟随着您的。那天晚上黄门侍郎裴炎也正在东宫。陛下叫明崇俨给太子看相，明崇俨说太子活不上三十岁，这话很触怒了太子。他认为明崇俨对他有阴谋，所以他经常在说非除掉明崇俨不可。

武则天　你早就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上官婉儿　奴婢死罪，奴婢是别有苦心的。

武则天　你别有苦心？你有什么苦心？

上官婉儿　奴婢劝太子殿下不要跟明崇俨计较，明崇俨的话也许出于好心，只要太子殿下讲求养生之道，锻炼筋骨，却病延年，留心政要，不只明崇俨无话可说，也报答了天后陛下一片爱子之心。怎奈太子殿下不肯听奴婢的话。

武则天　东宫藏了很多兵器，你知道吗？

上官婉儿　奴婢不知道。

武则天　（含怒）哼，我看你是不会不知道的。你还没有死心，你还想替你父亲和祖父报仇。我说透了你的心机吧？

上官婉儿　（泰然地）天后陛下要那样判断，奴婢不敢强辩。

武则天　好吧，你要替你的父亲和祖父报仇，而我自己亲生的儿子却想谋杀他亲生的母亲呢！你们把她带下去，听候处分。

二侍卫应声押上官婉儿下。

武则天　（向裴炎与骞味道）这上官婉儿和赵道生，你们认为，该受怎样的处分？

裴炎　我们拟议过。杀人者抵罪。赵道生身为凶犯，杀害朝廷命官，拟处以大辟之刑，斩首示众。

武则天　上官婉儿呢？

骞味道　上官婉儿，知恶不举，与恶同罪，应该处以绞刑。但念她是年幼的女子，拟处以流刑，发配岭南充军。

武则天　（向高宗）皇帝陛下，您听到他们所讲的话吗？

唐高宗　（在卧辇上抬起半身来）大家所讲的我都听到了。

武则天　您看怎样处分的好？

唐高宗　就请你决定好了，我不能多动心思。（说罢又躺下看书。）

武则天　好吧，让我来判断吧。黄门侍郎和左御史大夫，你们所拟的处分都不大妥当。

裴炎　（鞠躬）请天后陛下裁夺。

骞味道　（鞠躬）天后陛下，臣以为对赵道生的处分宜宽，对上官婉儿的处分宜严。请陛下卓裁。

武则天　你们的量刑自然也有见地，不过照我看来，赵道生是一个可怜无告的孤儿，他的犯罪是受人指使的，更何况他还没有成年，只有十七岁，因此，不能处以死刑。认真说，明崇俨并不是一个好人，只因他还会按摩，皇帝陛下需要他，所以经常让他在宫廷中行走。可是他越来越不知天高地厚。我听说他经常在外面狐假虎威，横行霸道。他是死有余辜的。因此，我认为赵道生的罪行不重，但应该把他逐出宫廷。为了使他有条生路，可以把他的头发剃掉，放他在奉先寺里去做和尚。（回顾高宗）陛下，您以为怎样？

唐高宗　（又抬起半身来）你断得很好，恰合我的心意。

武则天　裴炎，你以为怎样？

裴炎　（鞠躬）皇帝陛下和天后陛下，真真是恩同天地，光比日月。

武则天　骞味道，你呢？

骞味道　（鞠躬）臣下体会到，感恩怀德的会不止赵道生一个人。

武则天　好吧，赵道生就照着这样处分了。（向裴）黄门侍郎，请你下去吩咐他们对赵道生加以处分，处分好了，等候发落。你去办你的事吧。

裴炎　是。（鞠躬下。）

武则天　（向高宗）陛下，您看上官婉儿应该怎样处理？

唐高宗　她的情形，你知道得更清楚。（说罢又躺下看书。）

武则天　我看她罪行严重，知恶不举，应该处以绞刑。（息了一忽）不过，她才十五六岁，再受些教养，是可以改变的。流刑也太重了，改处以黥刑，在她的额上刺上一朵梅花，把朱砂涂进去！（向骞）左御史大夫，你以为怎样？

骞味道　陛下，请恕臣的直愎，臣以为对上官婉儿的处分是太宽大了。

武则天　你不同意吗？

骞味道　臣下认为上官婉儿这样的人，安置在皇帝陛下和天后陛下的左右是很危险的。刚才天后陛下说得很透彻，在东宫中暗藏大量兵器，不是一件寻常的事。这里一定还有更大的阴谋。而上官婉儿是不会不知道这阴谋的。这样，她的罪行就十分严重，她不仅知恶不举，而且还有图谋不轨的嫌疑。

武则天　有人图谋不轨，那可毫无疑问。但这罪状应该加在太子贤和他左右那一批人身上。那一批人，你们可以毫不容情，一律加以贬斥。

骞味道　据臣下看来，上官婉儿和她的母亲郑十三娘，也是不能容情的。她们经常在天后的身边，有了这样大的阴谋，而她们也不举发，这罪恶是断断不能容恕的。刚才我们在下边拟刑的时候，我和黄门侍郎裴炎就已经争论过。

武则天　你们是怎样争论的？

骞味道　臣下认为，对上官婉儿无论怎样也应该处以绞刑。而且上官婉儿的母亲郑十三娘也一定知情，应该把她传来加以严刑拷问。

武则天　是裴炎不同意你这样办吗？

骞味道　正是。他说上官婉儿和郑十三娘是天后陛下身边的人，不能这样操切。如果她们的行迹可疑，难道天后陛下还不会觉察到吗？尤其是上官婉儿，她只有十五六岁。对于这样的一个女孩子处以极刑，对于皇帝陛下和天后陛下的意旨会有所抵触。因此，我们才拟以流刑，发配岭南充军。

武则天　左御史大夫，你的见解照道理上说来是很公正的。不过裴炎的话也合乎情理。的确，上官婉儿只有十五六岁。她生下地来就在宫廷里当奴婢，而有那样高的才华，我的确是爱她。我是在为本朝爱惜人才。何况她在我身边已经一年多了，也没有丝毫过错。郑十三娘我也看不出有什么行迹可疑的地方。太子贤和他左右那一批人在东宫暗藏兵器，图谋不轨，你们做御史大夫的人没有预先觉察，我做母亲的人也没有预先觉察，认真说，我们倒是要引咎自责的。

骞味道　（惶恐地）臣下万分惶恐。

武则天　我倒不是要责备你，而是认为上官婉儿可以宽恕。上官婉儿已经承认她是知情的，但她之所以没有事前揭发，我看她一来是想顾全我们母子的恩谊，二来是“投鼠忌器”。你们做御史大夫的人，一年多来也没有事先防范，恐怕也是有所顾忌的吧？

骞味道　皇帝陛下和天后陛下的天鉴明察，的确是照透了臣下的隐衷。

武则天　所以，我们对于上官婉儿也就不好不格外原情了。

骞味道　是，遵从皇帝陛下和天后陛下的意旨。

武则天　好吧，那就处以黥刑。我要再说一遍：在她的额上刺上一朵梅花，把朱砂涂进去！我要依然把她放在我的身边，用我的力量来感化她。如果我连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都不能够感化，我怎么能够“以道德化天下”呢？

骞味道　是，遵从皇帝陛下和天后陛下的意旨。

武则天　（向高宗）陛下，您觉得怎么样？

唐高宗　你所拟的处分，入情入理。

武则天　（向骞味道）那么，左御史大夫，就请你下去吩咐他们，对上官婉儿执行处分。处分好了，等候发落。把太子贤带上来审问。

骞味道应声鞠躬下。

武则天　（离座，步下平台，宫娥们欲随下，被制止）我要舒畅一下，你们不必理会。（在台前走动，不时运舒两臂。）

唐高宗　（捧着《肇论》，象唪诵佛经一样，念出声来）“……大象隐于无形，故不见以见之。大音匿于希声，故不闻以闻之。故能囊括终古，导达群方，亭毒苍生，疏而不漏。汪哉洋哉，何莫由之哉！……”

武则天　陛下，您总是爱看那种空空洞洞的书。

唐高宗　这就是受了你的影响嘛。你不是鼓励过大家读老子的《道德经》吗？

武则天　我以前有过一个时期是喜欢《道德经》的，曾经陶醉在那种恬淡无为的乐趣里。后来我领会到人生的意义不是在恬淡无为，而是在生动有为，所以我的想法也就改变了。但您却走着相反的道路。您不怕把您的眼睛完全搞瞎吗？

唐高宗　我的眼睛如果完全瞎掉，那我就能够以没有眼睛的眼睛来看，没有耳朵的耳朵来听，我就可以得到解脱了。

武则天　您别太激动了，陛下。

唐高宗　我活的还有什么意思？我的几个儿子都不成材。阿贤从小读书，过目不忘，明敏出于天性，让他监国的时候也还不错，可没有想到他竟会干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来。他竟跟自己的生身父母作对。唉，这都怪我教子不严呵。

武则天　这么说，我做母亲的也就不能不向陛下请罪了。

唐高宗　这怪不得你。我们不止一次拿先帝陛下的遗训告诫他，他就是不听。

武则天岂止不听，他还说我们违背了先帝的遗训哩。陛下，您看阿贤该怎样处理呢？

唐高宗　你是他生身的母亲，你斟酌着办吧。

武则天　我记得陛下处死太祖的曾孙魏州刺史李孝协[5]的时候，有人替他说情，请求免死，当时陛下严厉地说过：“画一之法，不以亲疏异制，苟害百姓，虽皇太子亦所不赦！”[6]

唐高宗　是的，在国法之前是应该大义灭亲。

武则天　不过，我一定要尽力开导他，让他能悔悟过来。

骞味道引太子贤入场，太子贤未被锁链，但神色沮丧。

骞味道　启禀皇帝陛下和天后陛下：我把太子殿下请来了。

武则天　好。骞味道，你可以下去办你的事，我们要谈谈家务事了。把侍卫都撤下去！

骞味道　（鞠躬）遵照皇帝陛下和天后陛下的意旨。（下场。）

侍卫同时下场。

武则天　（向太子贤）你做的好事，你现在有什么话好说？

太子贤　（忽然振作起来，有意反抗地）我想说的话很多！

武则天　那你就说吧！把你想要说的话都说出来！

太子贤　我首先要说，你并不是我亲生的母亲！

武则天　那么，你亲生的母亲是谁呢？

太子贤　是你的姐姐韩国夫人，而且是你把她杀掉的。

武则天　□？你知道得那样清楚？

太子贤　因此，我要尽我的孝道，我要报仇！

武则天　所以你潜藏兵器，图谋害我？

太子贤　正是那样，因为你要暗害我。我的亲哥哥太子弘就是你在合璧宫把他毒死了的，他也不是你的儿子。

唐高宗　这蠢才是发疯了吗？

武则天　（劝止高宗）您让他尽量地说吧。（向太子贤）是我把你哥哥毒死了的？你听谁说来？

太子贤　宫里人谁不知道？你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母夜叉！

武则天　（苦笑）唔？你骂得很痛快！

唐高宗　（愈益不能忍耐）疯狂得太不成话！

太子贤　（大声叫出）开国元勋长孙无忌[7]、西台侍郎上官仪被你杀了！自己的亲姐姐被你杀了！你已经杀了我的哥哥，早迟你是要杀掉我的。明崇俨就是你准备好来杀我的凶手。……

高宗不能忍耐，离开卧辇，踉跄步下平台。众宫娥搀扶着。他闯至太子面前，看准了他的颜面，给了他几下耳光。

唐高宗　（愤怒）你这糊涂的蠢才！完全是一嘴胡言乱语！

武则天　（劝慰着）您要当心您的身子，陛下，不要和他计较。

唐高宗　不，我就在断这一口气之前，也要向他把话说清楚！

武则天　（指挥宫娥们）你们把卧辇抬下来，让陛下躺着！

唐高宗　我先告诉你，你哥哥是怎样死的。那是十二三年前，一位乌荼国的婆罗门[8]名叫卢迦逸多，他给我配了什么不死药，是天后阻挡着我，没有让我吃。她说，先帝陛下太宗皇帝是误服了婆罗门·那罗迩娑寐的所谓不死药，中毒死了的。[9]她叫我千万不要乱吃药。不料却被你哥哥把它偷去了。你哥哥太子弘，就跟你一样，搞得一个身子非常虚弱，他在合璧宫里把不死药吃了，弄得七窍流血，一个晚上就死掉了。这是我亲眼看到的事，你怎么说天后毒死了他？（又给太子贤两下耳光。）

武则天　（再从旁劝慰）不要那么激动。请您躺下吧，陛下。

高宗半被强迫地躺上卧辇，宫娥们把卧辇扛扶了起来。

唐高宗　我再告诉你，你的母亲不是别人，就是天后。你哥哥太子弘是永徽三年正月生的，你是十二月生的，你们两个同年。那几年你母亲还在感业寺，临盆的时候是在韩国夫人家里生下你们，因此托她抚养。到了永徽五年三月，我把你母亲封为昭仪，接进宫来。我也曾经想把你的生日给掩饰一下，说你是永徽五年十二月，天后往谒昭陵的途中生的，[10]结果反而生出谣言来了。你这蠢才！（又激愤起来，想起身去打太子贤，但太子贤此时已在卧辇前跪下，扑了一个空）你要谋害你亲生的母亲，还大言不惭地讲什么孝道！你在替背叛朝廷、图谋不轨的长孙无忌和上官仪呼冤。我告诉你，如果没有你母亲，老早就没有我，还有你做太子的份？（此时已气喘连天。）

武则天　（又劝慰着）陛下，您不必再讲了，让我对他讲吧。

唐高宗　不，关于韩国夫人的死，非我对他讲出不行。你母亲替我管理国家大事，一天忙到晚。因为我有病，是韩国夫人在我身边服侍，但我们却发生了不正当的行为。后来事情被发觉了，韩国夫人服毒自尽了。（息了一忽）是我做父亲的不好，生下来的儿子一个二个都不成材。我死之后，有什么面目见先帝于地下呵！

武则天　（命令宫娥们）陛下太激动了，你们把陛下抬回龙鳞宫去！

唐高宗　不，我还有最后一句话要交代清楚。（指着太子贤）你是不能再做太子了，让你去做一品大百姓！要杀你，还是充军，全由天后作主。好，抬我回龙鳞宫！

宫娥八人扛高宗下场，太子贤仍然跪着。

武则天　（至太子贤前）阿贤，你可知道你错了吧？

太子贤　（突然起立，貌至凶猛）不，我没有错！

武则天　（为之愕然）那么，你父亲讲的话，你也不信了？

太子贤　那不是他的真心话，他不那样讲，连他的性命也不能保！

武则天　唬，你真执迷不悟！你是受了谁的指使呵？

太子贤　我受了天地神明的指使！我受了高祖太宗的指使！我受了良心的指使！我求你把我杀了吧，但不要株连别人，更不要谋害我的父亲！

武则天　哼，我如果是那样十恶不赦，为什么二十多年来我没有下手，而要等到你今天来关心？太子贤一时被问穷了，说不出话来。武则天我知道，指使你的不是天地神明，不是高祖太宗，也不是你的良心，就是那些豪门贵族。他们一直在指使着你，跟我作对。记得仪凤元年让你监国的时候，娘还降敕褒奖过你。娘说你“留心政要，处事明审，国家之寄，深副所怀”。谁想到你竟被贵族豪门熏染成了这个样子？听信他们的谣言，连自己生身的母亲都不认了。难怪使你生病的父皇气得那个样子。……（忍不住激动起来，擦了下眼角，严肃地）好吧，你既是死了心，我也只好照着你父亲的吩咐办事了。（回向宫娥）你们下去把黄门侍郎裴炎和左御史大夫骞味道请来。上官婉儿和赵道生叫他们一道带来。

宫娥下。

太子贤　我也下去了。（愤然下场。）

武后无言地俯首徘徊，有所思索。裴炎、骞味道登场。上官婉儿、赵道生及侍卫二人随后。上官婉儿额上近眉间处已受黥刑，呈出一朵红梅。赵道生已成光头。二人均向武后下跪。

裴炎　启禀天后陛下：上官婉儿和赵道生已经处分停当，听候发落。

武则天　（向赵道生）赵道生，我要送你到龙门西山奉先寺里去，你愿意吗？

赵道生　（叩头）天后陛下，我祝您万岁万万岁！

武则天　好吧，你们把他带下去，送交给奉先寺的住持善道禅师，就说是我交给他的人，请他收为弟子。

赵道生　（再叩头）祝天后陛下万岁万万岁！

赵道生起立，二侍卫带之下场。

裴炎

天后陛下还有什么指示？

骞味道

武则天　奉皇帝陛下口谕：废太子贤为庶人，立英王哲为太子，你们可以晓谕天下。从东宫中搜查出的武器，可以聚集在天津桥[11]南全部烧毁。敕令右监门中郎将令狐智通把废太子李贤护送到长安，回头再把他送到巴州去。

裴炎

是，遵照天后陛下的意旨。

骞味道

武则天　好吧，你们可以下去办事了。

裴、骞二人鞠躬同下。

武则天　（向上官婉儿）上官婉儿，你现在心服吗？

上官婉儿　天后陛下，奴婢是心悦诚服的。

武则天　一年多来，我几次要到东宫去，都被你托故阻挡了。我看，你是有意回护我的。我要依然把你留在身边。你可以起来。

上官婉儿　（叩头）陛下，婉儿死心塌地地服从您。（起立，感激得流下眼泪。）

武则天　好，我们回龙鳞宫去，去看皇帝陛下。

武后挽着婉儿的手，被宫娥们簇拥着下场。

——幕落

[1]即骊山老姆据《集仙传》记载，殷周之际，有骊山女为王，才艺出众，为时人所推服迨唐宋后，遂以为仙女，尊曰老姆。

[2]太子，即章怀太子李贤。英王，即中宗李显（曾更名哲）。相王，即睿宗李旦，六八四年即帝位，六九八年被取消皇嗣名号，封为相王；七一○年恢复帝位。

[3]唐阎立本画，描绘贞观十五年，唐太宗接见吐蕃使者禄东赞迎文成公主入藏时的情景。

[4]佛教书名，后秦僧肇著。

[5]李孝协，初封范阳王，后降为郇国公、魏州刺史。因贪赃罪，被高宗赐死。

[6]语见《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

[7]长孙无忌（？—659），字辅机，河南洛阳人。长孙皇后之兄，唐高宗之舅。曾任司空等职，封赵国公。贞观二十三年（六四九年）受命辅立高宗。后因反对高宗立武则天为后，被放逐黔州，自缢。

[8]乌荼国，在印度境内。婆罗门，梵语，印度四姓之一（另三姓为刹帝利、吠舍、首陀罗）。

[9]作者原注：见《资治通鉴》高宗总章元年（公元668年）。

[10]作者原注：见《旧唐书·高宗纪》。

[11]古浮桥名，故址在今洛阳市。隋炀帝大业元年（六○五年）建，贞观十四年（六四○年）重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