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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全集 文学编 第八卷 §第三幕

第一场

前幕的四年以后(公元684年),八月初旬某日午后。景同第二幕第一场。

这一年在历史上有三个年号。前一年十二月高宗去世,英王哲即位,是为中宗,在正月改元为嗣圣。不久被废为庐陵王,其弟豫王旦(即相王轮)即位,是为睿宗,改元为文明。政事决于武后,睿宗仅拥虚位。到了九月,武后复改元为光宅。

幕后有小儿合唱,歌辞为:

一片火,两片火,

绯衣小儿殿上坐。

乌鸦飞过河,

兔子滚下坡,

万事一场空哟,

不用动干戈。[1]

幕启时郑十三娘一人在炕上缝纫。

赵道生出场,此时已为一地道僧人,气度端重,身着缁衣,手挂串珠,步至圆门外扣门。

郑十三娘 谁呵?

赵道生 我,道生和尚呀,郑十三娘!

郑十三娘 (下炕开门)呵,你道生,多年不见了!

赵道生 (合掌)阿弥陀佛!郑十三娘,您好?

郑十三娘 好,很好,请里面坐!

道生步入圆门,郑氏将门掩上并闩好,回头让道生坐在炕缘,自己也坐在炕缘。

郑十三娘 你在大奉先寺,日子过得好吗?

赵道生 太好了,我一辈子没有过过那样好的日子。善道大禅师待我很好,我不知道父亲爱儿子是怎样,但我觉得善道大禅师就象我的父亲。

郑十三娘 那你享福了。你今天怎么会有空到这里来?

赵道生 我跟善道大禅师在乾元殿,替高宗皇帝做修荐大道场,今天我抽出了身子来看您老人家。

郑十三娘 谢谢你的好心。为了安葬高宗皇帝,天后陛下带着上官婉儿到奉天县[2]去了,你知道吗?

赵道生 我早听到人说,天后陛下是很喜欢她的。

郑十三娘 是呵。她犯了死罪,天后陛下没有杀她,还把她照旧留在自己的身边。

赵道生 天后陛下就是这样宽大的人呵。我杀死了明崇俨大夫,她都饶恕了我,使我回到了正路上来。

郑十三娘 不过,好些人都在说天后陛下残忍。

赵道生 那是不能相信的。天后陛下对于迷了路的羔羊是慈悲的,对于吃人的猛兽,她就不能慈悲了。

郑十三娘 (有所憬悟)对,你说得很对。对于猛兽是不能慈悲的。

赵道生 所以那些猛兽们就说天后陛下残忍了。

郑十三娘 对!(道生的话打中了自己的心,说不下去了)你请喝点茶吧。

赵道生 谢谢您,郑十三娘。(喝茶)天后陛下要几时才回洛阳呵?

郑十三娘 怕要到九月下旬才能回来呢。听说天后陛下要在长安住一会,还准备到华清池去休息休息。

赵道生 那可好呵,天后陛下实在太忙了。她这几年到洛阳来,连龙门都没有去过。

郑十三娘 我听说大奉先寺是天后捐脂粉钱修建的,可是真的吗?

赵道生 怎么不真?天后陛下捐出了脂粉钱二万贯呢!那是咸亨三年[3]开始修建的,修了三年半才完工。龙门西山有二十来往个石窟,奉先寺石窟是最大的一个。本尊佛很高大,可不用说;单说那里的四大天王,有一尊我们就用两只手也还抱不了它的脚胫子。都是在岩石上雕成的!

郑十三娘 □?那样大吗?

赵道生 是呵。郑十三娘,您怎么不去看一下呢?

郑十三娘 自从生了婉儿,十几年来,没有出过门了。

赵道生 十三娘,您如今可以走动走动一下了。龙门的风光实在太好,又有山,又有水。伊水从龙门流出,真象一条龙。两岸的山真象一道门。最好是西山了。那些石窟里的佛像才够您看呢!怕有十来万尊,一尊二尊都活灵活现的。我还喜欢那座潜溪寺,有一股泉水从山上流下来,流进伊水,就在那山路的旁边。那泉水是多么清洁,声音是多么清脆呵!

郑十三娘 □?你说得真好!我有机会很想带着婉儿去看看。

此时裴炎引骆宾王由左手上场,走至圆门前扣门。

裴炎 郑十三娘,你在吗?有稀客来了。

郑十三娘 (高声)哦,你是中书令裴炎裴九叔!请你等一下,我回头就来开门!(低声向道生)你从这边后门出去吧。(等道生入内室,然后再回到圆门处开门。)

裴炎与骆宾王步入室内。

郑十三娘 (一面走,一面和骆宾王寒暄,显示着不可遏制的高兴)哎呀,好些年辰不见了。你真是稀客呀,骆主簿!

骆宾王 整整五年了,光阴过得真快!

郑十三娘 你老人家和五年前一样,一点也没有变。

骆宾王 大家都没有变呵。上官夫人,你也还是同从前一样,但显得更开朗了。

郑十三娘 是那样吗?请上炕坐。裴九叔,请你照拂着骆主簿,我去调点冰粉来。

裴炎 十三娘,不要准备什么了。骆主簿在我那里已经喝过些了。因为在我那里不好讲话,所以我把他引到了你这儿来。

郑十三娘 是那样吗?那就简慢了。(取出团扇,每人授予一柄。)

裴炎、骆宾王、郑氏一同上炕就座。

骆宾王 (欣赏窗外的风光)□,这个地方真美!让上官婉儿住在这里,真是再好也没有。她近来怕做了不少的诗吧?

郑十三娘 她很忙啦,没有工夫做诗了。天后有很多文件要交给她办。天后差不多离不开她。这一次到奉天县去安葬高宗皇帝,也把她一道带去了。

骆宾王 刚才裴令公已经告诉了我,听说要到九月底才能回来,是吗?

郑十三娘 是的,天后陛下原说要赶回来过中秋,到我们这儿来赏月,后来又说要在长安呆一会。

骆宾王 天后经常到这里来吗?

郑十三娘 经常来呢,天后很喜欢婉儿。晚上一有空便肯到这里来。她有时候还让婉儿给她捶腰、捶背呢。

骆宾王 (回顾裴炎)这真是铁鞭、铁锤了。

裴炎 (笑应)唔,还会是匕首呢!

郑十三娘 裴令公,你刚才不是说要讲什么话吗?我在这儿是不是方便?

裴炎 呵,方便之至!正要同你一道商量。门外我已经安置了人,不用担心。

郑十三娘 那么我就陪着你们。

裴炎 骆主簿,你这一次来得真好。天后到奉天县去了,这对我们来说是绝好的时机。

郑十三娘 的确是时机了。骆主簿,你想,高宗皇帝去年十二月去世,英王殿下即位,不到一个月便被废为庐陵王。现在相王殿下虽然在做着皇帝,实际上管不了事。英国公徐敬业,他近来在什么地方呵?

骆宾王 我在眉州同他住了几年,那个地方太偏僻了。最近他又由眉州刺史被谪贬为柳州刺史,地方更加偏僻。他现在还没有到柳州去,暂时住在扬州。

郑十三娘 扬州,好地方啦!“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4]。

骆宾王 所以我们想在那儿起兵。我这一次来就是英国公派我来的。他要京里面派些得力的人去帮忙,还想知道京里的情形怎么样。

裴炎 前些日子他有信来提到这件事。派去帮忙的人我老早就准备好了。

骆宾王 人都准备好了吗?那太好了!

裴炎 我要派我的外侄监察御史薛仲璋去帮助你们。程务挺将军他也同意派遣他的两位好朋友一道去,一位是詹事司直杜求仁[5],另一位是给事中唐之奇。但我想把杜求仁留一会,先让唐之奇作为薛仲璋的随员,一同出京。

骆宾王 我都不认识呵。

郑十三娘 都是自己人,一见面就会感觉亲热的。

骆宾王 好吧。我告诉你们,我们在扬州找到一位裁缝,名叫江七,他和太子贤的面貌很相象。我们准备就把他假充太子贤。起兵的时候,拥戴着他,就说太子贤还没有死。这样来号召天下,你们看,行吗?

裴炎 行!

郑十三娘 那再好也没有。大家都知道章怀太子是有学问的人。不幸今年三月,天后派人到巴州去把他杀了。大家都在思念他。

裴炎 是呵,是那左金吾将军丘神勣干的坏事。明明是天后的授意,天后却假意谪贬了丘神勣,以掩盖天下人的耳目。但不久,丘神勣的左金吾将军又官还原职了。真是掩耳盗铃呵。

骆宾王 章怀太子李贤,他比庐陵王的号召力大。庐陵王在今年正月虽然做过一个月的皇帝,但大家都认为他是一位庸人。而且徇私误国的罪状,在天下人的耳目中也还是很新的。所以我们不想抬出庐陵王来做号召,而要使用假太子贤。

裴炎 这些地方显示了英国公徐敬业的深谋远虑。

郑十三娘 骆主簿,这恐怕是你的献策吧?

骆宾王 不敢,不敢,是大家想出来的办法。不过我偶尔碰上了江七这个人,倒是事实。他是一位裁缝师傅,一副苍白色的脸,看起来倒很文雅。只是口吃得很厉害,眼睛很明朗,这一点却和章怀太子不同。

裴炎 那容易掩饰。叫他把眼睛眯着,不准讲话就行了。

骆宾王 我们也正是那样打算。但是关于起兵的地点,决定在扬州,你可同意吗?

裴炎 我完全同意!朝廷的重兵布置在西北,而不在东南,你们正好乘虚而起。何况扬州是很富庶的地方,不愁没有军饷。还有,东南的世家大族习惯了南北朝时代两百多年的分治局面,他们对本朝的一统是不那么心服的。西北和东南究竟是有隔阂。如果在扬州起兵,将来就弄到偏安江左,也是一个大局面呵。

骆宾王 不,我们可不能以偏安为满足。

裴炎 当然,我说的只是退后一步的话。我们在京内还有兵权在手。只要京外一举动,我准备派遣程务挺将军在名义上去讨伐你们,而在实际上是抽空京师,内外合流。

骆宾王呵,好计划,好计划!裴令公,你看我们到底应该在什么时候举动?

裴炎 要看你们的准备怎样。

骆宾王 告诉你吧,我连讨武后的檄文都准备好了。

郑十三娘 □?你带来了吗?骆主簿,好不好给我们拜读?

骆宾王 来的时候,我要他们抄了几份。(从怀中取出一个小荷包,从中再取出用小字写的檄文两张,分予二人。)

郑氏接受檄文,即展开阅读。裴炎则顺手揣入怀中。

裴炎 是你做的那一定是好文章,我回头再仔细看。

骆宾王 你什么时候看都好,但请你直说,我们什么时候举动?

裴炎 骆主簿,时机不可失。这一次要偏劳你多吃点苦头。

骆宾王 我是连生死都置诸度外的!

裴炎 举大事就要有这种精神。因此,我觉得你最好在明天清早就和薛仲璋他们一道赶回扬州。明天清早寅时,在天津桥取齐,行吗?

骆宾王 寅时?(不断点头)行,我是一个人,什么时分都行。

裴炎 那么,你的行李,我回头叫人去先带走。你明早寅时一个人到天津桥取齐。

骆宾王 好,一切照办。但是,你有点画龙不点睛。我们到底该在什么时候起事呵?

裴炎 你这位老诗人,怎这么着急!你听我慢慢地说吧。我估计你们在路上骑马要费十来天工夫,再拿半个月的光阴来作准备,那已经是九月中旬了。如果预定在九月十五日举动,你看怎样?

骆宾王 九月十五?(考虑了一下)好吧,还有三十多天,看来是来得及的。

裴炎 是呵,时机不可失。(回向十三娘)你怕又要向我要砒霜了吧?

郑十三娘 我以前向你要过几次,你都没有把砒霜给我。

裴炎 我现在还是不想给你。你要知道,还早,还早。要下那一手的时机还没有到来。到来了,我自会给你。这不是除掉一个人的事。

此时“一片火,两片火”的歌声又从幕后唱出。

骆宾王 (仔细倾听着)是呵,的确不是除掉一个人的事。你们听,这歌辞不是满有意思吗?

裴炎 这几天洛阳城里好些街坊的小孩儿都在这样唱。

郑十三娘 禁苑里面是昨天才唱起来的。

骆宾王 这歌辞满有意思,满有意思。

裴炎 小孩儿唱的东西,信口胡诌罢了。

骆宾王 (摇头)哼,哼,不然,不然。裴令公,这恐怕是天意所在吧。

裴炎 怎么说?

骆宾王 我看是到了快要改朝换代的时候。天意是应在你身上了。

裴炎 (笑出)骆主簿,你不能这样信口开河!

骆宾王 (一本正经地)这里是有天意,是有天意。

裴炎 你真有点神乎其神了。

骆宾王 让我解释吧,裴令公!那“一片火,两片火”,岂不就是你的大名火上加火的“炎”字?“绯衣小儿殿上坐”,绯衣,把一丝的挂虑去掉,不就是“裴”字?你的尊号叫“子隆”,儿子的子不就是“小儿”?兴隆的隆有人君的意思,好象是荀子吧,他不是说过“君者国之隆也”[6]?所以你要在殿上坐朝问道,奉天承运了!

裴炎 (颇中下怀,但矫情地笑着)哼,算学博士,你却变成拆字先生了。

骆宾王 还有呢,后边四句更加有意思。“乌鸦飞过河,兔子滚下坡。万事一场空,不用动干戈。”乌鸦是指太阳,兔子是指月亮。日和月加上“万事一场空”的空字,岂不就是那个日月临空的怪字——曌(照)字吗?再说止戈为武,“不用动干戈”,不就是武字吗?

裴炎 (感到满意)唔,你讲得满有意思。

骆宾王 所以这分明是说,武照的天下要成为裴炎的天下。(突然向裴炎叩拜)未来的皇帝陛下,我祝贺你万岁万万岁!

裴炎 (搀扶起骆宾王)骆主簿,这样微妙的事,千万不要泄露出去。(回顾郑氏)十三娘,你也不要泄露。(相当得意而沉着地)如果我裴炎真是天与人归,我倒不敢违背天命。认真说,是应该有真命天子出现的时候。太子弘、太子贤,都已经死了,用不着说;活着的庐陵王和在位的相王轮,都不是可以做皇帝的材料。武后之所以能够独揽朝纲,一多半也由于李家的子孙太不成材。天命属我裴炎,那我就要以火德来统治天下,我要继承周文王、周武王的大统了。火,火,一片火,两片火!哦,天机不可泄露,天机不可泄露。骆主簿,未来的中书令,你万万不要泄露。

骆宾王 但是程务挺将军和英国公徐敬业,总应该向他们讲清楚吧?

裴炎 我要告诉你,程务挺是我的死党,他早就有意拥戴我了。

骆宾王 呵,那你真正是天与人归!

裴炎 但对于徐敬业,骆主簿,你可要相机行事。你要知道,徐敬业他自己是有野心的人。

骆宾王 (再向裴炎叩拜)未来的皇帝陛下,我完全遵照你的意旨。

裴炎 (向郑氏)十三娘,我看你倒可以告诉上官婉儿,我们本来决定拥戴上官仪的,由他来替天行道,不料他失败了。看来是该我来继承他的大志了。

郑氏呆得出神,只是沉默着,点头。

裴炎 好吧,我们谈得太久了,应该去进行一切准备。

骆宾王 是,我们明天寅时在天津桥取齐。我就唱那“一片火,两片火”的歌作为暗号。上官夫人,我向你告辞了。

二人起身告辞,郑氏沉默着应付。

郑十三娘 (有决心地自语)哼!原来是上官仪也想做皇帝呵!他们都是一群奸党,我真是糊涂了一辈子。这不是件小事,我不能够作壁上观。……

赵道生由内室走出。

赵道生 (愤怒地)十三娘!

郑十三娘 (大吃一惊)你没有从后门走掉吗?

赵道生 对不住,我偷听了你们讲的话。你们有天大的胆子呵!

郑十三娘 他们讲的话你都听到了?

赵道生 对不住,都听到了,一个字也没有遗漏!

郑十三娘 你打算怎么样?

赵道生 这样天大的事,你认为我会怎么样?

郑十三娘 你有胆量去告密?

赵道生 对不住,这点胆量我是有的。我要去告你们!

郑十三娘 (突然握着道生的两手)呵,我的好孩子!

赵道生 谁是你的好孩子!你这大逆不道的妇人,你比砒霜还要毒!你的丈夫大逆不道,你的公公大逆不道,你自己和你的女儿又大逆不道。你们一家子人真配齐全了!

郑十三娘 好!道生!好孩子!你真是好孩子!(仍然扭着道生。)

赵道生 (愈见愤怒,用力把手撇开,走向圆门去开门)你这有毒的两只手,不准拉着我!

郑十三娘 道生,你等着!我也同你一道去告密!

赵道生 (停步回首)你去告谁?

郑十三娘 告那两个坏蛋,特别是裴炎!

赵道生 哼,你们不是一伙吗?

郑十三娘 我今天才恍然大悟了。我一直认为上官仪、裴炎都是大唐的忠臣,他们不满意天后是为了忠于大唐。我今天才知道,他们完全是一群大奸贼。他们是王莽[7],司马昭[8],宇文化及[9]!他们是自己想坐江山,不管老百姓的死活。我糊涂了一辈子,今天才看穿了。还有,骆宾王那个小人,是多么卑鄙呵!哎,还是婉儿比我有见识。她早就说过:凡是要谋害好人的,都不是好人。

赵道生 (有些缓和)十三娘!你还在想骗人吗?

郑十三娘 道生,好孩子,你不肯相信我,是应该的,我和他们混得太久,陷得太深了。但我要亡羊补牢,悔过自新。你不去告密,我也要去告密。

赵道生 (坚决地)那吗,你把骆宾王的那篇檄文给我!

郑十三娘 好,我给你。(取出骆宾王《讨武后檄文》,交道生)这篇檄文你可以随身带到长安去。告密的人,沿途要受五品官的招待,但你最好不要受这招待,怕人家会暗算你。裴炎那个魔鬼,是诡计多端的。你去的路费我给你,你等我一会。(折入内室。)

赵道生独自徘徊了一会,表示自己有了很大的决心。

郑十三娘 (自内室走出,手中拿着两锭元宝,进前授予道生)把这作为你的路费,你沿途买马骑吧。你赶到长安就没有危险了。西京留守左仆射刘仁轨[10]是天后信赖的人,是朝廷的柱石,他会保护你。你如果先见到婉儿,那就更容易见到天后陛下了。你尽快地赶路吧,但也不要连夜连晚地一点也不休息。你不要把身子搞坏了。在路上吃食要当心,千万不要乱吃生冷的东西,千万不要在路上生了病。如果生了病,那就会误了大事呵。

赵道生 (接受元宝,揣入怀内)十三娘,你真是我的亲娘呵!(把檄文还郑)这檄文我交还你。我随身带着不妥当,万一遗失了,很不好。

郑十三娘 (接受檄文盛入匣内)好,你想得很周到。好孩子,你把精神提起来,鼓足你的勇气!你现在干的是一件大事呀!

赵道生 (合掌)十三娘,我谢谢你。为了天下的安宁,为了天后陛下的长命百岁,我甘愿粉身碎骨!

郑十三娘 好,你打从后门去!

赵道生向后门急急下场。

郑氏正在室中收拾,裴炎匆匆地出场,闯入圆门。

裴炎 (匆遽地)十三娘!刚才我在这里讲的话,你万万不能对谁讲!你的婉儿,你也不能告诉她!

郑十三娘 好,我决不告诉谁。

裴炎 我真是太大意了,我一辈子没有做过这样大意的事!

郑十三娘 是呵,我都吃了一大惊。

裴炎 十三娘,你看骆宾王怎样?

郑十三娘 (迟疑一忽)他对你那样心悦诚服,卑躬屈节,大概可靠吧。

裴炎 (摇头)唔唔?我看这个人大不可靠。他是一位南方的贫苦人出身,是没有品行的文人,又是徐敬业的死党。我的秘密落在了他的手里,万一的时候……,唔唔!(开始徘徊。)

郑十三娘 怎么样?你打算对他怎么样?

裴炎 唔,是应该想个妥善的办法!(徘徊了一忽)好,我不能再逗留了。十三娘,我再叮嘱你一次:我讲的话,你万万不能对谁讲!

郑十三娘 是。连婉儿都不能告诉她。

——幕落

第二场

前场后一月有余,九月下旬之夜。空中有下弦月如钩。景同前场。圆门掩闭着。室中仅点着一盏孤灯。

启幕时郑十三娘一人在炕上缝纫。

有宫娥四人掌灯前导,步至圆门前侍立。

武后,上官婉儿登场。

郑氏表示惊讶,下炕,步至圆门前。

上官婉儿 (上前叩门)妈,天后陛下回来了!

郑十三娘 (急急开门)哦,陛下回来了。

武则天 (指挥宫娥们)你们到外边门房里去等候着。

宫娥四人下场。

武后、婉儿步入室内。婉儿立即点燃了不少的灯烛。

郑氏奉匜请武后浣洗,婉儿奉铜镜。郑氏回头走向武后面前跪下。

郑十三娘 天后陛下,罪妇万分该死。

武则天 (挽着她)不,你立了大功!十三娘,你快起来。

郑十三娘 (突然哭了起来)罪妇活了四十四岁,真是糊涂了一辈子。原来上官仪父子、裴炎都是大逆不道,我一直都和毒蛇伙在一起!

武则天 (向婉儿)婉儿,你把你妈扶起来。

上官婉儿 妈,听陛下的话,您起来吧!

武则天 你起来,十三娘!有一样重要的东西你忘了给我。

郑十三娘 哦,是那骆宾王的檄文。(被婉儿扶起。)

武则天 我来,就是为了看那篇文章的。

郑十三娘 好。(起身,将檄文取出,捧呈)天后陛下,这就是那篇文章。

武则天 (接受,略略展视)唔!(回头把檄文递给婉儿)婉儿,你念给我听。我近来眼睛花了,在灯下看小字可吃力了。

上官婉儿 (接文在手,开始踌躇了一会,然后就灯下高声念出)“伪临朝武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

武则天 (赞赏)好,文章争一起。这一起,起得好。话也说得对,我的性情就是不那么和顺,我的门第也的确是寒微。我父亲是卖木材的商人,我的伯父是种过地的[11]。再念吧。

上官婉儿 (继续念)“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节,秽乱春宫。潜隐先帝之私,阴图后房之嬖。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

武则天 这两句对得巧。(一面点头)是会做文章。

上官婉儿 “践元后于翚翟,陷吾君于聚麀。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杀姊屠兄,弑君鸩母,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

武则天 (一直在微笑,到此笑出了声来)哈哈哈哈,简直是无中生有。

上官婉儿 “犹复包藏祸心,窥窃神器。……”

武则天 这两句话好送给裴炎了。

上官婉儿 “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贼之宗盟,委之以重任。呜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虚侯之已亡;燕啄王孙,知汉祚之将尽;龙漦帝后,识夏庭之遽衰。……”

武则天 (仍然在笑)一时比我为吕雉,一时比我为赵飞燕[12],一时又比我为褒姒,总是说女人不好,女人是“祸水”,这是不公正的。

上官婉儿 “敬业皇唐旧臣,公侯冢子,奉先君之成业,荷本朝之厚恩。宋微子之兴悲,良有以也;袁君山之流涕,岂徒然哉?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归心。……”

武则天 哼,谁在失望呢?谁归顺了他们?再念下去吧。

上官婉儿 “爱举义旗,以清妖孽。南连百越,北尽三河,铁骑成群,玉轴相接。海陵红粟,仓储之积靡穷;江浦黄旗,匡复之功何远!……”

武则天 哼哼,“匡复”?匡复南北朝的局面吗?不仅远得很,永远也办不到!

上官婉儿 (继续念)“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公等或居汉地,或叶周亲,或膺重寄于话言,或受顾命于宣室,言犹在耳,忠岂忘心?……”

武则天 这在向裴炎呼吁了。真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13]。

上官婉儿 “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14]

武则天 唔,这两句好。“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听起来是动人感情的。

上官婉儿 可惜没有让骆宾王到乾陵去看看。那样雄壮的皇陵,岂能说是“一抔之土”?

武则天 “六尺之孤”也说不上。我还有好几个儿女,我做母亲的还没有死,怎么能说是孤儿?

上官婉儿 在他们的心目中是没有母亲存在的。

武则天 不过,有的时候也有:小时要吃奶的时候;大来遇着紧急关头要苟全性命的时候。(大家笑了)你念下去吧。

上官婉儿 “倘能转祸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勋,无废大君之命。凡诸爵赏,同指山河。……”

武则天 哎呀,哎呀,兵都还没起来,已经在讲高官厚禄了!

上官婉儿“若其眷恋穷城,徘徊歧路,坐昧先机之兆,必贻后至之诛。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武则天 完了吗?

上官婉儿 完了。(把文稿递呈。)

武则天最后两句也结得满好。(接文稿在手,仍然满面笑容)文章是做得不错,调子满铿锵。不过,丝毫力量也没有。通篇有四百多字吧,没有一个字打中了他所要打击的人。你们看,他这文章里面,可有一句话说到老百姓上来的吗?古人说“吊民伐罪”[15]。他们在讨伐我,却不替老百姓说一句话。再说,这样的文章,老百姓能听得懂,看得懂吗?“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请问,是谁家之天下呢?唐虞夏商周秦汉以来,换了多少朝代啊?但是天下的根本毕竟没有变。古人说得好:“民为邦本”。太宗皇帝也说过,老百姓是水,做帝王的是船,水可以载船,也可以把船打翻。当今的好些文人学士们,就是没有这样的见识。(息了一忽,又继续着说)裴行俭品评过他们,说“士先器识而后文艺”。[16]我看,是恰当的。(又息了一忽)骆宾王的年龄怕已经不小了吧?

上官婉儿 怕已经七十多岁了,头发都白完了。

武则天 那样老吗?

郑十三娘 的确很老。

武则天 你们都看见过他?

上官婉儿 都看见过。六年前了,天后到东宫去,就是明崇俨陪着天后去的那个晚上啦,骆宾王就正在东宫,他是躲藏在复壁里的。

武则天 □?你们一直都没有告诉我。

郑十三娘 婉儿早就想告诉天后,是我阻挡了她。(息了一忽)婉儿是有良心的孩子呵,陛下,她在陛下的感化之下,成为了一个正直的人。陛下,您怕还不知道吧?……

武则天 什么事?

郑十三娘 章怀太子在世的时候,陛下,您有好几次想到东宫去,是婉儿阻止了您的。……

上官婉儿 妈,您怎么讲这些话?我们蒙蔽了天后陛下多少年,倒是罪该万死的!

武则天 关于这层,后来我也知道了。婉儿曾经说过她别有苦心,我看出她的苦心不仅在回护我,也在回护你呀,十三娘。(回向婉儿)婉儿,你的苦心我说对了吧?

上官婉儿 真的,我在天后面前隐瞒着这件事,心里一直难过。我有时候想索性把我妈妈刺死,我自己也自尽呢。

郑十三娘 我是罪该万死的!陛下!我想把我的坏心肠都说出来,您允许我吗?

武则天 好吧,你把你想要说的话都说出来。

郑十三娘 我是一个糊涂的女人。我一直想替上官仪和上官庭芝报仇。陛下,您近年常到我们这里来,我就有好几次向人要过砒霜……

武则天 □?是婉儿阻止了你吗?

郑十三娘 不,她根本不知道。

武则天 那么,是你的胆子不够大了?

郑十三娘 不是,是裴炎阻止了我。

武则天 裴炎?

郑十三娘 是的,他告诉过我,他有砒霜,用得着的时候他会给我。但我几次向他要,他都不肯给我。他说,还早,还早,不是毒死一个人的事。

武则天 □?那样说来,倒是裴炎救了我。

郑十三娘 不过,我也有我的顾虑。

武则天 你顾虑什么?

郑十三娘 我怕连累我的婉儿。

武则天 好吧,你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了,该舒畅得多了吧?

郑十三娘 是的。请天后处罚我。天后要让我死,我也心甘情愿。

武则天 不,既往不究,何况你还立了功劳。我如今愈加信赖你们了。

郑十三娘

(同谢恩)感谢天后陛下的恩德。

上官婉儿

武则天 不过,我要告诉你们:关于裴炎和徐敬业的事,你们丝毫也不能声张。我已经告诉了道生和尚,也不许他声张。特别是裴炎,大家都以为他是好人。在他的罪恶还没有暴露之前,你们揭发他,别人不会相信,反而会以为你们在诬枉好人。所以我现在要把他保留下来,让他自己或者他的部下来暴露。我是有了准备的。婉儿,你知道,我在长安已经下了命令:调左武卫大将军程务挺为单于道安抚大使,这是剥夺他的兵权,调虎离山。我已经任命左玉钤卫大将军李孝逸[17]为扬州道大总管,领兵三十万兼程南下,给徐敬业一个措手不及,先发制人。我相信到时候裴炎是会来找你们的,特别是你啦,婉儿,他还会利用你的。

上官婉儿 唔,让他再做一会儿梦吧!

武则天 正要那样。你要使得裴炎对你深信不疑,充分暴露他自己。

上官婉儿 我完全体会到天后陛下的指示。

武则天 我还要告诉你们:我已经关照了李孝逸将军,对于扬州裁缝江七,千万不能杀害。

郑十三娘 对了,骆宾王说过,那位扬州裁缝江七很象章怀太子,他们就准备让他假充章怀太子呢。

武则天 三月,我派左金吾将军丘神勣往巴州去看太子贤,没想到太子贤却被人暗杀了。我起初疑是丘神勣干的,谪贬了他。后来知道与他无关,又使他官还原职。但太子贤究竟是谁暗害的,一直是一场无头公案。我现在怀疑是裴炎捣的鬼。如果江七真象太子贤,我倒还想用他一下呢。

上官婉儿 是不是要用他来装一次鬼?

武则天 (笑了一下)婉儿,你这孩子太聪明,现在还不忙说穿吧。

此时宫娥一人入场。

宫娥 启禀天后陛下:中书令裴炎、左御史大夫骞味道有紧急要事禀报。

武则天 请他们进来。

宫娥应声下。

武则天 十三娘,天还没有亮,你去睡觉去。我在这里还要同婉儿办点公事。

郑十三娘 是,遵命。(进入内室。)

武则天 婉儿,你把卫士撤到东宫去。

婉儿应命下场之后,不一会又上场,向武后以目示意。

裴炎与骞味道入室,向武后敬礼。

武则天 有什么要事?

裴炎 刚才有飞马快报,本月十五日英国公徐敬业在扬州叛变,传檄天下,声讨天后陛下。

武则天 有檄文传到神都来吗?

骞味道 有,据说是骆宾王做的檄文。(呈献檄文一张。)

武则天 (接受檄文展视,时而读出声来,表示欣赏之意)“伪临朝武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息了一忽)文章是做得满好的。这样能做文章的人,朝廷没有使用,实在是宰相的过错。

裴炎

(同时)臣等万分惶恐!

骞味道

武则天 你们要火速向前方发下命令,对于骆宾王,要加意保护,不准杀害。

裴炎

是。

骞味道

武则天 徐敬业,我早就料到他会叛变的,现在他终于叛变了。你们看,应该怎样应付?

裴炎 据臣等看来,徐敬业倒成不了大事,因为他手中无兵。但有一件事情值得忧虑。

武则天 什么事情可虑?

裴炎 陛下在长安时派遣了李孝逸将军为扬州道大总管,领兵三十万南下。李孝逸是太祖的曾孙[18],又有大兵在手,万一他和徐敬业合流,那就天下大乱了。

武则天 哦,我倒没有想到这一层。

骞味道 我们商量了一下,觉得最好是把李孝逸调回洛阳,南下的部队暂时按兵不动,同时把程务挺大将军由单于道调回,代替李孝逸为扬州道大总管,火速兼程南下。这样可保万无一失。

武则天 (向骞味道)左御史大夫,这是你的见解?

骞味道 本来是中书令裴炎的看法,我觉得颇近情理。但请天后陛下卓裁。

武则天 好吧,我也认为徐敬业成不了大事。但是,李孝逸是不是不可靠,我还要看一看情况。单于道太远,程务挺不能调回。我要另行派遣左鹰扬大将军黑齿常之[19]为江南道大总管。如果李孝逸不可靠,那就一并加以讨伐。好,裴炎,你今晚上就住在东宫里面,不必回家,我好随时同你商量军机事宜。你请先下去。

裴炎 是,遵从陛下的意旨。(下。)

武则天 骞味道,裴炎的行动,你是清楚的吗?

骞味道 是,微臣和他朝夕共处。

武则天 然而裴炎在造反,你就不曾知道。

骞味道 (意外)裴炎在造反?

武则天 是呵。

骞味道 (怀疑)如果裴炎在造反,那么微臣也在造反了。

武则天 我且问你,八月初裴炎曾经派遣薛仲璋和唐之奇南下,这件事你是知道的吗?

骞味道 知道。他们的任务是到扬州去督促江南的盐米运京。

武则天 婉儿,你拿那篇文章给他看。

婉儿从箧中取来骆宾王《讨武后檄文》的原抄件,授骞。

骞味道 (接视,大为诧异)天后陛下,您已经早看到这篇檄文了。

武则天 这是八月初骆宾王就在这里亲手交给郑十三娘的,他同时也给了裴炎一份。

骞味道 (愈益诧异)也给了裴炎一份!

武则天 是呵。扬州叛变是裴炎、程务挺、徐敬业等串通起来搞的,还有一位已经被人害死了的章怀太子。裴炎大逆不道,企图篡夺天位。我现在暂时把他囚禁在东宫,他的中书令的职务由你掌管。

骞味道 (略示紧张)是,微臣要尽心尽力地做去。

武则天 我现在要下三通敕令,要你连夜赶办!

骞味道 是,请陛下指示。(将檄文交还婉儿。)

武则天 (回顾婉儿)婉儿,你准备好,写下我的敕令!

上官婉儿 是。(上炕就案,准备书写。)

武则天 第一道敕令,给右监门中郎将令狐智通。(口授敕文)“敕令狐智通:扬州叛乱,裴炎与徐敬业通谋。现将裴炎囚禁东宫,严加管束,但不得向外声张。一切听候左御史大夫骞味道调度。”

上官婉儿 写好了。

武则天 第二道敕令。“敕西京留守刘仁轨:扬州叛乱,新任单于道安抚使程务挺与徐敬业通谋,路过西京时着即将程务挺在军中斩首。急切回报!”

上官婉儿 写好了。

武则天 第三道,给扬州道大总管李孝逸。“敕李孝逸:扬州叛变,务即指日剿灭。骆宾王、薛仲璋、唐之奇、伪太子贤江七等如被生擒,须严加护惜,不得杀害,克日押解来京。”

上官婉儿 (写好后,将三通敕文送到武后面前)天后陛下,敕文都写好了,请您签字。

武则天 (接受敕文,签字毕,交与骞)好,你拿去星夜赶办!

骞味道 是,遵从陛下的意旨。(急下。)

一阵秋风。

武则天 婉儿,你把灯吹熄几盏吧。(起身徘徊,显示有些腰酸。)

上官婉儿 不会太暗吗?

武则天 不,我是想看看那窗外的月光。

上官婉儿 是。(熄灯,只余一小盏)九月的下弦月还很明朗啦。

武则天 婉儿,从乾陵回来,一路上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

上官婉儿 陛下,如果您不太劳累,就请对我说吧。

武则天 六年前,你问过我:为什么杀了你的祖父上官仪?

上官婉儿 您说过我的祖父和长孙无忌,都是宇文化及的化身。我已经懂得了。

武则天 不,你还没有完全懂。这里有一个历史根源。

上官婉儿 陛下,请您告诉我吧。

武则天 自从汉朝灭亡以来,天下就没有长治久安过。曹氏父子夺了刘家的天下,司马氏父子不久又夺了曹家的天下。司马氏得到了天下之后不两代便兄弟阋墙,大家抢做皇帝,因而有了八王之乱[20],相互斫杀,更因而引起了五胡乱华[21],天下分崩。你看南朝的宋、齐、梁、陈吧。那总共只有一百七十年,换了四个朝代。而每次改朝换代都是大臣篡位,袭取了曹氏、司马氏的故智。这种风气也传到隋朝。隋朝二十八年的江山是被大丞相宇文化及在一天晚上搞掉的。(息了一忽)宇文化及虽然死了,但他的阴魂并没有死。

上官婉儿 呵,我完全明白了。我的祖父就是宇文化及的借尸还魂。

武则天 所以他们和我是势不两立的。可是正好,有了他们便正好鞭策我自己。为了天下人都能够安居乐业,我不敢有一日的偷闲。不然,我一辈子在感业寺做尼姑不更好?在宫廷里养尊处优,不管事,不更好?但我办不到。我不能不替老百姓做点事。(息了一忽)婉儿,你是知道的,我是生在剑阁[22]附近的人。

上官婉儿 是呵,我知道。听说那儿的山水很雄壮!

武则天 是的,真是雄壮,真是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我小时候经常看到那儿嘉陵江上拉上水船的纤夫。我就想到:人生也正是这样,放松一步,倒退千里!(又息了一忽)婉儿,你知道我把太子贤谪贬到巴州的用意吗?

上官婉儿 是不是有意让他去欣赏巴蜀的奇山异水?

武则天 是呵,正是那样的用意。但我也想让他去看看巴蜀的人情风俗,知道一些民间疾苦,让他经过一番磨炼,以便日后继承大业。谁知道他却被人暗害了!我怀疑这一定是裴炎干的坏事。

上官婉儿 对了,一定是他!陛下,您刚才说要利用江七一次,是不是要让他装鬼去探试裴炎?

武则天 (笑了)正是那样打算。如果江七被活捉着,递解来京,到时候我就把办法告诉你。

上官婉儿 好,一定要把这个魔鬼戳穿!

武则天 (叹息)婉儿,你知道,我的心是很寂寞的。我已经是过了六十岁的人了。高宗皇帝信赖我,这给予我很大的力量。如今皇上宾天,而我又付托无人,两个肩头的担子是更加沉重呵!

窗外有乌鸦叫声。

上官婉儿 (涔出眼泪)陛下,您要万分保重呵!天下人都在仰望着您,九州万国都在仰望着您!

武则天 是呵,正因为这样,我更加不能偷闲。

有钟鼓声。黄门和宫娥等上场。

黄门 启禀天后陛下:是准备上早朝的时候了,请陛下回龙鳞宫!

武则天 好,婉儿,你同我一道去。

众人下场。

——幕徐落

[1]前二句见唐张文成《朝野佥载》卷五;后四句系作者虚拟。

[2]作者原注:今陕西乾县。

[3]作者原注:公元672年。

[4]语见《说浮(宛香山堂本)□四十六·商芸小说》。

[5]杜求仁,洹水县(今河南安阳)人。中书令杜正伦之从子。永淳中为监察御史,光宅年间为詹事司直,与徐敬业举兵讨武后,死于难。

[6]作者原注:见荀子《致仕篇》。

[7]王莽(前45—23),字巨君,汉东平陵(今山东济南市东)人。汉元帝皇后侄。公元五年毒死汉平帝,其后三年称帝,改国号新,执政十五年。

[8]司马昭(211—265),字子上,三国河内温县(今河南温县西)人。司马懿之子。曾任魏大将军。二六三年发兵灭蜀汉,自称晋公。死后,其子炎代魏称帝,建立晋朝。

[9]宇文化及(?—619),隋代郡武川(今属内蒙古自治区)人。炀帝时任右屯卫将军。六一八年在江都(今江苏扬州市)缢杀炀帝,立秦王杨浩,自为大丞相。后又毒杀杨浩,自立为帝,国号许。六一九年被窦建德擒杀。

[10]西京,即长安。留守,皇帝出巡或亲征时留守京城之官。刘仁轨,字正则,汴州尉氏(今属河南尉氏)人。因战功累迁,直至拜尚书左仆射兼太子宾客。

[11]作者原注:武后伯父为武士棱,史称其“性恭顺,勤于稼穑”,可见是一个自耕农从起义后,高祖“委以农囿之事”(见《旧唐书》卷五十八)。

[12]赵飞燕(?—前1),汉宣帝后。平帝即位,被废为庶人,后自杀。

[13]语见《周易·乾·文言》。

[14]作者原注:《骆宾王文集》及《唐诗纪事》等均作“六尺之孤安在”。其他字句亦微有不同,今据一般传诵本。

[15]作者原注:太宗名世民,唐人本讳用民字,但有时也用。例如《资治通鉴》高宗显庆二年,高宗说“自古安有神仙,秦始皇、汉武帝求之,疲弊生民,卒无所成”。盖援“二名不偏讳”之例。

[16]裴行俭(619—682),字守约,唐闻喜(今属山西)人。官至吏部侍郎、礼部尚书。因平吐番、突厥有功,被封为闻喜县公。“士先器识而后文艺”,语出《新唐书·裴行俭列传》:“李敬玄盛称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之才,引示行俭,行俭曰:‘士之致远,先器识,后文艺。’”

[17]李孝逸,武后时拜左玉钤卫大将军,因讨徐敬业有功,复迁镇郡大将军,封吴国公后被武后指罪流放,死于儋州(今广东海南岛西北部)。

[18]作者原注:李孝逸之父淮安王李神通乃唐高祖李渊从父弟。神通之父郑王李亮与李渊之父世祖李昞为兄弟。亮与昞为太祖李虎之子,故李孝逸为太祖之曾孙。

[19]黑齿常之(?—689),百济(朝鲜古国)人。高宗时归唐。曾任燕然道大总管、左鹰扬大将军。后因被诬与右鹰扬将军赵怀节等谋反,下狱,自缢。

[20]指西晋皇族争夺政权的斗争。晋初封同姓子弟为王,晋武帝死后,汝南王亮、楚王玮、赵王伦、齐王冏、城都王颖、东海王越、河间王颙、长沙王乂等互相残杀,以惠帝被东海王越毒死,另立怀帝而告终,前后十六年。

[21]指西晋末年匈奴、鲜卑、羯、氐、羌五族反晋的战争,并先后建立十六国政权,时自公元三○四年至四三九年,历一百三十五年。

[22]古栈道名。在今四川省剑阁县北,大小剑山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