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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魂女 军界谋士

据书载,设谋士之制在我国政界、军界古已有之,春秋时称“养士”,三国时称“军师”,清朝时称“幕宾”,辛亥革命时称“顾问”。在外国,十七世纪三十年代,瑞典国王古斯塔夫二世在军队中设置了咨询“助手”;十七世纪中叶,在路易十四的法国军队中出现了“参谋长”;十九世纪,普鲁士将军香霍斯特在军队中建立了“参谋部”。今天,设谋士之制在世界很多国家已由军界逐渐扩大至政界、经济界、金融界、教育界等领域。

会前的各项准备工作已经就绪。

关于“902”演习的作战会议五十分钟以后才开,现在可以略事休息。忙乎了将近一天的军司令部的参谋们,一个个伸腰舒臂地走出了办公室,向宿舍区走去。

季参谋

“怎么样?干一盘吧,老宋!”作训参谋季浇粟紧走几步,扯住通信处的宋老参谋,晃了晃手中那盒写有“季记”二字的军棋。

“现在还下棋呀?”老宋的眉心耸了耸,“天黑以前就要出发演习了,鄙人没这份闲心!”

“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季浇粟含义莫名地笑了笑。他三十二三岁的样子,因消瘦而使颧骨凸现的脸上,露着一股长期从事参谋工作的人都有的那种精灵。

“你料到什么?”老宋斜过眼来瞪瞪他。

“马上就要出发,这一去就是二十四小时,你还不抓紧时间跟我嫂子那个一会儿!”

“滚!”老宋脸涨红着扬起了拳头。

“刀下留人——”季浇粟叫了一声,撒腿往前跑……

白参谋

“小黄,你那本《怀素草书字帖》借给我看看,可以吗?”眉清目秀的作训参谋白可,边走边向并肩走着的炮兵处小黄参谋轻声慢语地说道。

“急用吗?”小黄扶了扶他的近视镜,扭头问道。他知道白可的毛笔字享誉整个军部,常有人请他写字。

“嘿嘿,政治部的同志让我给礼堂写两帧条幅,其中有几个字我想看看怀素的出笔。”白可声音轻而柔和地解释着。

“噢,那好!明天下午演习回来我就去郑副参谋长那里要回来给你看,他前两天把那本字帖借去了。”小黄很干脆地说。

“不,不。”白可一听这话慌忙摆手,“首长在看,怎好要过来,算了,算了。”

“这有什么?你这是因公急需嘛!”小黄倒满不在乎。

“不,不,千万别去要!”白可那白皙的脸上完全是一副恳求的神色,“让首长知道是我要用,多不好!”他不安地说道。这白可平时为人处世极其小心谨慎,唯恐给别人一点不好的印象。这也难怪,白可自小从妈妈那接受的教育就是:“认认真真学习,谨谨慎慎做人。”白可那位在邮局当汇兑员的妈妈,大概是怕儿子再像他父亲当年那样,因得罪他人而去农场“改造”,所以从白可小时起就注意磨掉他作为一个男孩身上常有的那些棱角、锋芒,让他学织毛衣、学钩窗纱、学练毛笔字、学炒菜做饭,用种种办法来培养他忍耐、平和的脾性。老人的心血没有白费,今年三十岁的白可果然养成一副平和柔顺的脾性,养成了诸事不争,小心谨慎的习惯。

“我的天哪,看把你紧张的!果然是‘白可一生唯谨慎’哪!”小黄放声笑道。

白可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急忙拐向了通往单身干部宿舍楼的甬道……

邢参谋

“汪副处长,你觉得‘蓝军’被围后可能的突围方向是哪里?”作训参谋邢植生停住步子,待本处的汪副处长从后边走近后声音挺响地问道。

“哎呀,小邢,忙乎了这么长时间,你让我清净一会儿吧!”四十多岁的汪副处长边说边拍拍额头,并顺手揭去了军帽,露出了一般长期从事脑力劳动的人都有的标志——圆圆的谢顶头。处长因病住院,处里的工作由他主持。

邢植生微带歉意地咧了咧嘴角,右手习惯性地扯了扯右耳耳轮,然后转身和副处长并肩向宿舍区走去。外人猛一看,会认为这两人的年纪不相上下,其实,这主要是邢植生的那副络腮胡和额头上的几道横纹起了混淆作用。须知,小邢今年才二十九岁,连对象还没找呢。这两年别人给他介绍的几个对象,女方都是在见一面之后便摇头说道:“太老!”这一连串的不快气得小邢把脖子一梗:“不找了!”

“副处长,我认为,”没走出几步,邢植生晃了晃手中拿着的“902”演习地域的地图,又开口说道:“伏流河那个方向应该引起注意,‘蓝军’有可能——”

“好了,好了,”汪副处长打断了植生的话,“‘蓝军’究竟往哪个方向突围,军长比你我判断得更清楚!”

植生的嘴角又歉意地咧了咧,右手扯了扯耳轮,默无声息地跟在副处长身旁向前走去……

齐参谋

“作训处的人都死到哪了?”机要处女参谋齐荠走出办公楼门气恼地叫了一句。她怀抱着一沓电报拟稿纸和一个电报摘记本,她本来是要把这些东西发给作训处的,供演习中用,结果因为慢了一步,参谋们都已出了办公室,门锁上了。

“这帮家伙跑得倒快!”齐荠在地上跺了一下脚,但随之又伸了伸舌头。大概是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姑娘嘴里不该出现“家伙”这个词,只见她小心地回顾了一下身后,还好,没人听见。

“看来,得给他们送到宿舍了。”她悻悻地自语了一句,鼻翼一侧那个很小的黑痣跟着一动——那个不该长在那里的小黑痣,虽没破坏她圆形面孔的美感,却把她脸上原本就不多的一点柔顺挤走了。

她“噔噔”地向机关干部单身楼走去……

一踏上单身楼二层那长长的外走廊,齐荠就放开嗓子叫道:“作训处的人在哪儿——”

“哦——”

“唉——”

“嗯——”

随着这三声不同的应答,季浇粟、白可、邢植生三个参谋同时从自己的宿舍里跑到了走廊上。白可、邢植生因为没结婚,季浇粟因为没让家属随军,所以三个都住在这单身楼上。

“给你们处发电报拟稿纸和摘记本,谁收?来,签个名!”齐荠声音很响地说。

“鸡毛蒜皮的事也值得大喊大叫!”站在最远处的邢植生一听这话,小声嘟囔了一句,用手中的地图在腿上拍了一下,又转身进了屋。还好,泼辣的齐荠没有听到他的话。

“哎呀,我的天,这么高腔大嗓的,我还以为是地方拥军的姑娘们来给咱洗脏衣服哩。”站得最近的季浇粟笑着说罢,也要扭身进屋。

“想得倒美!哎,站住!”齐荠见季浇粟也要进屋忙喝住他,“快来签名!”

“没见我正忙着吗?”季浇粟煞有介事地晃了晃手中的钢笔,“喏,去交给白参谋,让他签名,顺便不还可以说几句——”老季意味深长地一笑,转身进了屋。

那边的白可一听这话,秀气的脸上立刻红了个透,忙把目光转向了别处——白可的貌相和脾性很得韩副参谋长的喜欢,从前不久白可家乡那位女大学生写来两句“人非草木孰无情,不愿银河一边等”的歪诗,断然把白可蹬掉之后,韩副参谋长愤而充当“月老”,要把军长齐镜的小女儿、机要处参谋齐荠往白可身边介绍。白可和齐荠上星期日在韩副参谋长家里谈了一个来小时,目前正处于极其微妙的阶段,所以老季一说这话,一向腼腆的白可自然要脸红。

齐荠倒没什么,她不是那种生性羞怯的姑娘,何况她和白可的事还处于刚接触的阶段。她原本可以大大方方地走到白可面前让他签字收下那些东西,但她却想对季浇粟这小小的捉弄反击一下,于是便一本正经地问:“季参谋在忙什么呢?”边问边进了他的宿舍。

“写论文!”本来正坐在桌前抄写《军棋新战法》的老季,这时抬起头来很是严肃地答。

“哟,写什么论文?”齐荠也显得很认真,其实她早就瞥见他抄的是什么了。

“题目是《试论我国美女、俊男的类型及其分布》,你愿不愿听听论文的概略内容?”老季完全是商量正经事的口气。

“当然愿听!”齐荠牙咬下唇点点头。

“那好,那我就略作介绍:我国的美女大概可分六个类型,其中那种鼻翼一侧有小黑痣的,属于亚美型,多出于驻守鲁中地区军营内的军人家庭;我国的俊男大约可分四个类型,其中那种身材颀长、眉清目秀、语声柔和的男子,属古典美型,多出于——”

“老季——”走廊上的白可这时哀求似的喊了一声,打断了季浇粟的话。

“我看这题目选得挺好的,内容也挺别致,”齐荠倒很镇静地评价道,“真不愧是‘庸俗学教授’,‘学术’上到底有些造诣!”——她很自然地使用了机关干部给老季起的那个很不雅的外号。

“哎哟,齐参谋,你也认为我达到了‘教授’的水平?”不料老季听到这个外号不仅没生气,反而是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机关干部们当初所以给他起这个外号,就是因为他平时常开一些庸俗的玩笑。“麻烦齐参谋替我打听一下,要是哪所大学开了‘庸俗学课’,我一定准备去应聘当客座教授!”老季仍笑嘻嘻地说。

“那是自然,我一定帮忙!”齐荠很认真地答道,“今天我就先帮你办一件事,把‘季教授’的论文题目及主要内容写到大纸上贴到宿舍区大门口,向军机关全体人员作个介绍!”

“哎呀,你千万别,别!”本来很从容地坐在那里说笑的老季此时慌忙站了起来,他知道齐荠属于那种说干啥就敢干啥的姑娘。去年年初齐荠刚从军区机要训练队调来时,人们曾议论了一阵子:“到底是军长的女儿,调动容易!”一天晚上司令部开会时,老季故意当着齐荠的面感叹了一句:“唉,可惜咱爸爸不是军长,要是的话,咱也可以调回驻家乡的部队同孩子他妈团聚!”不料他的话音刚落地,齐荠一下子站起来高声说道:“我在此声明一下,我齐荠调来这里,既不是本人的要求,也不是爸爸齐镜的愿望,而是军党委考虑到我母亲去世、姐姐出嫁,爸爸一人生活太孤单,以组织的名义把我商调来的。明天,我将把我同爸爸关于调动问题的全部通信贴在走廊上,让大家看看!从明天起,谁要再说我齐荠是仗父之势、开后门调来的,我就要跟他吵、跟他闹!”第二天,齐荠果然把那些信件贴在办公楼走廊上……

就是因为老季曾领教过齐荠的这种脾性,所以当他听齐荠说要把“论文”题目和内容写出贴在大门口时,才着慌了。倘她真那样办了,让家属院那些喊自己“叔叔”的少男少女们看到,成何体统?“对不起,对不起!齐参谋,我刚才是瞎说,我哪能去写什么论文,来,来,我签字,把东西放下就是!”老季说着,急忙去给齐荠的发放簿上签字。

望着终于被自己吓住并且显得颇为狼狈的季浇粟,齐荠无声地笑了一下,但脸上那笑纹瞬间就被一丝轻蔑所替代。说实话,齐荠内心里对这个整天好说一些庸俗笑话的瘦瘦的参谋有些看不起。

老季签罢名,齐荠拿起发放簿昂然转身向门外走去。就在这时,走廊上传来了汪副处长那特有的皮鞋后跟先着地所发出的“咯噔、咯噔”声,随之响起他的喊声:“浇粟、白可、植生,你们三个随我去作战室参加会议!”

“我还去吗?”季浇粟走到门口望着汪副处长含笑问,“去个新参谋锻炼锻炼以后也有用处,像我这老朽之人,再锻再炼不也是那么回事。”——凡开作战会议,作训处一般都是由处长或副处长带三个业务棒的主力参谋参加。

“多老?可以劈柴烧锅了?”汪副处长嗔怪地瞪他一眼,“军长点名让你们去的,快走!”

“好吧,咱去。”老季慢腾腾地拿上参谋作业用具,跟在白可、植生身后下了楼……

作战会议正在进行。

参谋长正站在巨幅地图前介绍着“敌我情况”。

军长齐镜坐在正对地图的长条案的一头,上身挺得笔直,有些浮肿的眼皮偶尔睁那么一下,把犀利的目光像聚光灯那样投射到地图上,但很快就又闭上。与此同时,他右颊上那个柳叶形的疤痕开始轻微地哆嗦,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他进入紧张思索时的神态。

军里其余的首长和下属几个师的师长、政委分坐在长条案的两旁,一个个坐姿笔挺,连平时最爱吸烟、好动、开玩笑的六师庞师长,也两手扶膝端坐在那里。

这种严肃的场面和肃穆的气氛,固然是因为这是在作战室开会——西方军界有人说,世上有两个地方,人一进去就会不由自主地沉入肃穆气氛中:一个是教会的礼拜堂,因为它会“决定”一个人是升入天堂或是沉入地狱;另一个就是军队的作战室,因为它会决定一些人的生命是继续延续还是很快中断。但今天出现这种严肃场面和肃穆气氛还有一个原因,这就是军长到会。在这个军,几乎所有的人都对军长有一种敬畏之感。

敬,一则是因为军长乃这个军的元老,现在在职的大部分军、师、团干部,都是他看着一级一级提起来的;二则是因为他曾率兵打过大小八十三次仗,除四次失利外,其余全是胜仗;三则是因为他那脑子里几乎装满了与军务有关的事情,下属们在工作中遇到任何难题都会在他那里寻到答案。

畏,是因为军长一向不苟言笑且对下属要求十分严格。去年他在五师给营以上干部讲话,站在前排的五师师长安林彬因为身体胖,不习惯站着,稍息动作很不标准且身子不住地乱动,军长发现后当即停住话头,低沉地喝令:“安林彬,出列!给你的下属做稍息动作示范!”结果,五师师长面对全师营以上干部按标准的稍息动作足足站了五分钟……

参谋长把“敌我情况”和“几个歼敌方案”讲完全了。

经过短暂的酝酿讨论后,人们把目光移向了军长,准备听他的“歼敌决心”。

这是一场由军区组织的背靠背对抗演习。齐镜军长担任“红军”指挥,军、师、团三级机关带通信分队和少量实兵参加,任务是把向我内陆“入侵”的“蓝军”一个“摩步师”在魏源一带拦腰截断,吃掉其走在中间的两个团和一个师部。演习不按传统的做法预先规定“红胜蓝负”,军区工作组只当裁判,究竟谁胜谁负要看“厮杀”的结果。这实际上是对该军首长、机关指挥能力的一次考核。

“我的决心是……”军长那低沉、喑哑而冷峻的声音开始一下一下敲击每个人的耳膜,“……四师在七里寨一线展开……”

人们聚精会神地听着军长的发言,偶尔有人垂首飞快地在本子上记下与己有关的事项。

根据汪副处长的分工,老季正手拿铅笔随着军长的话音飞快地粗绘着“首长决心图”;白可正俯身桌上急速地记录着军长的每句话;植生正根据军长的讲话画着司令部工作统筹图。

“……大家对我这个‘决心’有什么意见,可以提!”军长用这句话结束了他的发言,犀利的目光似乎特意在作训处的四个人身上扫了一下。

室内出现了这种时刻常有的一段沉默。接下去,其余的军首长和几个师的领导都简短地发了言,对军长的“决心”或稍作补充,或表示赞同。

“你们呢?”军长的目光又依次扫过了汪副处长、季浇粟、白可和植生的面孔,“有看法可以说!”

“没有。”汪副处长起身很干脆地说道,“我们完全赞同军长的‘歼敌决心’!”——同军长多年打交道的经验,使他绝对相信军长对问题的判断和处置。

军长那有些浮肿的眼皮很快地合上了,似乎要把眼瞳中就要浮现的什么神色遮盖起来。

“散会!”主持会议的刘副军长望了军长一眼后宣布。

“等等,我说几句!”就在这时,邢植生突然站起来声音挺高地说道。

军长的双眼倏地睁开。

屋里的军、师首长一齐把目光转向了植生。

汪副处长、老季和白可三人眼中同时露出了惊愕和意外。不过,这惊愕和意外在老季的眼中只现了一霎,很快,一丝含义莫名的笑纹浮在了他的嘴角。

“我认为,军长刚才的‘决心’中有一个问题没有考虑到!”植生硬邦邦地说出了第一句。这句话使白可小心地扫了一眼军长,而军长右颊上的那个柳叶形的疤痕则明显地动了一下。

“就是当我‘红军’对‘蓝军’的包围完成之后,军长对‘蓝军’的突围方向只作了北、西北、东三个方向的估计,而没有注意到南边这个方向,只是在这里放了两个连队警戒。我猜军长可能是认为往南除了伏流河之外全是山地,不利其机械化部队展开。但我以为——”植生说到这儿,觉得自己的脚被旁边的白可狠狠踩了一下。

白可踩植生一下的用意是明显的:劝他住口。虽然军长在征求意见,并且按军司令部工作纪律规定,参谋在演习和实战时有向首长就同一问题提三次建议的权力,但白可知道,在这样的场合当面对军长的方案提出非议,聪明的参谋是不会这么干的。白可不仅自己处事小心谨慎,同时也希望自己的朋友处事谨慎小心——植生调来军机关的时间比白可晚,刚来那阵子因机关住房紧张,同白可合住在一间宿舍里,两人感情不错。白可曾在私下里不止一次地向植生介绍他观察到的军首长们的性格、脾气和嗜好,比如齐军长为人严厉,最忌别人当面顶撞,黄副军长坐车喜欢高速,韩副参谋长审阅经验材料喜欢看到“排比句”,等等。他要植生记住,以免在同首长打交道时出娄子。此刻白可一听植生这些硬邦邦的话,身上立时急出了汗。对朋友的关切,使他只好用这个办法来提醒植生住口。但植生只是扭脸看了他一眼,又接着说道:

“我以为,作为指挥员,必须学会超常思维,而超常思维的一个重要要求是,在判断敌我情况时,不仅能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去‘知彼’,而且能从对方的角度来‘度己’。我想,当敌人知道自己被围之后,他们一定明白,东边是他们的来路,那里有其后续部队,我方一定会拼力切断;西北方向是他们的前进方向有其前卫部队,我方一定会全力阻住;北边,有路可退,但很可能陷阱就设在那里。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就可能做我们料其不可能做的事,从最不宜突围的南边这个方向沿伏流河道突围……”

植生急急地说着。他心里自然明白白可刚才踩他一下的用意,但他是那种凡自己认为正确别人又没有驳倒的事就要坚持的倔汉子——这一点只要看看他额头上那几道横纹里满填着的执拗就可以明白。他的这种倔脾性,还在他七岁时就开始显露出来了。他七岁的那年秋天,身为林场工人的父亲在伐树时不小心被树干压断一条腿。自父亲的这条腿成了残废之后,幼小的植生凭他孩子的直觉,发现妈妈对父亲的态度有了改变:不亲热了。小植生在这种家庭气氛中开始变得沉默了。他虽然不能理解这种变化的含义,但凭着儿童们都有的那种怜弱天性,他在感情上站在了父亲一边。他常常执拗地拒绝妈妈的爱抚,而去坐在父亲怀里,用他的小手去揉父亲的那条伤腿,那显然是想用此去安慰父亲。终于有一天,妈妈拉起他的手告诉他:“我已和你爹离婚了,你跟我走!”小植生似乎意识到这个“走”就是永远离开父亲,所以他猛地挣脱妈妈的手,扑到了父亲怀里。当妈妈重又来拉他时,他张口狠狠咬了她手腕一下。待妈妈独自拎着一个包袱走出院门时,植生一声没哭,只是用双手紧紧抱着父亲的那条腿。妈妈和林场的一个男工再婚后,植生再没叫过她一声“妈妈”。妈妈多次拿了好吃的在半道上截住他往他手里塞,他每次总是无声地当面把东西扔掉。待他长大时,妈妈几次哭着恳求他穿上她为他做的衣服,但他每次都冷冷地把衣服扔开了。直到妈妈病死之后,他才在一个月黑之夜,悄悄地走到妈妈的坟头前,在那里无声地跪了半夜……

“……伏流河眼下虽水深四五米,”植生仍在大声地讲着,“但据《兵要地志》记载,由于其河底是石质的,加上这附近的山都是不易风化的石山,河水携带泥沙少,所以每年的枯水季节,河底都可通汽车。因此,‘蓝军’倘侦得这个情况后,采取控制水深的办法,从而沿河道突围的可能性是存在的!鉴于这样,我建议修改一下军长‘决心’中关于只派两个连在鸡鸣岭警戒的方案,改用一个团的兵力在此扼守住河道两侧,以防——”

“这个完全不必担心!”汪副处长开口打断了植生的话,“伏流河宽只有八十来米,而水深却有四五米,当它穿过鸡鸣岭时,两岸陡峰夹峙,何况‘蓝军’的主要装备是装甲输送车和中型坦克,而不是两栖坦克,他们的指挥员再无经验也不会把部队塞向这样一个危险的方向!”他的口气完全是反驳,内中还稍稍带了点气恼。他刚刚代表大伙说了“我们完全赞同军长‘歼敌决心’”的话,植生就来了这么一套,使他心里很不舒服。他说罢,特意望了军长一眼。

军长表情依旧地坐在那儿。

白可紧张地注视着军长。

沉默持续了一分钟。

“邢植生参谋敢于陈谋的勇气是好的。好了,会议就开到这里,散会!”刘副军长这样宣布。

人们静肃地鱼贯退出作战室。

植生坐在原处直直地望着每一个出门的人的背影。

一旁的老季默默地看着植生,嘴角上那丝含义莫名的笑纹变得越加明显了……

军机关向演习地域开进的时间为十九时三十分。

季浇粟回到宿舍三下五除二就做好了出发的准备:打好了背包,装好了作业包,擦好了手枪。多年的军人生活,使他干起这个来能够快而不乱。

他开始坐下来边悠闲地擦着换下的皮鞋,边哼着歌曲《外婆的澎湖湾》中的句子:“……有我许多的童年幻想,阳光、沙滩、海浪、仙人掌……”

老季的这间宿舍,陈设十分简陋。屋里除了那张桌子和两个旧柳条箱之外,能引起人们注意的,怕就是迎面墙上挂着的那个裱得颇为精致的条幅了。条幅上是老季特意让白可写下的一行魏体大字:“当效徐庶进曹营!”房间里的摆设能够显示出:这里的主人不打算在此久住。

是的,老季的确不打算长住这里了。他是正营职参谋,妻子又在家乡的一所小学里当教师,按规定完全可以把她调来随军,但他却执意不调,他想转业。

当老季悠闲地哼着歌曲把皮鞋擦完时,屋门“砰”的一声被推开,植生手拿着一张地图风风火火地闯进屋来叫道:“季参谋,我刚才去侦察连了解到,伏流河此次涨水前,河道中还常跑汽车。这证明,这条河道确是暂被流水遮盖起来的一条大路,它对‘蓝军’的装甲输送车和中型坦克来说,是太可以利用了!”

老季的双眼里几乎同时有一种发现了什么的冲动显露出来,但转瞬就消失了,又恢复了惯常的那副淡漠和超然的眼神:“你操这心干什么?”他带几分诧异地问——但细一品味能够发现,他那诧异是装出来的。

“我觉得应再向首长建议,让其同意拿出一部分兵力加强这个方向的防守!你说行吗?”植生右手习惯性地揪住自己的右耳耳轮,声调急切地问。他虽然平时也对老季开庸俗玩笑有些看不惯,但他知道,老季的参谋业务在全处是最棒的,所以这时特地来找他商量,希望得到他的支持。

“依我看呀,”老季慢腾腾地说,“你这会儿应该同我下盘军棋!来,让你一个师长,如何?”他边说边把鞋刷和鞋油收起,从作业包里摸出了那盒“季记”军棋。

“我在同你商量正事!”植生的声音里带点恼火。

“其实,下军棋也是正事,它能使人消躁入静,于心于身,都有好处!”老季依旧笑着说道——那丝笑仍然浮在嘴角,含义莫名。

“你……”植生气恼地用地图在腿上砸了一下,转身向门口走去。

“你应该同我下棋!”老季在背后又喊了一句。

植生气冲冲走到门口时,与正要进屋的白可撞了个满怀。“干什么去,这么急?”白可轻声问。

“我找汪副处长和参谋长去,‘蓝军’很有可能向南突围!”植生边说边走出门口。

“回来!”白可猛地抓住植生的胳膊,“‘作战决心’是军长下的,就是你的建议对,他们也不敢改!”

“那我就去找军长!”植生执拗地说。

“你疯了?”白可吃惊地叫道,“军长的脾气你不知……”话没说完,植生已甩开他的胳膊向楼下跑去。

“植生——”白可又无奈地喊一声。

“让他去吧。”屋里,老季背朝着门口,眼望着墙上的那个条幅缓缓地说道,“生活经验只有自己总结出来的才管用啊!”

军长齐镜仰靠在客厅的沙发上,双目微闭。

军指挥所设在万家山,半个小时以后他就要出发,他正抓紧这个时间养神——为了组织这场演习,他的脑力劳动是很繁重的。

厨房里,女儿齐荠正抓紧时间为他赶炸干辣椒——那是他从小到现在一直爱吃的东西。哪顿饭离了辣椒他的食量就要减少,因此每次出门,他都要带一饭盒预先炸好的辣椒,即使去军区开会也是如此。

“爸爸,”齐荠端着盛了炸好的辣椒的饭盒走进客厅,“每顿饭最多只准吃五个!明白吗?”口气完全是命令式的。

“明白,明白。”军长睁开眼望着女儿笑了笑。一般人很难想到,这个在外面对千军万马发号施令的那样严厉的军长,在家里却要听小女儿的指挥。其实,这也不难理解,自妻子去世、大女儿出嫁后,他在家里所能享受到的家庭幸福就是小女儿对他的挚爱了——人到老年,再刚强的人也需要从天伦之乐中寻找抚慰。

就在这时,房门“砰”的一声被推开,气喘吁吁的邢植生出现在门口。他匆促地向军长敬了礼后,便径直走到军长面前说道:“军长,我刚才去侦察连了解了一下……”边说边把手中的地图展开在军长面前的茶几上,急切地述说着他刚才向季浇粟说过的那番话。

齐荠没有走开,她是机要参谋,这种身份允许她听到这类有关作战的事情。她只是有些意外地望着这个中上等身个、长着络腮胡的参谋,平素不论机关干部或是下边部队里的师、团干部来家,都是先在外边喊声报告或敲敲门,而后才有些拘谨地走进屋来,但这个邢植生却这么莽撞地撞开了门。齐荠平素虽知道邢植生脾气有些倔,但因接触不多,对他了解很少。此刻见他这种样子,倒有些高兴——性格泼辣、开朗的她不希望自己的家给人一种很可畏的印象,她希望机关干部们到她家和到别的干部家一样无拘无束才好。

军长微闭双眼默默地听着植生陈述他的建议,多皱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冷峻的神情。待植生说完之后,军长睁开眼只简单地讲了三个字:“知道了。”

植生折起地图,向军长敬了个礼,便转身向门外走去。

“爸,他说得有道理吗?”齐荠见邢植生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之后开口问。

“少问这些事!”军长起身拿过那个盛辣椒的饭盒,进了自己的卧室——他对女儿的娇纵,也仅限于家庭生活的范围。

齐荠突然记起,自己马上也要出发,可背包还没打好,忙转身进了自己的闺房……

闭灯驾驶的帆篷卡车车轮停止了转动。军机关车队在这两旁有树的山间公路上停了下来。

这是行军途中的休息地,休息时间一个小时。各个伙食单位要在这里不露火光地埋锅烧点姜汤和面汤,让大家吃点干粮——这实际上就是早饭,再有一个半小时赶到指挥所之后,就无暇吃饭了。

老季第一个跳下车来,边叫着“憋死我了”,边向山坡上的一个小树林跑去。

白可随其他人跳下车后,伸展了几下手臂,然后取过斜背在身后的军用水壶,轻轻呷了几口。

半轮悬浮在远处山脊上的秋月,透过路旁树木的枝叶,无声地望着这批夜行的军人。

植生定定地坐在车厢靠近后车挡板的地方,被树叶筛碎了的月光映着他那张绷得紧紧的脸孔,他的右耳耳轮被手扯得老长。

“喝水吧,植生。”白可把自己的水壶朝车上的植生递去。

“不喝。”

“那就下车来活动活动嘛,坐上边不嫌憋闷?”白可又轻声说道,他知道这个倔汉子心里还在想那件事。

“不用!”

“嗬,嗬,幸福确实是具体的!”老季边从山坡上往这里走边声音挺高地感叹着,“当你经过长途行军急需休息的时候来一次休息,这就是幸福!怎么?植生,不下来撒泡尿?”他走到车后朝植生问道。

“你们说,军长为什么就不能再拨出点兵力,哪怕是一个营加强南边的防御力量呢?”车上的植生突然无头无尾地朝车下的老季和白可问道——他第二次提出建议后,兵力部署至今并没有变动,凡部署有变,一般都是通过作训处向下通知的,作训参谋当最先知道。

“小声点!”白可听植生这样说急忙责怪道,同时小心地向车队前边望了一眼,军长的那辆吉普就停在前边不远处。

“我说嘛!当初你跟我下两盘棋岂不还可歇歇脑子?”

老季这时候接了口,“来,快下来撒泡尿。知道吗?美国弗尔逊医生认为:在不平坦路面上乘坐汽车的人,其尿液贮量最好不超过其膀胱容量的三分之二,否则将不安全!”

“啪!”车上的植生突然挥拳砸了后车挡板一下,随即“呼”地起身跳下了车,疾步向车队前边走去。

“干什么去,植生?”白可跑上来问。

植生一声没吭,只是疾步向前走着。

车队前部几辆卡车的中间,夹着几辆首长的座车。在车旁的公路空处,军长和其他几个首长围蹲在两张空子弹箱拼成的“桌”前,正吃着干粮。

植生径直走到军长身旁说道:“军长,我请求你再考虑一下我出发前的那一建议,是不是至少抽出一个营的兵力放在南边,以防‘蓝军’利用那条河道突出去!”

军长闻言收回伸向饭盒夹油炸辣椒的筷子,抬头定定地望着植生,可惜帽檐遮住了月光,使人看不清军长眼中究竟是什么神色。

“当然,我这仅是一条建议,”植生又语调生硬地说道,“如果你从纯军事的角度认为这条建议无价值,那就罢了,因为这毕竟只是我一个参谋的判断;但如果你从维护自己的权威出发,认为现在对自己当初的‘作战决心’作了变更会影响到个人的威信,那我认为就不必了!”

“梆!”军长猛地扬筷敲了一下面前盛辣椒的饭盒,放在“桌”边的饭盒随之“啪”的一声翻扣在了地上。

近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吃干粮的机关干部,都被这个响声惊得立时静了下来。只有盲目游荡的山风在轻轻响着。

“回去吧。”参谋长转向植生低声说了一句。

植生慢慢地转过身,一步一步地向自己坐的那辆车走去。

紧挨首长座车的机要处的那辆卡车前,站着齐荠,她默默望着邢植生从自己身旁走过。

白可端着一缸子姜汤、拿着两个油饼在车前迎住植生轻声说道:“来,快到这边吃点东西。”说着,腾出一只手拉他走到山坡上的一块石头旁坐下。

“你为什么偏要为这件事去惹恼军长呢?”白可轻而柔和的抱怨声里,含着深深的关切,“你知道你惹恼了军长会有什么下场吗?只要他说一句话,就够你一个小参谋难受一辈子的!何苦呢?我虽只比你大一岁,但我来军机关的时间比你长,你要承认我毕竟比你经得多一点,见得多一点,你晓得老季为什么要整天说庸俗笑话?你以为他真的就那样庸俗?告诉你,他刚从军校毕业分来作训处时,是一个思想非常活跃、业务十分棒的参谋。他读的书多,观察问题、分析问题的能力很强,常能就部队的训练、作战问题提出一些很有价值的建议。但有几次在讨论训练问题时,他当众论证了分管训练工作的金副参谋长的意见不正确,并提出了相应的建议。这大大伤了金副参谋长的面子,使金副参谋长十分恼火。从那以后,金副参谋长有机会就不指名地批评他骄傲自大、目无领导,并且在工作安排上故意让他分管一些零七八碎的属于内勤的工作,使其发挥不出自己的能力。后来,在精简整编中,又让他下到了四师十一团当参谋。直到前年年底,他才又莫名其妙地重新被调回机关。只是在这次回来之后,他变了,先是整天沉默不语,继而就变成了现在这种样子!”

本来端着姜汤呆坐在那里的植生,听到这儿,吃惊地抬起头来望着白可。这是他第一次听人讲起老季的过去。

“懂吗?有时候,把聪明沤到肚里也许会是一件好事。”白可垂首缓缓地说,“可能,我说这话你会认为不高尚,可是,人,都希望能过平安的日子……”他的声音越发低了。

植生默默地望着白可,右手习惯性地揪着耳轮,眼瞳中溢出一种很难说清含义的光……

近处草丛中几只秋虫的鸣叫,伴着默然坐在那儿的白可和植生。

“白可——”这时,那边车旁传来了老季的叫声,“齐参谋要求会晤!”

“哦,植生,我去一下。”白可一听是齐荠找他,慌忙站起身。

“什么事?”白可跑到车前,见齐荠站在那里,忙问。

“这还不明白?当此月朗风清之夜,恋人唤你还有别的事?”老季接了口,“快,那片树林是恋人晤面的好地方,不过,时间不多了,只有十二分钟,要抓紧!唉,怪不得有人说,上帝是为了用理想世界掩护人类的爱情,才造了这种月亮!”

“你少庸俗!”月光下只见齐荠狠狠瞪了老季一眼,不过,她还是带着白可进了路边的那片树林。

“不要发火嘛!”老季望着他们的背影继续含笑说道,“一个经常发火的姑娘,会减少自己的魅力!”

“什么事?”白可一进树林就紧问。一向谨慎的他害怕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在这种时刻同齐荠进这片树林,想赶快结束这次会见。

“你说,邢参谋连续三次提的那条建议究竟有没有价值?”齐荠突然张口问道。

“这——你?问这干啥?”白可有些意外。

“我对打仗不懂,但毕竟也是一个参谋,应该关心这件事,所以问你。”齐荠的话很干脆。

“这……很难说清。”白可注意着措辞。

“我喜欢听人说话直率、清楚!”月光下可见:齐荠鼻翼一侧那个黑痣跳动了几下,一股逼人之气露了出来。

“我个人认为,”白可只好开口,“如果‘蓝军’指挥员是个作战思想比较守旧、不愿冒险的‘稳健’人物,这个建议的价值不大;但如果是个精明果断、敢于冒险的人物,这个建议的价值是很大的。”

“那么你认为演习中的‘蓝军’指挥员属于哪种人物?”齐荠又紧跟着问。

“演习中的‘蓝军’指挥员扮演的是敌军中的中层军官,敌军中的中层军官都比较年轻,受过正规军校教育,作战思想同他们的先辈有很大不同,属于那种精明果断、敢于冒险的人物!”白可平日颇注意对敌军情况的研究,所以很熟悉。

“既然这样,”齐荠的语气变得柔和了,“你该再去向首长陈述一下这个建议。邢参谋已连续讲了三次,按咱们司令部的规定,参谋陈谋不能超过三次,他已不能再讲,再讲就属干扰首长的指挥决心了。”

“不,不。”白可一听这话慌了,“究竟怎么个打法首长已经定了。”

“计划是可以变的。智者千虑尚有一失,何况我爸也是人,他考虑事情也会有不周的时候。”齐荠的话斩钉截铁。

“不,不,首长已经定了。”白可慌忙中又说了一遍。

“可你是参谋,你有参与谋划的义务!”齐荠的一双秀目直盯着白可,那目光像是要钻进他灵魂的深处。

“不,不,反正不能……”白可不知下边该怎么说下去。

“你是因为害怕!”齐荠的眼里蓦然闪出一种刺人的光,那个黑痣随着鼻翼的翘起而升高了。

“随你怎么说都行。”白可的头垂了下去。

“感谢上天给我提供了这个机会,使我认清了你原来是个可——怜——虫!”齐荠鄙夷地说完,猛地转身走出了树林。

白可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

公路上响起了登车出发的哨音。白可迈着沉重的步子向卡车跑去。

“怎么样?让吻了几次?”白可跑到车前,老季一边伸手拉他上车一边笑问。

“唉!”白可上车后长叹一声,重重地坐在了背包上。

“现在不让吻也不必苦恼,女人嘛,有时故意摆个架子,其实只要一结婚,你愿怎么吻就怎么吻!”老季又笑道。

“求求你,别瞎说了好不好!”白可声音里含着苦恼。

军车的车轮此时又开始了在沙土路上的转动。

“看来,二位心里都多少有点火在烧呀!”老季安静不下,又笑望着默坐在那里的植生和白可说道,“来,来,喝点水,水能灭火!当然,由一个氧原子和两个氢原子构成的水对某些种类的火灭不了,所以本人经过几年的研制,发明了一种新型液体饮水!来,喝点尝尝!”他说着把自己的水壶送到了二人面前。

白可推开了水壶。植生伸手接过——刚才休息时他没喝水,有些渴。他拧开盖,扬头猛喝了一口。

“啊,酒?”植生一惊,随之便被呛得“咳嗽”起来。

山道上闭灯行驶的军车,在植生的咳嗽声中,又转了一个急弯……

“红”“蓝”两军已经接火。

“战斗”在激烈地进行。

指挥所的气氛像实战那样紧张。供电车发出的电点亮了每一个需要点亮的灯泡,灯光下可见,所有的人都各就各位在忙碌着。

掩蔽部中间的行军桌前,植生正一手拿笔一手握着电话听筒随时记录着下属师、团报上来的情况;旁边的白可正手拿绘图铅笔,根据植生的记录标绘着战斗进展情况;老季则握着通往军区演习裁判组的电话,记录着裁判组的每一项裁决。

隔壁掩蔽部里几部电台的电键敲击声和嘀嘀嗒嗒的电码声,更加剧了这种紧张气氛。

和这种紧张气氛不协调的是,在掩蔽部的一角,军长齐镜正一手持一个小方镜,一手拿一把老式剃刀,慢慢地刮着胡子,那模样显得十分悠闲自在。不过,指挥所的人却没有一个感到奇怪,人们都知道,这是军长长期以来形成的习惯:战斗打响之后刮胡子。

战争给人的情绪带来的冲击比世上任何其他事情都要强烈,而指挥员的情绪受到的冲击尤其剧烈。为使自己随时处于冷静的状态,每个指挥员都在寻找着最适合自己的抑制情绪的方法:或抽烟,或踱步,或品茶,或谈笑……齐镜选择的是刮胡子。战争中,即使指挥所附近炮火连天,军长照样能悠闲自在地刮胡子。他在朝鲜战场当师长时,有一次他的部队奉命向北撤退,敌人尾追而来,又恰有一条河横拦在撤退路上,河上只有一座桥。敌人的炮弹已在近处炸响,后撤的部队拥至河边,都有些紧张地急欲上桥。这时,齐镜拒绝警卫员要他先撤过桥的建议,而是从容走至水边,弯腰掬起一捧水抹了抹下巴,擦了几下肥皂,便打开剃刀仔细地刮起胡子来。本来十分紧张的干部战士一见师长这副样子,那股紧张情绪也一下降了下来,大家迅速而有秩序地上桥向对岸撤去。当最后一个连队上桥之后、敌人的机枪子弹已经飞过来时,齐镜才收起剃刀上桥向对岸走去。也就在这时,一颗子弹擦过了他的右颊,在那上边留下了一个永久性的柳叶形的记号……

“战斗”正按军长预定的方案进行,对“蓝军”的包围已经形成,但遇到了顽强的抵抗。

“小白,植生,来,增加点热量!”老季趁电话闲着的当儿,从口袋里摸出了三块糖,向白可和植生面前各扔了一块,往自己嘴里填了一块。

“花生酥心糖。”白可边向图上画着标号,边瞥了一眼面前那块糖的包装纸。

“再看清一点!”老季嘴角上又现出了那种含义莫名的笑纹。

白可定睛看了一下,才发现那包装纸上的图案是老季自己画的,上边写了五个美术字:“告别酸心糖”。

“这是本作坊的特产!每块糖的含热量在百卡以上,”老季压低声音说道,“但是正像世界上一切美物都有其缺点一样,这种产品也有副作用,就是吃了容易使人心酸!”

“小声点!”白可小心地望了那边的军长一眼,他知道军长虽在刮胡子,但耳朵却在倾听着掩蔽部里的各种声音。

植生看了一眼老季,随手拿起那块糖,剥掉纸扔进了嘴里。

“告别了,我这个‘和平军人’参加这种‘和平式战斗’,可能是最后一次了。”老季又低低自语道。他前几天听干部处的一个同乡说,今年转业的干部数量较多,他要求转业的报告有被批准的希望。

“你说什么?重复一遍!”正在嚼糖的植生这时猛然对着话筒喊道,随之在记录簿上飞快地记下了一行字。

“季参谋、白参谋,”植生记完之后向两人招呼道,“侦察分队报告,‘蓝军’有一支部队沿伏流河两岸徒步向南运动。”

“哦?那就快将原话报告给首长!”白可意识到这不是一个好征兆,急忙轻声说。

植生转问白可:“我们离鸡鸣岭最近的是哪个师?”

“六师。”

“我找军长”植生说罢即起身向军长走去。白可还没有反应过来,老季只来得及向他伸出三个指头示意——你已陈谋三次,再讲就是违纪!

“报告军长!”植生走到军长身旁声音挺高地说,“侦察分队发现,‘蓝军’有部队沿伏流河两岸向南运动。我判断这是他们企图由此方向突围的征兆。因此,我再次建议,从六师二梯队中抽出——”

“够了!”军长转过身冷冷地打断了植生的话,“既然你连起码的参谋工作纪律都记不住,那就不要做参谋工作了!参谋长,”军长转向那边正口授电报的参谋长说道,“找人接替邢植生的工作,让他暂时去警卫连报到!”说罢,又转身去慢慢地刮着胡子。

植生震惊地站在那里望着军长。

给参谋长来送刚译出的一份电报的齐荠,也吃惊地望着这一幕。

掩蔽部里静了那么一霎,随后一切又恢复正常。

植生愤然转身走到工作桌前,把记录簿交到接替工作的赵参谋手里,便向掩蔽部门口走去。

白可又眼呆呆地望着植生的背影,老季的嘴角则又浮出了那丝含义莫名的笑纹。

“爸爸,你这样处理一个参谋是不对的!”站在一旁的齐荠这时疾步走到军长身后说道。

“走开!”军长头也没回地冷冷命令。

“就是不对!”齐荠又固执地叫了一声。

“警卫员,把她给我赶出掩蔽部!”军长的声音冷得可怕。

“快走吧。”警卫员走来朝她低声说道。

齐荠骇然地望着爸爸的背影,她根本没有想到在家里那样娇纵她的爸爸,此刻会变得这样冷酷无情。

齐荠牙咬下唇,泪水在眼中打转。

那边,电键的敲击声显得越发急骤……

放在土坎下的一个小照明灯泡发出微弱的光,灯光下,植生正默默地和一个小战士在盆里洗菜,给值勤的战士们做着夜餐。

这里,是军警卫连的野炊处。

月早已坠落,只有未被轻云遮住的星星,用它们那些警觉的眼光,穿透黑暗,窥视着这个演习战场。

刚才植生来向警卫连长报到时,连长不知该怎么安排这个犯了错误的参谋,倒是植生先开口:“连长,让我去炊事班帮厨吧!”于是,他便来到了这里。

远处,“红”“蓝”两军打出的空爆弹声隐隐传来,每当一簇火药的闪光亮过之后,植生都要下意识地停下手。终于,当盆里的菜洗完时,他急忙起身向正在锅上忙活的炊事班长说道:“班长,我去打个电话!”

“邢参谋,你尽管去忙!”炊事班长对他用这种请示的语气显然有些不好意思。

植生快步向离这儿最近的政治部的掩蔽部走去。在那儿,他找到一部电话单机,摇通了通往六师指挥所的电话。“请找庞师长接电话!”他急切地对着话筒喊道。当庞师长说话前惯常先发出的那声“哎”刚从耳机里传出,植生便对着话筒,急急地说道:“庞师长,我是邢植生。我刚才得到侦察分队报告,‘蓝军’有一支部队正沿伏流河两岸向南运动,我判断这是其由此方向突围的征兆,因此,我请求你适当注意这个方向!我重复说一遍,我这只是请求,我现在已经不是作训处的参谋了,我既不是传达首长意图,也不是以作训参谋的身份提请您注意,只是以一个军人的身份,师长!您明白了吗?”

“哦?”听筒里传来庞师长有几分意外的声音,随即,便听到他说:“明白了。”

植生慢慢地放下话筒,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又转身疾步向警卫连炊事班的野炊处走去……

军长还在刮胡子——按惯例,战斗不结束,他的胡子是不会刮完的。

“战斗”仍在激烈地进行,“蓝军”顽强地抗击着我“红军”的进攻。不过,他们已有一部分装甲车辆开始向军长预先给他们设计的埋葬地——北部方向突围。

刚好在这时,军区裁判组通知:“红军”部署在伏流河下游鸡鸣岭处的两个连队已被“蓝军”吃掉;一个多团的“蓝军”装甲输送车和坦克,正沿伏流河道向鸡鸣岭冲去,河水深度已被“蓝军”控制在装甲车和坦克涉水深度允许范围内。

老季声音很高地向参谋长和军长报告了这个裁决结果。

军长手中的剃刀停止了在颊上的缓慢移动。

事情很清楚:“蓝军”向北突围是佯动,向南突围才是真的!

指挥所的空气在这一瞬间似乎凝固住了,人们都知道军长没有采纳邢植生的建议,南部方向已无兵可挡敌人的突围。

然而军长这时却很平静地转向参谋长,“命令五师‘炮群’转移火力,封锁河道;命令在鸡鸣岭外待命的五师十四团,坚决堵住敌人,逼其回头!”

军长的命令迅速下达了。

掩蔽部所有人的脸上都出现一丝惊疑:按军长原来的“歼敌决心”,十四团根本没有部署在鸡鸣岭外。

老季和白可也交换了一个意外、诧异的眼神……

十一

山坡上流动的晨雾在慢慢地变淡、消散,天,大亮了。

不远处的一片小树丛里,醒过来的几只雀儿开始了清音繁复的合奏。

植生和一个战士正用铁锹平整着野炊时挖的锅灶坑——连队已吃过了早饭,做好了返回的准备。

整个演习已以“红军”的胜利而告结束,“蓝军”的两个团和一个师部已被“全歼”。

植生埋头铲着土,一个晚上的时间,他那络腮胡似乎又长了许多。

老季和白可慢慢地从军指挥所那边走过来,无言地站在近处看着植生。和植生一块填土的战士见有两个干部走过来,悄悄地扯了扯植生的衣襟,植生直起了身。

三个人默默地对望着。白可最先打破了这沉默,他走上前把一个白纸包递到植生手边轻声说道:“吃吧,这是机关食堂今天早晨给每个人发的两个卤猪蹄,我不习惯吃油腻的东西,你尝尝。”

植生慢慢推开白可的手低哑地说道:“我吃过了!”

“再吃点吧,我知道连队的伙食不大好,这东西也有营养。”白可又低声劝着。

“他不愿吃就算了!”老季这时接口道,“估计他已经‘吃饱’了,因为气体也可食用,并且若吸收得好,营养还是很丰富的!”

植生又无言地弯下腰铲起土来。

远处,齐荠站在一辆电台车的后面定定地望着这边。

“当年,亚里士多德曾经给‘悲剧’下过一个定义,说它‘是一种义务与个人喜爱之间的冲突’”,老季又开口说道,“但根据目前人们生活的经验看,这个定义应该修改成这样:‘悲剧,是人们的主观愿望与客观现实之间的冲突’——”

“植生,你心里想开点,”白可有意截断了老季的话,低声安慰着,“我估计军长不会作处理的,你的判断最后证明还是正确的,只是以后再遇见这样的事注意点就是了。”

“是呀,植生,我看你现在需要懂一点寻找欢乐的方法!要不要我向你介绍一下?”老季这时又含笑接腔道,“我这方法简称为‘说、下、打’,全称叫做‘说笑话、下军棋、打扑克’,此法妙处在于——”

“小声点,军长来了。”白可此时猛地扯了一下老季的胳膊,打断了他的话。

几十步外,军长正由警卫员陪着向这边缓步走来。

白可、老季和那个填灶坑的战士向走近来的军长敬礼,只有植生一个人依旧低头填着土。

“植生。”白可有些着急地小声喊道,那意思显然是提醒他起身敬礼。

“没看我在忙着嘛!”邢植生头也没抬赌气地说。很清楚,那气并不是对着白可的。

军长无声地站在那里,微眯的双眼直望着俯身铲土的邢植生。

白可一脸焦急,而老季的嘴角则又浮出了那种含义莫名的笑纹。

远处的电台车旁,齐荠气恼地盯着这边的爸爸。

植生旁若无人地把最后一锨土填完之后,这才直起身斜瞥了军长一眼,用极平淡的口气说道:“哦,军长来了。”没有敬礼,他甚至还特意把帽子扯下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随之,就见他弯腰抱起旁边放着的半木箱烧剩下的煤要走。

“植生!”白可又发急地叫了一声。

“对不起,我先走了!我们连长说过,平完灶坑就回连队集合地!”植生冷冷地说罢,便向警卫连连部所在的方向走去。

“站住!”军长这时低低地喝道。

植生停步转过身来斜眼望着军长:“什么事?”

“八点一刻,回指挥所参加全军的演练总结会!”军长的语调仍像惯常那样冷峻。

“现在对我的一切指示,最好能经过我们连长!这样,似乎才符合手续?”植生的声音也冷而带着讥讽。

“不得迟到一分钟!”军长没有理会植生的话,又厉声地说道。随即,便转身向指挥所走去。

直到军长走出好远,白可才转向植生轻轻叹了一声:“天哪,你是存心要把他惹火啊!”

远处,齐荠仍站在电台车旁定定地望着这边……

十二

军机关的干部和参演部队的所有团以上干部,静静地坐在军指挥所掩蔽部一旁的山坡上,听着参谋长的演练总结讲话。

军长齐镜身子笔挺地坐在几张行军桌摆成的临时主席台上。

刚升上东天的秋阳,拨开缠绕它的几团云絮,望着这一张张因十几个小时未得休息而显疲惫的面孔。

在司令部队伍的最后,坐着老季、白可和植生。老季嘴角上依旧挂着那丝含义莫名的笑纹;白可白皙的脸上现出一丝担心;植生则仍用右手揪着耳轮,脸上完全是一副对一切都不在乎了的神情。

坐在前边队列中的齐荠,不时回头同情地看一眼植生。

参谋长的总结讲话结束的时候,军长起身走到讲桌前说道:“关于整个部队的演习情况,我就不重复了。这里,只讲一件事,就是我利用演习对军作训处几名参谋进行检验考查的情况!”

军长这冷峻的话音刚落地,会场上立时就起了阵轻微的骚动。老季脸上的那丝笑纹和白可脸上的那点担心几乎同时被一缕意外所代替。汪副处长也瞪大了眼。

“作训参谋,战时是指挥员的主要谋士,这些谋士是否称职,将直接影响到战斗的胜负!”军长又用他惯常使用的冷峻语调说道,“至于军作训处的这些谋士究竟是否称职,我心里不大有数,于是,我预先给其他军、师领导们打了招呼,要在这次演习中对作训处的四名谋士进行一次实际的检验考查。演习一开始我下‘歼敌决心’时,有意在兵力部署上留下一个不小但却颇难发现的漏洞,想看看究竟有几人及时发现向我陈谋解决。结果,只有一个邢植生指出了这个漏洞并提出了相应的建议……”

老季、白可、植生和汪副处长一齐把震惊的目光投射到军长脸上。

“当邢植生开始两次向我陈谋时,我有意冷落了他,想看看他是否会因指挥员的冷落从而对自己的判断产生怀疑,放弃了本来是正确的建议——战争中,由于种种原因,指挥员起初不采纳正确建议的现象是存在的。如果这时他的参谋也放弃了自己本来是正确的建议,那么胜利的机会也就丢掉了。但邢植生没有动摇,而是第三次向我陈述他的建议。如果是在实战中,经过他这么连续三次的提醒,再糊涂的指挥员也会引起重视。接下去,一则为了看看邢植生能否承受住委屈——实战中,由于客观上的原因和指挥员个人修养上的问题,参谋因提正确建议后遭处分受委屈的现象也常发生;二则想看看在邢植生受到打击后,其他参谋能否挺身而出支持他的建议——实战中,同一建议由两个参谋提出,将更可能引起指挥员的重视,我在他第三次陈谋时佯怒拒谏,在他第四次陈谋时解除了他的职务。结果证明,邢植生是能够承受委屈的。他在被解除职务到警卫连炊事班帮助工作时,还冒着万一判断不准确要受更严格的军纪制裁的危险,找到一部电话单机给六师师长打电话,以一个军人的名义提醒六师师长注意南部方向。我在这里提醒大家注意,邢植生说的是‘以一个军人的名义!’他的这一系列行为,或者是为了追求一个军人良心上的平静,或者是为了脚下这片国土的安宁,或者是为了对他所热爱的军事事业负责,不管是为了这三者中的哪一个,都值得尊敬!世界上有知识的人并不一定就值得尊敬,只有那些把获得的知识作为一种高尚追求的手段的人才值得尊敬!我承认,邢植生同志是一个够格的谋士!是一个敢于‘死谏’的谋士!如果这样的谋士多一点,我们平时和战时就会少办很多蠢事!”

植生深深地垂下了头。

坐在前边的齐荠兴奋地回望植生一眼。

“其余三名谋士没有指出漏洞并提出建议,”军长又继续说道,“四人中占了三个,这个比例使我感到震惊!我想这无非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没有看出来;一种是看出来没有说。不管属于哪种情况,倘是实战的话,都应该和指挥员一起承受战斗失利的责任!即使不受军事法庭的审判,也应该受到军人良心的谴责!要知道,古代军队中的谋士若是当谋无谋或不谋,辜负的只是信任他的聘请者——军中主将;而今天,聘请你们当谋士的则是‘祖国’!她在聘请你们的时候,本来是想让你们当‘忠臣’的啊……”

老季和白可身子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双眼虽然依旧对着军长,但那眸子,却分明已空无所属了。

汪副处长双手紧紧地抱着头。

“你们,”军长的目光朝坐在会场中间的师、团干部扫了一眼,“都是手下的谋士的领导人,我这里提醒你们一句,那些有真才实学且有追求的谋士,他们说话办事可能不那么顺从,有时可能会刺伤你们当官的自尊心——我知道,世上自尊心最强的是两种人:贫穷的人和握有权柄的人。在这种情况下,你们千万不能以骄傲自满、目无领导为借口把他们毁掉!毁掉一个谋士人才是十分容易的。你们大概不知道,我齐镜就毁过谋士人才,而且是很轻易毁掉的。那是在朝鲜战场上,板岩山阻击战时,我的一个参谋向我陈述一条建议,我没有采纳,他第二次又向我陈谋时顺口带了句‘你不要自以为聪明!’这句话惹恼了我,我当时即以‘干扰指挥决心’为由解除了他的职务,并让人把他送回了后方。战后当我从血的教训中知道他的建议正确去找他时,他已被保卫部门送回了国内,并很快让他复员了。我仅仅用了几句话,就把一个谋士人才毁掉了,多么容易呀!自那以后,我才懂得不用真正的谋士是要吃败仗的。我在小心禁绝自己的部队中再出现这类毁坏谋士人才的事,但是,前些日子我还发现,就在我们军司令部,还是有参谋因提正确建议而遭打击报复,这位参谋就是季浇粟同志。季浇粟参谋——”军长讲到这儿叫一声。

老季默默地站起了身。

“我向你赔礼了!”军长说着,十分正规地向季浇粟举手敬礼。

一层水雾漫上了老季那呆然凝望军长的双眸。

会场寂然无声,只有山风掠过梯田埂时发出轻微的声响……

十三

植生最后一个下的车。

同志们下车后都已向宿舍区那边走了,只有他把背包扔到地上,重重坐在了那里。他只觉得浑身无力——将近一昼夜的不平常的脑体力劳动,几乎耗去了这个壮汉身上的全部精力。

“邢参谋,这是谁的军棋掉下了?”正在打扫车厢的汽车司机跳下车,手拿着一副军棋向植生跑来。

植生接过一看,见棋盒上写着“季记”二字,说道:“季参谋的,我给捎回去。”说罢,起身背了背包,缓缓移步向宿舍楼那边走去。

“邢参谋!”植生没走几步,近处突然传来一声姑娘的喊叫,他一愣,扭头一看,才发现齐荠背着背包站在身后。

“有事?”植生有些诧异。

“嗯,有点儿事。”齐荠微笑着,但笑只是一刹那,很快,两片红晕升上她的双颊。

“说吧。”

“我这人说话喜欢直率,也希望你能直率!”齐荠脸上的那丝红晕消失,现出了一种决心把内心隐秘情绪袒露出来的坚定。

“说吧!”植生右手习惯性地揪住了耳轮。

“我——”一向口齿伶俐的齐荠吞吐了一下,“最近看到一本书上说,‘一个女人在婚后的家庭生活中完全处于支配地位是不会幸福的!’”

“什么意思?”植生两颊一动,手放开了耳朵,声音变得低沉了。

“我是说,我希望将来能与一个比我脾气更倔更烈、比我更坚强的人生活在一起。”那丝红晕又在齐荠的脸上泛出。

“说完了?”植生的声调和目光都有点冷。

“完了。有时候,感情有为理智所不理解的理由。”这后一句,她是在为自己的行为解释。

“那好!我也告诉你一句话!”植生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从七岁起,就恨那些朝三暮四的女人!”

齐荠在一瞬间的呆愣之后,突然气恼至极地吼道:“滚!”跟着,猛地转身跑了。

“站住!”这次倒是植生低沉地喝叫了一声,这声音具有这样大的威慑力量,以致执拗惯了的齐荠不得不猛地停住脚步。

“你应该承认,”植生的声音依旧冷冷的,“你从小就生活在军人社会的上层,你对基层军人的生活和思想是不熟悉的!因此,你在评价他们的时候,要注意公正!”

“我不想听别人的教训!”齐荠执拗地叫道。

“我认为我应该教训你一句:你要了解而不是去刺伤白可的心!”植生说罢,便转身大步走了。

齐荠定定地站在那里,许久许久,一动不动……

十四

植生一手提着自己的背包,一手拿着那副军棋,缓缓推开了老季的宿舍门。

屋里,老季和白可正背对着门口,凝神望着墙壁,白可背在身后的右手中握着一管毛笔。植生有些诧异地抬眼向墙上看去,这才发现在原来挂着的那个写有“当效徐庶进曹营”的条幅旁,又挂上了一个墨迹未干的新条幅:“该仿孔明在蜀中。”那一个个力透纸背的魏体字,显然出自白可手中的那支笔。

“坐吧。”老季似乎意识到进来的是植生,头也没回地低声说道,“条幅,挂两个好看些。”他那含混的低音,既像是对植生解释,又像是自言自语。

植生无言地望着那个新写的条幅,沉默,又充塞了屋内。

“吧嗒!”一滴墨汁从白可手中的毛笔笔尖滴落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