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
棠梨村,在这豫鄂交界的四乡里很有些名气。它出名就出在它村中的那棵老棠梨树上。
那棠梨树的样子十分古怪:树冠的北半边枝长叶茂、郁郁葱葱;南半边却枯枝戳空,片叶不生。它所以呈这种半死半活的模样,据住在树旁的郝六嫂解释:是因为当年王母娘娘手下有一丫鬟,私自下凡在咱这地方找了一个男人,王母听说后派雷公来抓,小丫鬟和她的男人就手拉手死抱住棠梨树干不松手,最后王母怒极,让雷公把树劈死一半,这才把被震昏的小丫鬟抓上天庭。“挨千刀的王母娘娘!”郝六嫂每次解释完总要恨恨骂上一句。
那棠梨树自身也颇有些神道:可为人祛灾灭病。听村中的酒鬼“两瓶半”讲,如果家里人有病,你只要在月黑之夜提两瓶酒来到树下,对着树干连磕三个头,然后小声说清病人病状,把酒留下,转身回家,病人病情保准马上见好。他曾反复宣传过一个病例:有一个姑娘因其嫂生下孩子没有奶水,便提两瓶酒来树下磕头,她磕头时本该说:“我嫂嫂有孩子后没有奶水,请开恩让孩子有奶水吃。”不想她慌忙中把“嫂嫂”二字漏掉,结果,这姑娘转身没走出二百步,自己的两个奶头便来了奶水,到家时,衣服的前襟竟全被奶水浸透。正因为它神道颇灵,所以在那有名的“十年间”,月黑之夜前来祈求平安的人就接连不断。
那棠梨树的躯干本身就是这地方的一部“史书”:上边被前人用刀刻了不少字。那刻在最下边的隐约可见的三个隶字:“棠梨站”,刻写的年代无人说得清楚;刻写的原因,大约是因为这里早先是襄阳—洛阳古驿道上的一个驿站。树干上还有三个比较清楚的宋字:“棠梨树”,据“棠梨中学”的“公办”魏老师“考证”,这三个字是在北宋末年刻上的。大概那时这里已是一个村落了。此外,树上还有一些刀刻出来的字,像“德”“闯”“贞”“聚”等等,村上人对这些字刻写的年月和目的,说法就很不统一了。
棠梨树出名,棠梨村当然也就出名。
五十年代,邓州城里的当任县长视察棠梨村时,见它处于四乡几十个村子的中央,又临公路,便指示县商业局、粮食局、邮电局、教育局和新华书店在这里设立分支机构,以便乡民。不久,棠梨村上便出现了有六名国家职工的综合商店;有两名职工的新华书店;有三名“公办”教师的“棠梨学校”;有两名工作人员的邮电所;有三名职工的粮管所。自此以后,邓州至襄阳的公路穿过村中的那截道路,便被称做了“街”,每逢阴历单日子,四乡里的人便来这里赶集买东西。
老棠梨树刚好就站在街边,而且又正巧位于这条二里来长的街的中间。
今儿个快吃晌午饭时,已改称为“棠梨中学”的“棠梨学校”大门里,走出了“公办”的魏教师。只见他端了半碗红薯面汤来到棠梨树下,在树干上贴了一张写有墨笔字的白纸,纸刚贴上,在街边闲逛的四十来岁的“两瓶半”,便凑到前边,用他那被老白干冲哑了的嗓子高声念了起来:“通知。因全体教师进县学习,我校学生今秋入学时间推迟一天。顺告,今年我校参加高考的学生均未被录取,请勿再来校询问。棠梨中学。一九七八年八月十八日。”
“娘的,又没考中一个!”“两瓶半”读完后很响地骂道。
“唉——”“两瓶半”的骂声刚落,在树下摆摊卖菜的邹家庄的“菜驼子”,便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二
开始变凉的日头,慢腾腾地向西天沉去。
邹家庄村南的红薯地里,邹尚毅突然扔下挖红薯的三齿钉耙,双手抱头蹲在了地上——刚才,他称驼叔的“菜驼子”从街上回来告诉他:“棠梨树上贴了告示,全学校没考上一个,你也没中。”
没考上!又没考上!
尚毅对考上大学曾怀着怎样的热望啊!二十二岁的他已经从无数个同村、邻村伙伴的身上看清了,要想不再抡这三齿钉耙在地里苦干,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参军,另一条就是考学了。由于先天生成了一双平底脚,几次检查身体都未合格,前一条路绝了。于是,他只好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考学上。去年第一次恢复高考时他去应考没考上,接下来他不顾继父的反对,又坚持到母校棠梨中学跟班复习了一年。这期间,继父多次朝他咆哮:“二十多岁了,还要老子养活你,算你娘的什么道理!”他都隐忍着没有辍学。每逢妈妈背着继父悄悄朝他手里塞几个钱让他去学校时,都同时增加一点他考上大学的决心。他付出了怎样的努力啊,然而,终于还是没考上!
“嘭!”他猛地扬拳朝面前挖出的一块大红薯砸去,那红薯立时碎成了几瓣。
“娘的!早就说不让你上的,你偏要上,这下倒好,学没考上,活也没干成!娘的!”旁边的继父此时也停下手中的钉耙,眼瞪着尚毅大声骂。
“别骂了好不好,孩子心里也不好受。”尚毅娘在一边怯怯地劝。
“为什么不让老子骂?日你娘,当初我说过不让他上学,都是你这个憨女人,整天的上、上、上,上出你娘的什么好来?”继父边骂边向娘身边逼。
“你嘴里干净点行吗?”做娘的看到大儿子在面前,声音已几近哀求。
“老子嘴里不干净你还能怎么着?老子骂你活该!老子揍你也活该!”继父边叫边猛地朝尚毅娘打起了耳光:啪!啪!啪!他把这些年无偿供应尚毅上学的怨愤全发泄在那耳光上了。
“住手!”随着这声吓人的吼叫,只见尚毅猛地从地上跳起,抓起手边的钉耙便向继父冲去。
“毅儿——”嘴角渗血的娘在瞥见儿子抓起钉耙的瞬间,急忙向他扑来,死死抓住了他的手臂。
“你……你干什么?”继父被尚毅那抓起钉耙的凶状吓愣在那里。
“你再动俺娘一指头,我砍——了——你!”眼珠发红的尚毅从牙缝里迸出了几个字。
“不怕遭雷打呀?!”娘扬手照尚毅的脸上打了一巴掌,夺了他手中的钉耙。
尚毅血红的双眼直瞪着吓愣在那儿的继父,直到对方怯怯地蹲下身,他才猛地转身向棠梨村方向跑去。
“毅儿……”
尚毅娘带着哭音喊……
三
暮色开始在老棠梨树的树冠间飘荡,四周已显出些朦胧了。
茴叶手拿着一本几何作业,脚步轻盈地从棠梨中学院里走出。她刚去找老师问清了暑期作业中几道难题的做法,所以俊俏的脸颊上露着一丝轻松的笑意,但很快,那丝轻松就又消失了,她想起了爸爸昨天说的那句话:“明年你要也考不上,小心着!”今年,连考两次的二姐杏叶又没被录取,明年自己就能行吗?
“三姑娘,你爸的商店里这两天进没进宝丰大曲?”站在街边的“两瓶半”见茴叶走过来,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问。茴叶是棠梨村赫赫有名的国营综合商店主任夏恭礼的三女儿,馋酒的“两瓶半”知道她脾性好,便想从她这儿探听点消息。
“俺不知道呀,大叔。”正低头边走边想心事的茴叶此时忙停步答道,“你去店里问问俺爸吧。”
“嗨!咱这号人咋能跟你爸爸搭上腔。”“两瓶半”笑笑,紧紧腰上的一截草绳,“我说,三姑娘,帮我探一下有没有。俗话说,好心有好报。大叔我以后多在棠梨树下替你祷告几句,让你找个漂亮女婿!”
“不跟你说话了,大叔!”茴叶脸通红地顿一下脚,低头走了。
茴叶走到棠梨树下时,脸上的红晕才算褪尽。她扭头看了一眼树干上那张令二姐伤心的公告,这时,蓦然发现二姐的同班同学邹尚毅正头抵着树干默默站在那儿,她先是一愣,随即便明白了:他也在因为没考上学而伤心。
茴叶轻步走到尚毅身边,低低地叫了一声:“尚毅哥。”
尚毅闻声扭脸看了她一下,又把前额顶在树干上。
茴叶所以这样称呼尚毅,倒并不是因为两人同在一个学校且尚毅高出茴叶几级,而是因为茴叶知道二姐同尚毅的秘密关系。去年秋天的一个下午放学后,生性泼辣的二姐杏叶同两个同学赌气比赛爬树,爬的就是这棵棠梨树。当二姐爬到北边的那个侧枝上时,树枝突然断裂,当杏叶惊叫着随同树枝往下摔的一刹那,树下的男女同学都慌慌地躲开,只有邹尚毅和茴叶跑上前朝杏叶伸开了双臂。结果,杏叶带着巨大的惯性扑到了尚毅的怀中,一下子把他砸倒在地,他的腿、臂和胳膊上几个地方立时涌出了鲜血,所幸的是,那断了的树枝因为树皮的牵拉,没有随着砸下来,尚未造成更严重的后果。自那以后,茴叶发现二姐常和尚毅在一块儿。有天晚上,茴叶见二姐在很认真地写一封信,以为她是在给城里的大姐写信,便轻步走到背后去看,原来那信是写给尚毅的,茴叶还没看完半页,便羞得先捂了自己的脸叫道:“天哪……”结果惹得二姐在她头上敲了几个栗凿,逼她答应保密。其实,二姐不逼茴叶也不会乱说的,她生性害羞,对这类事根本说不出口。也就是从那时起,茴叶见了尚毅,都是叫他一声“尚毅哥”,当然,叫得很轻。
“别因为考不上太伤心,身体要紧。”茴叶柔柔地开口劝道,“走,去家里吧,我二姐在家。”
尚毅闻言慢慢地站直身子。是的,应该去见一下杏叶,把他要离家出走的决定告诉她。她是该知道这个决定的!去哪里?尚毅没仔细想,南下湖北或北上洛阳都行,总之,越远越好。他记得离村里八里地的小火车站夜间有货车通过,现在去找杏叶说说话,还赶得上去那里扒货车远走!
他跟在茴叶身后向她家走去。
暮色浓多了,天边似乎有雷声在响,尚毅抬头看了一下天空,只见远天的一团乌云,正慢慢地磨灭着早出的星星……
四
夏恭礼吃下碗中的最后一口面条,把筷子往黑漆饭桌上啪地一放,带有几分愠怒地朝坐在对面的二女儿杏叶说道:“你今黑里收拾一下,明天上午就骑车去城里你姐家,我下午已给你姐和你姐夫打了电话,让他们给你安排个事情。”
“嗯。”眼泡儿有些红肿的杏叶轻声应道。
“咱原本就是城里人,去吧,杏叶。”七十来岁的杏叶奶在旁边接了口,“咱户口不是农村的,你姐会给你安排个事情做的。”夏家原先的确是城里人,据说祖上有人还曾中过进士,只是到了六十年代初期那场三千万城市人口下放运动开始时,夏恭礼才主动要求带着全家来这里任职。
“还有,”夏恭礼又接着说,“记着把你的那些参考书交给茴叶,让她好好学。嗳,她怎么还没回来?”
“她去学校找教师问难题了。”杏叶低低地答。
“嗯。”夏恭礼点了下头表示明白。因为二女儿没有考上学的事,他很是恼火。他是一个极看重脸面的人,他一心想让三个女儿都能学出个名堂。前些年,他通过关系让大女儿成了工农兵大学生,毕业后在县卫生局当了干部,且又找了个在县委宣传部当干部的女婿,这使他很觉荣耀。接下来,他又开始操心二女儿上学的事,不巧,这时恢复了高考制度,他尽管在县城里关系不少,但却无法直接送她入大学,只好让她凭本事考了。结果连考两年,竟都落榜了,这不能不使他窝了一肚子气。使他稍觉宽心的是,下午他打电话给大女儿,大女儿说可以先把杏叶安排到县医院,而后再想法送她去上边的卫校进修,慢慢地可以当医生。也好,夏家再出一个医生也说得过去。
“记着,把给茴叶留的饭温在锅里,她吃了后再让她看会儿书!”夏恭礼又威严地给二女儿交代。在这个家,他是当然的权威。自妻子六年前去世后,是他一个人撑持这个家的,权力自然也都集于他一身。加上他脾气暴躁,所以女儿们都有些怕他。别看杏叶在学校挺厉害,但到了家,却不敢有丝毫放肆。就在饭前,还被爸爸训得哭了一场。
“妈,我出去一会儿。”夏恭礼站起身朝老母亲说了一句,便伸手从柜上抽了一张报纸夹在腋下,向屋门走去。
五
尚毅娘原以为儿子跑一会儿消消气就会回来的,结果天黑定之后,把留下的晚饭热了两次还不见回来,心里顿时发了毛,忙慌慌地朝近邻菜驼子的房子走去。
菜驼子今年四十六七岁年纪,孤身一人过日子。也是世代住在邹家庄的邹姓人,只是因为他颇会种菜且背又驼了,才得了个菜驼子的外号。此刻,吃了晚饭的菜驼子,一边噙了烟锅吧嗒着,一边把床上的两床被子抻成两个被筒。那床黑面的被子是他的,那床花面的被子是尚毅的。尚毅家因为房子窄,家里睡不下,自八岁以后就一直是在他这里搭铺睡的。被子抻开之后,他又坐在床沿上吧嗒着烟锅,等着尚毅来睡。就在这当儿,红着眼的尚毅娘“哐当”一声推开门,带着哭音叫道:“他驼叔!”
“咋了?”菜驼子见状慌忙站起身,早年大队里的人因他偷偷卖菜,曾在夜里撞门让他去参加过“学习班”,所以他一听房门这么反常地一响,立时条件反射地慌了起来,手足无措地走到尚毅娘跟前问。
“小毅跟他爹吵了几句,天没黑就走了,到这会儿还没回来——”尚毅娘话没说完,眼泪先淌了出来。
“哦,哦,往哪里走了?带东西了没有?”菜驼子闻言急急地问道。在邹家庄,关心尚毅的人除了尚毅娘之外,就是这个胆小怕事但心肠颇好的菜驼子了。由于尚毅从小就来菜驼子屋里搭铺,先是两人睡一个被筒,后来睡两个被筒,他亲眼看着尚毅长大,所以对尚毅很有父对子的那种关切。平时他做点儿好吃的,总不忘给尚毅留一点;夜里,他常常起来给尚毅掖掖被窝;尚毅上学后有时继父不给书杂费钱,菜驼子也常从自己怀里掏一点装到尚毅兜里。他也一直暗中希望尚毅能考上学,将来好不再受他继父的气。没想到尚毅学没考上,人又被继父骂跑了。
“往棠梨村那边走的,啥也没带。”尚毅娘抽抽噎噎地答。
“别慌,别慌。我去找找,我去找找。”菜驼子边说边磕了烟灰,急急地拿了手电。出门一看天上有云,又进屋拿了件蓑衣,便向棠梨村方向快步走去……
六
夏恭礼出了屋门,径直向棠梨树旁的郝六嫂的小酒馆走去。
“夏主任,还没歇着呐?”街边的一家屋门里传出一声恭谨的招呼。
“哦。”夏恭礼含混地应了一声,脚步没停地继续向前走。他平时总是用这声漫不经心的“哦”来应付人们那殷勤的问候,因为在这棠梨村,向他表示亲热、殷勤的人实在太多。在这个远离县城的偏远的地方,手中握有油、盐、酱、醋、烟、酒、糖、茶和其他日用百货销售权的夏恭礼,实际上是一个无冕之王。四乡里的人,棠梨村的老住户,棠梨大队的干部,包括粮所、邮电所、书店和中学的公教人员,都愿和他攀一点儿亲热。
“他夏伯伯,还忙哪?”街边又传来一个中年女人亲热的招呼声。
“哦。”夏恭礼照旧应了一个字,脚步没停地向郝六嫂的小酒馆走着。平日,他常在晚饭后到那小酒馆里喝两盅。其实,喝酒只是借口,要真想喝酒,他在家里会喝得更舒服。他到酒馆的真实目的,是想去看看郝六嫂。
郝六嫂原是棠梨村种田好手郝六的妻子,人很有几分姿色,嘴上也有几下子。郝六前年病死之后,她因为过去很少下田干活,没有种庄稼的本领,为了养活两个孩子,便先是偷偷、继而公开地卖起了散装酒。最后,干脆炒点花生豆、拌点豆芽什么的,堂而皇之地开起了有三张酒桌的小酒馆。因为要卖酒,六嫂自然就要常去夏恭礼的综合商店进点酒。有一次,由于商店一个职工的故意刁难,六嫂没办法,只好找到了夏恭礼。一见面便上前晃着他的胳膊央求着:“夏主任,看在俺孤儿寡母可怜的份上,你就批给一点儿散装酒吧。”夏恭礼自从在小书店工作的妻子死去后,因为三个女儿已经相继长大,加上他又极看重脸面,所以一直没和哪个女人的身子接触过,郝六嫂这么来回摇他的胳膊,摇得他脸热心跳,把埋在心底的那点对女人的渴望摇了起来,于是,他当时就批了条子。从那以后,他就常常借故去六嫂的小店里坐一坐,并且每次去,总要同时给六嫂批一点什么。时间一长,不知郝六嫂是想找一个靠山,还是不堪几年的守寡生活,终于在一个晚上,当几个喝酒的人走了之后,一下子扑到了夏恭礼的怀里。六嫂这个大胆的举动,几乎使夏恭礼失去了自持,但他那保护脸面的强烈愿望终于使他止住自己把事情发展下去,他只是轻轻用手在六嫂那有了皱纹但仍很细腻的脸上抚摩了一下,便扶她坐在了椅子上……
此刻,六嫂摆了三张方桌的那间酒馆正亮着灯。夏恭礼走到门口一看,见几个本村的人正在那里喝酒,有些迟疑地站住了脚,屋里的郝六嫂转身看见他,急忙亲热地向他招呼:“快呀,进来喝两盅。”
夏恭礼进了屋,在回答了几个喝酒人的招呼之后,便在一张桌前坐下,拿过胳膊下夹着的那张报纸看了起来。其实,他根本看不进去,他来这里是为了看六嫂而不是为了看报纸,更别说那张报纸是半月以前的老报纸了。他平时出门之所以总要在胳膊下夹张报纸,那只是为了表明他有国家干部的身份罢了。
这当儿,六嫂已很麻利地给他端过来一盘猪耳朵、一个小瓷酒壶和一只酒杯。六嫂在给他往杯里斟酒时很快地朝他低声说了一句:“是宝丰大曲。”夏恭礼微笑了一下,他知道六嫂平时卖的主要是县酒厂出的那种散装白干,而每次他来,六嫂端给他的却都是宝丰大曲。
几个喝酒的很快地咂完酒杯里的酒,相继出门走了。六嫂出门看了看,见无别的顾客,便转身进屋关了门,让帮她烧火煮肉的十三岁的儿子拉上九岁的女儿进后房睡觉,自己便又一下子坐在了夏恭礼的腿上,轻轻地把头靠在了他的胸前低声嗔怨道:“我说,你究竟有没有要俺的心?这样不结婚老拖着,心里真不是个味儿。”六嫂边说边拿起夏恭礼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胸前揉着。六嫂明白,只要自己能和这个商店主任结婚,不光自己今后的生意好做,两个孩子日后也可以凭着主任的关系,找个不干农活的差事。“昨夜里,”六嫂又低声说道,“我提了两瓶大曲到棠梨树下,已经求神保佑我们早成一家了。”
六嫂这滚烫的话和那丰满的胸脯,慢慢地使夏恭礼身上的血开始变得滚热,有一刹那,他真想猛地把她整个地抱在怀里,大声对她说:“好,我们明天就去登记结婚!”但很快,理智又固执地提醒他注意脸面。是的,倘真要和六嫂结了婚,替她抚养孩子他倒不怕,怕就怕进城开会时,那些城里的熟人会在背后笑话他:“想不到堂堂的国家干部娶了个乡下寡妇,可怜呀!”怕就怕大女儿和大女婿看到这个农业户口的继母时,会连他也斜着眼睛瞧的!怕就怕村上那十几个公职人员会在背后指戳他:“没料到大主任看上了一个农夫丢下的婆娘!”怕就怕总以城里人自豪的老母亲,会整天斥责他:“不要忘了咱原本是城里人啊!……”还有,夏恭礼很早就有举家迁往城里的打算,真要同六嫂结了婚,这个愿望就很难实现了。
“听我说,”他轻轻地抚弄着六嫂那饱满的双乳,“我的孩子已经大了,我们可以就这样暗中来往,结婚恐怕——”
“这么说,你是动心不要俺了?”六嫂霍地推开夏恭礼的手,打断了他的话,眼睛瞪着他,“只在你心闲时来玩玩俺?”
“你听我说——”
“不说了!”六嫂站起了身。
“我担心别人笑话——”
“行了!你走吧!”六嫂断然扭过了脸。
夏恭礼过去只看到六嫂对自己恳求顺从的一面,没料到她还有这么厉害的一面,这时只好尴尬地站起身向门口走去。
“等等。”在夏恭礼就要走到门口时,六嫂又声音很低地叫道,“以后,你还常来喝酒吧。”她心里虽然对夏恭礼有些恼,但她知道,她不应该就此得罪他,他是她做生意的靠山啊。
夏恭礼回头默望了她一眼,慢慢地拉开了门。
“呼——”夜风猛然摇了一下屋旁老棠梨树那巨大的树冠……
七
天,淅淅沥沥地飘起了雨。
夏恭礼有些烦躁地走到自家门口,扬手敲起了门。他自己心里也弄不清为何烦躁,是为郝六嫂刚才那几句厉害话,还是为自己刚才做出的那个决定?他说不清。
“爸,回来了。”小女儿茴叶来开了门。
“哦。”夏恭礼应了一声,便向自己的睡屋走去。在经过两个女儿的房门口时,他突然听到一个小伙子的声音从屋里传了出来,立时停了脚步对着插了院门往回走的茴叶厉声问道:“谁在这里?”——他平时对两个女儿同小伙子们的接触管得极严。
“我二姐的同学邹尚毅。”茴叶轻声答道。
夏恭礼转身“咚”一下推开了女儿的房门。坐在屋里的杏叶看见爸爸进来急忙立起了身,端着水杯喝水的尚毅也站了起来。
“爸爸,他叫邹尚毅。尚毅,这是我爸爸。”杏叶做着介绍。
“大叔。”尚毅恭敬地叫了一声,他这是第一次来到杏叶家里。
夏恭礼没有应声,只是看了一眼这个穿着一身乡下土气裤褂、光脚套一双旧布鞋的青年,扭过身边往外走边冷冷地说道:“快半夜了,哪有那么多话要说?!”
尚毅一听这话,放下手中的杯子就要往外走,杏叶和茴叶见状急忙伸手拉住他。杏叶示意他坐下,自己随父亲来到了堂屋里说道:“爸爸,能不能让他先住在咱们家里,他不愿回他家了。”
“嗯?!”夏恭礼猛地转过身来,“胡说!让一个农村小子住我这里干什么?”
“爸……”杏叶望了一眼爸爸那冷厉的面孔,牙一咬下唇,脸上突然现出一不做,二不休的神色,低声说道:“他喜欢我!”
“什么?!”夏恭礼的脸突然涨得通红,他一霎时明白了女儿说的是什么,气极地吼道,“他算什么东西?也配往我夏家屋里挤?看他那副样子,他自己不知道害臊,我还觉得丢人哪!”
旁门开了,奶奶这时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扣着衣扣出来朝杏叶说道:“憨闺女,咱原本是城里人,吃卡片粮的,他一个乡下人——”
“我也喜欢他。”杏叶这时低低地打断了奶奶的话。
“胡说!”夏恭礼恼怒地向女儿逼了一步,“那个东西有什么值得——”
“不要骂人!”一个冷冷的声音突然打断了夏恭礼的话。他扭头一看,才发现邹尚毅一脸怒气地站在门口。尚毅刚才在杏叶屋里坐着的时候,对这边屋里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骂我是‘什么东西’,那么你是‘什么东西’呢?”尚毅又直瞪着夏恭礼冷冷说道——他那敏感的自尊心被这几个字剌得太深。
“你?!”夏恭礼一时被气愣在了那儿,在整个棠梨村,还从没有人敢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话,“你给我滚!滚!”他暴怒至极地朝尚毅吼。
不想尚毅这时竟在嘴角浮起了一丝冷笑:“对不起!我不是来找你的,只有夏杏叶说叫我滚我才滚!”他决心气一气这个侮辱他的人——他知道杏叶是不会说出那句话的。
夏恭礼闻言真想上前给这个乡下小子几巴掌,但他止住了自己,万一这小子还了手,让村上的人们知道了,自己的脸往哪里放?
“说!叫他滚、滚!”夏恭礼转向杏叶咆哮道。
杏叶低下头去,默默地站在那儿。
“好哇,你个贱丫头!”夏恭礼气极地叫道。不过,瞬间之后,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平静了:“把老子给你的东西全部给我留下,把你的外衣也给我脱了,马上跟他走!”
杏叶震惊地抬眼望着爸爸。她清楚地知道,尚毅身无分文,现在跟他走,住哪里?吃什么?穿什么?
尚毅的瞳仁里这时则突然闪过一丝欣喜的光,他满怀希望地望着杏叶。他相信她会坚定地说出那句话:“好,我跟他走!”他记起了她当初写给他的一张纸条上的话:“愿跟你到天南海北!”
“从今以后,我没你这个女儿,你也没有我这个父亲!”夏恭礼边说边抖着手擦燃火柴,点燃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
一直呆站在屋子一角的茴叶,有些紧张地望着姐姐,似乎在担心她说出什么。
奶奶拄着拐杖不动声色地站在那儿。
雨点儿砸着屋瓦的响声立时填补了室内这瞬间的寂静。
“你……走吧。”杏叶低微地朝尚毅说道,声音小得几乎要被雨声淹没。
尚毅的脸倏然变得煞白。
“大声说!叫他‘滚’!”女儿在意料之中的妥协使夏恭礼的声音又变成了咆哮。他向杏叶又逼了一步。
“你……滚吧……”杏叶低垂着头说出了这句话。
尚毅的身子先是剧烈地一震,而后盯了一眼杏叶,只一眼,便猛地转身向院门走去。
“外边下雨!”茴叶这句怯怯的提醒还未落地,脸上就重重挨了爸爸一巴掌。
夏恭礼亲自走到院中,“哐”的一声关上了院门。
八
茴叶挨了爸爸一巴掌进屋后,抹了一下眼角的泪,给伏在床上哭泣的二姐倒了一杯水,便默默去墙角拿了自己雨天上学用的伞,悄步向院中走去。
她要去给尚毅送把伞。这雨,要不了一会儿就会淋湿尚毅的衣服。
茴叶和二姐最大的不同之处,是她心肠软。那次她拿了爸爸给她的五元钱去粮所买香油,在粮所门口碰到了“两瓶半”,“两瓶半”那天正在为没钱去酒馆发愁,见茴叶一手攥钱、一手提塑料桶迎面走来,忙上前带着哭腔说道:“哎呀,三姑娘,我刚才把买粮的钱丢了,家里还等着我买粮回去做饭哪,天呀!”茴叶一听,赶忙把手中的五元钱给了他。结果,当她回家听着爸爸的怒骂时,“两瓶半”却已在六嫂的酒馆里快活地端起了酒杯……
茴叶刚才见爸爸在这雨夜把尚毅赶出门,心里十分难受,秋雨好凉,淋了雨是会得病的啊!
茴叶在院中站了一会儿,见爸爸睡房的门关了,便轻轻地拉开院门的门闩,闪出了院门。
借着昏黄的街灯,茴叶看到,尚毅正极慢地一步一步向棠梨树那边走着。她疾步追上了他,边把伞往他手里递边喘着气说:“快,拿上这把伞。”令茴叶一愣的是,尚毅接过那把伞啪地往地上一扔,头也没回地加快了步子,拐上了那条通往小火车站的土路。
茴叶愣了一会儿之后,才无可奈何地朝着已消失在黑暗中的尚毅叫道:“你会感冒的!”
“咦,这不是茴叶吗?”街边的一扇门随着茴叶的喊声打开了,一个男子的声音从门里传出。
茴叶扭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站在粮所的门外,门口立着她过去的同班同学,现在的粮所会计孔俊。孔俊是前不久坚决要求退学来顶替在粮所工作的妈妈的。
“嗯。”茴叶朝他点了下头,又把眼睛扭向尚毅走去的方向。
“送谁?”孔俊啪地打开一把漂亮的折叠伞,走出门关切地问。
“我二姐的一个同学。”茴叶答得心不在焉。
“去屋里坐吧,外边在下雨。”孔俊的话里满是殷勤,俊俏的脸上满是笑容。
“不了。”茴叶的双眼依然望着尚毅消失的方向。
雨点拍打街边树叶的声音愈来愈响,雨,越下越大了……
第二章
一
邹尚毅整整有半年时间没有在棠梨村街上出现。直到第二年四月末的一个逢集早晨,他才又站在了棠梨村的老棠梨树下。
他的面前放着一副担子,担子两头的筐里装满了用玉米皮编的提篮。
他的身旁蹲着驼叔,放着驼叔的菜担。
邹尚毅没有远走。
他并不是不想远走!
半年前的那天晚上,他冒雨赶到小火车站,企图扒一列货车南下湖广,不料那火车也欺他是乡下人,就在他的双手刚要抓住那飞驰而过的车厢时,车身轻轻抖了一下,于是,便轻而易举地把他抛到了高填方的路基下。
当寻找他的驼叔找到他时,他只剩下了一口气。
他在驼叔的屋里整整躺了五个月。
不过,这五个月他没有白躺。就在这期间,他从驼叔那里学到了一个不干农活也能混饭的手艺——编织玉米皮提篮。
驼叔早就会这个手艺,过去尚毅一直没有注意过,就连驼叔自己也没看重这个手艺。他只是在急用的时候,才拿着几把玉米皮,顺手编一个,用完就扔了。有天晚上,当驼叔为卖一点零散大蒜而赶编一个玉米皮提篮时,躺在床上的尚毅看到了,也是闷极无聊,便跟着学编了一个。那编法不难学,何况尚毅的两只手原也很巧。小时候他用柳枝、秫秸秆编扎的蝈蝈笼和小鸟笼,常得到伙伴们的称赞。没有料到的是,当第二天驼叔用那两个提篮盛了蒜放在菜担上去四乡里卖时,竟有两个外乡姑娘非要用一块钱把那两个提篮买走不可。驼叔当日回家,把这巧事当笑话一讲,尚毅瞪大了眼睛,毕竟是高中生,惯于琢磨:既然可卖钱,何不继续编下去?于是此后,他便坐在病床上,动手编起来。驼叔常挑担去四乡里卖菜,每次走时,总要把尚毅编的提篮往担子上挂几个,使人惊喜的是,每次都能以五毛左右的价钱顺利卖出。这事连驼叔自己也觉意外,他没想到这东西竟果真能卖钱。
无意中学到的这个手艺,又让尚毅看到了一点不当乡巴佬的希望。
所以,在身体恢复到可以挑担的今天,他便亲自挑着这些提篮来到了多日不见的棠梨街上。
街两边的人们相继起床开门了。
最先跑到街上的是一个七八岁的男娃,大约是被尿憋急了,一到街上便捏了鸡鸡当街浇起来,声音哗哗的,好响。
跟着出现在街上的,便是“两瓶半”了。这“两瓶半”变成酒鬼前是南阳师范的一个学生,所以至今还保持了当学生的那个好习惯:不睡懒觉。“两瓶半”当年考上南阳师范时,这棠梨村人是很觉荣耀的,因为新中国成立后整个棠梨村也就出了这么一个秀才,可惜的是他只上了一年多一点就退学回来了,而且很快变成了一个酒鬼。这内中的原因,村上人不大清楚,有传说他是因为写了一封什么建议书被批斗之后失了意;有传说他是爱上了副校长的女儿被副校长干涉失了恋。究竟因为什么,无人花钱去南阳了解明白,反正他已变成了酒鬼。此刻,“两瓶半”一见棠梨树下的驼叔,便高声招呼起来:“驼哥,卖菜哪?”说着,走过来,从菜筐里捏了两棵葱,手一捋,便塞进嘴里嚼起来。
这时,紧挨老棠梨树的郝六嫂家开了门,六嫂拎了一个尿罐走出来。她原本是要去把尿倒在屋后茅房里的,但一见驼叔的菜担摆在树下,立时高兴地拎着罐径直奔过来叫道:“驼哥,给我称五斤葱!”——棠梨街上的人都知道驼叔的菜务得好,人又厚道,所以都愿买他的菜。
“两瓶半”一见六嫂这样子来到菜担前,便把头探到尿罐口上看。“看你娘的啥?想喝?给!全喝了!”六嫂见状嗔骂道,丰腴的脸上虽带些惺忪,但却泛着歇息过后的晕红。
“我看看有没有红的。”“两瓶半”嬉笑着叫。他至今没有结婚,所以特别爱和六嫂缠。
“红你娘的那个脚!”六嫂笑骂着,随后把尿罐绳往“两瓶半”跟前一递,“去,帮老娘把它倒了,老娘要买菜!”
“帮忙可以,不过,你一会儿得给一杯宝丰大曲!”“两瓶半”讲起价钱来。
“想得倒美!还宝丰大曲哩。”六嫂不再理会“两瓶半”,转向驼叔,“驼哥,称吧,五斤!”
“两瓶半”一见六嫂不再理他,忙讨好地主动上前接过尿罐提绳,跑到茅房那里倒了,而后又跑过来嬉笑着对六嫂说:“待一会儿你给半杯红薯烧也行。”
六嫂不理他,只管撩起衣襟把驼叔称好的葱往衣襟里放,“两瓶半”见状急忙又伸手帮忙,趁六嫂不注意的当儿,探手捏了一下她左边那个高高的奶子。
“滚!”六嫂笑着用脚踢了一下。
当六嫂把葱包好掏钱算账时,忽然惊叫道:“哟,钱不够了,少五分,来,来,退点儿菜。”
“算了,算了,拿走吧。”老实的驼叔立时摆手。他哪里知道,六嫂是存心想沾这点光。屋这么近,她是完全可以进屋拿上钱交来的。
“少五分钱好办!”“两瓶半”立时又接了口,“让驼哥在你脸上亲一下就算两清了!咋样?驼哥,快亲呀!”
“放你娘的狗屁!”六嫂笑骂一句之后,便转身向屋门走去。
“你呀,有光不沾!”“两瓶半”指着驼叔训道。
“别瞎说,别瞎说。”驼叔的黑脸孔涨得通红,赶忙又拿起秤盘应付新来的顾客。
在驼叔忙着称菜的当儿,尚毅把那担提篮在一旁摆开,而后自己蹲在一边,有些紧张地看着街上的人。“两瓶半”这时也注意到那些提篮,他挨个儿地拿起来看,不知他是看到尚毅可怜,还是真觉得那提篮好,只听他一连声地夸赞:“嗬,这篮子编得好!编得好!”他这么一叫,当下便吸引了几个赶早集的姑娘媳妇过来问价看货。人越围越多,转眼之间,一担子提篮便全以六毛的价卖出了。尚毅握着那一卷钱,心里忽然萌出一个念头:既然出手这么快当,何不大干一下?除了自己整日编外,能不能再找驼叔姐姐的那两个孙女、一个孙子也来干,他们不是也会这个手艺吗?对!和驼叔商量商量!
“驼叔,我去综合商店看看。”尚毅对驼叔说了一声,便大步向那边的国营综合商店走去,他想去给驼叔买瓶酒,今黑里回去犒劳犒劳教他这个手艺的老师。
“喂,同志!给我拿瓶宛城白干。”尚毅进了商店,很气派地朝正在货架前整理货物的一个男子叫道。过去他当学生时虽然也常和同学们一起进这个商店,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气派,娘塞给他的那几张毛票哪允许他气派?
“好。”那男子转过身来,尚毅当时一愣:夏恭礼!
夏恭礼也认出了眼前人,嘴角上浮出了一丝轻蔑。
尚毅两眼迎着夏恭礼的目光,两人对视着。
最后,还是夏恭礼先移开了眼睛,大声地对近处的一个女售货员叫道:“小陈,来给这位农民拿货!”对“农民”两字,他特意加重了语气。
尚毅鬓角上的血管一下子凸现了出来,但他终于还是抿紧了嘴唇,默默地把钱递给了那位女售货员……
二
一阵风吹过,几片黄了的棠梨叶缓缓飘下,落在了尚毅摆开的那些提篮上。
今儿个上午,尚毅又挑着满满一担提篮,和挑着菜担的驼叔一块儿来到了棠梨树下摆摊儿。
那天从街上回庄里后,尚毅把请人帮助编提篮的想法同驼叔一说,驼叔就满口应道:“中,这是好事!”第二天驼叔便去老姐姐家把一个孙子、两个孙女叫了过来。这样,加上尚毅四个人编织,速度很快,每人每天六个,一天下来就是二十四个,驼叔晚上也来帮忙,所以每天就是二十五六个。几乎只隔一天,尚毅就要挑上一担提篮去棠梨村卖。二十多天下来,就赚了二百五十多元,加上原来的那些钱,已近四百元了。前不久,尚毅拿出一些钱在村里又买了一部分玉米皮,同时给三个半大孩子每人分了五十元,三人一下子拿到这么多钱,干得更欢了。
尚毅和驼叔刚在摊后蹲下不久,菜担前就响起了一个姑娘轻柔的声音:“大叔,给我称三斤胡萝卜。”尚毅闻声扭头一看,原来是茴叶。茴叶这时也认出了他,刚要张口说什么,尚毅已经猛地扭过头吆喝道:“卖提篮啦!”——自从那晚上的事情发生后,他一见夏家的人心里就来气。
“茴叶,买菜哪?”这当儿,粮所会计孔俊走过来亲热地朝茴叶打着招呼,“怎么,没带菜篮?来,来,我给你买个玉米皮提篮你提回去。”他殷勤地朝茴叶说罢,便转向尚毅叫道:“来,我来照顾一下你的生意,买一个两毛钱可以了吧?”他边说边拿起一个提篮审视着,“嗬,这么粗糙!你们这些农民倒真会赚我们拿工资人的钱噢!”
“哧!”尚毅闻言猛夺下了他手中的提篮,冷冷说道:“不卖!”
“嗬,为什么不卖?我买你的东西是看得起你!”。
“孔俊,我不要你买的篮子,我走了。”茴叶这时低声说罢,用手绢兜着买的胡萝卜转身走了。
“真他妈的不识抬举!乡巴佬!”孔俊见茴叶走开,自己的殷勤没献上,心中有些火了——自杏叶进城工作之后,茴叶就是整个棠梨村最漂亮的姑娘,孔俊已被茴叶的漂亮弄得颠三倒四。
“再说一句!”尚毅此时忽地握拳站起身来。
“尚毅!”一旁的驼叔见状急忙上前攥住了尚毅的手。
“再说一遍怎么了?乡巴佬!”孔俊鄙夷地一瞥尚毅,扭身走开。
尚毅气得浑身颤动着想去掰开驼叔的手,然而终于没有掰开。直到孔俊走出好远之后,驼叔才松了手小声说道:“人家是办公事的人,咱咋敢去惹人家?”
尚毅重重地拍了一下大腿,蹲在了摊子前。
今儿个是有些反常,天快晌午时,提篮才卖出了三个。怎么回事?尚毅肚里那股被孔俊引起的怒气慢慢被焦躁所代替。后来,他去村街上走了一趟才明白:在另外几个地方,也有人在卖式样相同的提篮。
糟糕!有人跟我学了。怎么办?倏地,他记起中学图书室里有一本《商业入门》,在校时有一次他去借小说《商界皇后》,管理员误把《商业入门》拿给了他。也许,那书上写有对付眼下这类情况的办法。想到这里,他疾步跑回摊子,给驼叔说了一声,便向不远处的母校大门奔去……
三
当尚毅从学校图书室回来时,太阳已经落了。
“咋去这么大时候?”仍守在摊前的驼叔见尚毅终于回来,急忙把早上带来的白馍递到了尚毅手里,又给他剥了两棵大葱让他就着。
饿极了的尚毅边嚼着馍边兴冲冲地说道:“我在那儿把《商业入门》那本书粗粗地看了一遍,把有用的东西抄下来了。另外,还翻了几张《市场报》,嗨,心里明白了不少!”看书所引起的兴奋已经使他忘记了原来的不快和烦恼。
“快吃吧,饿到现在。”驼叔心疼地望着尚毅。待尚毅把三个白馍送进肚之后,驼叔才指着还剩下一半的提篮宽慰地说:“天快黑了,今儿个先回去,这些晚点再拿来卖吧。”他怕尚毅伤心。
“行。这些就是卖不出去也没啥,我们以后的东西会卖出去的。”尚毅倒没伤心,挑起担子便跟着驼叔往回走。
两人闲话着走过棠梨大队部门口时,见门前的平场上有不少人在搭架子、拉电灯,场边上停着两辆马车,马车四周围着好些人。尚毅有些诧异,上前一打听,才知道是从新野县那边过来了一个乡间豫剧团,今黑里要在这儿演豫剧《穆桂英挂帅》,是棠梨大队包场。
“咦,演穆桂英打仗?好哇!我二十几岁时看过一回,好得很!”驼叔一听戏名,脸上立时满溢着笑,“那个穆桂英啊,嗨!打仗厉害着哪!”
尚毅一见驼叔这个欢喜劲儿,立时说道,“那咱就看看!”说罢,便同驼叔一起去近处一个相熟的人家把两副担子存了,而后,两人便各找两块土坯,早早地搬放在戏台正前方中央最好的位置,坐下来静等开演。
乡下轻易没有剧团来演出,一旦来了剧团,人们的高兴劲就无异于过年,男女老少早早地吃了晚饭赶来,黑压压地挤满了整个平场。驼叔和尚毅望了望四周的人群,暗自庆幸自己来得早。戏台右侧乐队坐的地方,已经有一个拉板胡的在那里调弦;几个化了装穿了戏服的“杨家女将”,在台幕一侧不时地露出身影,惹得人群中的孩子们一阵阵发出“哟、哟”的惊叹声。驼叔兴致很高地把双眼对着舞台。不想就在这时,棠梨大队的几个干部领着几个搬了矮腿长条凳的青年从台前径朝驼叔、尚毅坐的位置走来,在他们的身后,跟着一溜在街上综合商店、粮所、书店、邮电所工作的吃“卡片粮”的人。走在前边的大队干部边走边叫道:“喂,坐这个地方的都请让一让,空出位置,让机关的同志坐在这儿,按老规矩,让让!”
驼叔和尚毅一听这话有些吃惊,尚毅立时开口叫道:“先来后到!我们早坐了这里,凭啥让给他们?”
“哎呀,这小伙子,”那大队干部轻声劝说道,“人家是公家的人嘛,再说,平日里我们不是也要常求人家吗?来,让让!让让!”
“走吧,咱到边上去。”驼叔虽然不舍但又有些胆怯地去拉尚毅的手。
“公家人就高人一头呀?”尚毅愤愤地站起了身。
场中最好的位置很快让出来了,条凳摆好后,那一溜吃“卡片粮”的人开始依次入座,尚毅这时瞥见走在最前面的是夏恭礼,孔俊也在其中。对方显然也看见了尚毅,夏恭礼只是不屑地很快扭过头去,而孔俊则高声地朝尚毅叫道:“哟,你也想坐这个位置?最好回去照照镜子,看清你属于哪一个等级!”
尚毅一听这话,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立时转身要去重坐刚才的位置,驼叔见状急忙死死扯住他的胳膊,硬把他拉到了人圈外。
“我说,咱这第三等级坐这里可以吧?”“两瓶半”此时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嬉笑着挤进了公职人员坐的地方。
夏恭礼和孔俊厌恶地看了他一眼,无可奈何地扭过了头。
演出开始了,穆桂英戎装一身威武地出场亮相,驼叔急忙抬眼从人缝里向戏台上望,尚毅却木然地站在那里,咬牙看着脚下的地……
四
秋去冬来。转眼之间,棠梨树北半边的枝上又长出了一片片嫩叶,中原南部的春天便不声不响地到了。
天刚刚亮,尚毅和驼叔就在棠梨树下铺着的塑料单上,摆了长长几溜五颜六色的玉米皮编织品,有多种图案和样式的提篮,有小孩、老人用的方形、圆形坐垫;有小孩们玩的彩色小篮,有成人夏季在户外地上铺的睡垫;有家庭放暖瓶、茶壶用的瓶垫、壶垫;有粮囤底下用的垫子等等。
尚毅自那次看戏夜回家之后,就开始专心琢磨如何打开自己商品的销路问题。他先是按《商业入门》那本书上关于商品应既具使用价值也具观赏价值的要求,买来颜料,在编好的提篮上绘上花鸟虫鱼——他过去在学校上美术课时比较用心,还能略略画上几笔。接着,他又买来彩色塑料单,裁成小片,在每个提篮的里边衬上一层,既好看,又使顾客可用它盛细小物品。之后,他又外出请教了懂漂染的人,买来染料,把玉米皮染成各种颜色,用这些有色玉米皮在提篮两侧直接编出各种图案来。此外,他又按书上关于注意调查顾客消费需求情况,及时转产和扩大生产的要求,专门跑到十几个村里做了调查,回来后又增加编织除提篮之外的十来种新产品,这样,生意马上又兴旺起来。每次来卖,总是很快卖光。顾客已由四乡里的农民和棠梨村吃“卡片粮”的人,扩展到那些南来北往的过路人。
生意越做越活,钱也越积越多。短短几个月过去,除去各项开支,尚毅竟已积下了近三千块钱。现在,尚毅又叫来了一个表弟、一个堂妹参加编织,让驼叔和继父帮他往集上挑着卖。事顺人心畅,眼下的尚毅整日面露笑容,就连此刻站在那儿吆喝买卖也是高腔大嗓:“草编制品,物美价廉,任挑包换!哎,草编制品——”
不到晌午,挑来的编制品便已卖出了一半,他高兴地转身刚要同驼叔说几句开心话,忽然看见驼叔正在皱着眉头用手捶腰,他心里“咯噔”一下,那股高兴劲顿时没了。是啊,老这样来回挑着卖太累人费工,能不能就在这棠梨村边编边卖呢?他的两眼下意识地盯着街对面不远处的那片空地,默站了许久。当他又转过身来时,看到一个穿着夹克和筒裤的城里小伙儿与一个烫了发的城里姑娘正在摊子上挑着提篮,他上前刚要张嘴向他们介绍产品的优点,那女的抬起了头,就在那一瞬间,尚毅原本浮在脸上的笑容倏然消失,脖子上的喉结滚了几下,把要出口的话咽回了肚里。
对面站着杏叶。
杏叶也在一刹那认出了他,双颊立时变红,眼里现出了莫名的慌意。
“杏,你看这个提篮编得多巧!”旁边那个小伙子并没注意到杏叶神情的变化,而是很亲昵地拉了一下她的手。
尚毅两腮上的咬肌一阵抽搐。
杏叶猛地转身慌不择路地向她家那个方向走去。
“哎,怎么走了!就买这两个!”那个穿夹克的小伙儿见状急忙提了篮子向驼叔手里递钱。
“哎,草编制品,物美价廉——”尚毅突然声嘶力竭地喊……
第三章
一
棠梨树上的几只知了,大概由于耐不住天热的缘故,一齐发出长长的叫声。
紧挨着郝六嫂酒馆的国营小书店的柜台后,站着刚刚参加工作不久的茴叶。
此刻,她正默默地望着对面的那片空地。空地上,七八个人正在太阳底下忙着扎两个挺大的席棚,尚毅跑前跑后地指挥着,只穿着背心的上身被太阳晒得发亮。
茴叶今年也没考上大学。她自己很伤心,也使夏恭礼很伤心,夏恭礼在说了一句“看来你们都不是读书的料”之后,便开始为小女儿的工作奔忙起来。城里如今的待业青年很多,确实难进去,恰巧这时县新华书店设在棠梨村仅有两名职工的分店里,有一个女的到部队随军了,县店里的其他人都不愿来,夏恭礼便通过县劳动局,让茴叶到这个小书店上了班。茴叶是很愿意在这小书店上班的,这一来是因为她从小在棠梨村长大,这儿有她熟悉的同学、女伴,她不愿离开他们去城里;二来是因为她喜欢看书,干上这个工作后,看书就特方便;三是因为茴叶的妈妈生前就在这个小书店里上班,茴叶小时候常来这店里找妈妈,对这个只有两间店堂、一间仓库的小书店有了感情。
天,真热!茴叶站在这儿不动,汗还是一个劲儿地出,果真是遇上了“秋老虎”!好在这会儿店里无顾客,她可以把短袖衬衣上边的两个纽扣解开,并不时地用两手提起长裤的裤脚抖几下,让风从裤脚沁到身上。天哪!对面空地上忙碌着的尚毅他们肯定热得更厉害。
“茴叶,今儿下午是你的班?”一个男子的问话突然在柜台外响起,茴叶一看,原来是粮所的孔俊进了屋。
“嗯,嗯。”她慌慌地应着,急忙抬手把刚才解开的纽扣扣上。
“我下午不上班随便走走。”孔俊很随便地说着,眼睛却火辣辣地盯着茴叶那柔美的脸孔。
“噢,噢。”茴叶慢应着,转身从暖瓶里倒了一杯水,隔柜台递给孔俊。她看到孔俊那双眼睛直盯着自己,心里有些慌,也有些烦。说心里话,她不喜欢他那种过分殷勤的样子,尤其不愿见到他那火辣烫人的目光。
“知道吗?对面那两个大席棚是那个卖提篮的乡下小子邹尚毅搭的。”孔俊见茴叶的两眼只顾望着对面的那片空地,便也搭讪着说道,“听说他这是要办什么‘草编公司’,简直是异想天开!”
“哦。”茴叶慢应了一声,目光并未离开那片空地。
“晓得吗,”孔俊又继续说道,“听说这小子当初在学校时中午连五分钱的菜都吃不起,现在倒要办草编公司了!嘿嘿,妈的,想得倒美!”
听到两个脏字,茴叶的两道秀眉倏地挤在了一起,脸孔也微微有些发红。茴叶从小就受到奶奶的教育:“咱原本是城里人,说话要文雅。”可能由于奶奶的严格要求,茴叶家的人很少说脏话,在这种家庭环境下长大的茴叶,一听到脏话,脸就要羞红。她扭过头略略有些不高兴地看了孔俊一眼。
孔俊并未注意到茴叶神情的变化,依旧兴致很高地说道:“听说这小子有个继父,原先总骂他,这会儿……”
茴叶不再理会孔俊的话,又把目光移向在太阳下忙碌着的尚毅,心里默默想着:“天这么热,怎么不歇歇呢?”
街边树上的知了,还在无休止地叫……
二
太阳略略西斜,一天中最热的时候过去了。
茴叶把那捆新到的《农村科普读本》在自行车后座上绑好,便推车出了县新华书店的大院。
前天,县书店通知今上午要开发行工作会,让各个分店来一人参加。棠梨村分店就两个营业员,这个会本该由老营业员姚云婶参加的,可她病了,没办法,一向不爱出头露面的茴叶只得在昨天骑上自行车来了。会议整整开了一个上午,茴叶本想吃了午饭就回去的,因等着领这捆书,耽误到了这会儿。
茴叶骑自行车出了县城南门,上了通往棠梨村的公路,沿路边不紧不慢地蹬着车子……
出汗了。茴叶一手握车把,一手去衣袋里掏手绢,这当儿,前边近处突然响起了自行车铃声,她抬眼一看,见是一个胖胖的农村姑娘骑车迎面驶来,忙攥着手绢扭车向路中间躲去,不料那胖姑娘竟也向路中间躲来,三躲两躲,两车“当”的一声撞在一起,两人也一块儿摔倒在路上。那胖姑娘倒麻利,先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走过来扶起了茴叶。还好,两人都没受伤。可扶起车子一看,两辆车子的前轮都已不会转动。
“只有扛了。怎么办?”那胖姑娘呆愣了一下说,“要不你先去俺家住一夜,这事怨我!”她说着指了指公路一侧一个模模糊糊的村子。
“不,不,你走吧。”茴叶明知这件事怨对方,但她一直没说抱怨的话,她从来不愿使人为难。
胖姑娘见她说了这话,只好扛起车子先走了。
没办法,茴叶也只好扛起车子往前走,可没走出五十米,就不得不放下车子喘气。天啊,这车子好沉!
茴叶望望那已经快接近地平线的太阳,心里着急起来,离家还有二十多里路,照这样走法天黑之前怎能到家?一想到要走夜路,她的心里就先发了毛。没走多远,衬衣已全被汗水湿透,眼看着太阳落了地,茴叶急得流出了眼泪。
一辆汽车从后边驶来,她急忙挥手拦车,但司机连看也没看一眼,就开了过去,没法子,还得扛着走。
暮色越来越浓,茴叶的两腿也越来越酸,忽然一阵自行车铃声从身后传来,她不顾羞怯,急忙拦在路中间,半带着哭音叫道:“同志,帮帮忙!”
自行车停下了,骑车的是一个陌生人。在车子停下的瞬间茴叶的心就凉了,因为这车后座上还带着一个人,即使骑车的愿意带她也无办法。
“车坏了?”坐在车后座上的人这时跳下来问。茴叶觉得声有些耳熟,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是尚毅。他怀里抱着一块长方形的木板。
“嗯。”茴叶觉得心里有了点依靠。这时尚毅已走到她的车前查看着,少顷,他走到茴叶面前把手中的木板递给她说道:“喏,帮我把这个拿住,坐我表弟的车子先走吧!明早到你书店对面的席棚里推你的车子。”
“不,不,那怎么行?”茴叶急忙说道。
“怎么?怕我这个农民拐走了你的车子?”尚毅的眼睛眯了起来,里边闪出一束冷光。
“不,不是。”茴叶急忙摇头。这时,尚毅已把那块木板塞到了茴叶手上,自己抓起茴叶的自行车往肩上一放,先向前走了。
茴叶只得坐到尚毅表弟的车子后座上。
尚毅很快就被抛在了后边,直到暮色把尚毅的身影遮没之后,茴叶才把目光移到怀中抱着的木板上。这时她才注意到,这是一块设计得非常漂亮的广告牌,在几个画得精美的玉米皮提篮、椅垫、沙发垫之上,是一行好看的美术字:“棠梨草编工艺品公司”……
三
起风了。
风摇着老棠梨树那巨大的树冠,发出呜呜的响声,那响声经过玻璃窗阻隔传进屋里时,也仍然很大。
因为姚云婶的病没好,夜里值班看店的任务就落在了茴叶的身上。此刻,茴叶正静静坐在书店的值班床上,就着昏黄的街灯,隔窗望着对面席棚前挂着的那个“棠梨草编工艺品公司”的广告牌,那广告牌被风吹得一摇一晃。
今天早上茴叶去给尚毅送这块广告牌、扛自己的车子时,她本来是准备了一大堆感谢话的,不想见了尚毅刚说两个字“谢谢——”便被尚毅冷冷地截住:“行了,走吧!”她当时只得红着脸退出来。虽然他给了她难堪,但她心里并不气他,她晓得二姐和爸爸当初怎样伤了他的心。
“哐嗵!”对面席棚上挂着的那个广告牌先是被风掀起,接着又重重地碰在了棚壁上。风,变大了。她听别人说,尚毅的公司明天正式开业。
茴叶心里一紧,莫名其妙地担心那广告牌会被碰坏,今晚广告牌若坏了,明日开业怎么办?这时,她瞥见穿着长裤、背心的尚毅从席棚里跑出来,摘掉了那广告牌。哟,他怎么还没睡,他昨晚回来已是后半夜了,今天白天又看见他总在两个席棚周围忙乎,可不要累坏!
“呼——”又一股风从街路上呼啸而过,卷起了一股尘土。
不会下大雨吧?茴叶边默想着边放下蚊帐,躺了下去……
当一阵雷鸣夹着呜呜的暴风雨声把茴叶从梦中惊醒以后,她从床上坐起来的第一个动作,便是爬到窗前去看对面尚毅的那两个席棚,映入她眼帘的情景竟令她吃惊地“啊”了一声:狂风把一个席棚顶都掀开了半边,暴雨中,只见穿着短裤、背心的尚毅正同两个小伙子和那个叫“驼叔”的老人使劲地扯住那剩下的半边棚顶。不过,转瞬之间,又有一股风怪叫着从他们手中撕开了棚席,棚中放着的几堆编好的提篮立时暴露在暴雨之下。他们几个人这时急忙去抱那些提篮往另一个席棚里送。茴叶见状急忙穿衣起床要去帮忙,因为店里没有雨衣、雨伞,她只穿着衬衣、长裤开门跑了出去,然而当她跑到那席棚跟前时,尚毅他们几个已停手不搬,雨水早已把提篮浇透了。
“快,去那个席棚里避雨。”驼叔对尚毅他们几个大声叫道,然后又转对茴叶说道:“姑娘,麻烦你也跑来了,回去吧,这些东西已经湿透,搬也没用。”
另外那两个小伙子已进了席棚,驼叔去拉尚毅,但尚毅猛地推开了他的手,仍定定地站在那里。
“快进棚吧,不然你会感冒的!”茴叶对着尚毅喊,可尚毅似乎根本没听见。尚毅的脑子里此刻全被痛苦占满——这批提篮是他公司开张的第一批货。由于买地皮、搭席棚、买原料,他原来存的钱基本上完了,他急等着这批货出手后,才有流动资金来扩大生产,没料到转眼之间,就有一半货毁在这暴风雨之中。
“快进去,要不你会得病的!”茴叶又对着尚毅着急地喊。
“滚开!”不料尚毅突然转脸对她歇斯底里地吼。
茴叶被吓愣在那儿。
“姑娘,你别见怪,快回去吧,小心凉着。他这会儿心里难受。”驼叔见状急忙走过来对茴叶说。
茴叶慢慢地走回书店,但她没有立刻去脱湿衣,只是默站在窗前直望着待在风雨中的尚毅,直到驼叔和另外两个小伙强把尚毅拉回席棚之后,茴叶才慢慢地抬手去解湿衣的纽扣。
雨,还在一个劲地下……
四
还好,第二天是个大晴天。
一大早,棠梨草编工艺品公司门口的几排木板上,就摆满了被雨淋湿的提篮。
在那个漂亮的广告牌下,贴了一张白纸,白纸上写着几行大字:“减价三分之一,出售昨夜被雨淋湿的提篮,欢迎选购!”
赶集的人多起来了,然而,人们只是站在那儿看,并无人来买。直到半晌午时分,仍没卖出一个。尚毅眼光发直地坐在那儿盯着那些提篮,他知道,只要太阳一晒,那些提篮就会变成一种难看的黄色。
“哈哈。你们看人家草编工艺品公司多会做生意,把提篮在水中泡了后再卖,重量一下子增加一倍!”孔俊那幸灾乐祸的声音此刻突然在近处响起。尚毅身子一震,抬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在这同时,尚毅发现夏恭礼从综合商店那边走过来了。
“夏伯伯,忙哪!”孔俊含笑迎了上去,“今天人家草编公司开张,把好东西都摆出来了,你不来采购一点?”边说边把眼睛斜着这边的尚毅。
夏恭礼没有理会孔俊的话,只是不屑地朝尚毅的摊子瞥一眼,脚步没停地走了过去。
夏恭礼这一眼刺得尚毅心尖发疼,然而他也只能咬牙站起身在摊子旁来回踱步,并无别的办法。
“喂,我买二十个提篮,给我捆好!”一个手拿扁担的胖胖的姑娘突然出现在摊子前叫道。
“哦?”尚毅的身子一震,意外而惊喜地叫了一声,立时找了麻绳将二十个提篮捆成了两捆。
赶集的人们一见姑娘买了这么多湿提篮,立时围了过来,一个男子轻声朝那胖姑娘问道:“这是淋过雨的,怎么还买这么多呀?”
“淋点儿雨怕啥!一晒干还不是好好地用?货不济,人家价钱便宜呀!多买几个给亲戚送个人情,多合算!”胖姑娘快嘴快舌地说罢,给尚毅付了钱,挑上篮子就走了。
那个胖姑娘刚走不一会儿,又有一个矮个儿姑娘走到摊子前递上钱叫道:“我买十五个。”
尚毅刚把十五个提篮捆好让那姑娘提走,跟着又来了两三个姑娘要买,且每人买的都在十个以上。中国人向来就有一个随大溜的习惯,凡是很多人都干的事,自己就也想去干干试试。这五六个姑娘一买,引得那些原来围在一旁只看不想买的人来了兴趣,也争着掏钱买了起来,一时间,竟形成了一种抢购的局面。一个过路的汽车司机见状,也一下买了二十个。最后,连在街边闲逛的“两瓶半”,也紧了紧腰上的草绳,掏出了预备喝酒的几毛钱买了一个,拿到手后还高声叫道:“嗬,这篮子装酒瓶还是很好的嘛!”结果,天到晌午时,几百个被雨淋湿的提篮和一些椅垫、睡垫一下子脱手了。
“该好好谢谢第一个来买咱货的胖姑娘!”尚毅抬头向天无声地说道,脸上露出一个欢喜的笑。
“啊,灵呀!灵呀!”驼叔此时望着不远处那淋雨之后变得湿漉漉的老棠梨树冠喃喃着。
尚毅闻言含笑望了一眼驼叔,以为他高兴极了才顺口说出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其实,他哪里知道,天亮前雨住风停之后,驼叔悄悄地提了两瓶酒去到棠梨树下,不顾树下的泥水,双膝跪地祈求:“请神灵保佑俺尚毅生意兴隆……”
当欢喜在尚毅脸上出现的时候,站在对门小书店柜台后的茴叶,双颊也泛起了一个舒心的笑。尚毅哪会料到,那几个成捆买他提篮的姑娘,实际上都是茴叶找来的女伴,姑娘们买提篮的钱,是茴叶参加工作后细心积攒起来的体己。
尚毅在笑,因为他的生意可以继续做下去!
茴叶在笑,因为她帮助了一个曾经帮助过她的人!
五
夏恭礼面色阴郁地从郝六嫂小店门前的灯影里走开,见近处小书店的门开着,便缓步走了过去。
正在摆书上架的茴叶见爸爸这时走进书店,有些意外,忙搬过一张椅子放到爸爸身旁:“爸,你坐。”
“嗯。”夏恭礼慢应了一声,拿了夹在胳膊下的一张报纸很响地敲打着裤脚上的灰。
茴叶注意到爸爸的脸色,有些不安地问:“爸,身子不舒服?”
“没啥。”夏恭礼摇了摇头,心不在焉地把目光投到了书架上。
夏恭礼此刻确实不舒服!不过不是身子,而是心!刚才,他原本是想去六嫂的小店里喝两盅的。那晚他虽然拒绝了六嫂提出的结婚要求,但六嫂似乎没有太生他的气,每次他去店里时,六嫂照样笑脸相待,照样给他悄悄地端“宝丰大曲”,而且无人时,照样抓起他的手在她那丰满的胸前揉着。他今天吃了晚饭,原希望像往常那样,去六嫂那里过过“瘾”,但走到酒店门口,却猛地瞥见“两瓶半”在向六嫂交酒钱时,顺手在六嫂的胸前摸了一把,而六嫂竟然没有生气,只是笑着说了一句:“滚!”这情景令夏恭礼心里倏地升起一股怒气,马上阴沉着脸离开了酒店门口来到小女儿这里。他虽然明白自己既然不愿同六嫂结婚就不应去为这类小事生气,但心里却止不住地烦躁。
“爸,店里新进了一种《老年健康手册》,我给你买了一本。”茴叶这时边说边把一本书递到爸爸手上。
“哦。”夏恭礼接了书后翻了几下,又心不在焉地打量起屋子来。蓦地,他目光停在了茴叶夜间值班睡的床下面,那床下塞满了变成灰黄色的提篮。“那提篮是哪里来的?”他冷冷地问。
茴叶见爸爸注意到那些提篮,脸孔立时一红——那是她那次让女伴们代买的那些被雨淋了的提篮,她送给了女伴们一大部分,剩下的因为没处放,就塞在了床底下。“那是我几个女同学买的,暂存在我这里。”茴叶听出了爸爸问话里的不高兴,撒了个谎。“记住咱们的身份!需要什么东西去城里买,买他的东西丢脸!”夏恭礼边说边隔门望了一眼对面的“草编工艺品公司”。
“嗯。”茴叶低低地应了一声……
第四章
一
几近当顶的夏阳,把老棠梨树的叶子烤得都有些发蔫,街上腾着一股蒸人的热气。
身着的确良衬衣、深色筒裤的尚毅,正在公司门市部审看着一卷刚编好的“玉米皮地毯”——这是他前些日子去地区土产公司交货,看到一名工作人员把一个玉米皮椅垫铺在地上垫脚,由此产生联想而设计出的一种产品。他估计这种产品会受到城市中等生活水平人家的欢迎。这种毯子铺在房间地板上,虽无毛毯柔软,但同样可以达到无声、去尘、美观和冬暖夏凉的效果。铺一间房的地毯只需三十来块钱,一般人家都可以买得起。这地毯明天要送到地区土产公司试销,所以尚毅要作最后一次认真检查。
“棠梨草编工艺品工司”在这近一年时间内的发展速度,是棠梨村所有人都没有料到的。由于尚毅注意不断改进产品的质量、增加品种,产品不仅很快在这周围四乡赢得了声誉,而且引起了县和地区土产、外贸公司的重视,专门来同他们签订了订货合同,甚至连湖北襄阳城里的人也专门来此买货。为了扩大生产,尚毅用赚的钱买了铁皮、木板,新建了十六间简易房屋,其中四间做门市部、三间做宿舍,剩下的做编织间,同时又新招了几名乡下姑娘和小伙子参加编织。草编公司已颇具规模了。
“行吗,小毅?”也穿着干净白汗衫的驼叔此时从柜台一头走过来问。这个地毯样品是驼叔和尚毅两人花了几天工夫编成的。前些日子,尚毅见驼叔在地里种菜、卖菜太劳累,便执意要他向队上交了地,来公司门市部站柜台,并兼管钱财。
“行。”尚毅点点头,把地毯卷了起来。随之,走到柜台一头提起暖瓶要倒水喝,可巧瓶里无了水。驼叔见状上前拿过水瓶要去灌水,被尚毅喊住了:“驼叔,不忙打水,有件事同你商量一下。”说着,从柜台下拿出一本《商业文摘》杂志,“这书上说,一个商人经营商品的种类越多,破产的可能性就越小。由此我想到,咱们的门市部是不是在经销编制品的同时,再造几间房子,卖一点百货、烟酒和土产,你说咋样?”
“中、中。”驼叔一个劲儿地点头。平日无论尚毅说出什么主意,驼叔总是这样点头。他相信尚毅的聪明。
“驼叔伯伯,”门口这时忽然响起茴叶一声轻柔的叫声,两人扭过头来,看到茴叶端着一个大瓷缸子向他们身边走来,“这是我自己学着做的酸梅汤,端一点你们尝尝。”
“哎呀,这姑娘!”驼叔忙不迭地迎上前。因为门市部同小书店对门儿,驼叔傍晚时常同茴叶说几句话,两人也熟了。
茴叶把缸子递到驼叔手上,转脸对尚毅看了一眼。而尚毅此时已把目光移到了杂志上,他刚才只看了茴叶一眼就扭了头。他不喜欢看到她——他在内心里对夏家的人怀有一种深深的厌恶。可他哪里想得到,茴叶刚才就是隔窗看到他想喝水时,才冲了这缸酸梅汤送来的。
“来,小毅,你把这碗喝了。”茴叶走后,驼叔从缸子里倒出一碗酸梅汤放到了尚毅手边,“我把这些端去让他们编东西的尝尝。”
见驼叔走出门后,尚毅端起碗,噗地一下把酸梅汤倒在了地上。
飞落窗台的一只雀儿,受了惊吓似的叫了一声……
二
一股秋风钻进店内,把柜台上放着的几张“新书征订单”轻轻拂到了地上,而茴叶毫无察觉,仍默站在柜台里,定定地望着窗外。
“同志,请拿一本高中物理辅导材料。”一个中学生站在柜台外向茴叶说道。
然而,茴叶没有听见,依旧凝望着对面草编公司门市部的门口。直到那个学生又喊了一遍,茴叶才猛地从凝神状态中醒过来,红着脸把书拿给了那个学生。
最近一段时间,茴叶常常望着对面的门市部门口出神。她自己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一天看不到尚毅在那门口出入,就心神不宁。这段时间夜里还常常做梦,而且大多数梦都与尚毅有关。有天晚上,她竟梦见自己伏在尚毅的怀里,醒来后,羞得她赶忙用被子捂住了脸。这些日子,她要隔窗看到尚毅在笑,她心里就高兴;她要看到尚毅面露忧愁,她心里就也跟着烦愁起来。她被这种感情折磨得明显地消瘦下去,以至于奶奶几次问她是不是病了。
“茴叶,上班了?”一声熟悉的招呼声使茴叶扭过头来,原来是孔俊含笑进了书店。
“嗯。”茴叶点了点头,“买书吗?”
“不。我是来告诉你,我们所下午有汽车去城里拉东西,你要愿去看电影的话,咱俩一块儿去。”
“谢谢了。我夜里要值班。”茴叶边说边给店里的其他几位顾客拿着书。孔俊见状急忙跨进柜台说道:“来,我帮你拿。”
“不,不用。”茴叶见他随便就进了柜台,心里有些不高兴,但她说不出太令人难堪的话,只说道,“你去吧,别耽误你的事。”
“我下午没啥事,帮帮忙是应该的。”孔俊很豪爽。
当茴叶站到凳子上为一个顾客取书时,孔俊立时上前小心地扶住凳子,恰在这时,随着一阵急而重的脚步声,尚毅跨进了店门。
茴叶一见尚毅进了店,脸上立时溢出了喜色。不过尚毅只是冷冷地望了茴叶和孔俊一眼,便走到社会科学书架前看了起来。
“哟,邹经理,买什么书呀?”孔俊此时语带讥讽地问。
尚毅没有理会孔俊,照旧用目光在书架上寻找着。
“你是不是在找省商业学校的那套教材?”茴叶上前轻声问道。她听人说他参加了省商校的函授学习。
“书来了吗?”尚毅的声音仍然很冷。
“没有。不过我去县店时再给你联系联系。”茴叶恳切地说。此刻,她真希望孔俊和那些顾客都不在店里,让她和尚毅单独待在一起多好啊。
“联系什么呀!他要买自己还不会到县里去买!”孔俊在一旁接了口。
“我没说让谁代我联系!”尚毅狠狠地瞪了一眼孔俊,转身跨出了店门。
“你走!你走!”一向不会发火的茴叶这时突然扭头朝孔俊连声叫道。
“怎么了?”孔俊不明白茴叶的态度何以会突然起了变化。
“不怎么,你走!”茴叶的脸孔涨得通红。
“你看,你看。”孔俊尴尬地走出了柜台,临出门时,还十分遗憾地叫道,“你看,你看……”
三
早晨一起床,尚毅脸还没洗就坐在了编织间地上,编织着一个图案别致的地毯。几天前,地区土产公司专门来人告诉他,早些日子送去的地毯已经售出,现在订购这种地毯的已有七十家,要求他们尽早供货。这几天,在其他人编织那七十条地毯的同时,他又根据书刊资料,摸索设计了这种新的图案,他期望这种图案的地毯能进一步引起顾客的喜欢,扩大销售量。
“小毅,小毅,”驼叔这时急急地走进编织间,声音有些发颤地说,“郝六嫂家失盗了,她正在哭,你去看看。”
“哦?”尚毅霍地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玉米皮屑,急忙走出了门。
“……没心肝的贼呀……你为啥不给俺娘儿仨留条路呀……你把那钱拿回去买膏药贴啊……”尚毅一出门就听到郝六嫂在伤心地哭骂着,走到酒店门口,见有两个妇女在那里解劝着六嫂,六嫂的一双儿女在那里陪着流泪。
“六婶,丢了多少?”尚毅上前轻声问道。
“二百多块钱呀……”平日里泼辣厉害的郝六嫂此时眼睛都哭肿了,“我原指望用这些钱再买两张桌、凳,添点酒壶什么的,没料想……狠心的贼呀……”六嫂说着说着又痛心地哭骂起来。
虽然只二百多块钱,但尚毅知道,在郝六嫂这小本儿生意人家,已是一个很大的数目了。那两个妇女拉着尚毅看了那张被撬开了抽屉的小账桌,尚毅见现场已被破坏,料到即使乡里公安人员来了也未必能破案。于是,便从衣袋里掏出了一卷钱——这是他原打算上午去买玉米皮用的,走到郝六嫂面前说道:“六婶,别哭了,我这里有三百元钱,你先用。”
“不,不,俺咋能要你的钱!”六嫂抹了一把眼泪推着尚毅的手。
“六婶,干啥都讲究个互相帮助,将来我有难了,你再帮我嘛!这样吧,这笔钱就算是我借给你的,等弟弟妹妹长大了,让他们还我。”说着,把钱硬塞到了六嫂手中,跟着转向两个孩子,“烧火吧,准备菜和酒,一会儿喝酒的人就会来了。”
“我说,六嫂,我这几个酒瓶也不卖了,给你留下装酒用。”一直站在门外看热闹的“两瓶半”,这时提着半篮子空酒瓶进了店,一个一个地掏出来放在了桌子上。
驼叔也无声地走进屋来,在锅灶前站住,先看了看锅里准备煮的一些猪杂碎,然后在灶前坐下,擦燃火柴,点着柴火,填进了灶膛。
六嫂这时擦了擦眼泪,慢慢走到案板前,拿刀切起了一把葱白。
店门外,围观的人们渐渐散去,只有头发尚未梳理的茴叶还定定地站在那儿。
尚毅望着默坐在灶前烧火的驼叔和在案前切菜的六嫂,一双眸子倏然闪了一下……
四
今晚的天有些阴,天上的星星稀得很。
临街的人家有的还在吃晚饭。男人们蹲在街边吞着碗里的面条儿,发出很响很响的呼噜声;给孩子喂饭的女人们则不时地骂着:“张开嘴,小祖宗,快吃!”
夏恭礼就在这时走出院门,慢慢地沿街向郝六嫂的小酒馆走去,右臂下照例夹着一张报纸。“咳、咳”,他边走边咳了几声。前些天他去城里开会,可能受了风寒,回来后病了十几天,今儿个是刚刚痊愈出门。
在病中,他听到了郝六嫂家失盗的消息,心里也很替郝六嫂着急。他虽然觉得同六嫂结婚有些丢脸,且又气她有时的放浪,但脑子里却总是不时地晃着她的影子。晚上,六嫂也时常走进他的梦境。今晚,他是特地带了五十块钱,想去给失了盗的六嫂一点帮助。
街边一排铁皮房里洒出来一片明亮的电灯光,夏恭礼扭头一看,吃了一惊,原来是一个铺面不小的商店。他这才记起病中自己商店里的职工来告诉他的那个消息:邹尚毅在很短时间内也办起了一个综合商店,很多生意被他抢去了。夏恭礼站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审视着店内货架上的东西,他以长期经商的眼光一下子就看出,店里的货物虽不及自己店里的多、门类全,但却全是时下最急用、最流行的东西。店里这时仍有不少顾客在挑选商品,驼叔和邹尚毅在含笑营业。这使他相信了本店职工的话:很多生意被抢去了。好一个乡下小子!夏恭礼心里突然涌上了一股妒意。蓦地,他瞥见茴叶竟也伏身在那柜台上挑选着什么东西。好一个贱丫头!偏要来这里给我丢人现眼!他本想喊女儿出来,又怕惊动其他顾客,只好狠狠地用报纸在腿上砸了一下,悻悻地向郝六嫂的店门口走去。
六嫂的酒馆今晚顾客不少。夏恭礼走到门口时,六嫂像往常一样热情地把他迎到了店内,待他一在桌前坐下,六嫂就端来了酒壶和他爱吃的一盘猪耳朵,在向杯中倒酒的时候,六嫂仍像往常那样低声说一句:“宝丰大曲。”一切都像以往一样,夏恭礼满意地慢慢呷着酒,等着顾客散去后好把那五十块钱掏给六嫂。当他的眼睛随着六嫂那丰满的腰身转动时,心里起了一股微微的激动,他发现,六嫂今晚脸上似乎有一丝抑制不住的欢喜,在店里来回忙活时不时发出畅快的笑声。这有点出乎夏恭礼的意料,他原来估计郝六嫂刚丢了钱,会愁眉苦脸,没想到她的心情竟这样好。
喝酒的人终于都走了,六嫂像往常一样打发一双儿女去后房睡觉,自己插了店门向夏恭礼坐的桌子走来。夏恭礼此时有些急切地伸出手,想像往常那样让六嫂握住放在她胸前,然而六嫂却笑了笑,径直在他对面的凳子上坐了。
夏恭礼略略有些尴尬地缩回手,边去口袋里掏那五十块钱边亲切地说:“听孩子讲你家被盗了,我带来了五十块钱,帮点小忙。”
“不用了。”六嫂又含笑摇了摇头,跟着轻声说道,“有个事情我想跟你说一下,我下月要结婚了。”
“结婚?!”夏恭礼像突然遭到枪击一样身子一震,停止了掏钱,哑声问道,“跟谁?”
“菜驼子。”六嫂依旧含着笑。
“你?你怎么能跟他结婚?!”夏恭礼的脸孔一下子涨得有些发紫。
“我怎么不能跟他结婚?”六嫂笑着反问。
“他、他是个驼子!”
“我不嫌弃。再说,我也不是漂亮的黄花姑娘了。”六嫂仍旧眉梢高扬,“俺是农民,高攀不上你们吃卡片粮的人,找个农民门当户对。”
“你、你不觉得丢脸?!”夏恭礼的声音里带着气恼。
“丢什么脸?”六嫂脸上的笑容倏地失去,“整天跟在你屁股后求你娶我不丢脸,别人给我介绍个男人就丢脸了?告诉你,我今儿个所以先说给你,是把你当做一个老熟人通知你,不是让你来教训我的!”
“谁介绍的?”夏恭礼的眼睛不看郝六嫂,低沉地问。
“一个晚辈,邹尚毅。怎么,你问这干啥?是我自己愿意的!”六嫂的声调冷了起来。
“又是这个乡下小子!”夏恭礼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
“不许骂他!”郝六嫂霍地站起了身。
“哼!”夏恭礼恼怒地瞥了一眼六嫂,猛地起身拉开门,快步走了出去。但刚走到棠梨树下,他突然弯腰爆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他不得不伸手扶住棠梨树那粗糙的躯干。
当夏恭礼终于止住咳嗽直起身时,他望着棠梨树北半边的茂枝繁叶,含混地叫了一句:“该死!”
他又开始抬脚往回走,但与刚才来时相比,那脚步分明有些踉跄了……
五
茴叶看完驼叔和郝六嫂举行的婚礼仪式之后,脸红红地回到家里自己的房间,插了房门,从抽屉里拿出一沓信纸放在了桌上。
她决心给尚毅写信!
刚才,她挤在人群中看那番热闹时,双眼并未望着驼叔和六嫂,而是自始至终地盯在尚毅的身上。当尚毅欢笑着点燃挂在棠梨树枝上的一长串鞭炮,她也在人群中无声地笑了。当有一个鞭炮在尚毅手里爆响疼得他眉头一皱时,她的一双秀眉也跟着痛楚地皱了一下,好像那鞭炮就响在她的手中。当尚毅双眉飞扬着提一篮糖果向围观的孩子们抛散喜糖时,站在孩子们身旁的茴叶也欢喜而又有些害羞地捧起了双手,果然,有两块糖落在了她的手中。哦,刚好两块!这一定是他故意扔给我的!
就是这种猜测帮助茴叶最后下了写信的决心,她要让他也知道自己的心!
她把那两块喜糖从口袋里掏出放在桌上,一脸幸福地看着。
“亲爱的尚毅”,她拿笔写了这个开头,但马上又羞红着脸把“亲爱的”三个字抹去了,太羞人。
她换了一张信纸,双手捧着发烧的双颊坐在那儿想着如何写这个称呼。这时,只听门上“嗵”的一响,有人推门。
茴叶慌张地把信纸塞进抽屉,这才起身去开门,门一拉开,茴叶一怔,原来是爸爸满脸怒气地站在门口。
“你刚才又出去凑热闹了?”夏恭礼向女儿低沉冷厉地叫道,“二十多岁的姑娘,不会学得稳重点?!”
茴叶看了一眼爸爸那十分苍白的脸孔,垂首站在那里。
“咱们原本是城里人,”站在爸爸身后的奶奶顿了顿拐杖接腔道,“跟他们乡下人挤在一起不怕丢人?”
“以后再见你去街上疯跑,小心着点!”夏恭礼的声音冷得吓人,“还有,以后不准再去邹尚毅的店里买东西!”
六
尚毅从临街的一栋旧瓦屋里走出来,脸上漾着一丝满意的笑:这栋瓦屋他买下了。
尚毅心里早就想把继父和娘从邹家庄接到这儿,一直苦于没有房子,听说这家的主人要卖了房子在别处盖,他便立时赶了来,总算顺利买下了。
他知道,继父和娘的体力已越来越弱,做田里的一些重活已很是吃力了。他想让他们来这里住下后,自己拿出一部分钱做本钱,让继父和娘开一个饭店。他晓得娘手挺巧,在做饭食上颇有一套,光面条就能做出十几个花样来,不愁赚不了钱。再说,最近半年,棠梨村和四乡里的不少人学着尚毅的样子,在街两边盖房做生意办作坊,什么陈记油坊、老韩家挂面坊、杨记黄酒坊纷纷开张,棠梨村一下子变得热闹非常,一天到晚人流不断。在这种情况下开饭店,营业额是不会小的。这样一来,小妹、小弟也可到棠梨中学里去读书,而不会被继父赶到田里做活耽误学业了。
尚毅边走边想着回家说服继父和娘搬家的事,前边忽然传来驼叔一声亲切的招呼:“小毅,你来店里一下。”尚毅闻唤抬头一看,才发现已经到了棠梨树下,穿得整整齐齐的驼叔正站在郝六嫂的小酒馆前向他招手。
尚毅急忙向小酒馆走去。驼叔和六嫂结婚后,便搬到这边住了,驼叔临离开草编公司时,尚毅拿出了四千块钱执意让他带上。到了这边后,驼叔就利用这笔钱对酒馆做了全面改造。尚毅进店一看,店面又向一侧新扩了一间,四壁刚用石灰刷过,桌凳新添了不少,酒具都是一色禹州出的中等品,菜橱、酒橱都是新的。店里的顾客不少,穿了新衣、脸色显得更红润的郝六嫂正在招呼顾客,一见尚毅进了店门,忙笑着指着一个桌子叫道:“大侄子,来,坐这里,我立时给你端酒!”
尚毅一听急忙摆手:“六婶,我不是来喝酒的。”
“咋?是不是嫌六婶的酒不好?”郝六嫂嗔道,“快坐下,老老实实给我喝几杯!”边说边端了猪肝、牛肉、兔肉、花生米四个凉盘摆在了那张桌上,“这是你六婶请你喝的!”
尚毅只得笑着到那桌前坐下。这时,驼叔手拿着一本书匆匆走过来低声说:“书店里的茴叶姑娘刚刚送来一本书,说是你过去要买没买到的,还夹有一封信,她让我交给你。”
“哦?”尚毅有些诧异地接过书一看,见是一本《商业基础知识》,他记起了那天他去书店买书的事。他掀开书页,看到内中夹着一封封了口的信。
“你慢慢喝,我去那边烧火,锅里还煮着肉。”驼叔说罢,向锅灶那边走去,六嫂也走去招呼新到的顾客了。尚毅慢慢地撕开那个信封,抽出了信笺——
尚毅哥:
你每天都那么忙,以后让我来帮你买书、订报、洗衣、做饭,行吗?
茴叶
望着这几行纤秀的字迹,先是一丝鄙夷的笑纹浮上了尚毅的嘴角,继而,便见他狠狠地、一下一下地撕着那张信纸。
“夏家姑娘,你看老子现在有钱了吧!”尚毅低低地从牙缝里送出了这句话,而后猛地把纸屑往地上一摔,抓起酒杯仰头喝了一口……
七
茴叶无滋无味地嚼着嘴里的饭,目无所视地望着桌上的菜盘。
这些天,她一直在急切地盼望着尚毅来信,然而,一直没有。为什么不回信?是不好意思?是无交给我的机会?还是嫌弃我?这些问号一齐在她的脑子里闪着。
有几天,茴叶甚至已陷入了绝望的深渊,但那两桩事实又鼓起了她的希望:一是尚毅收了她的信没有退回来;二是他收了她替他买的书。她哪里知道,尚毅已把她买的那本书扔给六嫂的儿子叠三角玩儿了。
下午,她在书店里隔窗看见驼叔出现在店前街上,立时高兴地站起身——她以为驼叔会带来尚毅的回信,可驼叔并没进书店,而是径直向街北边走了。
以她内心的那份急切,她真想跑到尚毅面前问问他,但是,羞怯,使她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
“也许,他不想写信,而是想找机会同我面谈?”茴叶边机械地向嘴里扒着面条边想,“要真是那样的话,见了面该向他说什么话呢?像电影上那样说‘我爱你’吗?天呀,羞死了。”两片红晕随着茴叶的想象漫上了她的双颊。
“茴叶,怎么不吃菜?”奶奶的一声招呼打断了茴叶的想象,她急忙伸筷去盘里叨菜,但因尚毅的幻影还在眼前晃动,她竟把筷子插进了奶奶放在桌上的饭碗里。
“嗨哟,死丫头,去我碗里叨什么?”奶奶的一声嗔怪,使茴叶眼前的幻影倏然消失,浓浓的红晕罩满了她的整个脸孔。她慌忙怯怯地抬眼看了一下爸爸,还好,爸爸没注意,正低头默默吃饭。
茴叶急忙去菜盘里夹了一筷菜放到奶奶碗里轻声说:“我看你碗里怎么没有一点菜?”
还好,掩饰得挺成功,奶奶没有发现什么,孙女的孝心使她很高兴地端起了饭碗。奶奶吃了几口,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停下筷说道:“恭礼,小叶,有件事差点忘了给你们说。后晌,邮电所的老孔来给我说,说他们家孔俊很喜欢小叶,看两家能不能做亲——”
“不,不!”茴叶闻言身子骇然一抖,急忙打断了奶奶的话。
夏恭礼也有些意外地瞪大了眼。
“我也觉得这事不大合适。”奶奶又开口说道,“咱原本是城里人,孔俊和他爸妈虽说都在工作,可毕竟不是住在城里——”
“这事算了!”夏恭礼很干脆地打断了老母亲的话,“我已经给茴叶她大姐、二姐说过了,让她们在城里给茴叶找个合意的人家!”
“不、不!”茴叶又急忙红着脸叫道,但看看爸爸那威严的面孔,又赶忙低下了头。
“你要再在城里找了对象,待你爸爸退了休,我们就也搬到你们身边,轮流在你们三家住,咱原本就是城里人……”奶奶仍在絮絮地说着。
茴叶脸上的红晕一点一点地退尽,像喝药似的一口一口吃着碗里剩下的饭……
第五章
一
只差一点点就圆了的月亮高悬在天上。明晚,就是赏月的中秋之夜了。
听说县豫剧团明晚起要在棠梨村演出连本戏《朱仙镇》,尚毅忙完了公司里的事,便急急地向爹娘开的“棠梨面馆”走去,他要告诉他们做好准备——这是饭店做生意的一个好机会。
“棠梨面馆”开业已近一个月,生意做得不错。尚毅娘做各种面条的手艺的确出色,吸引了很多顾客;尚毅的继父过去虽没做过生意,但经过尚毅几天的示教,也已完全可以应付了。
他迈着轻快的步子沿街向前走着。这条街近来又向两头沿公路延长了许多,汪大兴面粉加工厂、刘富贵点心厂、昌盛粉条坊、棠梨旅栈相继出现在街道两旁。尚毅那天听了棠梨大队的郑大队长说,现在仅四乡来棠梨村办厂、办作坊、做生意的人已近两千,每天在棠梨村流动的人员已有数千了,大队已觉无法管理,变化真是太快了。
“尚毅,还没歇哪?”
“尚毅经理,明天进城送货吗?”
“小毅,来店里坐坐嘛!……”
街两边不时传来人们的热情招呼,尚毅礼貌客气地应答着。如今,尚毅在棠梨村的威望是颇高的。这除了他是第一个在这儿定居做生意、办编织厂,而且营业额最大、资金最雄厚之外,还因为他对刚起家办厂、办作坊和做小本生意的人,常给予照顾。哪一家一时资金上紧张,可以随时到他那里去借钱;初做生意的人遇到什么困难、风险,可以去他那里讨点办法;平时谁若进城送货、进货,也可以就便搭乘尚毅自己买的汽车。
“尚毅。”一声低柔的呼唤蓦地飞进了尚毅的耳朵,他一愣,脚步慢了下来。
“尚毅。”从街边一个暗影里又传出了一声低低的、怯怯的喊声。这一下尚毅听清了:是茴叶。
有一刹那,他曾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想转过脸去。是的,尽管他心里时时记着夏家给过他的那场侮辱,但茴叶那姣好的面孔时常还会莫名其妙地在他脑子里闪过,每当这时,他都不得不狠命地从自己脑子里赶开那个面孔。此刻,他又迅速打消停下步子的念头,装着没听见似的大步向“棠梨面馆”的门口迈去。
“尚毅!”他听到身后又传来一声怯怯的、发颤的声音。
“见鬼去吧!”尚毅在心里狠狠叫了一声,径直进了面馆的店门,但他刚一进门,又慌忙退出了门槛儿。店内,继父正满脸含笑地在向娘的头发上别着一个发卡。
尚毅愣在门口,长这么大,他这还是第一次看见继父在娘面前露出笑脸。
“尚毅。”他隐隐听见背后又传来一声茴叶的轻唤。
“咳!”他大声咳了一下,迈步进了店……
二
天还没黑,街上的人们就相继搬椅拿凳地去大队部门前的戏场上占位置了,所以到路灯亮时,长长的街上就显出了不常有的静寂。
此刻,就在这静寂的街道上,指间夹着一根香烟的夏恭礼,迈着稳稳的方步,由棠梨大队的支部书记陪着,不紧不慢地向戏场里走去。这已经成了惯例,每次演戏,都是在开演前,由大队一名干部来请他到观众席上最好的位置就座。因此,一逢观看演出,实际上也是夏恭礼在棠梨村真正地位的一次炫耀。
今天看戏的人真多,舞台上的几只大灯泡照着台下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夏恭礼由支书领着径直向舞台前走去,那里放着几把靠背椅和一张条桌,条桌上放着几个茶杯。支书把夏恭礼让在中间的一把椅上坐下,立时又客气地把一个水杯端到了他的面前。夏恭礼扯了扯身上的中山服,把右臂下夹着的一张报纸在条桌上放下,接过杯呷了一口,便缓缓地向四下里打量起来。像过去一样,他的眼睛立时碰到了无数尊敬而羡慕的目光,一种自豪感又像往常那样涌上了心头,他那极爱面子的心理在这一刹那得到了完全的满足。
“夏伯伯,刚到?”身后传来了一声殷勤的招呼。
夏恭礼扭头一看,原来是孔俊。他矜持地朝孔俊和其他坐在他身后的公职人员点了下头,就又把目光移向了四周的观众。当他的目光掠过观众席左侧时,眉心倏地一耸——那边,菜驼子和郝六嫂合坐在一个条凳上,郝六嫂正笑指着戏台向一脸喜色的菜驼子说着什么,两人的身子挨得好紧啊!一阵揪心的灼疼迅速驱走了他胸中原有的那股自豪。
他猛地把脸扭向了戏台,然而,戏台上还无演员。他看了看表,离开演还有二十分钟。
夏恭礼心中的灼痛渐渐转成了气恨,并将气恨转向了把郝六嫂和菜驼子连在一起的邹尚毅。“好一个乡下小子!”他在心里叫。
恰在这时,也是穿着一身笔挺中山服的尚毅正由棠梨大队郑大队长引领着向这边走来。
怎么?难道让他也来这里坐?夏恭礼吃惊了。
果然如此。郑大队长径直领着尚毅走到夏恭礼面前,先是含笑招呼了一句“夏主任”,而后便指着夏恭礼身边的一把靠背椅对尚毅笑着说:“来,坐这里。”
尚毅朝夏恭礼点了一下头,便很随便地在那个椅子上坐下了。
夏恭礼猛地扭过头去,一团怒气开始在他的心里膨胀。他万万没料到大队干部竟会把邹尚毅请来和他坐在一块儿。
“郑大队长,今晚你们请的人还真不少呀!”夏恭礼的声音中带着愠怒且夹有几分警告的意味。
“是呀,是呀,轻易不演戏,请大家都来看看。”大队长笑着答道。他当然听出了夏恭礼话里对他们请尚毅坐这儿的不满,但他明白,不论是谁当棠梨大队的干部,在这种场合下都会请尚毅来的。尚毅现在棠梨村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他不仅拥有一个草编工艺品公司和一个综合商店,是这里最富的人,而且他在整个四乡来这儿做生意的人中很有威信,是一个领头的,若外村来的人和本村人发生纠纷,无他出面还颇难解决。此外,他还几次给棠梨中学捐款,深得棠梨村人的尊敬,何况,最近又风传县里要把棠梨村改为棠梨镇,据说临时领导小组中也有邹尚毅的名字。
坐在一旁的尚毅自然也听出了夏恭礼的话意,但他只是在脸上浮出了一个满足的笑容:我终于可以和你平等地坐在一起了。今晚上的戏,尚毅原本是不打算看的,后来因为大队长亲自登门恳切相请,加上他听说夏恭礼今晚也要到戏场并且和他坐在一起,他才下了决心,换了一身笔挺的中山服,穿上一双很亮的皮鞋,来了。
“看,坐在夏主任身旁的那个小伙,就是草编公司的经理,有钱着哩!”
“哟,那小伙长得还不错,看那衣服,比夏主任穿得还挺括哩!”……
周围人群中飞出的议论声直钻夏恭礼的耳朵,他觉得,自己要再和这个邹尚毅并肩坐下去,就要把脸丢尽了。
“嗬,他妈的,现在什么人都抖起来了!”背后传来了孔俊讥讽的声音,“再抖还不就是个乡下小子嘛!”
孔俊的这句话使夏恭礼和尚毅的身子同时一震。夏恭礼在身子一震的同时做出了决定:不看戏了!不能同这个乡下小子坐一起让人耻笑!尚毅则在身子一震的同时,抹去了脸上原有的笑容,在心里痛苦地重复了两句:“乡下小子!”
“不看了!”夏恭礼猛站起身对大队长冷冷说了一句,跟着便向戏台一侧走去。
“嗳,嗳,你怎么不看?马上就要开演了!”大队长吃惊地起身赶上去要拉住夏恭礼。
夏恭礼推开大队长的手,冷冷地甩下一句:“我不愿和姓邹的坐在一块儿!”便快步走出了戏场。
大队长愣了一下,慢慢走回来坐下了。
很多人都听到了夏恭礼最后那句话,尚毅当然也听到了。一股血先是猛冲到头顶,继而又一下子倒回了心脏,因受了侮辱而引起的激动使他的身子开始哆嗦了。
不想身后的孔俊此时竟也站起身来叫道:“什么熊样的人都坐在了咱前面,不看了!”说罢,也抬脚向戏台一侧走去,经过尚毅身边时,还特意轻蔑地瞥了尚毅一眼。
尚毅的两臂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他真想立时跳起身就把拳头砸在孔俊的那张白脸上,但他知道在这种场合闹起来不好,终于还是压下了这股冲动,只是紧咬下唇,用双手死死抱住手中的茶杯。
戏开演了,但演的什么,唱的什么,尚毅既没看见也没听见,他的身子只是一个劲儿地哆嗦着,一缕血丝渗出了他的下唇。蓦地,他那喷火的目光停在了戏台右侧的人群里,那儿,站着茴叶,她正直直地向他望着。
尚毅两腮的咬肌抽搐了一下,一个低微得只有他自己听到的声音从他的嘴里迸出:“我要让你们付出代价!”
当戏台上的演员翻起跟斗,台下所有的观众都把目光投向台上的时候,尚毅悄悄地弯腰在人缝中向茴叶站的地方走去。走出几步之后他才发现,那个陶瓷茶杯的把手已被他折掉在手里了。
三
茴叶是电影迷,却不爱看戏。
她今晚所以来到戏场里,其实只是为了远远地看看尚毅。她吃了晚饭去书店,隔着窗户看到郑大队长领着尚毅向戏场走时,便随后跟了来。戏台上这会儿演的是什么,茴叶根本不知道,她的目光只是不离开坐在场中的尚毅。开戏前,爸爸和孔俊走出戏场她是看见了,但因为隔得远,听不到他们说了些什么,所以她并不知道他们离开戏场的真正原因。茴叶对他俩走出场去倒不关心,只要尚毅还坐在那儿就行。
此刻,她看见尚毅向自己站着的这个方向走来,心里顿时涌起了一阵欢喜。这几天,她下了决心要寻找机会同他说话,她想告诉他爸爸、奶奶要给她在城里找对象的事,也想问问他为什么不回信。那天晚上,她大着胆子站在街边暗处喊了他几声,可惜他没听见——她哪里晓得尚毅其实是听见了。
近了,近了,尚毅只差两步就要走到她面前了,她的心咚咚地跳起来,脸涨得通红,但是怎么开口?茴叶在这一刹那了无主意,羞赧最终使得她垂下了头。尚毅就要从她的面前挤过,最好的机会眼看要错过了,着急和后悔使得茴叶的双眼涌上了眼泪。就在这时,她明显地感到她的衣襟被就要挤过去的尚毅暗暗扯了一下。啊!茴叶的心猛地一颤,一股巨大的欣喜霎时涌到了胸中:他要我跟他出去!
几乎在尚毅刚挤出人群时,茴叶便也向外挤了。她挤出人群一看,尚毅在几十步外站着,显然在等她。她看了一眼身后的观众,还好,人们的眼睛都只顾盯着戏台,并无人注意她,她疾步跑到了尚毅跟前。
“愿不愿跟我去随便走走?”尚毅的声音低而清晰。
啊,终于等来了这个机会!来得太猛的欢喜竟使得茴叶说不出了话,只是很快地点了点头。
尚毅迈开步子向街上走去,茴叶在后边快步跟着。
街上此时一片静寂,只有不多几家店铺还亮着灯光。尚毅径直走到棠梨树冠下的阴影中停住了脚步,茴叶也随后气喘吁吁地站在了他的面前。
被棠梨叶筛碎了的月光,照着茴叶那张激动的脸庞。
“你前些日子写给我的信,看到后我本想早给你回信的,后来想想还是找机会当面谈谈好。”尚毅声音很轻地说道,语调虽然柔和,但其中却带有一点抑着的冷意,“说真话,我内心里早就很爱你了!”他有意重读了“爱”字。不过刚说完这句话,他被那一缕月光照着的额头上就掠过了一丝厌恶。
茴叶并没有注意到尚毅神色的变化和声调的异样,其实,她那单纯的被炽热爱情填满的头脑,此时已不能详细地分辨什么了。她一听到从尚毅的口中说出“很爱你”三个字,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幸福感就使得她有些晕眩了。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之后,她才用轻柔的声音说,“我不会办什么大事,不过以后我可以给你洗衣、做饭,帮你记账,你累了的时候,我可以给你读书、读报,你可以放心干你的事,杂事不让你操心。”她边说边用脚尖轻轻地蹭着脚下的土。
“既然这样,”尚毅接腔说道,“我想明天我们正式举行个订婚仪式!”
“订婚仪式?”茴叶那充盈着幸福的乌眸意外地闪了一下。
“对,愿意吗?”尚毅的声音里带了点压力。
“我……听你的。”茴叶急忙点了点头,“别让老人参加,行吗?”茴叶低低地问——她估计爸爸是不会这样快就同意她订婚的。
“行!明天上午——”
“哗啦”一声,那边墙根儿的阴影里此时突然响了一下,茴叶一惊,“有人!”她低叫了一声,慌忙向尚毅身边靠了靠。
“没什么,别怕。”尚毅安慰了一句,随后又压低声音说,“明天上午八点钟,你我准时到郝六婶的酒店里,在那儿喝杯订婚酒,然后,我俩挽着胳膊在街上走一趟,让街上所有的人知道:我俩订婚了!”
“挽着胳膊在街上走?”茴叶惊骇地瞪大了眼,声音中露出了恐慌。生性腼腆、羞怯的她,尽管内心里幻想了无数个和尚毅在一起的场面,却从来没敢想到这种场面。
“对!怎么样?不愿吗?”尚毅直瞪着茴叶,双眼中有了冷光。
“我、我……害怕……”茴叶深深地垂下了头。
“哦,那就算了!看来,你并不是真心要跟我结婚。”尚毅的声音顿时冷了起来,“我不勉强你!”
“不、不,”茴叶急忙抬起头,“我、我只是……我……听你的……”她惶然地说罢,又垂下了头。
一丝冰冷的笑意闪过尚毅的嘴角:“那好,就这样定了!你暂不要给你爸说明天的事,咱们走吧。”
“这……就走吗?”茴叶声音低微地说道,她不愿就这样放弃这个宝贵的机会,她心里还有许多话没对他说呢。
尚毅闻言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猛地伸手把茴叶拉到了怀里。
茴叶显然没料到他会这样做,双眸惊异地一闪,但随即,她大概明白了他是要像电影上的情人们那样亲她,便顺从地偎在了他的怀里。
然而,尚毅只是把他那冰冷的嘴唇在茴叶额头上轻轻触了一下。
可是,就这样轻轻一触,已使茴叶浑身起了一阵幸福的战栗,她醉了似的闭上了眼睛。
“夏恭礼,你等着明天吧!”尚毅抬头望着头顶的棠梨树冠,在心里狠狠地叫。
远处的戏台上,大概岳家将正与金兵在朱仙镇对阵,锣鼓声显得越发急骤……
四
茴叶刚才听到附近墙根阴影里“哗啦”一响时,曾吃惊地叫了一声:“有人!”她在惊慌中做出的这个猜测其实没错,那儿的确有人在偷听他们的谈话,那人就是孔俊。
孔俊在随夏恭礼从戏场中间退出之后,其实并没有离开戏场。他在退场之前就已经注意到茴叶站在戏台右侧,他所以要退场,除了向夏恭礼表明自己同他观点一致外,就是想去和茴叶站在一起,把他托人给她买了双高靿皮靴的消息告诉她。不料,在他绕过戏台刚要向茴叶身边挤去时,恰被一个熟人碰见,拉住他没完没了地说话,当他终于摆脱那个熟人后要向茴叶身边挤去时,却见茴叶随在邹尚毅的身后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他见状一惊,慌忙闪在暗影里,待他看到茴叶竟顺从地跟在邹尚毅的身后向街上走去时,他惊呆了。他从没想到茴叶会同她爸爸那么瞧不起的一个乡下小子去幽会。他内心里也曾担忧过茴叶会像她两个姐姐那样远嫁城里,因此,曾暗中设想了无数个情敌的模样,但在他所设想的那无数个情敌中,却根本没有邹尚毅。他万万没有料到以邹尚毅那样的出身,竟能得到茴叶的青睐。一股强烈的妒意使他想也没想,就立即尾随在他们身后,藏在了墙根阴影里听他们谈话。当听到茴叶说同意明天举行订婚仪式的话时,他气极地顿了一下脚,就在那一刻,他碰响了地上的一块砖头,发出了响声。他当时急忙悄步离开了那地方,向街上的夏家院子奔去。他要去找夏恭礼,他知道夏恭礼绝不会同意茴叶嫁给邹尚毅,也知道只有夏恭礼才能阻止这件事情的发展。他想得到茴叶,他要得到茴叶!
他奔到夏家门前急骤地拍起了门,茴叶奶刚拉开院门,他就急切地问:“夏伯伯在家吗?”
“在堂屋里坐着,不知在生什么气哩。”茴叶奶应着。
孔俊走到堂屋门前,看到夏恭礼正阴沉着脸捧着茶杯坐在那儿,显然还在为戏场里的事生气。
“有事?”夏恭礼抬眼看到孔俊,淡了声问。
“夏伯伯,出事了!”
“嗯?”夏恭礼冷眼望着他。
“茴叶和邹尚毅一块儿到棠梨树下——”
“什么?!”夏恭礼霍地站起了身,双眼可怕地瞪着孔俊。
“刚才茴叶和邹尚毅从戏场里出来,一起到了棠梨树下的阴影里。”
“胡说!”夏恭礼暴怒地叫道。他决不相信,这无异于打他耳光!
“我亲眼看见的。我在离他们几十步远的地方,亲耳听见他们说明天要举行订婚仪式……”孔俊嗫嚅着解释。
夏恭礼的面孔在慢慢地变青,下颌开始不住地抖动,他从孔俊的神态上明白了,孔俊没有说谎。
“天哪,我们原本是城里人啊……”茴叶奶此时在一旁发出了一声呻吟。
“这、个、贱、丫、头!”夏恭礼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
五
茴叶在书店里停了一会儿,待戏散时,才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到自家院门前,推开虚掩的院门,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她拉开灯后的第一个动作,便是走到镜前去看自己那充溢着幸福的绯红的面孔。这时,房门忽然“咚”地被踢开,茴叶回头一看,见是脸色铁青的爸爸站在门外。
“爸,你还没睡?”茴叶有些意外。
“说,刚才去哪里了?”夏恭礼一步跨进屋内,厉声问。
“去、去看戏了。”茴叶有些慌张地答。她拿定了暂时不把要同尚毅订婚的事告诉爸爸、奶奶的主意。
“说谎!”夏恭礼又一步跨到了女儿面前叫。
茴叶的脸孔唰地红了,不会说谎的她,被爸爸的这一句话吓得说出了真情:“我同尚毅刚才在一起讲了一会儿——”
“啪!”茴叶的第一句话未说完,脸上就重重挨了爸爸一巴掌。
“天哪,我们原本是城里人呀……”站在门口的奶奶这时长叹了一声,重重地在地上顿了顿拐杖。
茴叶无言地望了爸爸一眼,脸上的红晕一点一点地被苍白所替代。她原来虽然估计到爸爸会反对,但没想到他竟这样决绝。
“贱丫头!说!为什么偏要去找他?!”夏恭礼已近乎吼叫了。
“我喜欢他。”茴叶声音虽低,但内中却了无怯意。
“啪!”夏恭礼又猛地抬手向女儿脸上打了一掌。
“你不会好好对孩子说?”茴叶奶大概因为心疼孙女,在门外顿着拐杖朝儿子抱怨,但她随之又把话头转向了孙女,“小叶,咱原本是城里人,他一个乡下——”
“说!以后还去找他不?”夏恭礼打断母亲的话,又向女儿吼。
“我们说好了要订婚。”茴叶静静地站在那儿望着爸爸说,一缕血丝随着话语溢出了她的嘴角,缓缓地向下滴着,“爸,你打吧,把我打死算了,反正我不会变了。”
“你——?!”夏恭礼的身子因气愤而开始发抖,但他的声音却突然变得冷而低了,“好!既然要跟他,就把老子给你的一切东西都留下,马上给我滚出这个屋子!”这是他当初制服二女儿的最厉害的一招,他又拿出来了。
夏恭礼万没料到,茴叶听到这句话后竟然默默地抬手去解上身外衣的扣子,并很快地把外衣脱下来扔到了床上,同时低而清晰地说道:“我明天再把其余的衣服都送过来。”说完,抬脚便向门口走。
“好哇——!”女儿这种冷静而固执的顽抗把夏恭礼激怒得失去了理智,只见他边嘶声叫着边猛地抓过门后靠着的一根小竹扁担,狠狠地向女儿抡去。
竹扁担重重地砸在茴叶的左小臂上,只见茴叶先是极端痛楚地耸起眉头,随即便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天哪!你要把孩子打死?!”茴叶奶见孙女被打倒在地,心疼地叫了一声,同时挥起拐杖朝儿子的胳膊上狠狠打了一下。
“哐当!”夏恭礼手中的竹扁担掉在了地上。
“小叶、叶儿——”茴叶奶慌慌地颤步向孙女奔过去……
六
尚毅一大早就起了床。
他没有穿昨晚上穿的那套笔挺的中山服,而是换上了他一直保存着的最初离家时穿的那身衣服:一件土气的蓝色布扣对襟褂,一条黑色的打了补丁的裤子。在前边门市部睡着的表弟手拿着一封信,匆匆向尚毅住的房子走来,他推开门一看尚毅身上的穿着,惊愕地叫了一声:“嗬!怎么穿起这身旧衣服了?”
尚毅淡淡一笑:“衣服洗了,临时换上这身。”
“你不是有几身好衣服吗?要不,我那里还有衣服,先给你拿一套来!”表弟说着就要转身出门。
“不用!”尚毅口气坚决地叫住他,“我今天就想穿这身衣服!你去照应门市部吧,上午我有点事出去。”
表弟见他这样,就把手中一个封了口的信封递上说:“这是粮所孔俊刚才拿来让交给你的。”说罢,便转身走了。
尚毅接了信封,脸上闪过了一丝意外。他默默地撕开封口,抽出了信笺,立时,一行歪斜的字迹跳进了他的眼里——
“要不要我告诉你茴叶曾打过一次胎?”——为了阻挡尚毅和茴叶之间关系的发展,聪明的孔俊想出了这个主意。
尚毅猛地抬起头来,双眼喷着火,但瞬间之后,那火变成了冰,只听他咬牙低声道:“破鞋,也要!”……
七
脸孔苍白的茴叶慢慢走出小书店,向六嫂的酒店走去。
左小臂疼得厉害。茴叶每走一步,都会引起小臂上一阵剧痛。这疼痛折磨了她整整一夜,夜里有几次疼得她都想喊出声来,但她终于还是咬着牙强忍住了,只是让眼泪无声地流。天亮时,她注意到整个左臂都肿了,穿衣服时疼得她几乎要把嘴唇都咬破。起床后,她勉强吃了几口奶奶端给她的饭,便径直来到了书店里,看看手表上的指针快到八点了,她才起身向六嫂的酒店走去。
走进店门,她一看到尚毅端坐在一张酒桌后,胳膊上的疼痛似乎骤然减轻了许多,一抹幸福的微笑出现在她的脸上。
“哎呀,小叶,快,快,快到桌边坐!”六嫂满脸堆笑、风风火火地从菜案那边走过来叫道,“尚毅不会办事,今早晨才来告诉我你俩今儿个要订婚的事,这不,慌里慌张地才做出了几个菜!”茴叶刚在桌边坐下,六嫂就急忙转身对含笑站在那儿的驼叔道,“他爹,快呀,快端菜!”
驼叔急忙把六嫂刚才准备好的六个冷盘、六个热盘一股脑儿全端放到了桌上。
“我早就同孩儿他爹说,你们两个是最般配的一对儿,这不,果然爱上了。”六嫂一边往杯里倒酒一边笑着说。
一丝如愿以偿的欢喜浮在茴叶那因臂疼而微蹙的眉梢上。
尚毅一直静静地坐在桌边,嘴角吊着一丝含义莫名的笑意。
“来,来,茴叶、尚毅,你们端起杯,我知道茴叶不会喝酒,特意温的家酿的黄酒,来,喝一杯。”六嫂端起了杯。
茴叶站起身,就在她站起的瞬间,一阵剧痛从左小臂上传出,她咬了咬嘴唇,喝下了酒。
几杯酒喝下之后,六嫂从衣襟里掏出一个红纸包笑着说:“小叶,虽说你和尚毅是自由恋爱,有些事上还要按咱这里的规矩办,这是尚毅给你的一点钱,你拿着,买两身衣服。”
“不、不。”茴叶慌忙红着脸拒绝。
“拿着吧,”驼叔也在一旁劝道,“这是咱们这儿的老规矩。”
这当儿,六嫂已把红纸包塞到了茴叶的褂子口袋里。茴叶没再掏出来,她怕因为这件事伤了尚毅的心。然而她没注意到,就在此刻,一丝鄙夷出现在尚毅的眉间,不过那鄙夷转瞬即逝了,只见尚毅站起身说道:“驼叔、六婶,你们忙。我和茴叶到街上去转转!”
“转转?那好!那你快回去换身衣服!”六婶指了指尚毅身上的旧衣服。
茴时这才注意到,尚毅今天换了衣服。她刚才因为害羞,很少往他身上看,即使看一眼,目光也总是在他的脸上一扫,并没注意他的衣着。
“我很喜欢这身衣服,你说呢?”尚毅直盯着茴叶问,脸上带着一种古怪的神情。
茴叶垂下头低声说道:“穿什么衣服都行。”她这是真心话,在她眼里,尚毅穿什么衣服都一样好看。茴叶心里没有别的要求,她只希望尚毅喜欢她!
“那好,咱们走吧!”尚毅离开了桌子。
茴叶咬牙忍着左小臂上的疼痛,也站起身……
八
飘动着几缕絮云的淡蓝色天空,清肃如洗。
阳光静静地照着人群熙攘的棠梨村街。
街两边摆摊售货的和街中间看货、买货的,把街面几乎挤满了,但当尚毅左臂挽着茴叶的右臂出现在街上时,人们立时面露惊异地自动让开了路:这街上还从未见过有哪一对男女臂挽臂地当众行走,何况这又是夏恭礼的漂亮女儿挽着邹尚毅的胳膊走。
“嗨呀!尚毅经理,三姑娘!”“两瓶半”这时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嬉笑着站到了尚毅和茴叶面前叫道,“我早就说,你俩是最般配的一对儿,这不,果真了!怎么样?我可是常常在月黑之夜到棠梨树下替你俩祷告,让你俩早成一对儿的,今儿个不慰劳慰劳大叔?”他边说边伸出了手。
尚毅面带笑容地从衣袋里摸出了一张拾元的票子递给了“两瓶半”,“两瓶半”立时欢呼:“哎呀,我的天!我今儿黑里一定再到棠梨树下替你们祷告,祝你们早进洞房、早生儿子!”
茴叶那因臂疼而显苍白的双颊,又被这些话说得红透了。
尚毅挽着茴叶不紧不慢地在街上走着,他俩走到哪里,哪里的人们就会立刻停下买卖,新奇地望着他俩。街边偶尔会响起几声低低的议论:“夏家的三姑娘长得真漂亮!”“尚毅这娃多有福气!”“那姑娘脸好白!”“尚毅怎么穿上这身衣服?”……
在这一双双眼睛的注视下和人们的轻声议论中,尚毅神色自若地迈着步。而他身旁茴叶的脸孔,则变得愈加苍白了——因为移动脚步而引起的颤动,使左小臂上的疼痛急剧地增加着,冷汗,开始从她的额角上渗了出来。
“啊?”街边的人群中蓦地传出一声低低的惊呼。尚毅扭头一看,原来是孔俊,只见他直瞪着茴叶,身子软软地倚在粮所的门框上。
一丝令人难以察觉的快意,从尚毅的双眼闪过。
快要经过茴叶的家门口了,尚毅感觉到茴叶的胳膊在轻轻地哆嗦。他看了她一眼,注意到她的脖子上全是汗,但他估计她是因为害怕她爸爸发现,根本没想到茴叶胳膊的哆嗦是因为那越来越加剧了的伤痛。
尚毅微微地歪过头,目光直盯着茴叶家的门口,他很希望夏恭礼此时出现在门口,能够亲眼看看这个场面。可是,没人,院门关着。尚毅有些遗憾地扭过脸去,就在扭脸的一瞬间,他眼睛的余光蓦地瞥见,在夏家临街的一间房屋的玻璃窗后面,站着脸色苍白的夏恭礼。当他们双方的目光相触以后,他清楚地看到夏恭礼猛地扬手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一个终于得胜的笑意出现在尚毅的脸上。
他感觉到茴叶的步子明显地慢下来,且整个身子都倚在了他的身上。
他和茴叶向小书店走去。在迈过书店那不高的门槛时,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的茴叶一个踉跄,突然向地上倒去,尚毅见状急忙伸手扶住了她的左臂。
“啊——!”几乎在尚毅触着茴叶左臂的同时,茴叶发出了一声痛楚至极的嘶喊……
九
透进病房的一缕阳光,照在茴叶那失了血色的脸上。
她双眼闭拢静静地躺在县医院的一张病床上,打了石膏的左臂平伸在床边——她的左小臂断裂性骨折,医生已为她做了接骨手术。
尚毅默坐在床头,两眼望着茴叶的脸孔,嘴角挂着一丝不甚明显的冷笑。他虽然已经知道了茴叶受伤的原因,但他内心里却无半点感动和同情,相反,还感到了一种隐隐的快意。人间的痛苦每个人都应该尝尝!两个月后,我还要再让你尝尝解除婚约的味道!
茴叶的身子轻轻动了一下,随后,慢慢睁开了眼睛。她的目光一触到坐在床头的尚毅,苍白的脸上就立时浮出了一个放心的、满足的笑。尽管胳膊上的伤痛还在折磨着她,但一见到自己所爱的人坐在身边,那疼痛便暂时被忘却了。“你,回去歇歇吧。”她声音微弱地看着尚毅说,目光中透出无限的关切和柔情。
尚毅摇了摇头。而后却冷漠地问:“喝水吗?”
茴叶刚要张口回答,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急而重的步子,随之,便见夏恭礼出现在了病房门口。他在门口站了一下,仇恨地瞪了一眼尚毅,这才急急地奔到茴叶的床前,俯下身去看茴叶的胳膊。
“爸爸。”茴叶低低地叫了一声。
夏恭礼的目光中交织着心疼、愧疚和气恼。
定定坐在床头的尚毅,原本没有要爱抚茴叶的心思,但他此刻为了向夏恭礼显示:“你女儿现在是我的人了!”便装作很亲密地把一只手在茴叶的额头上抚摩着。
茴叶对尚毅的这个举动虽感羞赧,脸上涌起了一层艳红,但她的内心深处,却满是甜蜜和幸福。
夏恭礼一见尚毅的这个举动,双眉立时厌恶地一耸,随即便低沉地叫:“不许碰我的女儿!”
尚毅像没有听到这声音似的,一边继续用手抚摩着茴叶的脸颊,一边无声地抬头望着夏恭礼,眼里闪着一丝轻蔑和“你奈我何”的神色。
“叫他把爪子拿开!”夏恭礼气极地望着茴叶压低声音吼道。
茴叶无言地闭上了眼睛,两串晶莹的泪珠立时溢出了她的眼角,沿着她的双颊飞快滚着。
夏恭礼猛地转身,迈着重重的步子向门外走去。
一丝冷酷的笑意从尚毅的嘴角一闪而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