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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魂女 走廊

当我十一个月的儿子蹒跚着、趔趄着、摇晃着扶住门框,吃力地、艰难地、勇敢地跨过了堂屋大门上那道高高的枣木门槛时,妻高兴地拍手叫:看,我的儿子!妈欢喜地说:我的乖乖!我兴奋地扔给他一块糖,爸快活地摸了一下孙子的脸。只有坐一旁晒太阳的我的爷爷,抬起他那根青枫木的拐杖,用包了铁皮的杖头敲了一下他重孙子的屁股,莫名其妙地叹一口气:唉——

于是正在兴头上的他的重孙子不满地、抗议地、愤怒地哭起来了……

那声响初时极小,只是极微的一震,但花蟒感觉到了,头一昂,嘴张开,颌下的肉发红,在颤;盘在身边的尾微微地动。待那群滑行在空中的炮弹扑下,炸开时,它“唰”一声伸直浑圆颀长的身子,挟一股冷风向洞底蹿去。不过,十几分钟之后,它又在炮火的尖啸声里急急地爬过来,离一营长曹大栓指挥位置两米外的地方盘下身子,高高地竖起头,焦躁、不安、惶惑、恐惧,直看着曹大栓,看着曹大栓身旁紧张呼叫的电话员、报话员。

额头紧蹙,四五道横纹扭结挤压在一处,左颊上那个圆形瘢痕开始变红,曹大栓把话筒紧贴在右耳。可是,依旧没有声息。

几分钟前,“341”高地上的一排长正在报告:“敌有一个加强连向我进攻,我已伤四人,亡五人,高地有失守危险,请速——”话未完,“咔”一声线路中断。于是,他一边下令增援分队行动,一边派出查线兵,然后握着话筒在这里急切地等,他盼望那耳机里再响起一排长的声音,哪怕很小很微,也行!然而没有!耳机死得彻底!

“一营长,情况怎么样?”通往团指挥所的电话突然响了。副团长富厚那年轻的声音响亮、清晰。

“‘341’有失守危险,我已让增援分队上去,请速令炮兵——”

“不要紧张!”副团长打断曹大栓的话,“要坚信胜利——”

嗖嗖嗖。一群炮弹倏然落在洞外,弹片啸叫着把洞口的石头击飞,把副团长的声音压碎,也使花蟒一惊,急急地向曹大栓腿边移了下身体,不安地昂着头,看着曹大栓的一举一动。

花蟒原本就住这洞中。

这是一个挺大的天然洞。石灰岩质。瓮形。洞口有藤状植物遮盖,四周是灌木、芭蕉、竹丛。洞中有不少动物家族:蟒、蛇、蝙蝠、山雀、蛤蚧、旱蚂蟥、鼠等。这里成为战场后,来了军人。军人们发现了这洞的隐秘,自然高兴,自然就要住进来,一团一营的营部不由分说就设在了这里。动物家族对这些不请而至的房客当然不满,当然要赶走,赶的方法当然是袭击。但军人们有枪有刀,还击也颇有效,于是动物们知道这些“房客”不好惹,只好退让、容忍,终于和平相处,相安无事,当兵的安居洞中间的空场,动物们则分住在紧挨洞壁的那些被滴水融成的似亭、似阁、似殿的地方。这花蟒初见军人时,倒没像别的动物那样发动进攻,只是戒备地看,冷冷地望,但它那副凶野的貌相,却很令曹大栓和战士们害怕。那日,曹大栓曾端起枪想射杀它,但花蟒竟不逃、不动、不反攻,只把两米来长的身子紧缩在那儿,抬起头哀哀地向他看,那模样似乎在说:我又不惹你们,干吗杀我?大栓便弃了开枪的念头,不料花蟒竟是知好歹的灵物。那天一条毒蛇要向熟睡在洞中的通信员进攻时,花蟒急速地奔去将其赶跑。自此后,大栓和战士们见了花蟒便觉到了几分亲、几分怜,常逗逗它玩,常给它送点食物和水,一来二去,就成了朋友。此刻,花蟒就是以这个独特的身份,关注着这场战斗。

轰轰轰!又一群炮弹在洞外炸响,花蟒那昂起的头又倏然一动。

今夜,原本十分安宁。晚饭后不久战士们即已睡去。蝙蝠开始飞进飞出,在夜空中扇着黑色的如翅膀的前肢。鼠们自在地爬上爬下,在岩隙练着矫健的足。山雀也在甜甜地睡。一营长曹大栓坐在小小的作业灯泡下,看妻子的信。那信虽短,曹大栓看完却笑了好长时间:“娥儿爹,俺的肚子越来越显了,俺真怕管计划生育的人看到。这些日子,俺很少出门……”

这次该是一个儿子了吧?!他禁不住喊出了一句,那声音自然很微。再生一胎,再要一个儿子是他多年的愿望。只有一个女儿始终使来自风陵渡附近农村的他觉得此生有块心病。然而,他过去却到底没敢再要。超生的处分太可怕!这次终于来了机会:打仗!临与妻子分别的那几晚,他夜夜不空,总算有了战绩……

接下来写回信,他伏在石板上,字写得很有劲:“娥儿妈,知道了喜讯,恨不得立时就回去。”写完了“回去”二字,却又发起愣来,回去?打完仗是要回去的!来参战前领导已找他坦率地谈过:本来安排你这批转业,因为要打仗,就走不成了,希望站好最后一班岗!他知道自己该走了:三十五岁的营长,没有大学文凭,你不走谁走?可回去以后归宿在哪儿?他明白他不可能坐在省政府、地区行署和县政府那些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坐在那些红色、黑色、木色的大写字台后办公,那需要年轻,需要文凭,需要团以上的职务,这些他都没有。他估计他至多能到家乡的那个乡政府里当个职员。职员就职员吧!可当什么职员?管水利还是管棉花?就管水利吧!把家乡的那条梅溪河疏通、修好,让河水能浇麦田、棉田,让妇女们能坐在河边洗衣,让孩子们能跳进河里戏水……

是骤然而来的敌人炮声把他的思绪打断,把他想要一个儿子的念头赶走,把他想当水利干部的希望轰飞,把一个火与铁的世界掷在了他的眼前。此刻,他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341”高地上,必须守住它!它是全营最前面的阵地,是插在敌人心口的尖刀,绝不能让敌人拔出来!

然而,他已经派出了四批通信兵去恢复与“341”的有线、无线联络,已经命令手上的最后一支预备队出击急援“341”,耳机里却依旧无声、无息。倒是通往增援分队的电话又一次响了:“我们被敌人炮火压在去‘341’高地的狭路上!”

“妈的!”

心中的焦躁无处泄,使他极想爆发一下。蓦地,他看到了盘卧在近处的花蟒,飞脚踢过去:“滚开!”

花蟒被朋友这突然的一脚踢得有些愣,也有些疼,“嗖”一下伸展身向洞里奔去。不过很快又站住,盘卧在那里,回了头谅解似的看着曹大栓。曹大栓抓起话筒,呼喊着“341”两侧小高地上的守卫班,要他们以火力支援的同时,各抽出两人横向增援。纵向增不成,只有横向了。人数虽少,增上去一个是一个!

“立刻行动!”

他对着话筒嘶声地喊。左颊上的那个圆形小瘢越发地红……

镜子不大,长条形。警卫员知道师长的习惯,出发时特意带来的,挂在木板墙上,高度适中。景凌耀走到境前,镜中出现一个三十七岁的中年男子脸孔,丰满、白净,带几分矜持,露几分自信。帽檐、领口、兜盖、纽扣、皮带、手枪,一一摸了、正过,这才转身,出门。

尽管在战地,尽管已是黄昏,尽管是去散步,景凌耀仍衣履板正。他历来都很讲究。从团长提为师长到职的第一天,他就命令把营区门口那个难看的岗楼拆掉,把首长会议室里前任首长们坐旧了的沙发统统换走,把作战室里那个写有“精心组织、精心指挥”的镜框撤去,换上他手书的条幅:“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国谈笑静胡沙!”

他沿着师部的野战营地缓缓地走。他喜欢在这黄昏时绕营散步。此时,暮云低垂,晚风轻吹,俯瞰山林间那扎成菱形、圆形、方形、不规则形的野战帐篷,听那哨声、口令声、号声,会使他体验到“壮岁旌旗拥万夫”的庄严和自豪。

散步后回到宿舍,他扭开台灯,坐在桌前,开始读那本伦敦战略情报研究所出的英文版《局部战争》。未读两页,在师医院当医生的妻子曲秋爽走了进来。他们夫妻双方同来参战,平日却并不住在一起。部队刚设营时,政委曾提议:反正医院离这里不远,就让秋爽住你这里。但景凌耀却坚决摇头拒绝:这里是战地!

秋爽今晚来后,没像往日那样替他铺铺床、整理完东西,说几句话就走,而是在他的床沿坐下,脚搓地,极低地问:“还看书?”问着,脸透了红。

景凌耀突然觉得心开始急跳。他向妻子身边走了两步,蓦地停住,转过身,弱声说:“别人的妻子都不在这。”秋爽解纽扣的手倏然停住,含羞掩了衣,碎步奔出了门。他重又坐下读书,却再也读不进去,只好静静坐在那里。就在这时,突然从前沿传来了敌人猛烈的炮声。他条件反射似的霍然立起,边朝隔壁喊了一声“警卫员”,边冲出门向十几米外的作战室奔去。

当景凌耀判定敌人要夺我“341”高地的企图,向炮兵、一线部队和二线预备队发了该发的命令之后,便在沙发上一坐,习惯地从口袋里掏出三颗已被他摸得十分光滑的象棋子:将、兵、炮,悠闲地在手上玩了起来。

他自信胜利属于自己,属于他所领导的师。“‘341’高地防御战斗告捷,我阵地坚如磐石……”他一边玩着那三颗棋子,一边在心里琢磨着向军、向军区前指拍发的报捷电文。这一仗告捷之后,该向军事学院的几位老师写封信,报告这一段的战绩。要让他们知道,他们培养的“优等生”不负厚望!另外,也该向后方的军区领导写信介绍一下战况,让他们知道,景凌耀对得起他们的信任!该向友邻师的杨副师长打个电话,让姓杨的知道,我景某所以提到正师不是因为“有门子,有文凭”,而是因为有本领!

“师长,一团一营与‘341’高地的一排完全失掉联系。敌人的拦阻射击厉害,通信兵和增援分队上不去!”一个参谋大声报告。

“要求炮兵加大火力密度,坚决压制敌人的炮火!”他扭头说完这些,又开始玩弄手上的棋子,话语中透着冷静、沉着和自信。

景凌耀是可以自信的。幸福的经常可以吃到巧克力的童年结束之后,他便开始上学。小学、初中、高中,接着是当兵、提干、当参谋、当团长、上军事学院、当师长。上帝把人生的路全都铺平,差不多一个坎也没留给他。就连这次参战,他率师接防不久便夺得了一次胜利,指挥两个连打了个漂亮的进攻仗,夺回被敌军占领的一个排哨位,受到军、军区前指的通令嘉奖。

顺利和胜利,会使一个人的自信成倍地增强!

随着作战室墙上那个电子石英钟指针的移动,作战室的空气在一点一点地变化。与“341”高地的联络一直恢复不了,增援分队迟迟地上不去,这不是一个好的兆头。

“命令所有与‘341’高地邻近的守卫分队,火力支援‘341’!命令炮兵对‘341’实施环围射击!”景凌耀抬头对一个参谋说,声调略略显出不太平稳。

他心里开始感到了不安,现在他已经明白,敌人的这次进攻是蓄谋已久的,进攻部署得十分严密,自己在炮声初起时对战斗的估计有些过于轻松。不过,他的神色仍十分平静,一只手端着茶杯喝水,另一只手依旧在玩弄那三颗棋子。

据说,库图佐夫指挥作战时常仰靠椅上闭目养神;拿破仑指挥作战时常看与战争无关的书;巴顿指挥作战时常掂一根小棒。

景凌耀指挥作战时玩那将、兵、炮三颗棋子!

“师长——”一个作战参谋突然拿着话筒喊,“一团副团长富厚报告,‘341’高地失守。”

“什么?!”景凌耀的眼睛蓦然瞪大,身子弹射似的站直,上前抓过来参谋手中的话筒。

“师长,‘341’高地失守!”话筒中清楚地传来一团副团长富厚的声音,“战斗开始时,一营长曹大栓对坚守高地就信心不足!”

景凌耀“咚”一下感到心脏停跳了,一团金星在眼前升起。失守了?失败了!我打了败仗?我怎么会打败仗?我怎么能打败仗?他伸手扶住桌子。手有些抖,手背的青筋开始暴出,身上的血流在加速。他知道这消息很快就会传到军部、传到军区、传到北京,他的双眼此时已失了焦点,但却分明地看到军事学院的那些教师在摇头,看到当初信任他的那些领导在叹息,看到同级在撇嘴,看到友邻杨副师长在讪笑。双耳虽然轰轰作响,却也分明听到一片声音在喊:失地!辱国!草包!庸将!纸上谈兵!不堪重用!

“啪!”

作战室瞬间变得死一般的静。师长将手中的茶杯猛摔在了地上。

茶杯的碎片在地上缓缓地转,黄色的茶汁在地上慢慢地洇。在茶杯触地发出尖脆嘶叫的一瞬,景凌耀意识到自己失态了。

你要沉着!要镇静!有半分钟他没让自己说话。他用双眼望定脚下的茶叶汁,看它们蔓延,似乎要弄清一杯水究竟能洇湿多大面积。在这一刻,他想起了前天晚上做的那个梦:一只黑凤,温顺地落在他面前,他抓住它的翅,晃晃,它不飞、不叫、不动。于是他就试着骑上了凤背。原想玩玩、笑笑,却不料那凤儿忽地一扇翅,嘎一声,蓦地飞起来。他一惊,抓紧凤羽不撒手,于是凤儿载了他,先是直飞,后开始升高,速度极快。渐渐地,他开始看到了他从未见过的山和水、林和地,他于是高兴、欢呼、拍手、笑。不想凤儿这时突然身子一抖,他来不及抓凤羽,竟翻身落下去。下边是黑色的山,黑色的水。他骇极、惊喊、惊叫,直到醒……

他猛摇一下头,把眼前的茶叶汁、把梦带来的不安赶走,抬眼向作战参谋道:“给我接曹大栓!”

电话一接通,他就上前抓过了话筒:“曹大栓,你是怎么丢的‘341’?”他原想说得平静一些,但话一出口,连他自己也听出那声调中夹了怒,且在抖,但他已经没有办法了,一股极强烈的东西,已把他平日苦心养成的儒将风度完全挤走。

“你是怎么部署的?你的兵是怎么训练的?你是怎么指挥的?我当初交给你那个阵地时是怎样说的?你当初是怎样向我保证的?你马上跑步去你们一团团部,不准有一分钟的耽搁!立刻去!你这个混蛋!”他原来没想到会骂出最后一句话,他一向强调军人口中要禁绝脏字,但他现在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

控制不住了!

“警卫员!”他放下电话喊,“去一团!”

三分钟之后,师长的吉普车已向一团指挥所驰去,引擎嘶吼,车灯紧闭……

夕阳刚被大团的阴云推走,夜就挟着山岚奔过来,弥漫开。于是,远岭近山、石、树、洞、壕,就都变成了浑黑的一片。在猫耳洞里憋屈了一天的战士,这时相继走进战壕,晃晃腿,弯弯腰,扩扩臂,贪婪地张大嘴,吸那含了腐叶和土石味的空气。粗壮的大龚一走进战壕,便慌慌解了裤子,拿过预先准备好的罐头盒,蹲在战壕头“排黄”。在这个离敌人很近的阵地,大小便一向不准出战壕,统统都是屙在罐头盒里,再扔到战壕外头。尽管眼下是夜间,但你要敢在战壕外头蹲下,说不定就会让带红外瞄准具的狙击枪瞄上屁股。

“妈的,真臭!”瘦得像一只白鹤的九宝,一边晃着他那干瘦的胸脯做深呼吸,一边低声抱怨着大龚。“凑合着闻吧。九兄,总不能叫爷们憋死。”大龚在黑暗中扔过来低低的一句。

只有潘荪坐在洞里没动,一脸紧张神色,甚至还把身子更紧地往洞壁上贴贴。他最怕这黑夜。一入夜,好像到处都有敌人的枪口和眼睛。战壕外那些黑乎乎的石头,此刻也变得狰狞可怖。“啪”一声,一个黑东西飞到他的脚边。神经高度紧张的潘荪没来得及细看,本能地跳起叫道:“敌人的手榴弹!”低叫声尚未落,头已重重地撞在了洞顶。

“嗬嗬嗬。”战壕头传来了大龚抑低了的笑,“娘的,这个胆量!我扔的土坷垃,想告诉你给咱准备张演算纸擦屁股,看把你吓的!”

潘荪觉得耳根唰一下热了。他讪讪地揉着碰疼了的头,又慢腾腾地去原处坐了。眼装作很大胆地向战壕外看一下。却又急忙收回目光。唉,这黑暗!可诅咒的黑暗!老天爷为什么要安排下这黑暗?

因为对这黑暗的怕,他又开始想家,想那个远在开封城中杨湖边亮了电灯的家。这会儿,妹妹一定打开了那台十八英寸的彩电,边看她喜欢的“一休”,边夸张地叫喊:“天啊!”妈妈一定围着那个淡蓝的围裙,往饭桌上摆着喷香的晚饭,绿豆稀饭?芝麻叶面条?葱花炒鸡蛋?肯定有妹妹爱吃的肉末豆腐!爸爸一定又坐在饭桌前,极小心地拧开了“汴京白干”。三杯!我只喝三杯就中!他一定又是这样说,讨好地看着妈妈……

一想到爸爸,他心里顿时涌上了一股怨和恼。就是因为爸爸,他才来这里担惊受怕。去年高考,他报的志愿是北大,原是很有把握的,却不料数学这门课拉低了几分,北大于是不要。开封师专倒是想取他,但他不去!他的几个同学都去了北大、清华,让他上开封师专?开玩笑!那博士的学位还要不要?今年上不了北大,明年再考!他于是攒足了劲,在家潜心复习数学。不料这时来了征兵令。街道办事处通知,所有非在校适龄青年,都可以而且应该报名。爸于是说:“去报个名吧,不报不好,我和你妈都是干部!”

报就报。世上事哪有那么巧,报个名就能验上?还真巧,报了名体检,体检不久就通知:你验上了!这一下潘荪有些呆、有些愣:北大还怎么考?妈的眼圈也开始红:都怨你爸!报名、报名!这下可报得好!爸勉强笑,笑里全是歉疚:到部队其实也可以照样复习,或者考军队院校,或者回来接着考。潘荪不吭,只好默默地收拾了自己的复习资料。到部队,换了军装,对着镜子照,那军帽倏然间却变成了黑色博士帽。新兵三个月后,随部队来到前线。他是想继续复习,但好不容易找了点闲空坐下来,又无师可问,无参考书可看,遇到难题就没了办法。半个月前遇到的那道几何难题,至今仍无法解开它……

“九宝、九兄,烦你去潘荪那里给我拿张演算纸擦擦屁股。”大龚的轻唤,把潘荪从遐想中拉了回来。

“穷讲究什么?用块石头蹭蹭行了!”九宝不甚情愿。

“娘那蛋!这点忙都不愿帮?爷们拉肚子,屁眼本来就疼,晓得吗?”大龚火了。

“行,行。”九宝只好弯了腰走进洞。潘荪于是转身去挎包里摸,摸出的只有一本几何习题集,平日他演算数学题的纸已经用光。

“没了。”

“依我看,你要这书也没啥尿用!活了今天还不知明天能不能活,要它干啥?”九宝弯低了瘦长的身子,望着黑暗中的潘荪说。两只挺大的流萤飞过来,照出九宝嘴角那带了讥讽的笑。

也是!现在还想什么北大?潘荪把书扔了过去。一张白色的卡片纸随之从书页里飘飘掉在了地上,这是记着那道几何题的纸片。潘荪缓缓伸手捡起来,塞进了衣袋。

刺啦。九宝在利索地撕着书页,潘荪随着那声音哆嗦了一下。

“潘荪……老乡……给我点止痛片吃吃……给我找点白酒洗洗伤口吧……”猫耳洞底,忽然传来负伤的邹义呻吟似的低唤。这呻吟又增添了潘荪心中的怕,他探身刚想去洞底向邹义说几句安慰话,忽觉大地一颤,沉闷的声响由远而近传进了他的耳朵。他还没辨清这声音的性质,一群巨大而沉重,黑乎乎的物体落上了高地,倒立起一个个橘红色耀眼的圆锥体。

炮弹爆起的闪光中,潘荪那白皙俊秀的脸上浮出了孩子般的惊奇:为什么打炮?

“营长,营长,我是‘341’,我是‘341’,我们突遭敌猛烈炮击!猛烈炮击……”在炮声的间隙里,他听到排长在对着电话筒叫……

敌人的炮击潘荪原已经历过几次,但从无一次可与这次炮击相比。炮弹密到了难以形容的程度,以致当我方压制敌炮兵的炮弹飞过空中时,有的竟与敌人的炮弹在半空相撞而炸,潘荪甚至听出了两颗炮弹在空中相撞瞬间发出的那种叮当声响。爆炸的闪光和时明时灭的照明弹,像是几千架照相机的闪光灯一齐闪亮,令潘荪眼花目眩。一股股的热浪自天而降,在他缩紧的肌肉上硬榨出了汗。炮弹掀起的尘土、石粉和着tnt(二硝基甲苯)气味,让他觉到了一阵阵窒息。强烈的轰鸣撼摇着、撕扯着高地。这种扼杀生命的声响使潘荪一阵阵恶心。他更紧地贴在了洞壁上。

敌人打来的炮弹有一半是空爆弹。空爆弹在低空爆炸的那种瘆人响声,能撕裂人的耳膜。不过,若离远看这景象却很有几分漂亮,先是耀眼的火球一闪,随即便有三千六百块弹片冰雹一样地拖曳着光带向下砸来,因为击中的物体不同而发出不同的声音:啪!击中的是石头;嘶!是肉体;噗!是泥土;咚!是树木;当!是工事钢;哗!是碎石子。这景象使潘荪想起了小时候让舅舅摇枣的情景。舅舅抱住树干用力一摇,熟透了的红枣便密密麻麻地向地上砸来。那每一颗红枣带来的是甜,而这每一块弹片都可以使人变成终生残疾,都可以使人离开人世。排里已经有五人牺牲,四人负伤。潘荪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太快,不得不用那只不拿枪的手去捂着心脏,以此来降低它的频率。

“哟——!”

又一群炮弹响过之后,潘荪听到近处的大龚叫了一声。他扭过头去,借着照明弹的光亮,发现大龚的右臂没了。他的心忽一下提起,直到喉咙眼里。他慌慌地爬过去,掏出急救包给大龚包扎。但他的手抖得厉害,大龚的那只右臂就掉在近处,惨白的五个手指还在抖动。他觉得自己的双臂也在疼,愈发抖得厉害了。

“日你姐哟!偏打爷们的胳膊!”大龚在嘶叫。

“各就各位!准备抗敌冲击!”潘荪听到排长在三号猫耳洞口喊。他侧耳一听,落在高地上的炮弹已经稀疏。敌人的炮火正向我后方延伸,敌人的步兵就要冲击了!他缠好大龚臂上的绷带,怯怯地左右看一眼,便向已快被炸平了的战壕爬去。

敌人的炮火刚一延伸,阵地前沿埋设的警戒雷便被他们的步兵踩响。全排所有能拿动枪的都随之开了枪。潘荪第一梭子弹全射向了前方不远处的一块石头,直把那石头打得火星乱迸,响声十分清脆。旁边的大龚朝他骂了一句:“娘那蛋!你瞄的什么东西?”潘荪在那一霎真羡慕已受伤的大龚和九宝的从容。但他做不到,扣扳机的手指总在颤,上下牙齿老在不停地磕碰。没办法,他只好让自己的上牙狠狠咬住下唇。

我们的炮兵不停地向空中打着照明弹,阵地上雪亮一片,潘荪能清楚地看见进攻的敌人在一个个倒下。忽然,他耳旁“嗖”的一声,四〇火箭弹!他在心里叫,但紧张和害怕使他竟愣愣地停在那里。就在这时,一个人扑到他的身上,火箭弹在近处爆响了。他听到身上的人“呀”一声,扭头看,原来是已负过伤的老乡邹义。个子矮小的邹义此时背部又钻进去了弹片,鲜血直涌,潘荪慌忙哭喊:“邹义——邹义——”

“喊㞗哩!还不快给他扎住!”一旁的九宝朝他低吼,扔过来一个急救包,潘荪这才慌慌地去包扎邹义的伤口。

敌人的第一次冲击被打退了。排长拖着血糊糊的身子从战壕那头爬过来叫:“弟兄们,刚才向曹营长报告,话没说完,电话断了,报话机也被炸坏,无法呼唤炮火,要靠我们自己了!我们他妈的谁也不能当孬种,人在阵地在——”他的话还未说完,敌人的子弹又尖厉地叫着飞上来。

枪声中敌人在不停地倒下去,可我们的人也在倒。潘荪明显地听出,战壕里的枪声有些稀疏。但他却不再感到害怕了,紧张已不知不觉地飞走,手不再抖,舌不再发干,牙齿不再磕碰,他现在已经比较从容,有片刻他甚至觉得这极像小时候在巷子里的沙土堆上同伙伴们玩打仗的游戏。他把玩具枪对准充当敌人的二蛋的肚子和小鸡鸡,哒哒哒地叫着,很痛快地扣着扳机。

“眼!”

潘荪突然听到旁边的九宝喊。扭头一看,九宝一手捂着满是血的左眼,一手在战壕里摸。战壕沿上,抛着一团带泥的血肉,其间有一个乌亮的眼珠。“我的眼!”九宝还在摸。潘荪慌忙爬过去,含着眼泪给九宝的空眼窝里塞了一团纱布。

潘荪爬回来刚打了两枪,猛地觉得左臂一热,随即有一股挺暖的液体顺小臂在流。啥东西?他射出一梭子弹后抬手摸摸,鼻子立时就闻到一股温暖的腥味。血!伤了?伤了原来是这个样!不疼,光是觉着热,就像小时候半夜尿了床,尿顺腿往下流,温的、热的。

“潘荪,快向我开枪!”排长蓦然在左侧十几米外喊。三个敌人跳进战壕,与排长扭在了一处。

“快打!潘荪!”

扭打和枪托的碰撞声中,又传过来排长一声嘶哑的喊。敌人想活捉排长!潘荪迅速把枪口转过来,但他没开枪,他怕误伤排长。“日你——妈!快……开枪!”他听到排长断续的气极了的喊。手一抖,枪响了。那几个敌人和排长倒下了。

他踉踉跄跄跑过去,向几个敌人又各补了一枪,这才扶起排长,嘶声说:“排长,是我打死了你!”

浑身是血的排长声音弱极:“打……得好!我……才中你两弹……不打……就完了……”他扯过排长身上的急救包要给他包扎,排长抓了他的手:“……用不着了……见到营长……就说……弟兄们……尽了……力……”

“排长——”

当敌人的第四次冲击开始,趴卧在那里的潘荪感到喉咙有种甜蜜的、兴奋的刺激——这是对战斗开始产生的一种激情。他现在已经彻底从紧张的状态中分离出来了,打得十分顺手自如。弹迹像一条发蓝的炽热的铁丝,从他的枪口吐出,蜿蜒着扑向每一个他发现的目标。

“潘荪——”激战中他听到一旁的大龚在喊,大龚的一条腿又被打断了。“记着告诉连长,把我的抚恤金寄给我二姐,她有三个孩子。”

“你放心!大龚。”

潘荪喊。顾不得扭头,甚至顾不得想想他喊的什么。忽然就着照明弹的闪光,他看见大龚独臂抱着一捆手榴弹,拖着断腿爬上战壕沿,还没容潘荪叫出一声“快下来!”大龚拉了手榴弹的弦,横着滚向冲到阵前不远处的敌群。

潘荪猛地闭上了眼睛,他甚至都没听到那轰然的爆炸声,他只听到他的心咔嚓一响,心底有一扇门完全被打开了!哦,那里头竟藏了那么多蛮力、杀气、搏斗的欲望、厮杀的快感……

当敌人的冲击又被打退时,战壕里只剩下九宝、邹义和潘荪自己。他把邹义和九宝抱到战壕的一头,飞快地收拾起战友们剩下的子弹,把无人守的空战壕和战壕附近撒上一触就炸的触发雷。然后蹲在邹义和九宝的身边,牛一样喘息。

敌人很快又冲了上来,但潘荪的枪却未响。现在只剩他一支枪了。即使开枪也无济于事。要做出一种丧失抵抗能力的样子,把敌人放到近处,让那些触发雷帮他坚守。他这样想。谁知就在敌人匍匐着向战壕冲来时,半昏迷的邹义忽然声音含混地叫起来:“老乡……潘荪……疼死我了……给个止痛片吧……给我点白酒洗洗伤口也中……求你了……”潘荪又惊又急,慌忙中伸手捂了邹义的嘴。不能叫呀!战壕的这一头没撒触发雷,若让敌人听到冲过来,凭他一支枪是抵不住的,三人就有可能被俘。

“用枪……把我……打死……吧……”潘荪的指缝里,又漏出了邹义有几分清醒的恳求,边说边去摸潘荪手中的枪。潘荪急忙把枪拿开。

敌人近了,近了,因为怕惊动敌人,潘荪捂紧邹义的嘴。在敌人触响那些触发雷的同时,潘荪的冲锋枪响了,敌人慌慌地退去。潘荪这才急忙转身来看邹义,却见邹义已经停止了呼吸。“是我害了你呀——”潘荪一声哭尚未喊出来,又一名敌人突然出现在战壕的这头,向潘荪伸出了枪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捂了左眼斜倚在壕壁上的九宝跃起瘦长的身体,迅疾用伤手抓住了敌人的枪管。

枪响了,一梭子弹打进了九宝瘦瘦的胸脯,血溅了潘荪一脸。潘荪“呀”地一叫,将弹夹里的子弹全倾泻过去。后边又拥上来几个敌人。不行了,换弹夹已经来不及。不能当俘虏!这个念头在潘荪脑子里一闪,他嗖地跃出战壕,几步奔到了两米之外的悬崖边上。

现在不怕了!

他从容地转过来,双眼红极,直瞪着围近了的敌人:开枪吧!爷们倒要看看你们的枪法!

枪未响。

想抓活的?

一刹那的静寂!

一颗照明弹落下,又一颗照明弹升起。

先让你们占一会儿“341”吧!潘荪恨恨地在心里叫罢,转身向崖下跳去。他觉着耳旁的风大得厉害,有什么东西猛击了他的面颊,他突然忆起了某种碧蓝的东西,但一道幕布阻住了一切,红色的……

土墙、瓦顶,带有木板阁楼的家屋,东一栋,西一座,面南的,朝北的,散落在这小山坳里。家家门前有芭蕉,户户屋后有竹。这是一团指挥所附近的小村青蕉坪。去前沿的公路从村中间穿过,把不大的村子又一分为二。这村子位于战区,居民本在疏散之列,但刚才敌人的炮击开始时,村中紧挨公路的一间草屋里,却亮起了黄黄的烛光。

一个穿着红内衣的姑娘,麻利地从床上爬起,趿鞋、披衣,敏捷地从一个箱子里摸出几个酒瓶。酒瓶是空的,已刷干净,瓶上贴着崭新的商标:金龙大曲。只见她熟练地向瓶里灌清水。每个瓶里灌了一些水之后,她又摸出几瓶原装的金龙大曲,启开盖,往那些盛清水的瓶里掺。转眼间,十几瓶掺了水的酒便被她熟练地用蜡封了盖,摆上了售货窗台。

她叫青凤。北方人的名字,汉族的血统。

她所以听见炮声赶忙起身制作掺水酒,是因为她知道,炮一响就有战斗,战斗之后就有士兵为庆贺胜利来买酒。

她已了解当兵的习惯,她要趁机赚钱!

哐哐!轰轰!炮弹就在村外飞落,炸响。但青凤不惊、不慌,她已经听惯了那些炮声,她现在一心考虑的就是赚钱!

就是因为没钱,她才让那个寡妇得了意,才被那个男人抛弃!

当初,高中毕业的青凤,第一个明白,在这滇南大山里光靠烧山种地,永远富不过附近农场的那些职工。她于是想出了主意:跑马帮,搞运输。说干就干,她说服了同村同学的小伙子,用两匹小马跑起了马帮,把本村和附近村子的香蕉、芭蕉以及其他农产品收购过来,再运到二十几里外的镇上卖给那些开店的店主。他们和镇上打交道最多的水果店的店主是一个二十八九岁的寡妇。不过半年时间,两人赚了五六百元。两人两马雾中来,雨中去,牵马并肩走,骑马挨膀行,随着那马脖子上铃铛的轻响,爱从两个人的心中升起,这爱既因了寂寞也因了友谊。终于有一天,这爱发展到了那一步,青凤极情愿地让他拿去了处女宝。自此后,她开始在心里甜甜地描绘未来生活的远景:她和他并马走在这高山大岭间,他们的身后是驮了两个摇篮的一匹大马,一边摇篮坐儿,一边摇篮坐女。摇篮马之后,就是驮着各种货物的几十匹马的马帮队。马铃叮当,鞭声清脆,他们将成为这深山区最富的马帮运输户。然而一个阴谋却正在她的眼皮底下进行:镇上那个水果店的寡妇店主,看中了实际上已是青凤丈夫的那个小伙子。青凤虽不是一点没有察觉,但她既相信自己年龄和相貌的优势,又相信二人之间的感情。突然有一天,那小伙子期期艾艾地对她说:他要同寡妇店主结婚。青凤如晴天霹雳击顶。她惊、她怔、她愤、她恨、她嘶哑了嗓子问:“为什么?”那小伙子说:“跑马帮这日子太苦,不想干了!寡妇店主有三千元存款,和她可以过安稳日子!”青凤的眼瞪得那样大,哦,三千元!三千元就可以买走一个男人的心?!天啊!钱!她愤怒地将马推下了山涧,自己倒在床上。也就是在这时候,上边来动员疏散搬家,她固执地不走。像好多遇到这种情况的姑娘一样,她也想到了死!她恨那个男人,她恨那个女人,并由此恨起了一切人,恨起了这个世界。她盼望有一发炮弹飞来,能使自己离开这个可恨的世界,而且不留一点痕迹。但那边打来的炮弹却总在村外炸,并不进村里来。她等得不耐烦,就去村边当兵的坑道口,偷来了一颗手榴弹,她想把自己炸死,却弄不响手榴弹。正当她在村边摆弄那手榴弹时,被一个姓潘的白脸兵发现,跑过来夺走了手榴弹。

她于是仍坐在自家屋里等炮弹飞来,盼把自己炸得无影无踪。她固执地不走,别人也无办法,当兵的更无心去管这些,何况村里也还有另外几家不走。这是一场特殊的局部战争,所以就有许多不同于过去战争的情况。情况之一,就是战场上有不参战也不负支前任务的百姓。

她坐在屋里等炮弹,后来就发生了那瓶酒的事。

那日,她无意中在柜里发现爹临向后方疏散时留下的几瓶酒。她拿起一瓶放桌上,想喝几口,在酣醉中等来死。不想一个当兵的从窗外走过,看到了桌上的酒瓶,便探进头来问:“姑娘,酒卖不卖?”她不吭、不应,她不愿再和男的说话。“卖给我吧,十块钱如何?弟兄们要上前沿,得给他们送送行!”她狐疑地看了一眼那兵,她不相信那兵会用十块钱来买这瓶酒,那酒爹买时只花了一块六毛钱。那兵见她不出声,便扔进一张拾元的票子,伸手拿走了那瓶酒。一瓶酒能赚这么多钱!她有些意外。于是她又把爹存的另外两瓶酒也拿出摆在桌上。不多久,两个兵又各用十块钱买走了。她望着手中那三十块钱,心里禁不住想:照这样,要赚三千块也不难呀。对,卖酒赚钱!只要超过三千元,就可以把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拆散,把他夺回来再把他扔开!就可以报仇雪恨!她那绝望的心立时被这个念头照亮!

青凤行动了!她跑到镇上买了酒拿回来。开始,仅仅提高每瓶酒的价钱,兵们大概因为打仗,不在乎钱,根本不像在镇上买东西那样讨价还价。说要多少,就给多少。后来她又发现,这些兵其实都刚刚学喝酒,对各种酒什么味并不能辨清,于是她就开始往酒里兑水,边卖边在心里安慰自己:这是为了不让他们喝醉!后来她又开始卖烟、卖糖、卖罐头。上了战场的官和兵都舍得花钱,而在这个离前沿不远的地方,除了她这个代销店,没有第二个可以让他们花钱的地方。于是她的生意越做越红火。经营范围不断扩大,她开始卖前线官兵和后方来慰问的人所喜爱的一切东西。她现在已经攒了两千五百多元,她要挣到四千元或五千元,那时她就要用这些钱去施行她的复仇计划!

此刻,她把瓶盖封好之后,吹熄了蜡烛,又躺在了床上。她开始等待天明。她知道,战斗一般在天亮之后结束,那些住在村外山上坑道里的兵,就要来买酒和其他东西庆贺胜利。

在隆隆的炮声中,她又入了梦……

高一脚、低一脚、头晕、耳鸣、踉跄、趔趄,曹大栓带着通信员向团指挥所走。

最初一判定“341”高地失守,曹大栓没来得及去想别的,他首先想到高地上的兵。两个半班的兵啊!高地失守,意味着战士们已经牺牲。那么多熟悉的面影:九宝、邹义、潘荪、大龚……他的心缩紧,胸灼疼。直到接了师长的电话。听了那一通怒斥,他才意识到自己打了一个败仗,自己是全师第一个打了败仗的营长;才想起营里“攻必克、守必固”的称号,坏在了自己的手上。

败仗!打了败仗!怎么向师长交代?怎么向战士们解释?怎么还有脸回故乡?曹大栓一边踉踉跄跄地走,一边断断续续地想。

原想打完仗,安心回家乡,现在如何回?为什么这么不顺?这一生为什么总不顺?当初上学,偏偏轮到他考中专、考大学时,开始“文化大革命”;后来生孩子,偏偏轮到他时,来了“只生一个”的要求;后来提职,那么多没有文凭的、四十来岁的人都进了团的班子,偏偏轮到他时,开始“年轻化”“知识化”;这次打仗,一心想打好,想顺顺利利结束军人生活回家当百姓,可偏偏又打了败仗!这是为什么?难道冥冥中真有一个命?……

正当曹大栓这样胡思乱想时,后边的通信员赶上来几步道:“营长,团指挥所到了!”他抬头,已经到了团指挥所的坑道口。他向前走了两步,抬手要去撩悬在门口的雨布,忽然觉得两腿软得厉害,软得他直想就势坐在坑道口的石阶上。

门口的卫兵默默地为他撩开雨布,于是他强打精神,慌乱的目光径直投向室内。室内静极,所有的人都肃立在那里,无声地望着他,没有了往日的“来了,老曹”的亲热招呼,没有了“老曹,辛苦”的关切问候,只有电键的敲击声从隔壁的洞里传过来,嗒嗒、嘀嘀,极轻、极微。他的目光碰到了师长那冷怒相掺的眼睛,慌慌地便举手敬礼。

“你指挥得不错!”师长的声音平静,却冷得大栓打了一个寒颤。景凌耀原没准备使用这种冷而平静的语调。他本是要把肚里的一团怒火全喷出来的,但他到底是有自制力的人,在刚才电话中的那通发泄过后,他决心不再失态。

一串汗珠从大栓的额头上滚下来,挺响地砸下地。大栓对自己有些恼火:你他妈的这会儿流什么汗?但汗珠却没听从他的意愿,依旧一个劲地向下滴。于是他不得不去裤兜里摸他皱巴巴的手绢,不想掏手绢的同时,战斗开始前他写给妻子的那封半截信也带了出来,那信纸偏偏还飘飘地落到了师长的脚下。

若在平时,师长是绝不会低头去看从下级兜里掉出的纸片,那有失风度!但此刻景凌耀却把眼睛扭向了脚下。他倒不是想去看那纸上写些什么,而是想借这个动作压下又冲到他喉咙口的怒气。一看见曹大栓,他心中压下的怒气就又往上翻。但这么一低头,他于是看清了纸上的那两行字。咬肌动了一下,怒气便化作几句冷冷的挖苦从口中出来了:“这是什么时候写的?战斗前?我说你这仗怎么指挥得这样漂亮,原来有精神力量!老婆又怀了孩子,你一高兴,仗当然就指挥得好了!不错!这——”

“丁零零。”

电话铃突然响了。否则,真不知景凌耀还会顺着这封半截信说出多少尖刻的挖苦话。一个参谋拿起话筒,转向景凌耀:“师长,找你的,友邻师的杨副师长!”

景凌耀的眉心一耸,不情愿地接过了话筒。他刚应了一声,话筒里立时传来一个很响的声音:“是‘优等生’吗?能听出我吧?‘及格生’。我把我师的情况向你通报一下,昨天黄昏,我们顺利收复了过去被敌人强占的‘104’号高地,几乎没付出代价,怎么样,还可以吧?”话语爽朗、正经,但景凌耀却十分清楚军事学院的这位同学此时打来电话的用意。当初,景凌耀每受到一次赞扬,对方就要撇一次嘴。临近毕业,景凌耀被评为优等生并传说要破格提为师长时,对方曾不止一次地扬言:奶奶的,好马劣马咱战场上比!

“哟,怎么不说话呀!哈哈,当了主力师的师长架子就大了吗?”电话里的声音响亮。

“啪!”

塑料送话器猛然在景凌耀的手里捏碎,一股殷红的血顺着黑色的电话线向下爬着。他的嘴唇变得青紫且开始很厉害地哆嗦。

一片静肃的团指挥所,更静得连人们的呼吸声都能听清楚。

“听到了吗,你?!”景凌耀突然转过脸朝曹大栓声音嘶哑地吼道,“你把我当初交给你的阵地送到哪里去了?你把主力师的声誉丢到哪里去了?你这个笨蛋!”景凌耀的自制力被老同学的一番话又冲得无影无踪,那沉着冷静的风度刹那间又化为乌有,“回去!立刻回去组织突击队,一个半小时后发起反击,马上给我把‘341’高地夺回来!夺回来!”

曹大栓垂首听着师长的训斥,但听到最后两句话时,他吃惊地抬起头来:一个半小时后就反击?准备时间太短!他需要通过侦察重新选择反击路线,原来的那条通路被敌人炮火封锁得太严。他有心张嘴说出自己的想法,但看到师长那发红的双眼和哆嗦的嘴唇,他咽下了要说的话,想回答:“是。”却又说不出来。他举手敬完礼,转身疾步向洞口走去……

咯咯,咋样?你气吗?瞧,他是我的!你看我亲他!你恨吗?咯咯……丰腴的寡妇搂着男人,在向青凤示威,青凤气得脸发青、牙紧咬。你等一等,贱东西!看我不抓了你的脸、撕了你的嘴!青凤嘶声叫,她想不顾一切地跑过去,抓住那寡妇,但她的腿却总也挪不动,她气、她急,忽然“咚咚”一阵敲窗声,她倏然惊醒,挣脱了那梦魇。

她躺在床上喘息。

“有人吗?”

“天还没亮,干什么?!”

“买酒!”

一听说买酒,她麻利地起身、穿衣、点蜡烛、开窗户。一股凉爽的夜气扑过来,有两个战士提了挎包站在窗外。青凤立刻辨出其中一个是老兵,另一个是新兵。

“要多少?”青凤睡意犹存的脸露出了笑,一只白白的手臂伸出来,极亲昵地在那个新兵的手背上拍了拍。青凤知道,她越热情,买卖就越兴隆。平日常常有些战士从窗前过,原本并无心买酒,但一听青凤甜甜地喊:“勇士们,醉卧疆场无人笑,来呀,喝一口!”便大咧咧地走过来,豪爽地说,“来一瓶!”

此刻,那新兵被青凤这样亲昵的举动弄得不好意思,缩了手,红了脸。倒是旁边的那个老兵开了口:“你有多少?”边问边笑嘻嘻地捏住了青凤白白的腕。

“十三瓶。”青凤看看他的手,嘴角依旧挂着笑意。

“都拿来!”老兵说得干脆,“就这还差一点!”

“嗬!一次买这么多?”青凤的柳眉扬起来。

“要打反击,壮壮行!懂吗?”那老兵在她的手上拍了拍,然后去掏钱。

她笑笑地拿出了兑了水的酒,笑笑地去收老兵的钱,“哟,差你六毛,没零钱找了,给你盒三七烟,行吗?”她极正经地问。

“行!”老兵痛快地接过烟,伸手在青凤的腕上捏一下,走了。

“嘻嘻。”见兵消失在黑暗中,青凤轻笑一声,把指缝间夹着的六毛钱纸币扔进了抽屉。

大约赚了二十块!青凤在心里算。

高兴之际,她忽然想起了那个当初夺走她手榴弹,救了她一命的姓潘的兵。嚼甜思源,倘若没有那个姓潘的兵,也许自己早已变成黄土,哪还有今日?哪还有赚到的那几千块钱?

这一切都可以说是他给的!

姓潘的兵,你在哪里,我该用什么东西谢谢你?

青凤凝了神,默默站那里……

天,重新被火药燃红;地,再次被炮弹撼动。五分钟前,第一突击队开始冲击,但很快,曹大栓担心的问题就发生了:突击队被敌人的火力压在了通往“341”的那条狭路上。

反击开始前,当匆匆组织起来的五个突击队伏在出发位置上时,曹大栓想到反击路线仍是那条增援未能奏效的通路,敌人的阻击火力势必更密;如何使用我方炮火和对付敌人的炮兵,没来得及详细研究;敌人占我“341”后在面向我一方设置的雷场无法先行开通;突击队长们不熟悉“341”的地形;突击队里各组之间协同动作来不及演练,反击成功确实没把握,于是大着胆子给师长摇了电话恳求:“师长,请给我两天的准备时间,我保证一定夺回‘341’高地!现在就反击实在有些仓促,恐怕要增加伤亡。趁敌立足未稳打反击虽然是一般法则,但今晚按这个法则办我总感到没有把握!”曹大栓刚说完,话筒里传来师长冷冷的一句:“你知不知道还有战场纪律?”他闻言一愣,随即低声答道:“我执行命令!”

此刻,高倍数的红外望远镜把那段狭路上的情况拉到了他的眼前,使他看得很清:倒下一个,其他人仍顽强地冲;又倒下一个,仍在冲;倒下,倒下,倒下;依旧向前,滚、跃、爬。曹大栓的心提到喉咙,嘴张得极大,想喊、想叫,但终于无声。他只觉得心上的刺疼已过,变成了一种钝疼,一种不知道怎么个疼法的疼。那倒下的每一个都是他的兵,他熟悉他们每个人的爱好、脾性和家庭,他平素就把他们当兄弟,但此刻却无法不让他们倒下去。

“炮群,炮群压制敌人!压制敌人!”他对着话筒喊,声音大极,似乎要通过这种嘶喊,把心里的什么东西喊出去。

“营长!第一突击队队长牺牲!”报话员突然向他报告。

“啊?!”曹大栓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第一突击队队长是营里最棒的一个副连长,是他最喜欢的一个骨干,而且是这次参战前才结的婚。霎时,副连长婚礼上的情景闪过曹大栓的眼前。那是部队临行前的一晚,婚礼仓促、简短,但去祝贺的都有意搞得热闹一点,便玩了很多花样,花样之一就是:任何参加婚礼的人都可以向新娘提一个问题,而新娘不管对方提出什么古怪问题都要做出回答。临到大栓提问题时,一来是领导,二来年岁大,不可太荒唐,只顺口问一句:“你婚后的最大愿望是啥?”他原以为她会答:“要个儿子!”却不料新娘极郑重地说:“在一营凯旋的队伍里见到我丈夫!”……

曹大栓“咚”一拳砸到了自己腿上,转而向报话员叫道:“命令第二突击队上!”连他自己也能听出,他下命令时声音夹了犹豫。他曾闪过再向师长请求暂停进攻的念头,但想起师长刚才的那句警告,就晃晃头把那念头赶走。

他急忙又拿起望远镜,注视着那段狭路。一直盘卧在近处的花蟒,仍旧昂首,焦虑地看着大栓的望远镜头……

痛。灼痛、酸痛、刺痛、剧痛,最先恢复的是痛觉,这就使潘荪感到全身都在疼。肉疼、筋疼,骨头疼;头在疼、腰在疼、腿在疼、脚在疼。他努力地想睁开眼睛,看看究竟哪里在疼,但眼睛涩得厉害,总也睁不开,就像夏夜的杨湖边坐在凉席上听七爷讲故事,听得太久,就睡在了七爷的凉席上。妈妈去喊自己回家,尽管也想睁开眼睛跟妈走,却总也睁不开,于是只好躺在妈妈的怀里,任她摇摇晃晃地抱着走。

终于,他的两眼睁开了一道缝。他最先看到的是一片明亮的球状光亮,就像夜晚站在龙亭上看夜景那样,一条条的街道,一行行路灯,明明暗暗、闪闪烁烁。慢慢地,他注意到那些球状光亮在晃、在动,而且动得极快,如车灯、似流星。随着眼睛越睁越大,他到底辨清了,眼前是一群流萤。几百、上千只的流萤在他的眼前飞,它们把他的眼睛照亮,让他隐隐看见了身边的灌木枝条,看到了身下的枯草,看见了身上血糊糊的军衣。随着视觉的恢复,飘走了的意识又开始一点儿一点儿地回到了他的脑中,他于是记起了那过去了的激烈炮击,记起了全排弟兄同敌人的搏斗,记起了自己的跳崖,记起了失守的阵地。

我没有死?

他刚想挪动一下身子,一阵剧痛便又重新让他沉入了昏晕。

当他再次看清飞动的流萤,听到流萤的嘤嘤低鸣时,他感到极渴,迫切地想找点水喝。他费力地撑起上身,借了流萤的微光,他看见前边不远处有一堆罐头盒子。他知道那是排里弟兄们坚守阵地时扔下来的空盒子,这些天没下雨,那些盒子里不可能存水。他绝望着看着那些罐头盒子,动了一下几乎干透了的舌头。那些罐头盒子闪着微微的白光,渐渐地,那白光晃动了起来,仿佛是有了波纹,很像是笼在夜色下的杨湖水……

“轰轰轰”。一阵猛烈的炮声把潘荪从幻觉中震醒过来。他睁眼一看,发现自己已爬到了那片空罐头盒当中,而且双手做出了一个捧水的姿势。他苦笑了一下,侧耳听着炮弹的弹着点,判断着方位。片刻之后,他便咬了牙,用双臂撑着身子,开始像蜥蜴一样地往回爬。

营长,“341”失守了,可弟兄们尽了力,弟兄们尽力了。

那群萤火虫儿像是要为他带路,在他的前面飞飞停停、停停飞飞。谢谢!谢谢!他望着那流萤,怎么这么多?这么多……

敲窗,买酒;敲窗,买烟,窗子不断地被敲响。青凤意识到今夜是个做生意的时机,便干脆把窗口打开,把蜡烛移到窗台,让烛光把写有“小卖店”的木牌照亮,然后自己和衣倚被上,微闭了眼,让黑而长的睫毛垂下来。

一阵汽车的轰鸣,把青凤从浅睡中惊醒。她急忙下地打招呼:“喂,同志,要酒吗?”

“哦,”那男人闻声转过身,向窗口走来,“不要,谢谢!”

记者!青凤一看来人脖子上的相机和肩上的采访包,立时做出了判断,心中有些失望。她知道这些从后方来的记者和当兵的不同,他们一般不喝白酒,而且根本不能对着瓶口干喝。不过,青凤没有死心,仍又含了笑,极关切地说:“夜里天凉,喝两口暖和。来一两。咋样?”

“好,好,盛情难却。就来一两!”对方笑着点头。青凤麻利地从桌下摸出一个碗和一瓶金龙二曲酒,给对方斟上。这种二曲酒中兑的水更多,青凤专门卖给从后方来前方的人喝。

“我叫程进介,是记者。”男的喝完酒后抹一下嘴,立刻自我介绍。“听口音你像是本地人。我很佩服你一个女同志在这战火纷飞之夜,坚持开窗为过往参战将士服务的精神,我想给你拍一张照片,可以吗?”

“你买不买用铜弹壳做的戒指?”青凤没有理会对方要给自己拍照片的提议,她对那没兴趣。她知道这些从后方来的记者、慰问团的人和大学生,都特别喜欢这些来自战场的纪念品,回去好向别人炫耀。

“什么戒指?”果然,程进介听后很有兴趣,在给青凤拍了一张照片后,凑近窗口问。

“你看看!”

青凤伸手从墙角纸盒里摸出一个戒指递过去。程记者立时欢喜地叫道:“嗬?!”这种用黄铜弹壳打成的戒指,经砂纸一磨,涂上清漆,光闪闪、亮灿灿,似金子一样。更重要的是,在一般戒指嵌宝石的地方,还刻有四个宋体字:战地留念。

“一个多少钱?”程记者的声音里带了急切。

“两块……八。”青凤拖长了一下音,把原要说的“两块”后头又加了个“八”。

“好!两块八就两块八。买一个送给她,她一定会高兴的!”程记者欢喜地自语。

“还有一种用高射机枪弹壳做的拐杖,你要不要?”青凤做完那桩生意,看出这个顾客有钱,忙又问。

“是吗?拿来我看!”程记者又伸出了手。

“这拐杖城市老人拄着特别合适,拄上它稳重、威风,透着豪气,还有纪念意义,而且能稳定血压和减肥。”青凤边说边把拐杖递过去。她估计记者是城里人,买回去会送给领导、父亲或岳父。

程记者抚着那拐杖,只见它全用高射机枪弹壳做成,上头焊了一个扭弯了的弹壳做扶手,下边装了一个高射机枪废弹头当杖尖,通体放光,不亚于西方大亨拄的那种镀铬拐杖,便急问:“多少钱?”

“二十五。”青凤大胆地说道,说过之后又心虚。这东西的成本毕竟太低,弹壳是从兵那里要的,加工是村里的炉匠叔干的,她不过是给了炉匠叔一盒三七烟。

“二十三怎么样?”记者脸上带了笑。

“太便宜了吧?”青凤的嘴角弯起来,酒窝里却装着笑。

“那就再加五毛。”

“好吧,亏就亏一点,看在你记者辛苦的面上,收你二十三块五!”青凤一本正经地感叹着。

程记者刚交完钱,只听轰一声,一发炮弹在村边爆响,他慌忙缩下了身。

“咯咯咯,”青凤笑了,“看把你吓的!俺村里从来不落炮!俺村里有一个苓姐,嫁给了他们那边的阿田,阿田是他们的炮兵旅长,从不打我们村,知道吗?咯咯咯。”笑声响亮、清脆,笑声里有嘲弄,但更多的是欢喜……

兵压将,将压炮,炮压兵。三颗棋子被站在一团指挥所里的景凌耀紧攥在手心,扭结叠压在一起,几乎要发出痛楚的呻吟,但他早已忘了它们的存在。他另一只手紧握着通往一营的电话话筒,双眼的眼白发红,瞳仁冒火,睫毛颤动,眼角抽搐,正处于极度冲动之中。

曹大栓刚刚在电话里报告:第三突击队又已伤亡过半,失去了继续发展进攻的能力。

真是见鬼了?!

在这一刹那,他又想起了那个梦,那个该死的梦!不!他猛地摇了摇头。我要夺回“341”高地!业绩是人创造的!我不能让祖国丢脸!不能当一个无能的师长!腓特烈二世二十九岁战胜奥地利,拿破仑三十六岁成为大军统帅,我已经三十七岁,我要把“341”夺回来!夺回来!

“师长!”电话里传来曹大栓恳求的声音,“仗不能这样打了!不能这样硬拼了,该冷静冷静。你让我再准备两天,我一定把‘341’夺回来,夺不回来你枪毙我!”

“第四突击队上!”失败只属于庸人,不属于我!拼到最后一人也要把“341”夺回来!夺回来!

“师长——”

“第四突击队冲!”

他现在已不要团长、不要参谋,直接握着话筒,越级指挥着一营。

他手背的青筋裸露,身子在轻微地哆嗦,掌心的三颗棋子几乎要被他攥碎。电灯光下,甚至能看清血液在他额头暴突的脉管里急速地流动。

滚开,黑凤!滚开,噩梦!

曹大栓那捧着望远镜的手又在剧烈地抖:第四突击队仍被阻在了那段狭路上,只有四五个队员冲上了“341”的山腰。大栓把镜头紧对着那四五个队员。希望,全寄托在他们几人身上了。

“营长——”

军工队抢运下的一批伤员被抬进洞,躺在担架上的一个排长大声喊。大栓刚一转身,只见那排长猛地从担架上滚下跪在了地上:“营长,弟兄们死倒不怕,就是觉着这仗的打法不对头呀……求你下令别再这样打下去,换个打法吧……”曹大栓慌忙弯腰想把那排长抱上担架,可他执意不起,口中连连叫着:“你快下令!快下令!下了令我就走!”曹大栓心如刀绞,但又只得恼怒地吼道:“快起来!否则我要执行战场纪律!”那排长这才恨恨地站起,摇摇晃晃地向担架走。

曹大栓又急忙跑回指挥位置,把望远镜对准冲上“341”半腰的那几个突击队员,可他立时便像被戳了一刀:那几个队员中又只剩下了一个。

“师长,第四突击队已无力发展进攻。”他对着话筒痛心至极地报告。

“第五突击队上!”电话里又传来了景凌耀那气极了的吼。

“师长——”曹大栓声音哽咽着喊,两串泪水由眼角涌下来。

“你是不是害怕了?!”电话里传来师长愤怒的斥责,“一营副,接替曹大栓指挥!”

大栓震惊地瞪大双眼,身子僵了似的站在那里。

在一旁协助大栓指挥的一营副,同时在自己的电话耳机中听到了师长的这个命令,他一愣,随即对着话筒高声叫道:“师长,不能换我指挥!我也完全同意曹营长的意见,该换一个打法了!这样硬拼不行啊!”

“都吓破胆了?”电话筒里传来师长冷而执拗的声音,“谁再胆敢动摇我的决心,我就执行战场纪律!”

“师长——”

一营副刚又喊了一声,曹大栓突然过来捂住了他的话筒,叫道:“老弟,别求他了!你来指挥,我上去!爷们死个样让他看看!”说着扔下了手中的地图,摘去望远镜。

“营长,你不能去!这里需要你指挥!”副营长忙阻拦曹大栓。曹大栓忽地推开他,抓起一支冲锋枪就向洞口冲去。

“站住!”副营长一个箭步上前扯住了他叫,“营长,你不能这样干!”

“走开!”曹大栓死命地往前挣,副营长只好向两个通信员厉声喝道:“快!把营长给我绑上!”两个兵闻令几步奔过去,麻利地夺了营长手中的枪,硬把他拖回来,用背包带把他死死地捆在了紧靠指挥位置的一个石柱上。

原本盘卧在那里凝望着曹大栓的花蟒,被眼前的这幕情景弄得有些呆,也有些急,只见它嗖嗖地沿着指挥位置连蹿了两圈,而后才盘卧在那里,茫然不知所措地望着曹大栓。

“放开我!放开我!”曹大栓死命地挣着背包带。

“营长!你冷静一下!”副营长的眼中也涌出了泪,“我去领着弟兄们冲,你留这里!”说罢,把手中的电话话筒往曹大栓的胸前一塞,转身飞步向洞外跑去。

“站住——!放开我!”曹大栓发狠地跺着脚,花蟒不知是想安慰他还是想替他分担一部分焦躁,唰一下爬过去,盘卧在他的脚边……

正对着洞口的远天,露出淡极了的晨曦……

反击失利了!

敌我双方的枪炮停息近一个小时了,景凌耀还直直地站在一团指挥所里,滴血的眼睛直盯着地图上的“341”高地。他的两手还在搓弄着那三颗棋子,但那已不是在悠闲地把玩,而只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了。

副团长富厚无声地站在指挥所一角,两眼直望着师长,望着师长手中的那三颗棋子,看着它们被师长的手指上下拨动。兵、将、炮,炮、将、兵,将、兵、炮,兵、炮、将,位置不断地变,秩序不断地换。全师干部战士都知道师长有把玩将、兵、炮三颗象棋子的习惯,但师长何以要玩棋子,却无人知道。有人猜测说师长这是在揣摩棋道,有人说他这是为了锻炼小脑,还有人说这是无聊的嗜好。但十分机灵精明的富厚的猜测却和大家不同。他总觉得,师长养成这个习惯不是要向人们显示什么,而是要提醒自己什么。究竟是要提醒什么?富厚就揣摸不透了。

“为了不影响士气,”师长突然喑哑地开口说道,“要尽量缩小这场失败的知悉范围,不许让记者采访!”

“是!”正站在那里默想的富厚闻声立正,答道。

电话铃响了。是师政治部主任打来的,说烈士已全部清洗、装棺完毕,请示师长是否可以掩埋。

“请等等。”景凌耀对着话筒说罢,便转身一步一步地向指挥所外走去。这是一个阴霾的白天。泛白的日头只在东天边晃了一下,便没入大堆的云团,一缕一缕的湿雾,从谷底缓缓地升起、弥漫,很快便接了那乌蒙蒙的天。

烈士墓地在那座小山后面。景凌耀走得极慢,他觉得极乏,极吃力。心头堆满了和这天气一样的阴霾。过去多少年积蓄的精血气,似乎在这一夜间全都泄漏殆尽了。他终于吃力地登上那个小丘,看到了烈士掩埋地,看到了向阳山坡上的那一排排摆了半坡的黑漆棺材。

他的身子倏地一抖,原来就苍白的脸孔一下子没了一点血色。在指挥战斗时,他当然也想到了有些战士会牺牲,但这念头只在他被愤怒搅成一团的脑里子一闪而过。他呆呆地站在坡顶,直直地盯着那些棺材,网了红丝的双眸,先是浸在惊愕里,跟着便僵了似的不动。

风起了,土的微粒被风裹起,又飘落到花圈上的那些白花里,发出了一阵低响,近乎抽泣。参加掩埋烈士的干部战士肃立在那里,默默地望着景凌耀。

“师长,是不是下葬?”政治部主任走过来低声请示。

景凌耀没有回答,艰难地挪步,向那些棺材走去。用抖颤的手,一个棺头一个棺头地抚摩着。

他的手指在棺头上哆嗦。

在最后一具棺材前,他遇到了摇晃着身子从地上站起的曹大栓,大栓瞪着血红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他只看了大栓一眼,就移开了目光。

“师长,你现在该知道一营的弟兄们是不是怕死了吧?”曹大栓的眼睛瞪得有些可怕。

景凌耀那白得毫无血色的嘴唇嚅动着,但没有声音。他的手似乎想抬起,然而终于还是垂在那里。他觉得一阵剧烈的疼痛从两边钳住了他的头,使颅骨四周的肌肉抽搐。

一营副营长把曹大栓拉走了。

景凌耀还是定定地站在原地,目无所视地看着曹大栓刚才站立的地方。直到政治部主任又一次走过来请示可否安葬,他才恍然地点了点头。

哀乐响了,灵柩开始下葬。当掩埋的土块开始砸响棺盖的时候,他的双眼突然间瞪大。他感到有一只大鼓在近处敲击,鼓声响极!

他默默地盯着那一堆堆越来越高的坟土,瞳仁中的光亮却越来越小,越来越暗,终于完全熄掉。

“师长,已经安葬完毕,咱们回去吧。”政治部主任的声音使景凌耀睁开了眼睛,“你们先走。”他摆了摆手,微弱地说一句。

雾,越来越浓。终于,浓雾又转成了雨。雨细如丝,漫天抛洒,淅淅沥沥。警卫员从车上拿来一件雨衣给他披上,又被他掀开去。他就那样一动不动,静静地坐在这片新坟中间。从上午坐到中午,从中午坐到下午,从下午坐到黄昏。

天开始黑的时候,师政委来了,他无言地在师长身边站了一会儿,便和警卫员一起,硬把师长架上了车……

树在晃,山在移,天在旋,地在转。曹大栓伸手抓住一株树,靠上去,闭了眼,急促喘息。“啪”,一串雨水滑下树叶,砸在额头上,凉凉的。

他已经三顿没吃一口东西。心里堵,吃不下去。那些伤了的、亡了的、躺下去的、倒下去的,一张张面孔,一个个身影,时时涌在眼前,让他难平心绪。团里通知他今天下午到师作战室开会,他拖着沉沉的身子赶了来。会刚结束,他想去收发室看看有无营里同志们的信,走到这个坑道口,突然感到了一阵眩晕。

“听说了吗,老秦……”旁边的坑道传出副团长富厚的声音,“这两天上边不断有首长打电话来问师长的情况,十分关切,是不是又要提?”“差不多吧!正师职中他最年轻,有文凭,又经过战争锻炼,军里正少一名副军长,早晚要提的……”

大栓听到这话心头一震:师长又要提?又要提了?!“341”还没有夺回来,那么多烈士的血还没有讨回,他就又要提,又要升,又要走了?曹大栓趔趔趄趄地离开倚着的树,向收发室走。在这一刹那,他想起了自己三十五岁还是个营长,想起了自己将来回地方后的那点前程,只觉得一股怒气在胸中聚:景凌耀,你当官的路可真是顺啊!一年一步,两年一级,营长、团长、师长,是的,你有大学文凭,你是军事学院毕业,你年轻,你懂得战略学、战役学、电子计算机!你应该提!我们这茬年龄过杠、没有文凭、只会当老黄牛的应该下!下……

“一营长,你们营的信!”熟悉的收发员看见他,跑过来把几封信放在他手上。他定了定神,看清手中的信,心头却禁不住又是一哆嗦:竟都是烈士家里寄来的!他手抖抖地去拆那些信。战场上,活着的人都可以拆开死去的战友的信,因为他们负有安慰战友遗属的责任。

“祥儿爹:祥儿一看见当兵的从村边过,就跑上去叫人家爹。俺也总想你。昨黑夜做了个梦,说你已坐车到了县城,俺欢喜地和祥儿坐七叔的手扶拖拉机去接你。记住!回来时可要先给俺娘俩拍个电报……”

大栓抬起了头,他不敢再拆那几封,他怕自己会站在这儿流眼泪。景凌耀,你看看这封信,你看看吧,看看你怎么回答这祥儿和祥儿妈吧!曹大栓心中这样想,脚已经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到了师长住的木板房前,他看不见师长脸上的表情,但他估计,景凌耀肯定也听到了即将提升的消息,也许正在那里沾沾自喜。这个估计使大栓心中的那股怒气加了倍,他不由得捏紧了拳,而当拳一捏紧,便使他又一次觉到了手中的那些信,这些信顷刻使他想到墓地里的那些黑棺材。

你这个混蛋!你不要再升了!不能再升了!他的手下意识地伸向腰间的手枪套。哈哈,你这个混蛋!还是让它来结束你的仕途吧!不能让你再升了!

就在这时,景凌耀突然起身,过来推开了玻璃窗。师长的这个动作使曹大栓吃了一惊:被发现了?但很快师长又转过了身,把后背极其清楚地暴露在了窗口上。好!曹大栓在心里叫一声。不知不觉地手竟向枪套摸去。但突然觉得手臂有些僵、有些硬、有些凉,血似乎不再流向那臂!

“凌耀,你为啥总不吃饭?”一个女人带了哭音地叫着,从师长屋里传出来。

这凄然的叫声使曹大栓的手一抖,食指离开了扳机。他听出这是师长妻子曲秋爽的声音。他想起了曲秋爽那张甜而文静的脸,想起了师长家里那个爱说爱笑扎着蝴蝶结的女儿,他拿枪的手又剧烈地抖了一下,便慢慢地把枪往枪套里插去。刚插进枪套,即又霍地抽出来,但不是指向景凌耀,而是猛地转向了他自己。

枪口好黑!扣呀,你!扣呀,你死了倒挺痛快!“341”什么时候夺回来?!

他的手慢慢地垂下去、垂下去,终于,手枪“啪嗒”落了地……

二百米!妈的,最多有二百米!

潘荪又一次从昏迷中醒来,天已经大亮。他这时才弄清了自己的位置:离悬崖才二百米。爬了半夜,才爬出这么点距离?

他又咬牙用手抓着前边的草,向前爬了一步,但就这一步,他又开始了急促的喘息。他觉得身上刚聚起的那点力气又没了。没了,不行了,爬不动了。就死在这里吧!死在这些荒草里。死在这些灌木丛里。妈妈,我回不去了。死了也该留下几个字,万一以后弟兄们发现我的尸体也好认出来。他下意识地去褴褛的作战服里摸纸和笔。笔没摸到,只摸到了一片硬纸,是那片记着那道几何难题的卡片纸。这道题我是永远解不出来了。倘不当兵,这会儿坐在开封市图书馆里,这道题大约不会难住我。不会的!可是妈妈,你不要抱怨爸爸。我恨过爸爸,归根结底是他让我当了兵。但我现在不恨了。因为只有当兵,我才知道了好多过去不知道的东西。我知道了什么叫“渴”,原来我过去从不曾渴过。有时上学回来,我向你叫:妈,渴死我了!其实那不能算做渴,那只能叫喉咙干。真正的渴是舌头像棍一样麻木发僵,肠子如着火!我还知道了人初流血时其实不疼,只是觉到温、觉到热!妈妈,我真想你们啊!妈妈,你手上端的是什么?水!妈妈,老师今天领我们去了黄河大堤,我看到了黄河水!老师说我们的祖先不喝自来水,是喝黄河水的。是吗?可这水这样浑呀!可以沉淀?我喝一杯没沉淀的河水试试。妈妈,挺好喝!我在这床上睡一会儿!不要铺席。不要被子!太热,这样就行。妈妈,你把那本几何习题递给我,不是黄皮的,是绿皮。妈妈,我那本影集你不要看,不要看!那里面那张照片就是她的!是她的。她考上北大了。妈妈,你不是总问我为啥非要考北大不可吗?因为她考上了,因为她考上后给我来了信,说她的学习很忙,以后怕没时间读我的去信了。妈妈,我就是想让她知道,我也是可以上北大的……

在昏迷中又度过整整一个白天的潘荪,终于又渐渐恢复了知觉。他觉着有一个东西在他的耳朵上爬,爬得他有些痒。他吃力地抬了手,拨拉了一下耳朵。于是,一只萤火虫落到了他的眼前,潘荪茫无头绪的脑子又蓦地记起了跳崖,记起了“341”高地,记起了死去的排长、大龚、邹义、九宝,他的牙一咬:“我要回去!”他又伸手抓着前边的草,艰难地开始向前爬。

营长,“341”丢了,可弟兄们尽了力,尽力了……

夜一点一点地淡去,天渐显出它蔚蓝的本色。睡了一夜的几只山雀开始在窗外飞,在空中撒一串嘹亮的叫声。双颊下陷、口形变宽的景凌耀,推开面前的作战地图和前沿地形照片,让散散的目光随了那山雀移,移向那远处的山。

木板房被轻轻推开,曲秋爽悄步走了进来。这几天,她对丈夫的身体和精神状态十分担忧。从那天反击失利后,丈夫除了接电话时嗯嗯几声,一直不说话,笑容更是没有。那日,女儿从后方写来信,还夹寄了张弹琴的照片,她满心欢喜地拿来让丈夫看,一心指望能让他高兴高兴,结果丈夫只扫了一眼就扭开头,闷头继续抽烟。她问过警卫员,丈夫这些天吃得少,睡得更少,这怎不令她担忧?今天医院里组织医疗队,到最前沿的阵地去巡诊,秋爽报名参加了。这一去几天回不来,使她更放心不下丈夫。

她进屋看见丈夫的那双眼睛,那一缸烟灰,知道他是在椅子上过的夜,立时又是一阵心疼。

那天夜里战斗时,她是在前沿包扎所,她亲眼看到战士们伤亡的情况,也亲耳听到一些干部对指挥失误的议论。作为妻子,她为丈夫的指挥感到惭愧;又在心里为他辩解:他刚当师长不久,允许他失误一次吧。就是带着这种既惭愧又想辩解的矛盾心情,昨天下午她一个人跑到了烈士掩埋地,抖着手在每一个坟头上点燃一根自己带去的香烟,而后,面朝着那几排新坟,缓缓地跪下了双膝,在心里叫道:烈士们,俺代替景凌耀给你们下跪了,求你们原谅他的失误吧……

她轻手轻脚地给丈夫冲了一杯奶粉,边搅动羹匙边轻声责问:“怎么又不去床上睡?”

景凌耀没应声,只是默默地伸手去摸香烟。这当儿,秋爽极麻利地推开烟缸,把牛奶杯递到了他的手上。

“俺要去前沿给战士们看病,得个把星期不能来看你了,你可要注意身体呀!”秋爽低低地嘱咐。

景凌耀听了妻子的话,放下牛奶杯,无言地握着妻子的手。一刹那之后,秋爽感到丈夫在把自己向他身边拉,脸立时有些羞红,往门口看了一眼。警卫员早已乖觉地出去并把门关上了,她于是顺从地坐在丈夫的腿上。

“到前沿要多加小心。”景凌耀声音哑得厉害。

秋爽忙点点头。她心里一阵高兴,几天来丈夫终于开口说话了。

“以后要常给两家老人和孩子写信,代我向他们问候!”

秋爽又慌忙颔首。平日因为丈夫忙,家信都是由她写的,写完之后把丈夫的名字写在前头,自己的名字写在后边。

“你以后也要逐渐学得坚强点,不论出了什么事要都能挺下去,我就放心了!”

秋爽心里感到一阵温暖,平日丈夫因工作忙,很少对她做过这么细心的嘱咐,她禁不住动情地把脸偎到丈夫的怀里,直到医院那边响起了集合哨声,她才慌慌地起身拢拢头发。

当秋爽一边回味着丈夫的话一边跑回医院时,脑子里忽然闪出了问号:他为什么要说那句话?不论出了什么事要都能挺下去,为什么这样说?

她的心颤了一下,涌起一阵不安。但她已经没时间向丈夫问清楚,去前沿的医疗队集合登车的哨音响了,她只能在已经启动的卡车上,向丈夫的那个木板房投去不安的一瞥……

滴答、滴答、滴答。一下一下,洞顶的水珠不紧不慢地向罐头盒里滴着。曹大栓坐在子弹箱上,目光发直地看着盒里的水增加,原本就黑且有疤的脸上,又添了一种阴厉之色。加上胡子多日未刮,让不熟悉的人看上去会有些害怕。

盒里的水终于满了,开始往外溢,通信员走来端过去罐头盒,送到盘卧在近处的花蟒嘴前。花蟒低首去喝水,水喝完,尾一甩,轻轻把罐头盒扫到一边去。这当儿,恰巧有一只山鼠从洞前过,通信员伸手一指,打一声呼哨,只见花蟒身一抖,箭也似的扑过去,把山鼠压在了身下边。

丁零零,电话响了,曹大栓顺手摸起话筒,只听了一句,左颊上的疤痕就倏地一抽搐,喑哑地叫道:“重复一遍!”

“守卫‘341’高地的一排战士潘荪还活着,受伤了,刚才爬到了我们哨位!”电话里的声音极清晰。

“立即将他抬来营部!”

他下完命令,双眉却狐疑地弯起:可能吗?已经七天了,一个受伤的人还能爬回来?是不是兄弟部队的某一个人,名字也叫潘荪?不,他说的是守“341”的。难道是真的?“通信员!”他喊了一声,提起冲锋枪向洞外走。

出洞没有多远,前沿哨位的几个战士气喘吁吁、小心翼翼地抬着一个形销骨立、衣衫褴褛的人向这边走来。他疾步迎上去,只看了一眼,就一下子扑上去搂住了那人的身子,口中呜咽着叫了一声:“小潘——”尽管潘荪已经走了形,但他还是一眼认出了这是他的兵,是他的战士,是当初被自己列为不安心服役、一心想当博士的重点工作对象,是坚守“341”高地的幸存者!

潘荪仍在昏迷中,曹大栓不敢耽搁,急忙把他抬到了营部的山洞,一边让卫生员给他包扎身上的伤口,一边含泪用羹匙给潘荪口中灌着罐头汁。山洞里没有适宜这种极度饥饿的伤员吃的熟食,没有办法,曹大栓只好自己用嘴把压缩饼干嚼成糊状,然后一点一点地喂到潘荪的口中。这样喂了一阵,潘荪那微弱的呼吸才逐渐转为正常。又过了一阵,方慢慢睁开眼睛。当他的意识终于转为清醒,看清面前坐着的是营长时,颤颤地抬手抓着营长的臂,断续、微弱地叫道:“……营长……‘341’丢了……可弟兄们尽了力……得给他们记功呵……”

曹大栓猛地俯下身,把满是泪的颊紧贴在潘荪的脸上,声音哽咽着说:“我相信弟兄们尽了力,我会给他们报功的……报功的……”

“……营长……你和我们连长……受处分了没?”潘荪又低弱地开口问。

“没,没受处分!”大栓眼中闪出了意外,不知潘荪何以问这个。

“……我怕……这高地失守……会连累你们……我得回来……说清……怨不着你们……”

大栓的眼泪又汹涌地流出来。哦!这就是他的战士!他的战友!他什么也没有再说,只是把含着自己唾液和眼泪的压缩饼干糊,不断地填到潘荪的嘴里……

程进介记者听说一团一营有个战士,在与部队失去联系七天之后只身爬了回来,立时欢喜地搭上一辆去青蕉坪的卡车,赶来采访。几年的记者工作使他懂得,绝大部分奇事都可以变成新闻。现在国内新闻界评价一个记者的能力,已开始着眼于他是否能提供真正的新闻。因此,他时时提醒自己,要像当年抢发里根被刺消息的那些西方记者那样,争取抢发一些最新的新闻。他不愿当平平庸庸的记者,他要像穆青、金风那样在新闻界干出点名堂。

走进一团指挥所,迎接他的是满脸含笑的年轻副团长富厚。富厚同程进介已经是熟人,上月初的一天,还在军司令部当参谋的富厚去军部附近刚从前沿撤回来的九连了解情况,程进介刚好也去了那里采访。程记者当时写了一篇小通讯“九连英雄多”,需要在通讯中配一幅照片,富厚刚好在同几个立过功的战士闲聊天,程进介便抓拍了这个场面,并且在照片的文字说明中写上:“机关干部在同英雄们谈心,勉励他们再接再厉。”照片一发表,这里一位领导见面就拍了富厚的肩膀笑着说:“好!小富,做得对!就是要经常深入连队!”几天之后,他又接到了在步校学习时的几个同学的来信,说看了那张照片后很为他高兴,向他表示问候和慰问。母校老师还来信说:已特意把报纸上的那幅照片剪下来贴在学校荣誉室里。这是富厚第一次切身感受到记者的力量,所以此刻看到程进介,他心中的欢喜是当然的。

不过,当程记者说出他的来意,富厚脸上的笑容就减去了一些。因为一采访潘荪,势必就涉及那场败仗,把败仗的消息披露出去,首先有悖于师长的意思。“哎呀,真对不起,”富厚含了笑说,“这个战士你眼下还不能采访,我们正在了解他爬回来的经过情况。因为一个人尤其是男人,生命的耐力,不可能这么强,所以有些同志担心他能回来是不是还有其他背景。”

程进介一听这话,顿时有些失望,满腔的兴致很快转成了沮丧。富厚见状,便又笑笑:“其实,你到了这里绝不会空手而归,我们团可写的东西实在太多!别的不说,单是团里的几个领导,每个人在战场上都有一串故事,够你写一篇大通讯的!”

程进介一听这话,沮丧之中心又一动:也是!来一趟不容易,不该空手回去,能抓到一篇团领导干部事迹的通讯倒也不错。于是就点头说:“好,你能不能给我谈点团里干部的情况?”富厚闻言很为难地挠了挠头:“哎哟,我去二营还有点急事。这样吧,我有本日记,上边记了些我自己的事情,也记下了其他团里领导的不少事迹,你拿去先看看怎么样?”程记者一听,当然连连说:“可以!”富厚很快便拿来一个厚厚的日记本。

程记者不看则已,一看就被吸引住了,这日记记得很详细,每天干的什么事、什么感受,都有,不亚于雷锋日记的深刻。其中记了些其他团干的事迹,但主要是富厚自己的事,譬如:怎样在连续拉肚子三天的情况下以烈士为榜样坚持工作啦;如何省下发的水果罐头送给一线战士啦;怎样战胜疲劳坚持值班啦;如何深入前沿冒着危险了解情况啦,程进介看着看着,高兴得一拍膝盖,好!就写写这个年轻副团长富厚吧!他的事迹和思想境界这样过硬!

当程进介翻完那本日记时,一篇人物通讯的结构已在他的脑子里形成了,甚至连题目也已想好,就叫《战地新松挺》……

曲秋爽弯腰钻进洞里,“嗵”一下坐在地上,一边抿着头发一边大口地喘气,她来到了离敌人仅仅二百米的三十号阵地。

上半夜在另一个阵地看完病号,听说这里有几个战士总发低烧,她提出要来看看。这个阵地上级规定营以上干部和非战斗员不要来。曲秋爽惦着这几个病号,便好说歹说,和另一位女军医一起被几个战士送来了。

怎么也不会想到,她刚坐下不久,丈夫景凌耀竟会只带一个警卫员,从另外一条路也到了这个阵地,进了她坐的洞。

“你?”她吃惊地站起身,“不知道这儿不准来?”

景凌耀显然也为在这里碰上妻子感到意外。不过,他只看了妻子一眼,用微微的一颔首回答了妻子的话,便转脸向这里的班长询问起敌情来。

曲秋爽知道现在再说别的也无用,只好一边给战士查病,一边在心里盼着丈夫快离开这个危险地带。她担心敌人万一晓得这个地方有位师长,会不惜一切地向这里倾泻炮弹。

天亮时分,病号处理完毕。曲秋爽刚坐在洞口喘一口气,守在这里的那个班长哈着腰匆匆进洞,抓起电话机向他排里报告:“排长,师里一号不听我和警卫员的劝阻,执意在暴露地段观察‘341’高地的情况,你说怎么办?”

“派两个人坚决把他拖回洞中!”话筒里传来排长果断中透着慌张的声音。

班长放下电话,朝另一个战士一挥手,便猫腰向洞外跑去,秋爽不放心,跟了出来。出洞弯腰沿一条浅浅的交通壕走二十几米,壕沟前方一个突出的石坡上,趴着师长景凌耀。在他伏身的那个角度,刚好可以侧看“341”高地。他正一边用望远镜观察一边在地图上标着什么,警卫员正一脸焦急地伏在这边的战壕里。班长跟警卫员和另一个战士说了拖回师长的办法后,刚要跳出战壕,曲秋爽扯住了他们的胳膊。虽然她没在前沿直接参加过战斗,但毕竟是军人,知道在暴露地段一下子出现几个人,等于去呼唤敌人的狙击步枪和火炮。

“你们先在这里,我去叫回他!”说罢,不待他们回答,她极快地翻过战壕向丈夫身边爬去。她刚刚爬到丈夫身边,对面敌人的阵地上突然响了一枪。不好!秋爽在心里叫了一声。一向温顺娴静的她,突然像羚羊一样敏捷地跃起,一下子扑到了丈夫的身上。几乎在这同时,响起她低低的一声“哎哟!”这边的警卫员和班长不顾一切地纵身跃起扑过去,一人抱了一个向这边滚来,待几个人都到了战壕里,才发现敌人的子弹打中了曲秋爽的右大臂,并穿过了一只乳房,鲜血正顺着军衣很快地洇着。

景凌耀在最初的一刻,只是吃惊地看着脸色煞白的妻子,一句话没说,他大约是不理解怎么竟会是妻子扑到了自己的身上。直到他们进了山洞,同来的那个女医生给曲秋爽包扎之后,景凌耀才颤抖着声音低沉地说了一句:“你不该抢走这一枪!”

“凌耀,”秋爽哆嗦着惨白的嘴唇,低微的声音中满含着恳求,“答应我,以后别来这样的地方。”

看着妻子那几近哀求的眼神,景凌耀极缓地摇了下头。而在这同时,他那布满红丝的双眼中,分明也浮出了哀求。

明白了!现在秋爽明白了几天前丈夫说的那番话的含义!但她没再说什么,只是凝望着丈夫那瘦削的脸孔,那目光中有同情,有忧郁,有惊恐。随后,她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手,紧紧地抓住了丈夫的胳膊……

曹大栓一悸,霍地从地铺上坐起。鼾声、鼻息,战士们睡得正好,值班的副营长坐在那里。他看看表,时间还早,便披了衣,点了烟,深深地吸了一气,然后穿衣趿鞋,向洞口走去,抓住一根弯成弧形的螺纹钢,吸一口气,又开始想要把它扳成直的。

这些天,他常常半夜里惊起,起来之后再睡不着,便去拼力扳那根螺纹钢。那根螺纹钢是修工事时剩下的,被机器弯成弧形,硬度很强,一个人休想把它扳直。但曹大栓偏要把它一头绑在巨石上,用力硬去扳直它。没有人敢问他为什么要扳直它,扳直它以后干什么,每当大家发现他徒劳地扳那螺纹钢时,便都默默扭过了脸。此刻,值班的副营长看他一眼,没吭、没问、没劝,也是无言地转过身去,低了头,垂了眼,一支连一支地抽烟。这边,曹大栓咬了牙,使出全力扳那钢,只累得额上、臂上全是汗,才住了手,靠在石壁上大口喘气。

歇一阵,看看表,走到地铺前,悄悄拍拍几个战士的头。战士们便都麻利地起身,挎枪,携弹,随他向外边走。

自“341”失守后,每天凌晨的这个时候,他都要带这几个战士去前沿,观察“341”上敌人的活动规律和工事构筑情况,暗暗地做着夺回“341”的各种准备。

今天去的是五十二号哨位,离敌人仅有七十来米。悄步、敛声,小心翼翼地爬上哨位之后,曹大栓意外地瞪大了眼:师长景凌耀已经先来到了这里。此刻,师长正带了一个参谋、一个战士,披着初露的晨光,伏在那里全神贯注地观察着“341”高地。

在这个哨位上,一切行动要小心,相互交流也主要靠眼神和手势。师长见他上来,回头做了个让他爬去到身边的手势。曹大栓冷冷地皱皱眉头,他不愿挨近景凌耀,对师长的那团气恨还压在他的心底。他认为正准备提升调走的师长早把“341”高地忘了,他从没把夺回“341”的希望寄托在师长身上。不过,这里是最前沿,不是发泄气恨的地方,只好爬过去。

“你看,天亮之后,敌人在‘341’上的岗哨只有两个。主峰两侧,一边一个。”师长声极低地说。

从这儿看“341”高地,角度是斜的,看得很清晰,曹大栓从望远镜中一下子就发现了那个岗哨。

“夜间敌人的岗哨是六处,十二到十个人。”师长的声音依旧很低。

“你怎么知道是六处?”曹大栓冷冷地斜了师长一眼。他一听这种绝对肯定的话就有些来气,他已经听够了景凌耀那充满自信的语调。

“师长已经连续在这里观察了三晚上。”旁边的参谋轻轻地解释。

曹大栓一愣。这才注意到趴在那里的师长衣服是潮乎乎的,两个裤脚剐得丝丝缕缕,一只解放鞋的后帮被石棱咬破,露出乌黑的脚后跟,没戴帽子的头上沾着几片树叶,眼里网着血丝,左鬓上大约是被树枝剐破的一道口,血痂是黑红的,裤带上竟也像好多战士一样,挂一个苹果大小的“光荣雷”。

大栓不吭,只扭了脸,去看望远镜。

“应该派人搞一次渗透侦察——”师长刚又开口,啪啪啪,正对着五十二号哨位的敌方高地突然向这边射来一串子弹。

“进洞!”

师长低叫了一声。几个人便都起身往回爬,曹大栓爬到洞口后才发现,景凌耀并没爬回来,仍伏在原地向“341”观察,他刚刚低喊了一声:“师长——”敌人的三四颗直瞄炮弹就在哨位附近炸响了。

当大栓趁了硝烟又滚回到景凌耀身边时,师长仍静静地伏在那里,聚精会神地端着望远镜,而在他脸前几十公分处,有一块刚刚嵌进石缝中的弹片,那弹片分明地还冒着一缕蓝烟。

红的核,黄的皮,橙的边,接下来是一抹青绿色。西天那些霞,不论是一缕,一团,还是一块,统统这个样。奇特的青绿色!夕阳燃烧了一天,释放出的该是红、是黄、是橙,青绿是从哪儿来的?程进介手扶卡车前厢板,眯了眼,直直地盯着西天的彩霞。是因为这儿的绿树青草太多,把云霞也染得变了色?他蓦然记起去黄土高原采访时,常在那里的晚霞中发现几缕苍黄。确乎,土地表层的颜色可以影响云霞的色彩?

丛林似海,长长的军车队在山路上蜿蜒,犹如巨龙在游,晃首、摆尾,游得自如,游得极快,车窗玻璃偶尔折射出一点亮光,像巨龙的金鳞在闪。

车到了青蕉坪,程记者朝着那些正在沉向夜色中的瓦房茅屋,无声地欢叫:“青蕉坪,我又来了!”他对这个战地小村有一种特别的感情,因为他那些最有意义的战地纪念品是在这儿买到的;因为他那幅发表在画报上的摄影作品《窗口》,是在这儿拍的;因为他的那篇关于富厚事迹的通讯,也是在青蕉坪村边的坑道里采写成的。

一想到那篇通讯,程记者心里就一阵激动。他当初实在没有想到,报社会把那篇通讯安排在第一版那样重要的位置。没想到会那么快就在读者中引起反响,富厚已收到二十来封读者来信。没想到报社的工作人员会联名给他写来一封那么热情洋溢的慰问信,而那些签名中就有他倾慕的军事部的那个女编辑的芳名。奋斗出欢乐!程记者真正尝到了奋斗后的欢乐。然而,他又清醒地意识到,这次胜利带有一点偶然性,自己还必须继续努力。这几天,他一直在琢磨怎样再写出一篇有影响的东西。昨晚,他和富厚通了一次电话之后,灵机一动,决定搞一次连续报道:继续报道副团长富厚在收到读者来信后,如何用实际行动回报人民的关怀鼓励。连续报道容易引起读者关注,这是一种新闻阅读心理。当年《光明日报》记者报道第四军医大学华山抢险事迹的成功,就是一个例证。程记者平日颇注意分析其他记者成功的经验。这种积累在此时帮助了他。

他迈着轻快的步子,向村东山坡上富厚住的坑道走去。经过青凤的小店时,他走到窗口高兴地说道:“姑娘,上次给你拍的那幅照片在画报上登了,待晚点画报寄到我给你送来。全国都知道你了!”

“你要不要用炮弹壳做的和平鸽?”青凤认出了这个慷慨的顾客,立刻开口问,毫不理会他说的照片的事,“还有用步枪弹壳做的削苹果刀,用手榴弹盖做的象棋,用炮弹引信盒做的酒盅和茶叶盒。”青凤边说边从窗台下拿出那些东西来。

“嗬!”程记者又惊喜地瞪大了眼睛。他没想到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这个小店中就又增添了这么多品种的战地纪念品。那个和平鸽做得真是栩栩如生,可以送给郑副社长,那老头酷爱收藏工艺品;那削苹果刀可以送给报社开丰田车的司机,小意思,但他肯定高兴要;那副象棋送给总编室的老黄,他爱下棋,肯定喜欢这种独特棋子!正当程记者边琢磨边掏钱时,身后不远处响起了一声亲热的招呼:“老程,程记者,你可来了!”

程进介扭头一看,是穿了一身新作战服的富厚!赶快转身伸出手去:“我就是来找你的!”

“我已经准备了酒菜等你一天了!”富厚热烈地摇着对方的胳膊……

缓缓地挪,一下一下,潘荪拄杖,走出了卫生队的坑道。

吃药、输液、打针,一天吃五顿饭,伤虽没好,身子还虚,但终于有了点气力,可以起床,可以慢慢地走路,上厕所不再需要人扶。

他仰靠在坑道前伪装网的支架上,把目光又移向了前沿,移向了“341”高地的方向。隔着几座山,看不见!但他极力睁大眼,排长的手枪、九宝的铁碗、大龚的扑克、邹义的药丸,看见了,看见了!

日你姐哟,为什么偏打爷们的胳膊?

见到营长,就说弟兄们尽了力!

把抚恤金寄给我二姐!

找点白酒给我洗洗伤口吧!

喊尿哩!还不快给他扎住!……

潘荪觉得眼前一黑,慌忙伸手抓住伪装网的支架,大口地喘着气。终于,他缓缓地转过脸,不再看前沿,不看!

他把目光转向几百米外的青蕉坪,望村中那高高的棕榈,伞一样的香蕉、芭蕉,那一丛丛的青竹、一幢幢的土屋。不看前沿,不看!

村头小溪边出现一个姑娘,穿着碎花的衣裳,弯腰、起身,干啥?挑水?他的目光散散地落在那姑娘身上,目光渐渐地开始变得专注:是不是那个叫青凤的姑娘?于是,他忆起了好久之前的一个黄昏,他来团后勤领器材。走到青蕉坪村边,忽见有个姑娘在摆弄手榴弹玩。他觉了几分奇怪,便站在不远处看。那姑娘一会儿把手榴弹放头上,一会儿放胸前,一会儿捏弹体,一会儿揉弹柄,直到听见她气极地喊一声:“你为什么不炸?”他才意识到她不是在玩,而是想用手榴弹自杀,他忙几步奔过去,将手榴弹夺下……这姑娘是不是她?她现在活得怎样?听说她也是高中生,后来开了个小店,不知有没有几何方面的书,若有,借来看看,解解难题,也许就可以不再总去想“341”上的事情了。

他拄了拐杖,一步一步地向村中走去。

路虽不远,但潘荪还是歇了几次,才走进村子,走到青凤的售货窗口前。

青凤看见有人来,忙热情地招呼,却并没认出眼前站的是自己一心一意想报答的救命恩人。这倒也不怪她,潘荪那瘦极了的身子,那受伤结痂的脸孔,那说不清是冷是忧的复杂眼神,早已不同于当初那个白皙、漂亮、单纯的小兵了。

潘荪望了一眼屋内的货架,看看青凤白白的脸、红红的颊、笑笑的眉,知道这姑娘生活得不错,便含了笑问:“不认识我了吧?”

青凤急忙摇头,她想这个兵是要同她套近乎、占便宜,这样的事她常碰到。但对方的河南口音却突然让她觉得亲切,很快,她忆起了眼前的人。她问:“你姓潘!”潘荪刚点了一下头,她就“哎哟!”一声,几步奔出门,双手抓住潘荪的胳膊摇起来,边摇边高叫:“我到处打听你!打听你!嗨!天哟!”潘荪虚弱的身子被她摇得几乎散架,直到她看到他脸有些发白,才慌忙住手,把他拉进屋,又是拿糖,又是倒水,又是开罐头。

接下来,自然是相互问了对方的情况,彼此感叹一番。之后,潘荪就说了自己的来意。

“几何书?要那干什么?”青凤诧异地扬了扬眉。

“我有一道几何难题,想看看书把它解了。”潘荪边说边从衣袋里掏出记有难题的那张纸片。

“嗨!这会儿还解什么几何题!先把身子养好,看你现在瘦的。再说,我那些书早不知放哪里了!你坐,我这就去给你煮饭!”

“没有书就罢了。”潘荪说着站起身。青凤一见他脸上的那股失望神色,知道书对他挺重要,便慌慌地又进屋去找,一刻出来,将几本书递给潘荪。潘荪一看,大都是初中、高中的几何课本,只有一本《几何习题集》还有点参考价值,便拿在手中:“这一本我借去看,看完来还,你忙,我走了。”

“哪里走?!”青凤一下子伸手抓紧了他的臂,“在我这里吃!我要把你养胖!”

“瞎说,怎么能让你把我养胖?”潘荪不好意思地说,就要迈步出门。

“坐下!”青凤不由分说地伸出两只有力的胳膊,一下子把潘荪又按坐在椅上,“我去给你煮饭!不是线米,是白米!”

潘荪红了脸挣着要走,青凤不让,直到潘荪脸挣得有些发白,青凤才不得不松了手。但在她送他到村边时,她望着他那孱弱的背影,又高叫了一句:“我要把你养胖!”

那声音在暮色中显得好响。

汩汩、汩汩,响声自地底来,极细、极微,若有若无,时断时续。就在这暗河的响声里,景凌耀睁大红肿的眼,在台灯下分析着技术侦察部门送来的几份情报。许久之后,他推开面前的文件夹,轻舒一口气。全搞清楚了:敌人在“341”高地的兵力是一个连两个班,分住在五个洞里。

五个洞里!

他站起身,揉揉眼。于是积蓄已久的疲劳就一下子全钻出来,将思维阻滞,将眼睑拽拢。五个洞里!现在可以睡一会儿,他把眼睛睁开转向了床。五个洞里!可以少睡一会儿!五个洞里!他向床边移。五个洞里!睫毛垂下,眼皮合住。五个洞里!需要多少兵?睡一会儿,可以睡一会儿。他的身子向床上倒去。五个洞里!他的头挨上了枕。五个洞里!

丁零零!电话响了。他勉强睁开眼,拿起话筒,只听了几句就又放下,忙匆匆向门外走去。

电话是师医院院长打来的。告诉他,秋爽刚才一个人在病房偷偷流泪。

是伤口疼?是因为自己没去看她?还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情?疲劳被暂时赶走,他一下子记起了他好久没见的妻。

医院里没有别的女性伤员,所以曲秋爽便住了一个单间木板房。景凌耀进去时,她正仰靠在床头看一本书,她以为是护士,便没抬头,直到景凌耀把手抚在了她的发上,她才吃惊地抬起温润发红的眼。在看到丈夫的最初一瞬间,她的嘴角、眉头和温柔的下巴轻轻抽搐了一下,身子瑟缩起来。而且,有两滴泪珠在她的眼中一闪,不过很快就消失了。

“还去前沿吗?”她问,轻柔的声调中含满了担忧。

他摇了摇头,低声答:“该去的地方都去了。”说着,慢慢托了妻打着石膏的伤臂察看。

“不要紧,院长说,骨头接得没毛病。”

“乳上的伤怎么样了?”

“已经好了,可是……”曲秋爽的声音突然战抖得厉害,解上衣纽扣的手抖起来了。

他默默地拿开妻子的手,自己动手去解衣扣。秋爽怕有人从窗外看见,忙抬手拉灭了灯。

摸到了。可他的手却猛一哆嗦:在那个有疤痕的乳上,没有了乳头。

一颗水珠落到他的手腕上。

“下午……为这个流泪?”景凌耀轻轻地问。

“没……有。”话音未落,又有一颗水珠砸了他的手腕。

“都怨——”

他的话没说完,突然被妻子捂住嘴。随即,秋爽便扑倒在他的怀里,发出一阵抑低了的呜咽,“我知道……不该哭……那么多人命都没了……可我……总是想以后……夏天……穿单衣……”

景凌耀猛地把妻子搂紧了。

一只流萤从开着的窗户那儿飞进来,在屋里划了一个微亮的圆,又飞出去……

曹大栓撮紧了颊上的那个瘢,坐在石头上琢磨。刚才,景凌耀打来电话,要他挑选两名优秀的排长、十八名步兵、两名工兵、两名侦察兵、六名喷火手,集中起来吃好、睡好,待命。

是要打“341”!这么说,景凌耀并没有忘记那个高地!这一点兵力,只宜偷袭!偷袭!这使大栓心里有些宽松。这和他自己的想法一致。这些天,他其实也是按偷袭的打法暗中做着准备。

可惜,他这种宽松的心境,片刻之后就被接踵而至的两件事破坏了。第一件事是军工队员捎来了妻子的一封信,信上只写了两行字:“她爹:接生婆说是横位,要我去医院看看,可我害怕人家查出咱们是计划外怀孕。娥儿妈。”就这两行字,让大栓悬起了心:快要临产的人,不去医院咋办?第二件事,教导员告诉他,营部报道员写的那篇关于潘荪九死一生爬回阵地的事迹报道稿件,副团长富厚怕牵涉到那场失利的战斗,影响团里的声誉,不同意发。大栓一听,眼顿时瞪起来:“他不准发,我们自己批准发!打了败仗,耻辱在我,弟兄们身上的那种精神应该宣扬!”说罢,转对委委屈屈立在一旁的报道员说:“政治处不盖章,盖咱们党委的章,尽快把稿子寄出去!将来有人追查,我负责!”

那报道员把营党委的章在稿子上盖了之后,仍不走,大栓便问:“还有事?”报道员这才又说:“听讲有个程记者现在住在青蕉坪,我想把稿子拿给他看看,他是报社的,他要看中,发的可能性就大了。”

“可以可以!”大栓颔首。

那战士却垂了头,脚搓着地,声极低:“只是——”

“只是什么?”

“去见记者总得带点礼物,”战士嗫嚅着答,“听说人家三营还请几个记者喝过酒。”

曹大栓喉头急剧地一滚,似乎有话要叫,副营长这时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去自己的挎包掏出慰问团送的一支钢笔,递到战士手里。教导员也拿来了一个朋友送给他的电动刮胡刀。大栓想了想,转身也去挎包里掏出了一个小罐头盒交给那战士。罐头盒里装了一对晒干的蛤蚧。蛤蚧泡酒对治风湿病有特效,是他托人刚从后边小镇上买的,准备寄给有寒腿病的父亲。

“告诉记者,这是本地产的一味中药,能治风寒病!”

他对战士说完,便转了身,走到那截弧形的螺纹钢前,慢慢地脱去上衣,吸一口气,伸出青筋暴凸的手,抓住,狠劲地想要扳直它。骨节咔咔,汗珠落地,但螺纹钢依旧原样,丝毫未见伸直。气力用尽,松了手、喘息、运气,片刻后,又死命抓住,狠劲地往下扳。洞中的干部战士都屏息、凝气,无言地看营长徒劳的举动,但没人发一声笑,全紧闭嘴,极肃穆。倒是卧在沿壁一侧的花蟒,渐渐有了些不安,终于忍不住,“嗖”一下蹿过来,横拦在大栓和螺纹钢之间……

一团副团长富厚望着手上的那沓稿纸,白净的面孔笼满了阴云。阴云越聚越厚,终于到了响雷闪电的时候,只见他“啪”一下,把手中的稿纸摔到了桌上。

岂有此理!

明明说过此稿不要发,可他们居然盖了营党委的公章坚持要发!

曹大栓怎么也不会想到,他让报道员送给程记者的那篇报道稿,此时又到了副团长富厚的手上。程进介一读完一营报道员送来的稿子,便想到副团长富厚对潘荪曾有过那么一番话,于是决定先把稿子送给富厚审查。富厚一惊,不过,他很快就用极平淡的口气说:“哦,这篇稿子嘛,我已经看过,里边大部分内容不实,已经告诉他们不要发。可能是写稿的战士急于想见报,又送给你了。”程记者一听这话,原有的一点兴趣顷刻消失,便又退出来,去赶写关于富厚在战场上苦读兵书、提高指挥能力的事迹通讯。

此刻,富厚坐在行军桌前,就着坑道顶的电灯,冷冷地看着在桌上的那份盖了一营党委公章的稿子,怒气把他那白净的脸庞拉得好长。

他确实很恼火!像一切上任不久又雄心勃勃的新官一样,富厚对藐视自己权威的事情异常敏感。他知道这样的事那战士报道员不敢干,肯定是一营长曹大栓干的!

曹大栓!

望着那沓稿纸,富厚禁不住在心里想,这份稿子虽然截下了,但他们以后还可以再写一份直接寄往报社,而且难保以后不会有记者去找潘荪采访。那样,随时有可能牵出那场战斗失利的事情来。富厚现在特别不愿人们提起那个败仗,还不光因为是师长曾经有所吩咐。由于程记者那篇通讯的影响,已经有消息说,富厚不久就要接任这个团的团长。就在昨天傍晚,军里一位老首长还特意打电话勉励富厚:“要好好干,准备挑更重的担子!”在这个关键时候,一团打过败仗的事在报纸上捅出去,谁敢说对富厚不会有影响?

就在他这么静坐默想时,电话铃响了。卫生队打来的,向他汇报卫生队的战场救护准备情况。结束时,队长顺便提到了伤员潘荪说:“这几天不知他从哪儿听说要打‘341’,正闹着出院,不安心养伤。”卫生队队长顺口说出的忧虑,却使富厚的心蓦然一动。

“要照顾好这个战士!”他庄重地交代完,放下了话筒。

他盯着坑道壁,黄色的洞壁慢慢变成了水,水上起波浪,浪中有木屑。浪涌来,木屑沉下去;浪退走,木屑漂上来;沉下去,漂上来;终于,风止、浪平,木屑浮在那里。

他的身体莫名其妙地哆嗦了一下。随即,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牙咬起来……

吉普车冲上公路,利索地把横铺在公路上的雾幔冲断,剪烂,碾碎,然后再把自己一团团的废气抛进那一缕缕的湿雾中。引擎的吼叫声中,师长景凌耀双目微闭仰靠在吉普车后座上,最后一遍思考着收复“341”的战斗计划。

方案:偷袭!

时机:日出时发起!

为了保证偷袭的成功,各部分队近日已奉师长之令实施多种战术行动:

前沿步兵,夜间常组织班规模的对敌骚扰袭击,让敌人养成晚上紧张、白天休息的习惯。

炮兵,以冷炮射击方式,在不暴露企图的情况下有计划地拔除“341”周围的敌火力点。

工兵,秘密地迂回向“341”高地开辟两条通路,保证偷袭分队顺利接敌。

侦察兵,化装深入敌后,查清敌人电话线路,准备在偷袭转入攻击的瞬间将其破坏。

偷袭分队,在我后方与“341”高地相似的地形进行反复演练。

技术侦察分队,严密监视敌兵力部署的调动变化……

该准备的都已经准备!

可以出击了!

今天,他就是去一团一营参加偷袭分队出征会,出征会开完,偷袭分队就要分成两组,秘密进入屯兵位置,等待适宜偷袭的天气。

景凌耀赶到时,以曹大栓为首的指挥小组成员和全体偷袭队员、军工队员,已经全副武装地面对北方站定在那里。会场设在一处林间空地,除了风拂树叶的轻响之外,一片肃静。

“弟兄们,”他在开口的那一瞬间,用这个称呼换掉了“同志们”,他缓缓地说,“自古出征打仗,讲究将士一心,将信兵,兵信将。我景凌耀前不久指挥了一个败仗,不足以让人凭信。因此,我先宣布:信任我指挥的,站到对面去,准备出征;不信任我指挥的,自行解散,返回原单位,不以怯战论!”说罢,一个向后转身,背对着众人。

曹大栓一愣,目光冷厉地看着景凌耀的后背。战士们也都一愣,队伍静默、无声。片刻之后,曹大栓第一个迈步,慢慢走到景凌耀的面前,站定、立正。随后,战士们一个、一个,一列、一列,都走到对面去,站定、立正。

“谢谢!”景凌耀低沉地说,“现在宣布任务:收复‘341’高地!抬回原一排战友们的遗体!”他话音刚落,就听曹大栓沉声叫道:“向亲人告别!”

全副武装的战士们闻声,唰一下回转身,一齐面向北方单腿跪地,头垂下。

一个无声的世界!

爷爷!

奶奶!

外爷!

外婆!

爹!

娘!

叔!

婶!

姑!

姨!

哥!

姐!

弟!

妹!

……

当战士们重新站起来时,景凌耀和师、团的其他首长默默地给每人送上一杯出征酒,战士们双手接过,立正,仰脖喝下,而后紧紧地一握首长的手,便快步向停在近处的汽车奔去。

景凌耀望着最后一名战士登车完毕,这才仰头向天,在心里无声地喊一句:老天爷,请赐我一个好天气……

云层初时很薄,星可偶尔挣出。渐渐,风起,云聚,星没了,天变成了一锅红薯面粥。地上的潮气随之加重,终于,一缕一缕,湿雾升起,很快变浓,把天地变得一片迷蒙。

曹大栓在腿上捶了一拳,狠狠地骂:“娘那蛋,这鬼天!”重重地坐在石头上。刚刚凌晨三点,他就钻出洞在这儿看天气,直到现在,终于又是失望。

今天是待机的第三天!也是第三个阴雾天!

湿雾天是这里出现最频繁的气象。倘不是因为战争,这边地之雾确实也值得看看。雾初起,常从谷底上涌,一团一团地翻腾,极像谷底有一垛燃着了的柴。待雾将谷填满,便四下里溢,顺坡顺山梁向远处漫,雾头奔腾跳跃,颇似一片奔跑的羊;待雾将四下罩满,人便如进了太虚仙境,走路都有飘然之感。人与人五步之外便只闻其声,不见其面。偶有风掠过,将一处雾刮散,那隐在雾中的山、草、树、溪、屋,便蓦地出现,使人如看山水画展。而曹大栓对这雾天,却只有恨、只有烦!

几只流萤飞过来,在他的眼前转,大约因为这湿雾,它们飞得极缓,大栓盯着它们,直到它们重又飞远,却不料,那几只流萤刚走,又有一大群飞来,绕了他的身子转,一闪一闪,划出无数个圆。他有些惊异:这虫由哪来的?要飞去哪里?他从未见这么多的流萤,从未见过如此大的流萤阵容。他的心突然莫名地一紧,开始觉到了沉、沉、沉……

“营长,电话!”通信员在洞口喊。大栓睁开紧闭了的眼,流萤已不见。他怅怅地走进洞,拿起话筒,报了自己的名。于是,话筒里传来了副团长富厚十分郑重的声音:“一营长,有件事给你说一下。你们营那个战士潘荪,最近一再要求参加战斗;考虑到他在‘341’高地坚守过,熟悉情况,团里同意让他去。你安排一下,接他回去。”

曹大栓握着话筒,惊得瞪大了眼。开出征会前他去看过潘荪,见过他那个瘦弱样子,走一点路就要出虚汗,如何能参加战斗?人手再缺也不能让他上呀!

“我不同意!”他对着话筒叫了一句。

“请执行命令!”话筒里传来富厚冷冷的声音。

对方这毫无情感的命令口气使大栓猛地记起,关于潘荪的那篇报道就是富厚借口维护团里声誉卡住的。霍然间,他明白了对方的用意,左颊的那瘢悸动了一下,便对着话筒冷冰冰、严厉地开口道:“副团长,请说明你的用意!”

“什么用意?为了胜利更有把握!”

“不!”大栓咬了牙说,“你想让人们永远忘掉那场败仗,你不愿让这个见证人还活在世上!人呀……你这样办,良心上过得去吗?让牺牲在‘341’的那些战士知道,他们寒心不寒心?!”

“胡说!不准你这样瞎猜疑!”

“瞎猜疑?!”曹大栓从牙缝里迸出了一句愤极了的低叫,“告诉你!你只要敢把潘荪送到前沿来,老子立刻带人回去敲了你!我就用我这一百来斤换你那一百来斤!反正老子这一百来斤是红薯干养起来的,不值钱!你看着办吧!”说罢,猛地扣下了电话机。

他转过脸来,胸中的怒气显然没有发泄完,眼神阴厉地看着洞壁,战士们在开早饭,通信员小心翼翼地把一盒自动加热罐头递给他,被他“啪”一下摔到了地上,惊得躺在那里的花蟒忽地将头昂起。

他缓缓地向那根螺纹钢走去,慢慢地解衣扣、脱上衣,吸一口气,然后伸出手,抓住,死命地扳起来。

此刻,在电话的那一端,副团长富厚手抖抖地握着话筒,脸涨成紫红色。许久之后,才从他那颤动的嘴唇里飘出一句含糊的话:“曹大栓……武夫……会付出代价的!”不过,片刻之后,他还是摇通了卫生队队长的电话,沉声嘱咐:“注意照顾好潘荪,明确告诉他不能参加战斗!”说罢,无力地扔掉了话筒……

坑道里的鼾声此伏彼起,一直似睡非睡躺在床上的潘荪,这时轻轻起了身,凑着坑道深处的灯光看看表,两点。该动身了!

他轻手轻脚地收拾东西。

经过这些天的治疗,腿和臂的伤已经基本好了,只是身子还弱得厉害,走路总是腿软、出虚汗,他知道还要再经过一段时间的疗养,身体才会康复。但心里的那股不安宁常使他感到时光难熬。书,看不安宁。从青凤那里借来的那本《几何习题集》,本来是他最喜欢的书,但打开书页看不了一会儿,那些字里行间,那些几何图形上,就会浮出排长、大龚、邹义、九宝和排里其他弟兄的面孔,因此,他至今没把那本书看上几页,那道难题自然也没有找到解法。觉,睡不安宁。只要一闭上眼,“341”高地上的那些情景,便又会变成各种稀奇古怪的梦,来折磨他的神经。有好多晚上,他都是喊着、哭着从梦中醒来。药,吃不安宁。只要一拿到药片,耳畔就要响起邹义那痛楚的恳求:潘荪,老乡,求求你了,求你给我个止痛片吃吃吧!给我找点白酒洗洗伤口……

他知道,如果他不和营里的同志们一起去夺回“341”,不去亲手掩埋好战友们的遗体,不去把止痛片和白酒放到邹义的手边,他今后永远不会安宁!

他把东西收拾好,又把预先写给卫生队队长和富厚副团长的两封信放到床上,轻步出了坑道。

他还要再到青蕉坪青凤那里一下。一是去还她的书,二是去告别。这些天,青凤不断地给他送来奶粉、麦乳精和她自己做的饭菜,有时饭菜多得潘荪根本就吃不完。临走了,该去给她说一声。另外,去为邹义买一瓶白酒,止痛片他已经预先在卫生队要了一包,他要了却这个心思。再就是去告诉青凤,今后不要再进那种金龙酒。这几天,他不断听病友和卫生队的人说,从青凤店里买的这种酒里掺有水,有些人甚至怀疑是青凤掺的,这使潘荪很生气,怎么能乱怀疑?肯定是酒出厂时就有问题!他要去告诉青凤,今后再别进这种酒!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愿别人说青凤的坏话!

大约是即将参加战斗的亢奋使他身上增了力,他没歇一次,一口气走到了青蕉坪村里。他小心地敲了几下青凤的售货窗口,片刻之后,窗开了,烛光下出现的却是村西的那个瘸腿炉匠,潘荪一愣,问:“青凤呢?”

“她昨日去镇上了,说是要给部队上的一个伤员买人参补身子,走时让我帮她照看店里。你要买东西?”

潘荪听了这话,想起前天青凤去卫生队看自己时,曾说过要给他弄点人参补身子,他当时连连摇头说不必,没想到她还真是去了。他感到心中一热,摸出纸和笔,伏在窗台上给青凤留字。写毕,掏出当初借的那本书递给炉匠说:“大叔,烦你把这本书和这张条交给青凤。”然后买一瓶玉液酒装进挎包,匆匆向前沿奔去。

一群流萤忽地拥来,轮番地在他的面前横着飞,那模样极像是要挡他的路,不让走……

终于盼到一个晴朗的天!

景凌耀慢慢从门前的一块石头上站起,向作战室走去。尽管昨晚气象分队一再保证:今天上午十点前是晴天。但他还是从半夜起就蹲在了门外,看星亮星灭,直到露出晨曦。

一进作战室,作战参谋就起立道:“05报告,01、02、03已准备就绪,正等待命令。”

他点点头,在巨型作战沙盘旁的沙发上坐下,默默地掏出那三颗棋子在手上拨弄。炮、将、兵,兵、将、炮,三颗棋子在他的掌中慢慢地转、缓缓地旋。

其他师首长相继走进来,静静地在沙盘前坐下,把目光投向了“341”高地。室内只有那台校对作战时间的电子石英钟在轻微地嘀嗒嘀嗒响。

当火红的太阳就要爬上东侧的金寨山顶时,景凌耀对着面前的话筒沉声道:“01、02、03出发!”

“05明白!”沙盘上方的一个音箱里,传来曹大栓那沙哑的声音。师首长们一齐把目光移向悬在那里的四个小型音箱,那是与01、02、03、05直接相通的电子通信装置。每个首长都可以扭开自己面前的话筒,直接与他们联系。

01、02、03的音箱里,每隔一阵都要响几下报告顺利、平安的咝咝声。景凌耀闭了眼睛,把头轻轻地仰靠在椅背上,双手悠闲地玩着那三颗棋子,他不需要看沙盘,不需要看地图,更不需要参谋的指点、说明,他对整个作战区域的地形已经透熟,虽闭了眼睛,但目光却又分明地跟着那三支小分队。他根据时间的延续,甚至能看见01到达那块独立石的右侧;看见02刚刚过去那两棵枯树;看见03穿过那条小冲沟。战区的地形,已经缩小比例,精确地立体地刻在了他的脑子里!

电子石英钟在不紧不慢地嘀嗒,01、02和03在平安顺利地向预定目标运动着,随着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一个又一个应付意外的对策无用了。七十五分钟之后,三个音箱里相继传来01、02、03报告到达预定战斗位置的信号。一直到现在,敌人对我小分队的行动竟无丝毫察觉,整个“341”方向没响一枪一炮。随后,05极清楚地报告:“敌两名哨兵已用微声枪干掉;敌通往后方的电话线路已被切断;五个屯兵洞已全被我火箭筒和火焰喷射器封住;敌人仍无察觉;二梯队已开始向山顶运动。请指示!”

师首长们默默地相互看了一眼,每个人的眼中都有惊喜:“竟这样顺利?”

景凌耀望一眼那边守在电话机前的几个参谋,平静地对着话筒说了一声:“打吧。”

“05明白!”

几乎在师长下令的同时,几个参谋一齐用电话向电子干扰分队、炮兵、佯攻部队等下达了开始行动的命令。转瞬之间,我电子干扰分队施放了强大的电子干扰波,使敌人前沿和浅纵深的任何一部电台都休想开机联络;我炮兵以台风眼式的炮火覆盖敌炮阵地,摧毁敌前沿所有可以给“341”以支援的火力点,切断敌后方所有与“341”相连的道路;佯攻部队从另外三个方向上同时发起佯攻,使敌人不能立时判明我方企图……

景凌耀在掌上轻轻地把那三颗棋子摞成一摞,又一颗一颗地把它们摆开。他抬了眼,望定墙角。那儿,似乎有一只蜘蛛在爬,爬得有些小心、有些谨慎……

天刚透一点亮,青凤就走出镇上的云香旅社,搭上了一辆开往青蕉坪的军用卡车回村。

原本很微的晨风,因为卡车的奔驰而变大了。风使劲地拂着她那长长的黑发,向后扯着她的衣服,使她感到了一种莫名的舒服。

人参买到了!三棵。

虽然为买人参花了那么多的钱,求了那么多的人,但是她心里乐意!为了使潘荪尽快恢复,恢复强壮,恢复原来的模样,她什么都愿干。她要报答。

她的父母很早已让她懂了那条做人的通则:受恩当报!

赶到家时,瘸腿炉匠刚刚起床。她一进门,老人就把五块钱递到她的手上:“天快亮时有个兵来买了一瓶酒,说是给人洗伤口用,他走时还让把这本书和这纸条交给你。”青凤接过书和纸片,脸色立时一变,忙细细地去读那纸片上的话——

青凤:

我要去“341”高地打仗了。书还给您,我原想通过读它解开那道几何题,可终于没心思读下去,只好罢了,待仗打完再读吧。谢谢您这些天对我的关照。另有一事相告,你以后不要再去镇上进金龙酒了,听卫生队的人说,那酒里掺有水,我估计那酒是出厂时就有问题。所以,你以后千万不要再进这种酒了,免得坏了店里的声誉,也免得让弟兄们喝了生气,他们中好多人今天喝瓶酒,明天说不定就要永远离去……

青凤读到这里,猛地扬起通红的脸问老人:“你卖给他的是什么酒?”

“就是这种玉液酒。”老人指了指货架上的酒瓶,“他挑的!”

“天呀!”青凤呻吟似的叫了一声,慌慌地弯腰从货架底下拿了一瓶原装玉液酒,出门没命地向村南通前沿的方向跑去。

潘荪——卖给你的那瓶玉液酒里掺水了!有水!店里摆在柜上的各种酒都有水!水是我掺的!我掺的!我怎么骗到你的头上了?!怎么能骗你?!骗你?!——天啊……

青凤没跑出多远,就听天上呜呜地响起来,她知道来了炮弹,但她并没感到可怕,她已经听了那么长时间的炮声都平平安安!何况还有苓姐,还有苓姐的男人阿田。她继续往前跑。就在这时,一群炮弹轰、轰、轰,在村中间爆出了灰蓝色的烟团,十几间房子转眼间极轻巧地塌下去。青凤回首,惊住了:“哦?”那震惊的眼神似乎在问:为什么打我们村?当她转身重又向村上跑时,空中突然传来嗖嗖的响声,青凤不懂这种声音的可怕,仍在直着身子跑。随了一声轰响,她一个踉跄扑倒在地,手中的酒瓶划一个弧形向前面飞去,她还挺身向前奔了两步,像是要去找那酒瓶,但随后就跪倒在地,用手慢腾腾地去摸膝盖,跟着,她就完全地扑倒下去。

两个在远处查线的战士,飞快地向这边跑来。当他们从血泊中扶起青凤,用绷带扎住她那白骨凸露的膝盖时,青凤痛楚地从牙缝里喊出了一句:“……那酒里掺有水呀!”

那瓶扔到几米之外的原装玉液酒,撞碎在一块石头上。醇厚的酒液,正缓缓地向地下渗去……

呼哧,呼哧。避开断树、碎竹、烂草,只踩石头、石头。潘荪艰难地向“341”高地奔去。

离开青凤的小店后,他就一步没停地奔到了连里,但回来得还是晚了,偷袭分队已到达“341”顶部。他利用大家都忙碌的机会,很快戴上钢盔,背上冲锋枪,围上子弹带,挎上水壶,装上手雷、手榴弹,放好匕首,武装起自己,再把装有止痛片和那瓶白酒的挎包背好,便悄悄地向“341”方向赶来。他知道走未经工兵开辟的道路有触雷的危险,便一路都用当初在前沿练就的走路方法:只用脚尖踩石头尖,向上攀登。

当炮火开始全线轰响的时候,潘荪才刚刚走到“341”高地的山脚。炮声使他明白战斗已在山顶打响,自己应该加快速度。然而,他已力不从心,两条腿如灌了铅一样的重,喘息粗得能把面前的草吹得乱动。蓦然间,他觉得眼前一黑,便软软地摔倒在地。

这种疲劳性的昏迷很短暂。片刻的歇息,他又醒过来。坐起身,喝点水,喘喘气便又开始摇摇晃晃地向上走,这时软软的双腿已使他不能像刚才那样踩着裸露在外的石头尖走路,他只好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地向前奔了。终于,当他的左脚又一次落下时,脚下响起了一声不大的轰响,那响声小到和春节的爆竹声差不多,甚至达不到吓人一跳的地步,但潘荪的左脚已斜斜地躺在了一米之外。

他没有惊慌,知道自己碰上了鹅蛋雷。他已看到不少人被这种鹅蛋雷拿走了一只脚。这种雷小巧玲珑,玲珑得见过它的人都忍不住要摸它一下,而且它还算仁慈,它不要你的大腿和上身,只要你的一只脚。他习惯地去摸急救包,但这时才发现自己原来忘记带了。血流得挺快,当他去撕作战服想扎住那断了的脚脖时,觉得手好像已经没了劲,但他到底还是用布条把脚脖扎住了。

他知道,剩下的这截路又该自己用身子爬了。爬吧,我当初已经爬了那么多路,我已经爬出经验了,我知道爬的时候手要先伸出去,抓住石棱或草根,然后再拉动身体。他爬出一步后,伸手去挎包里摸了摸,止痛片还在,白酒还在。

邹义,我来了,止痛片和白酒带了……排长、大龚、九宝,我来了……

静、寂静、沉静、彻底的静!当敌人知道再无夺回“341”的希望之后,停下枪、停了炮,停了反冲锋时的嘶叫,于是,我方的枪炮也停,于是这喧闹极了的“341”高地,就坠入了寂静。

曹大栓从壕沿上爬起身,抹一把下巴上的血,拄了通信员为他找来的树棍,拖着那条被炮弹片抓去一块肉的左腿,开始在高地上踉踉跄跄地走、跌跌撞撞地找,找他那半个多排的战士。

一排长,你们在哪里?

蓦地,他瞪大双眼。离他十几米的一个凹部,并排躺着几个人。他趔趄着奔过去,又猛地立住。

啊,那半个多排的战士全在这里了!那是一排长,那是大龚,那是九宝,那是邹义……他们被摆得很整齐,身上盖了草。看来,占领这个高地的敌人,还懂得应该如何对待对方阵亡的士兵。

他痛楚地闭了眼,双膝一弯,蓦然跪下去,口中呜呜咽咽地叫:“弟兄们……我没能……救下你们……”

通信员轻步走过来,扯扯曹大栓的衣角,低低地说:“营长,师长在等你汇报。”大栓缓缓地站起,一跛一跛地向电话机走去。“师长,高地已完全被我控制,敌亡九十二人,近一个连,我仅伤两人。战斗打响后,共持续二十七分钟!”

电流沙沙轻响,没有师长的声音。

“师长——”他对了话筒轻叫,“胜利了!”

依然没有声息。

“没通?”他转向电话员。就在这里,他的耳膜一震,听到了一种声音,那是象棋子在一起缓慢摩擦的声响。他明白了,师长在听着。

“营长、营长、营长!”高地棱线上,猛地传过来哨兵抑低了的急叫。曹大栓扔下话筒,提了枪就和几个战士向那边跑去。在离哨兵不远时,他骇然地停步。

前面的战壕沿上,爬着浑身是血的潘荪。

“谁叫你来的?谁叫你来的?!”

曹大栓气极地奔向潘荪,他的脑子里蓦然晃过了副团长富厚那白净的脸孔。于是,他发红的眸子上顿时现出了可怕的狰狞。

“……偷着……跑来的……”潘荪抬起他那苍白极了的脸,颊上露了一丝歉意。

“你这个混蛋!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来?!”曹大栓气极地扬拳在潘荪身上砸一下,砸过之后又心疼地抱住他。

“……排里弟兄们……在哪?……我看看……给邹义带来了……酒和止痛片……”

大栓这才发现,潘荪身上除了一支枪,就剩下手里抓住的一瓶酒和一个纸包。

“在那边……”曹大栓哽咽着抱起潘荪,往一排战士们的遗体停放处走去。走到那儿,大栓刚刚说了一句:“就在这里。”一直攥在潘荪手里的酒瓶和药袋便“砰”一声落地。

躺在大栓怀中的潘荪,已经合上了眼睛,神色十分安宁。

“潘荪——”曹大栓凄厉地叫了一声。

东边的太阳似乎不忍听这叫声,倏地投入了云层……

云,慢慢地在空中集聚;雾,缓缓地从谷底升起。

该下山了。

防守“341”高地的诸项事情都已安排妥当,师、团指挥员又不断来电话催曹大栓下去。他默默地揭下了几箱罐头盒上的商标纸,一张又一张。揭完,又把它们撕成方的、圆的纸片,放进挎包。

他要把这当做纸钱!

他挎上挎包,默默地抬手,示意背着烈士遗体的军工队员随他下山。他一拐一拐地走在前边。

“弟兄们,咱们回去。”

他仰首向天,喃喃地喊一句,便抛上去一把纸钱。那白色的纸片在空中稍停一下,又缓缓地向下落。

一片白。

他要用他黄河岸边那个故乡的传统,来引领这些英灵回到野战营地。

肃穆的队伍,无声地向山下移。

一把一把的纸钱扔向天空。

一片一片的纸钱又落向了地。

云越低。

雾愈沉。

在营部的洞口附近,几十名战士肃立着迎接这支队伍。战士们唰一下自动立正,缓缓举臂,向归来的战友致礼。

花蟒从洞中轻轻地爬出,昂首看着这一幕,转瞬之后,它也微微垂下了头。

又一把纸钱抛上去……

“341”被收复的消息传到青蕉坪一团指挥所时,富厚那年轻俊美的脸上全是笑,他强忍住没让自己发出一声欢呼。哦,终于胜利了,我的一团!从今以后,谁再提那个败仗,我们就有话说了,我们雪耻了!我们最后胜利了!

就在富厚沉浸在欢乐中时,卫生队队长把潘荪留给他的那封信交给了他。他有些意外,拆开,看见了那写在烟盒纸背面的钢笔字——

富副团长:

您好!

听说您亲自打电话来,不让我参战,要我安心休养,我心里很激动。您工作那么忙,还要为我一个战士操心!可是副团长,我怕要惹您生气了,我还是要上去!您知道,“341”是在我们排手里丢的,排里的弟兄们都还躺在那儿,我不上去看看,心里难受。我起码也该上山对弟兄们说一句:打了败仗,领导没有怪罪,好让他们安心啊……

富厚双眸凝住,水雾从眼底升起。他无言地放下信,抓起电话,他要亲自问问潘荪的情况,而话筒中传来的回答,却使他心里一颤。

烈士遗体运下来后,他紧跟着师长,到了“烈士清洗点”。看到了!潘荪那苍白却安宁的脸庞,那消瘦极了的身形,那失去了脚的腿。两个战士正小心地擦洗着潘荪身上的血迹,收拾着他的遗物。富厚注意到,潘荪的遗物中有一张纸片,纸片上是一道未解的几何题。他小心地拿起来看看,又小心地放下去。

他垂首站在潘荪的遗体旁,久久不动。直到挂着相机的程记者走过来轻声向他提醒:六点了。他才猛地想起,今晚八点半要在师部开祝捷会,师政治部主任要他作为指挥员代表参加会议,而且程记者要在会上给他拍几张照片,配在那篇关于他苦读兵书的通讯里发表。

他匆匆又望潘荪一眼,便转过身,随程记者急急向远处走去。“知道吗,老富,关于你的第二篇通讯发回报社,社领导看后都说不错,特意来电话告诉我,要给我记功,还要我继续抓住你这典型不放,连续报道。我想你哪天有时间,再找你谈谈这次指挥收复‘341’高地的情况。”

“哎呀,我还有什么可值得写的?”富厚十分谦虚地笑了,“还是要多写战士们。”说着,步子分明地变得轻快了,而且,开始把思绪转向今晚的祝捷会。这样的会,上级首长肯定要出席,该换身衣服?不。就穿这身沾了泥迹的作战服,有时旧衣服比新衣服给人的印象还强烈,这叫做战尘未洗嘛!该准备几句发言,也许会让自己讲话的,但话不要长,要凝重有力,也不能透出欢欣,要显出沉稳。鞋要不要换……

他突然觉得心里异常轻松,轻松得比他最初听到“341”高地被完全收复时还要轻松。

他的脚步加快了……

无风。那些针叶林、阔叶林,高的树、矮的树于是不动,只变成暗绿的一团、一片,紧贴在山的表层。峰峦因而像穿了暗绿色外衣的人,无声地蹲在那里,一个挨一个,密密匝匝、重重叠叠,直抵西天的残霞。流萤在飞、蠓虫在叫,早出的几颗星星在天边闪烁。

景凌耀站在山丘顶部,双眼直望着那树、那山、那天,最后,把目光移向了那些苍青的烈士墓丘。他离开烈士清洗点之后,就径直来到了这里。“341”高地的顺利收回,并没有使他的心有些微的轻松,仅有一亡两伤的微小代价,使他更锥心地想起了上次的强攻失利,想起了在强攻中牺牲的战士。

代价,原本是可以这样小的!

这样小的!

他倏然闭上了眼睛。

他听到有人走来了。拐杖捣地的声音,嗒、嗒、嗒,缓慢、沉重,还掺着喘息。他慢慢地睁开眼睛,回身,只见曹大栓正拄着一根大棍向他走来。

“你?没去医院?”景凌耀沙哑着嗓子问。他离开指挥所时,特意在电话中叮嘱曹大栓去医院治疗伤腿。

大栓不答,只是拄了棍一步一步地走近。在师长跟前站定,望了师长的双眼。待喘息平下来,他低沉地开口:“师长,我曾经想用枪打死你!”

“啪!”不远处正举了水壶喝水的警卫员,闻言一惊,水壶落地。

景凌耀望着他,平静得出奇。

曹大栓感到意外。

“我打开窗户,把后背给了你,可我等了那么长时间,你为什么不开枪?”

“你——”大栓抓住了师长的手。

“我当时多盼望你给我一枪,一枪也行啊……”

“师长——”泪水从他的眼中涌出,在瘦削的颊上滚。

景凌耀凝立不动。一大群流萤从墓间腾起,划过来,在他们的身边飞。

景凌耀墨黑深邃的眸子,又缓缓掠过那墓丘、那流萤、那重峦、那密林,最后,望定暮色苍茫的远处。在那暗黑的、弧形的地平线那边,一轮巨大的橘黄色的月亮,慢慢地滚了过来,把一个新的神奇的地、天展现在他眼前……

尾声

许久之后的一个上午,风轻、云淡、天蓝,一群大学生走进了烈士陵园。在潘荪烈士的墓前,他们意外地驻足、伫立,只见在原有的烈士墓碑旁,又立了一块高大的石碑,石碑上什么也没刻,只刻着一道几何题:

如图,∠mon=60°,ot为它的平分线,p为ot上的一点,op=1,过p作直线分别交om、on于a和b,设ap=m,bp=n,∠apo=θ。

求证:+=2sinθ

“嗬!这是干什么?”

“看!这个‘θ’刻得不圆!”

一个男同学刚向石碑伸出手,近处突然响起一声女子的冷厉喝叫:“不要动!”

男同学一惊,慌忙缩手。

众人一齐扭头,只见一个拄拐姑娘,缓缓转身,蹒跚着向远处走。

目光重又移到那奇特石碑上,默默地看。

一株香蕉树伸出硕大的叶子,罩在石碑上,替它遮住了亚热带那灼热的太阳光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