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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魂女 伏牛

奇顺爷一辈子与牛打交道,少时当过放牛娃,长大当过阉牛的,后来当过牛经纪、牛贩子,再后来当过牛把式。他目下虽牙已落得只剩一颗,但讲起牛的事儿仍是一串一串。奇顺爷说,中国的黄牛共五种:南阳牛、秦川牛、鲁西牛、晋南牛、延边牛,南阳牛位居五牛之首。说南阳牛祖籍在伏牛山,最初发现它们的人是我们周族的一位祖先。说伏牛山里那时到处都是青草密林,发现牛时男女已不再在本族通婚。说我们周族的那位祖先身高力大,二拇脚趾特长且善使一柄石斧,那祖先看中了黄姓部落一个臀部奇大已经很高却没破身的闺女。有一天早晨,他肩扛一头野猪径直走进黄姓族长的茅屋,先把野猪在屋当中一放,而后平端了石斧在地上一跪,用手朝正在茅屋外撩水嘻哈着擦身的大臀闺女一指,说:我要她!

黄姓族长的眼皮一点一点放下,慢吞吞地说:野猪肉我们已经吃够了!

拿石斧的祖先听罢,点点头,起身,走出屋去,朝那撩水擦身的闺女只看一眼,就又上了伏牛山。第三天早上,他又扛来了一只小豹,但当他把那只豹平放到黄姓族长屋中时,族长照例把眼皮一耷拉,慢腾腾说:豹肉我们有!

我们那位祖先听了,又起身,默默无言重又上山。此后,几乎每天,他都送来一样猎物:野羊、虎、鹿、狼、山鸡、兔……但黄姓族长始终没有在脸上露一丝笑纹。我们那位祖先于是有些发愁!

那天,他又无精打采地向山上走时,忽听见他设置的一个陷阱里响起一声长吼:哞——他先是一喜,有野物!但飞奔到陷阱前探头一看,又一惊:这是什么东西?身子这么大!有毛!有角!有蹄!有尾!头如此难看!他还从未猎获过这种野物!那野物在陷阱里凶猛地冲,凶猛地跳,凶猛地叫:哞——叫声震人!他用他惯用的办法:用石头砸!他足足砸了半晌,才总算把野物砸死。但他却怎么也没办法把死了的野物拖出,那东西太重!他只好返回族内,叫来三个男人,一人抓一条腿,把它弄出,径直抬到黄姓族长的茅屋门口。

黄姓族长看见躺在地上的那个庞然大物,吃惊地迎出屋叫:这是什么?他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他抽出身上的石刀,从那野物的屁股上砍下一块,扔进屋旁的火堆,一刹那,用棍拨出,拿起咬一口,嚼一下。好吃!香!那族长满意地大叫。这东西肉多,足够全族人吃上几天!众人围上来,齐问:它叫什么?族长抬头向天,思虑半晌,而后说,就叫它:牛!

众人欢呼,又发现一种可吃的野物!

欢呼声落地,族长转向我们那位祖先,指了指站在人群中的大臀闺女,叫:领走!

那祖先听罢,二话不说,把石斧往腰上一插,几步走到闺女面前,伸手横抱起她,就急急向我们周族走,边走边用手拍她那奇大的臀部……

不知奇顺爷讲的是真是假,但现在我们牛湾有两个地方似乎可算作这故事的佐证:其一,我们牛湾村里,到处都有牛刻,各家的堂屋前墙,都挂有一个木刻的牛神,村中的老树躯干上、村南的石桥桥墩上、村后山坡的大石上,都刻有大小不等的牛像。其二,我们牛湾人的后代,是男,二拇脚趾必定奇长;是女,长成姑娘后一律是大臀,画家们的说法叫丰臀美女,已经有几个画院来我们牛湾物色模特儿,但湾里没有一个姑娘愿去。

我小时候常去队里的牛屋,我和照进、荞荞就是在生产队的牛屋里玩熟的。那时候我爹和照进他爹都是队里的牛把式,也叫饲养员,荞荞她爹刘冠山是大队长,是干部,穿四个兜的很干净的衣服。那时候我和照进、荞荞都喜欢骑牛,每当我们在大人的帮助下坐在牛背上就又笑又叫又拍手;我们还喜欢手执一把青草伸近牛嘴,看牛伸出舌头一下一下把草卷进口里,边嚼边在鼻里喷气;我们也喜欢用毛刷子给牛刷毛,有时刷着刷着它们会嗵地卧在地上,舒服地闭上眼睛,尾巴在地上一扫一扫;我们特喜欢看牛喝水,牛牵到河边时它们总愿把前蹄踏进水里,头扎进水中咕嘟嘟半晌不起,它们喝水时我们就数数字:一、二、三、四、五、六、七,看它们一气能喝多久,最长时我们能数到十一;我们更喜欢看犍牛抵架,四只牛角相碰时咔咔咣咣,八只牛蹄把地弄得一晃一晃。那时候我和照进衣服很破而荞荞穿得很好。我问爹为什么我不能穿得和荞荞一样时,爹说:她爹是大队长!但荞荞也有不如我的地方,荞荞不会说话,荞荞只会呀呵啊地喊,荞荞是哑巴。所以当我们在牛屋前过家家时,总是我当照进的老婆。荞荞有时羡慕我羡慕得要哭时,我就说:你可以给我的孩子喂奶,就像我娘去你们家给你弟弟喂奶一样!那时候我娘生了妹妹不久,荞荞她妈也给荞荞生了一个弟弟,但是她妈没奶水,后来她爹刘冠山就叫我娘去给他的儿子喂奶,喂一天给我们一筐红薯。每天我娘从刘冠山家挎回一小筐红薯时我爹总要骂她:“丢人!”我觉得让荞荞扮这个角色最好,谁让她穿得比我漂亮,我要让她“丢人”!我想她将来给我的孩子喂奶时我也要给她一筐红薯!

奇顺爷说,自从人们发现了牛肉可吃之后,这方圆四周的人就开始进山逮牛杀牛,用弓、用箭、用棍棒、用陷阱,直把伏牛山里的牛十成杀了五成。那时候谁也没想到去制止,后来制止住这捕杀的是一个小孩,小孩是我们周族族长的长子。那孩子三岁半的那年夏天,有天中午晃晃荡荡走出窝棚玩耍,顺一条通往山里的小路一直往前走。小孩的妈妈大约那天太累从中午一直睡到日头偏西,待她起来喊孩子时孩子已经不见。先是他妈,后是他爹慌慌地四处寻找,再后来全族人都上了山,整整找了四天,四天后族人们都认为孩子已被野物吃掉,谁也不再抱他会生还的希望。二十天后的一个午后,我们族长领几十个男人进山猎兽,在一个偏僻孤寂的山坳里,突然听到了一个孩子的笑声,他们诧异地循声找去,最后呈现在他们眼前的那幅情景让他们又意外又惊喜:那笑着的孩子竟是族长丢失了的长子,那孩子正和一头小牛犊一起伏在一头仰卧在地的母牛腹上嗍吃奶头。吃一阵后那孩子就伸手扯扯牛犊的耳朵,而牛犊则用尾巴轻轻甩打一下小男孩的屁股,于是那男孩就咯咯地笑,老母牛微闭双眼模样舒服。这情景把人们看得目瞪口呆,族长欢喜得当即跪地仰天说道:从今以后,杀牛即同杀我族人!我们要和牛永远和平相处!当他们走近那母牛时,母牛紧张地把孩子和牛犊一齐护在腹下,最后他们很费了一番工夫才把那母牛和牛犊拉回了家,自此后这四周的人才逐渐停止了杀牛。

牛愿和孩子玩这话我相信。那时我和照进、荞荞就常在牛屋前同牛玩游戏。我们常玩的一个游戏是越牛踢毽,毽子是用四根淡红色的鸡毛做的,底座上绑着两个不大的写有“乾隆通宝”的铜钱。我们常让一头牛卧在地上,而后两人各站一边,用脚把毽子隔着牛头踢给对方,卧在地上的牛就不时把头摆来摆去看毽子飞,脖子上的铃铛叮咣乱响,我们就高兴得又叫又笑。但有时也有反常现象,那个天气暖和的上午发生的那桩事至今想起来我还有点心惊。那天上午我和照进在牛屋前玩的就是越牛踢毽游戏,荞荞来得很晚,她来时我俩一开始都没理她,那时我俩都已不愿同她玩,她是哑巴,和她一起玩游戏会影响乐趣,但后来我们差不多又一齐住手拿眼看她,因为她手上当时拿了一个白面蒸馍,白馍的香味已钻进我俩的鼻孔,那东西太诱人了!那阵子牛湾村能吃上白馍的只有荞荞一家。我和照进一年都甭想吃上一个,我听见自己咽了口唾沫,也听到照进哥咽唾沫的声音,我们太想吃一口了。现在已经记不起是我在前还是照进在前,反正我俩一齐朝荞荞走去。十哑九聋,但荞荞却是只哑不聋。我俩向她说明:你把白馍分一块给我们吃我们就让你做游戏。在说这话的同时我们两个相互挤了一下眼睛,我们已经做好了打算,只要她把白馍分给了我们,我们拿上就跑,决不跟她一块玩,跟一个哑巴有什么玩头!荞荞听了我们的话后咧嘴笑笑,我承认她笑起来很是好看,她一边笑一边把那白馍掰成两块,痛快地向我俩递来,就在我俩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接的当儿,卧在旁边刚才同我们一块游戏的母牛突然站起大叫了一声:“哞噢——”我们从未听过母牛这样个叫法,那叫声震人心魄,我们被惊得一抖,荞荞手中的两块白馍随之落地。那母牛叫声刚停,又啪啪地挣断缰绳向我们跑来,照进拉了我的手急忙后退,那母牛就从我和照进面前跑过,把荞荞隔在身子那边,与此同时它用蹄子把那两块白馍猛踢到了旁边的牛粪坑里,我和照进眼看着那两块白馍在粪水中渐渐下沉,都被惊呆在那里。好多年后我才明白那是一个预兆,但当时我只是怔怔看母牛转身用眼瞪着我们。

奇顺爷说,牛的两只眼睛特别厉害,它能看到人的心里。民国三十五年有一天他牵着牛从地主周青善门前过,那是初冬,天冷,但他没有棉袄穿。他看见周青善门前扯着一条绳,绳上晒着一长串衣服,内中有一件袄子,在离那晒衣绳几十步远时,他停了步,直直地盯着那件袄子,心想:日他奶奶,那件棉袄要给我穿该有多好!他看见牛在望他,他没有在意,后来那牛忽然从他手上挣掉缰绳,径直朝那晒衣绳跑去。跑近时它用角尖一挑,刚好把那件棉袄从绳上挑下挂在角上直往家跑。周青善家没人看见,后来奇顺爷就穿上了那件袄子,在袄外套了一件旧褂,暖暖和和且无人知晓。

现在已记不起那是一个什么季节的早晨,反正是个早晨。就在那个早晨我说出了此生的第一个誓言。记得当时我和照进站在牛屋门前看牛把式们拉牛出屋,那是很壮观的一刻。队里的十八间牛屋长长一溜,有四个出口,随着饲养组组长一声哨响,四个门同时向外走牛,十八犋共三十六头役牛和十来头牛犊排队向外走,一头接一头,脖子上的铃铛响成一片,而且每头牛迈出门槛时都长叫一声:哞——声声相连,一时间惹得村子里的所有狗和驴跟着一齐大叫,闹嚷嚷热闹非凡。三十六头役牛出屋之后,相继被套上大车或栏拖,拖子上放着犁、耙、耧,跟着他爹和我爹和其他牛把式扬鞭一甩:啪、乒、叭!声音又尖又脆,牛们于是拖着车和栏拖,顺着通到村外的土路,迤逦下地。那天早晨最后一犋牛上路之后,照进望着那长长的牛行列说:“我长大后也要养牛,要养很多很多牛!”记得我当时立刻接口:“你要养牛,我就当大队长!我要像荞荞她爹管你爹管我爹一样管住你!让你听我的话!”照进听罢就笑,就说:“你吹牛!女的还能当大队长?”那天上午我和他一块坐在我爹的栏拖上下地,站在地头看他爹和我爹把牛套上木犁,而后牛鞭一挥,叫:走!于是牛们就弓起脊背把犁拉得嗞嗞地走,那酱黑色的黑土就被犁一缕一缕地平摊在身后。半晌歇息时,大人们坐地头吸烟,照进悄悄走到我爹的犁后,轻轻摸起牛鞭扶起犁,而后猛朝牛屁股上打了一鞭叫道:走!正垂首休息的牛一惊,拖起犁就走,照进没有力气把犁按住,那犁铧浮出地面,犁把一歪,“啪”一下把他压倒在地,嘴中啃的都是泥,两股殷红的血顺嘴角下滴。胡闹!他爹走过来扶起他叫,他没哭,只是“噗”一下吐掉口中的土,又跑上去扶起了犁,犁刚扶起,牛一走,犁把又将他打倒在地,他再次爬起要去扶犁时,他爹抓住了他的手脖。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执拗,我看见他在他爹手里挣着叫:我要叫牛犁地!

奇顺爷说,我们周族的人开始并不知道让牛犁地干活。自从不杀牛之后,族里人逮住牛就把它们拉回来拴在树上,起先只是看着它们有趣,时间久了却又嫌喂它们麻烦,就不再捉了。一日中午,一头牛拴在一个用四根粗木头绑成的木台上,那木台的主人本想把它搬到村外河边用来观察洪水,无奈做好后才发现它太重搬不动。也巧,那天中午主人忘了给牛饮水,渴极了的牛便拖着木台竟去河边喝水。主人看见大惊,没想到牛还有这么大的力气。族长见状却喜得高叫:好!从今以后可有帮咱干力气活的了!于是便让人用木头做了那种四方形的拖子,人站在上边,让牛牵了走,后来人们又在那拖子下边装了木轮,成了牛车;再后来,人们才做出了让牛帮人松土的木犁。

后来我和照进、荞荞到了上学年龄,就都上了学。荞荞只上了一年,就不再上了,她是哑巴,读书难处太多。这样,我们同荞荞就越发有些生分。当我们在冬天的晚饭后再去牛屋玩时,就很少再约她了。牛屋是冬天全村最舒服的地方,因为怕牛冻着,队上允许夜晚在牛屋生火。牛把式们用喂牛的大竹筛端来铡碎的喂牛的麦草,在屋子中燃起火堆,那碎草并不是轰轰地烧着,而是慢腾腾地闷燃。火堆红红的,偶尔跳起一点火苗,大量的是蹿着一股股暖烘烘的白烟,整个牛屋就被那烟雾弄得十分暖和。队上爱闲扯的男人和牛把式们就在那大大的火堆旁散散地坐着,嘴上一边吧嗒着烟一边漫无边际地闲谈,要是奇顺爷也在场的话,大家就怂恿他讲牛的故事。每当奇顺爷讲故事时,我和照进就坐在离火堆不远的一堆碎麦草上,把脚和腿全用麦草埋了,鼻子闻着碎麦草发出的清香,耳朵就静听奇顺爷讲。大概是在我十岁的那年冬天的一个晚饭后,我和照进又坐在那草堆上听奇顺爷讲故事时,我的脚在碎草下一动,无意中伸到了照进的怀里,他笑笑,把手探进碎草捉住了我的脚,一边用笑眼看我,一边轻揉着我的脚趾、脚背、脚掌,一种又痒又甜又舒服的感觉升上心头,我一动不动,任他轻轻揉着。奇顺爷的声音在我耳边慢慢飞去,牛们喷鼻倒沫、卧倒的声音也渐渐消失,我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变得像飘在屋顶的那些白烟一样,很轻很轻。

那是我和照进第一次肌肤相触,自那晚以后,我俩见面显得更加亲昵,当然,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种感情会发展到什么地步。

在我和照进变得越发亲昵的同时,和荞荞却变得越发敌对。我和她完全不来往是我十二岁那年的冬天。那年秋天荞荞她妈又给她生了一个弟弟,但照样无奶水,于是我娘又被她爹刘冠山叫去喂奶——那时我娘又给我添了一个妹妹。有天后晌娘去喂奶去了很久,家里的妹妹哭得厉害,我便去荞荞家喊娘。那时我还不懂什么礼节,我没有敲门就进了院,又猛地推开堂屋的门,在门推开的一刹那我被我看见的场面惊住。我看娘胸衣敞开着坐在刘冠山的腿上,刘冠山正用嘴噙着娘的一个奶头使劲吮吸,手还紧攥着娘的另一只奶子。我推开门时我听见娘尖叫一声捂上了脸,我看见刘冠山脸血红着说:西兰,你来了?同时把娘放下了地,他嘴角还沾着一点白色的娘的奶水。我那时虽然还不懂他们这是什么意思,但我已经知道害羞,扭身就跑了出来。我听见娘慌慌地跟在我的身后,到家后娘身子瑟瑟乱抖搂住我嘱咐可不能把我看见的事告诉别人,我点头答应,但当晚我把这事给爹说了——爹不是别人。可我没料到爹听后会那样气恨,上前揪住娘的领口就打耳光,随后又抓起一把菜刀说要去找刘冠山拼命,娘死死抱住他哭着恳求别惹人家,最后爹打了自己两拳又命令娘永不准再去刘冠山家。后来刘冠山来门前喊过娘两次,娘都没去。这以后不久,刘冠山就在牛屋的那个土台上开了一次斗争我爹的会,说我爹偷了做牛料的麸子,让他低头弯腰在土台上站了半晌,这之后爹就一病半月,在病中爹抓住我的手说:刘冠山这是在报复!就是从那时起我恨开了刘冠山,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我同荞荞彻底断了来往。

我发誓长大以后要把荞荞她爹弄倒,不让他再当大队革委会主任是在我十四岁!当时我上初中一年级!那年春上刘冠山家盖房子,他家要盖一溜七间大瓦屋外加青砖砌成的院墙,开始盖时刘冠山派我爹用牛车去给他拉砖,从砖窑到村里来回十五里,他每天要让我爹拉五趟。爹说:这样干牛受不了,太累!但刘冠山执意不准减少。那天爹拉完第四趟看见牛累得浑身淌汗,就没有再去,那时天已将黑,就停了车在那里歇息。刘冠山看见过来开口便骂:“懒蛋!不帮忙!”边骂边上来拉牛再走,驾车的那头犍牛先是长叫了一声,随即瞪眼俯角就朝他抵去,幸亏他躲闪得快,牛角尖只把他的小腿戳破一个口子。但这一下刘冠山不依我爹了,他说是我爹故意使眼色让牛抵他,存心要把他抵死,边骂边挥牛鞭去抽我爹。我爹知道人家是大队革委会主任不能惹,一味躲闪不敢还手,我亲眼看见他一鞭抽在爹的脖上,血把鞭梢都染红了,最后是照进最先冲上去攥住了他手中的鞭杆,几个牛把式上前好说歹说才算把他劝住。就在那个傍晚我在心中起誓:我长大后一定要把刘冠山弄倒!我同时望着爹喂的那犋牛暗暗祷告:牛呀牛,你下次要是再抵,就一角把刘冠山抵死!

奇顺爷说,牛抵人可是常事,抵死人的事儿也不断发生。自从人们开始让牛拉车犁地之后,它们心中一直不满,总还想再回到山林里闲逛,但人们不许,偏要缚了它们逼迫它们干活。它们中的大部分把不满慢慢忘掉,少部分仍心存不满,遇到使它们特别烦心特别恼恨的事,它们就要抵人。民国三十二年,村里的老七江从柳镇上买了一头牛,回家套上犁刚犁了一犁地,不知哪一点惹恼了它,它竟忽然回过头来,拖了犁就来追他,他吓得转身就跑,那牛拖着倒了的犁竟追他二里地,硬把他撵上,先用头把他抵倒在地,在他腰上碰了三次,最后用角把他的肠子、肝、胃挑得满地都是。奇顺爷说:你上牛市上买牛,要是看到哪头牛身子挺壮、膘水怪好,卖主却在它的角上挂一块“减价二百”的木牌,你就该知道:那是一头抵人牛!卖主减价二百是为了给买主留一副棺材钱!有些胆大但没钱的人,就专买这种牛。

照进读了高一我读了初二之后,我们两个平日已很少见面,因为两所学校不在一起。当那个暑假我们再次在牛屋相遇时,他已经长成了又高又壮、唇边有一层茸毛的小伙,我也变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姑娘。那是一个黄昏,他去喊他爹吃饭,我去喊我爹回家,我们在牛屋相遇的最初一瞬,都不自然地笑了一笑。我先开口:“照进哥放假了?”他说:“你也放了吧?”而后我们走进牛屋,进屋后我俩都意外地瞪大了眼:一头母牛正在生犊,他爹和我爹,正蹲在母牛身边忙活。母牛那凄厉的号叫,那大股涌出的血,那浓烈的血腥味,骇得我轻叫了一声,转身就扑到照进哥的肩上。照进哥也是第一次见这情景,他的身子也在哆嗦,但他仍拍着我的背说:“别怕,没事!”母牛的叫声一下比一下短、一下比一下急。“别怕,干什么都要有代价!它既然想要儿女就要痛上一阵!”我听到他在我耳边说,“走吧,走吧。”我慌慌地向门口移步,他的手仍在揽着我的腰,他爹和我爹,正在聚精会神看牛,一直没发现我俩的来和走。到了屋外时我记得我轻声叹了一句:“母牛太苦!”他当时低而平静地重复了一句:“干什么都要有代价!”我听了他这话心竟莫名其妙地一悸。他拉我仰靠在牛屋山墙上,那阵子家家都在吃晚饭,村子很静,四周只有清凉的夜气。我感觉到他的手在我的腰上一动,一刹那,又慢慢下移,落到我的臀上,很胆怯,只抚了一下,就滑了下去。第二天,我和照进哥知道了那头母牛生下的是一个莠牛犊,他爹和我爹给它起名为“云黄”。云黄身架颀长,四蹄浑圆,毛色米黄,身上又光又滑,双眼又大又亮,叫声稚嫩好听,很惹人喜欢。整整一个寒假,只要没事,我和照进哥就都跑到牛屋一边帮他爹和我爹做活,一边逗云黄玩,逗它跳、逗它叫。荞荞那时也已长成一个和我个头差不多的姑娘,她爹让她在牛屋前负责称草,不论谁割了草送来,都由她来掌秤称,称完后按斤数记工分。荞荞也很喜欢云黄,常看见她在草堆上挑一把鲜嫩的苞谷苗送给云黄吃,也常见她给云黄刷毛洗澡。不过她倒知趣,每逢看见我和照进进去了,她便自动离开云黄,让我们去逗。那时我们三个都没有料到,日后的云黄会长成那么一副剽悍模样,会做出那么可怕的举动!

第二年夏天有天中午放学,家里来了客,娘让我去牛屋喊爹,进了牛屋刚要张口叫爹却忽地一愣:只见爹正站在牛槽前教照进哥给牛拌草:“这样,草筛完,倒进槽,抓豆料,水三瓢。撒上盐,用棍拌,左三右四拌均匀……”我看见照进哥极认真地听、挺笨拙地做,待告诉了爹家有客人他先走了之后,我上前诧异地问照进:“你不在高中上学,怎么回来学干这个?”他脸上晃过一丝痛苦,阴郁地说:“我爹有病,家里没钱,我得下学顶他干活!”我“哦”了一声,怔怔地看他。他苦苦一笑:“看我干啥?从今以后,我就是一个真正的牛把式了!”那一阵牛屋里没有别人,我看见他眼角有干了的泪痕,我想他因为不能上学一定哭过,我知道他喜欢读书,他曾因为用他娘积攒的三个鸡蛋去换一本书挨过一顿鞋底。我觉得我应该安慰安慰他,谁知刚说了一句:“照进哥,你想开点。”自己的眼泪竟先流了出来。他极慢极慢地摇了摇头,说:“哭什么?西兰!也许这对我是一件好事,你看!”他边说边从衣袋里摸出一本书伸到我面前,我看出那是奇顺爷常翻常读的《牛资源》,“牛身上到处都是宝,肉可吃,奶可喝,肝、脾、骨、鼻可做药,皮可做绳、做箱、做鞋。早晚有一天,我要靠牛发财!我要成为比刘冠山还富的人。到那时,你要缺钱花了,只管来找我……”我没有听他说,我只是注意到他的双手握成拳头,在牛槽上奇怪地不停地磕,磕得手背上都出了血。

照进哥喂牛之后大约一年,因我娘又生了一个小妹,爹竟也不让我再上学,一番哭叫抗议之后爹仍不改变主意,我也就只好死了上学的心。那段苦闷中唯一可给我安慰的,就是照进哥那默默的满含理解的目光。如今,我们差不多又像小时候一样,天天在一起了,因为爹要忙家里的事,他喂的那犋牛就基本上交给我来喂,我日日要和照进哥一起筛草、拌草、垫圈、出粪。这时的照进哥身子已经长得更加壮实,上唇上的那层茸毛已微微发黑,说话开始带了嗡声。我喜欢看他在牛槽前忙乎的样子,尤其喜欢看他光着脊梁给牛铡草的架势:腰一直一躬,臂一抬一按,腿一屈一伸,肩一斜一平,身上的疙瘩肉一滚一滚,有时看着看着,心中就有一股热热的东西在翻,手就痒痒的直想上前摸摸他那光赤的脊梁。大约是在我十八岁的那年初秋,一个挺热的傍晚,爹忙乎着在菜园里浇菜,让我去牛屋给牛添草。我进去后,见偌大的牛屋里只有照进一人。他正光着上身给牛筛草,随着草筛在他手中的晃动,他那宽阔的光脊梁也在一扭一扭,几片草叶飞起,沾在了他冒着蒸气的后背上。我站在那儿望了一阵,心底突然腾起一个强烈的欲望:把他脊梁上的草叶捏掉!我上前叫了一声:“照进哥,你背上沾了草叶,我帮你拿掉。”我的手在他的背上一触,我觉出自己的心悠悠一颤,麻酥酥十分舒服,同时我也觉出他的身子一抖,肌肉一搐,我刚把那几片被汗水粘住的草叶捏下,就见他猛地转身,一下子抱住了我,这个冷不防的动作吓了我一跳,我看见他望我的眼里有火苗一蹿,感到他两手从背后抓紧了我的臀尖,没容我开口说句话,他又一下子把我抱起,猛扔到铡碎的麦草堆上,紧跟着就扑到了我的身上。我没想到我这一触竟会引起他这么厉害的反应,我被吓得有些呆,这当儿,他一下子掀开了我的衬衣,嘴唇狠命地向我的脸压来。我的呆愣转瞬间飞走,心里被他的这种粗鲁举动弄得火烧火燎,不由自主地伸手抱住了他的头,我感觉到他的手在使劲掰我的腿,就在那一刻,在牛槽后吃草的小云黄突然大叫一声:哞——骇得我俩身子一抖,几乎同时撒手站了起来。我慌慌地抖落掉身上和头发上沾的草屑。几乎在我把那些草屑抖净的同时,两个吃了晚饭的牛把式走了进来。好险!倘若云黄不叫,再有一两分钟我们不起来,牛把式就会看到我俩紧抱在一起的模样。天哪!小云黄存心要救我们!那晚我给小云黄添草时,特意在它的嘴前多加了一把豆料……

后来听奇顺爷说,牛有未卜先知的本领,不知是它们的耳朵还是眼睛还是神经特别管用,它们能预先知道一些将要发生的事情。民国二十三年阴历六月初六半夜,全村里的牛突然一齐大叫,叫声整整持续两顿饭工夫,直把全村的人都惊醒。把人惊醒后它们的叫声仍然不停,弄得人们十分烦躁恼火,好多人家在喝止不住后就愤而用鞭打牛,越打越叫,致使全村无一人能熟睡下去,都坐在床沿骂:瘟牛!半个时辰后,从伏牛山深处滚下的一场巨大山洪啸叫着向牛湾村扑来,幸亏人们都没睡,预先听到了那不正常的水声,便一齐向村后的山坡上跑,洪水扑到时,人和畜全都上了高处,水恼怒地把全村的房屋全都卷走,这时人们才知道,倘没有那阵牛叫,全村人谁也别想幸存!第二天,全村人把牛拴在一起,而后朝牛齐齐跪了下去……

荞荞那时在管着队上的牛料仓库。仓库就在牛屋的旁边,每天中午,荞荞来打开仓库门,让饲养员们去领当天的牛料,牛料是粉碎的豌豆和豆油饼。这活儿又轻又干净,是刘冠山特意为他的女儿安排的舒服活儿。荞荞那时身子也已长成,胸脯好高、双臀好饱,看上去也十分入眼,加上她穿的衣服又干净又光鲜,每当我替爹去领料时,总有一种被她比丑了的感觉。我那时常穿姐姐的破衣服,而且因为要在牛屋帮爹干活,衣服上总是灰土、草屑,因此心里就对她生出一股妒恨,常在心里叫:荞荞,你穿得再好也是个哑巴!好男人是不会要你的!我注意到,荞荞只要闲下来,也像我一样,好把目光晃到照进和其他男人们的身上,定定地瞅一霎,逢那时我就在心里冷笑:瞅吧,你,不会有男人要你的!

最使我气愤的是她和小云黄的亲密。不知怎么的,自那天云黄惊叫一声救了我和照进之后它再见了我们,就没有了往日的亲昵,无论我们怎么逗它,它都是一副懒懒不睬的样子,相反,只要它看见荞荞,便准定欢跳着跑过去,又是摆耳又是弹蹄,一会儿用舌尖舔她的手,一会儿用脸蹭她的腰,一会儿用尾掸她身上的灰。荞荞呢,隔一阵给它口中塞点青草,隔一霎又用她梳头的木梳给它刷毛,隔一阵又在它的脖子上系一根花布条,同它玩得热闹无比,致使牛把式们都夸:荞荞会养牛!听到那种夸奖,我心里就又添了一层妒意,就在心里骂:小云黄,你一定是看中了荞荞她爹有钱有势才这样巴结她,贱牲口!

奇顺爷后来说,云黄这不叫“贱”!这叫认准了荞荞这个人“可倚”。好多牛都愿在人中选一个“可倚”的伙伴,它们很精,它们怕自己病时、老时得不到照应。它们一旦选中了“可倚”对象,就会对他百般顺从,尽力去讨他高兴。它们选这种“可倚”对象时非常挑剔,全凭自己古怪的感觉选得很准。一旦别人惹了它的“可倚”对象,它会生气,会报复。为什么有些大人都不敢牵上去饮水的牛,有的五岁小孩却可以牵得它老老实实地走?道理就在这。我有些不大相信,云黄为什么单认准荞荞“可倚”?荞荞她凭什么?

自那个傍晚以后,我和照进哥见面就更多更勤。见面时也不再像过去那样只是说说笑笑,只要没人,我们便相搂相亲。我想尽办法寻找尽可能多的同他见面的机会,主动替爹揽下了在牛屋里的全部活儿,爹也很乐意让我去替他干这些,他养的全是女儿,家里让他操心的事儿也实在太多。我就利用这机会频频和照进哥相会,时间短时我们就急急亲一下嘴;时间长时,他总要揽我在怀,把手轻轻放在我的臀上抚。他常在我耳边轻轻说,他最喜欢用手抚我的臀,说这样做心里就舒服得像腾云。我估计他说的这是实话,我晓得村里的年轻人都爱看我的身子。我对镜照过自己,知道我的脸微黑泛红而耐看,晓得我胸高腿长腰细,我懂得我继承了牛湾女人的最大的优点:臀部丰满。有一个来我们牛湾画画的画家曾当面奉承过我:你是牛湾女人的代表!那年秋季的一天后晌,照进哥赶着牛车去地里拉棉柴,我和一群女人在拔掉的棉柴上寻摘最后一点残棉。他的车装满时,刚好我们摘棉的女人到了歇息时间,当其他的女人都去地头井边洗濯喝水时,借着装满棉柴的牛车的遮掩,我和照进哥抱在了一起,我的舌尖立刻尝到了他脸上汗珠的咸味,感觉到他那沾了棉花干碎叶的粗糙的手伸进了我的衣服,在我的臀上急急爬动,我的身子起了一阵战栗的快乐。开始我还能听到两头拉车的牛在车前甩着尾巴喷着鼻子,渐渐我就没进一片杳无声息的水里,直到一阵脚步声在车旁响起来时,我才睁开了眼睛。照进哥的身子也一抖,我们急速地分开,飞快地扭过脸:荞荞出现在牛车一边,正有些意外地望着我们。她的目光在照进哥身上停得挺长,她打了几个手势,我看懂她是说队长让照进快回去,让他用车向柳镇送什么东西。她在看照进时脸上露着慌乱和羞涩,当时我并未去想别的,只在担心她刚才是否看见了我和照进哥相亲的那一幕,但转瞬之后我就又安下心来:她即使看见也没什么了不起,她是哑巴,她不能去对别人传播!

那之后,我就开始想到了结婚。那时我已经二十岁,到了该嫁的年纪。我常常在夜里做一些和照进哥在一起的梦,那梦境只要一想就觉脸红,我已在准备下次相会向他提出这件事,但没容我找到这样的机会,队里突然开始分牛。

随着土地的重归私人使用,牛自然要分下去。我并未看重这件事,更没料到这件事给我生活带来的影响是那样巨大!队里人多牛少,牛按人头分,十三个人一头牛,我们家六口,照进家七口,刚好两家合分到一头大犊。大犊就是已经可以干活的青年牛。我爹和照进他爹商量好,两家一轮一月喂,一替一天使。分完牛那天晚上,照进哥先把牛牵到了他家,我和我爹跟在牛后,牛进他家院子前,他爹娘已在院中放了一个木桌,桌上摆了那个用木头刻成的牛神——这是迎牛进院的规矩,牛神前摆了豆料、青草、麦麸、薯秧四种供品,供品两侧燃着四根蜡烛,大犊进院照进哥把它往当院的刺槐树上拴时,他爹他娘和我爹一起,已在那木桌前跪了下去,我爹和他爹口中喃喃低语:“牛神在上,小民在下,谨求吾神,降福我们,一保黄牛无病无灾,二保黄牛做活勤快,三保黄牛饲草不挑,四保黄牛早生后代……”我和照进哥默站在那里,看三位老人无声地跪在当院,那木刻的牛神在昏黄的烛光下似乎在和那刚进来的黄牛犊无言对望,四周很静,夜风很轻,摇曳的烛光在牛神身上晃动,它那木刻的眼睛似乎一下一下睁大,突然,那牛犊猛顿一下前蹄,几乎在它双蹄落地的同时,一股风向供桌上的蜡烛扑去,其中一根烛苗一惊一闪,熄了。我看见三位老人慌忙磕头作揖,口中低叫:“牛神息怒!吾神保佑……”

奇顺爷说,敬牛神开始于那场大牛瘟。一开始我们周族的人并不知道敬什么牛神,那时候伏牛山野牛多,自己的牛干活累死或是病死或是老死了,就喊上几个人进山去再捉。你捉我捉,山里的野牛就全变成了家牛,谁家想多养牛,就只有靠自己的母牛生犊,这时候人们对牛就看得重了。汉朝刘秀坐殿时,伏牛山里发生了一场大牛瘟,十牛八死,牛尸遍地。瘟疫过去后方圆的牛所剩无几,人们种田没了帮手,对牛想念至极,要是哪家的母牛生犊,往往全村的人都要跑去在母牛头前跪下,祈求生产平安,久而久之,这习俗就传了下来,只是人们渐渐不再向真牛下跪,而是用木头刻了牛神,挂在各家的堂屋门前,祈求保牛安康。

队里分牛时我一直在关心着云黄的归属,我虽然没有奇顺爷识牛的经验,但也能看出那云黄早晚是一个干活的好料。分牛的那天晚上,我看见荞荞在云黄身边转来转去,便生了一丝担心,后来听说凡不能干活的小犊一律送村办的牛场由集体饲养,又稍微放下心来。未料荞荞她爹最后突然宣布:他家分到了云黄的母亲,考虑到云黄年小离不开妈妈,就让云黄跟老牛去他家,由他家出一百元钱给公家算作补偿。他这时已改任为村长,众人听了这话无一人敢说一个不字,只在暗中彼此撇嘴。我看见荞荞听见这话后眉开眼笑的样子,恨得牙根都有些发麻!好你一个哑巴,就让你沾了这光吧!但愿云黄去你家后肉不长、骨不发、贪吃嘴、不拉犁,活活气死你!

大犊分来的第三天,我爹和照进哥的爹决定给牛穿鼻圈。这是牛犊长大后要当役牛必经的一关,也是牛犊要过的头一个苦关,好端端的一个鼻子,硬要用铁条在鼻中隔上穿一个洞,然后套上一个铁做的鼻圈,那能不疼?我和照进哥给两个大人当下手。我们先把牛的四蹄拴牢在四根柱上,用一块布将它的双眼蒙了,照进哥和他爹用双手各从一边抱了牛脖,然后我爹便手攥一根不长的一头磨尖了的铁条,猛朝牛鼻的中隔戳去,大犊疼得哞——地叫了一声,鲜血顷刻便向地上滴去,它使劲挣动四蹄摇晃脖子,不过它到底也没挣开蹄上的绳索和脖子上的两条胳膊,这当儿我爹又用铁条在那洞穿的口子上来回穿了几下,扩大洞口,而后攥一把预先碾碎的止血消炎草药粉抹上伤口,随后,便把一个浸了药水的铁环从洞口穿了过去。

奇顺爷说,任何东西都有降服它的办法,给牛穿鼻圈是人最后降服牛的最关键的一招。

大犊穿了鼻圈之后一连三天,我爹和他爹便让我和他轮流去村西的河滩上放它。事情就发生在第三天的傍晚。那天傍晚是我们命运全剧的起点,人生究竟从哪点拐弯岔道,有时真难预先知晓。

那天后晌轮到照进哥在河滩上放牛,傍晚时分他正要赶牛回家时,我肩挑一担红薯从西坡地里回来经过河滩,我俩见面自然要坐下说话,说着说着他又动起手脚,我自然高兴,就闭了眼睛,偎到他的怀里听凭他的双手闹腾。那时节天已渐黑,我开始还能听到大犊在不远处啃草的声音,而且感觉到那声音在渐小渐远,但我没有在意,更没有睁眼去看或喊它走近。我被照进哥亲得透不过气,待我稍稍缓过气时,便开始悄言同他商量结婚的事,我们用耳语在那里讨论如何办婚礼,从如何向各自的爹说明到买一条什么样的床单,我们讨论得很细,一直到村中响起我娘喊我吃饭的声音我们才注意到天早已黑透,四周只能看清十几步远,凉气已经很重,才发现大犊早已不在近处,根本听不到它的一点蹄声。我俩先是喊了几声“大犊”,不见回音后开始顺河滩向两头找,但两头各跑几百步仍不见大犊的踪影,这时我们才有些着慌,又喊又叫,惊来了他爹和我爹,后来两家人相继来了,拿着手电顺河滩向两头找,直找到天明,两头各跑出十里地,连一根牛毛也没找到。显然,大犊被人拉走了!

牛丢了,天塌了!两家十三口人没有一头牛可怎么种地?我爹在地上狠跺了三脚,照进哥的爹把照进一拳打倒在地,而且在他的屁股上乱踢,边踢边叫:“畜生呀!牛都能放丢呀!”……后来是我爹上前劝道:“算了吧,大哥!啥事都是命!还记得那晚迎牛进院的事吗?那晚,供桌上的蜡烛不是熄了一根?当时我就担心,这牛怕是喂不长久,如今,咱们就认命吧!”

我默望着爹,没想到他会做出这种解释,但心里却也缓缓舒了口气,他总算没追问牛丢时照进在干什么。照进他爹当时望着我爹歉疚地说:这牛有你家一半,我们可拿啥赔你!我爹蹒蹒跚跚地向门口走,边走边叹道:还说啥赔,自认倒霉吧!照进哥那阵一直抱着头蹲在地上,双眼呆望着地上的一道裂缝,嘴角挂一丝带血的唾沫。

后来奇顺爷听说我们丢了牛,捻捻胡子笑着说,咱牛湾丢牛可不是第一回,就说照进家吧,他爷和他奶就丢过一回!民国三十六年九月初二晌午时分,他爷和他奶在柳镇用几乎全部积蓄买了两头三岁口的牛往家走,他爷握两根牛缰绳喜滋滋走在前头,他奶奶挺着怀孕四个月的肚子手拿一根细木棍走在后边,不时用木棍敲一下牛的屁股催牛快走。他爷爷过后跟我说,他当时边走边想,四亩坡地一犋牛,老婆儿子热炕头,这滋润日子到底过上了!想着想着就唱开了:一把扇子两面晃唉,钥匙恋锁锁恋簧,姑娘们恋的是壮实汉,我恋的可是俏姑娘……他唱得正顺口时,身后的两头牛猛然昂头同时高叫一声“哞——”那叫声刚一落地,就见路左的苞谷地里“哗啦”一响,陡然蹿出两条黑色的大狗,“汪”一声直朝他扑过来,他慌忙中就扔下了手中的牛缰绳,挥拳踢脚地同两条狗相斗,那两头牛这时就跑进了苞谷地。他边躲闪着狗的扑咬边朝女人叫:拦住牛!拦住牛!照进他奶朝牛追了几步,被土埂绊倒,待她起来时,牛早已跑远。两条狗仍像闪电一样缠着照进他爷,乱扑乱咬,直到那两头黄牛彻底消失在那一人多高的苞谷地里时,两条狗才真的朝他的两个脚脖各咬了一口,而后,又箭一样地蹿进了苞谷地,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气极地忍痛爬起顺蹄印去追,但哪里追得上?他绝望地拐回来看见女人还坐在地头,就气极地朝她踢了两脚,没想到这一踢又把女人的肚子踢坏了,裤裆里当时就浸出了大股的血水。事后有人说他爷命中不该有牛,上天特意派天狗来把牛收走;有人说那是卖牛人玩的计谋;有人说他买牛不该带有孕的女人同去;有人说他去前没敬好牛神。不管怎么说,反正牛丢了!不过那一丢还真丢出一点福来,两年以后土改开始,上边规定,凡有三间房四亩地一犋牛的,都划为富农。他家前两个条件已够,就是没牛,要不然富农成分是没跑了!

上次他家丢牛是福,这次是什么?老天爷,你睁睁眼睛!

我很快就体验到了牛对庄稼人的宝贵,拉犁、拉耙、拉车,如果没了牛,真能把人累死!大约是丢了牛的第四天下午,村东我家的责任田有半亩地要犁,爹把犁扛去,他掌犁,让我和娘和两个妹妹一齐拉。天,一个来回下来,衣服就完全湿透,娘累得脸色煞白,两个妹妹齐喊:俺不干了!爹蹲到那里闷头抽烟。那一阵我才明白为什么庄稼人要敬牛神,要牛神保佑牛的平安,人和牛真是不能离开!当晚,爹对娘说:下狠心借钱买牛!此后几天,爹去姑家、舅家、舅爷家、表叔家、姨家跑着借钱,最后总算借了一千一百一十七元,去村上办的牛场里买了一头犍牛回来。买牛的那天,爹让我和他一块去,牛场离牛湾几里地,一共养有五十来头牛,过去是为各小队无偿补充役牛,现在是谁要谁凭钱去买。进了牛场,我才知道荞荞已被她爹安排在牛场上班,还是管牛料仓库。荞荞看见我去,倒是挺欢喜,同我们一块去挑牛,但我对她则爱搭不理,只在心里暗叫:你凭什么来管仓库?还不是因为你爹有权!

我们家的牛不管怎么说总算买了来,照进哥家却一直没钱去买,他爹因为长年有病,外边借的钱早已上千,亲戚邻居已经借了一遍,如今还问谁借?那天我见他娘掌犁,他一人腰弯如弓地在前头拉,脸上汗如雨下,背上热气升腾,喘气如风箱拉动,禁不住一阵心疼,就劝爹把牛借他家使使,但爹坚决不允,说:“怎么,还想把他家的晦气带给我?休想!”

眼看到了秋收种麦的时候,他家没牛可怎么办?我每次去他家,都见他爹他妈把牛神摆在供桌上磕头,可光磕头有什么用?一日,我忽然想起,村民有难可以贷款,便去找照进哥说:你该去找一下刘冠山,看能不能贷笔钱买头牛,现在别管利息高不高,先把牛买来再说!他听后忧郁地摇摇头答:“找过了,刘冠山说眼下村信用社代办点没钱可贷。”“求求,再去求求!去时带一点礼物!”我违心地劝他,其实我何尝愿去求那个东西?但是没法,人到了这一步。后晌,我把省下的春节时爹给我的八块买衣服钱塞到照进哥手里,催他去代销点买点礼物,并说去找刘冠山时我同他一起。他默默站了好长时间,才犹豫地点了点头。

我那阵儿还不知道,我正在一步一步把他向和我本意相反的那条路上推。

去刘冠山家是在一个正午。要不是为了买牛,刘冠山家的院子我永远不会再进。

我和照进哥商量好,我先去,借口是找荞荞玩,他提了礼物后到,先找刘冠山说,我再相机去帮腔。

刘冠山当年的那一溜七间瓦房已经扒掉,如今盖了一座二层小楼,上三下四,我这还是第一次进他家的新院子。一走到那高大的门楼前,一种莫名的威压使我忽然变得胆怯起来:能不能成?我敲敲门,刚好,荞荞来开的,她对我的来访显然有些意外,但一见我打手势是请她用花塑料绳帮我打个扎头发的蝴蝶,她就高兴地笑了,她的手巧,最擅编这类头饰。我随她走进院里,看见身高体胖的刘冠山正在假山旁踱步,那假山不大,但亭台楼阁俱有,假山的四周还有石桌石凳,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排场的院子,那院子让我顿时意识到,照进哥拿来的那点礼物有些寒碜,办成事的信心越发有些减少。

荞荞的住房在二楼,屋里的摆设好讲究,盖有红毛毯的单人高低床、漂亮的梳妆台、本色的大衣柜,早听说刘冠山十分喜欢这唯一的哑巴女儿,却不知道他让女儿生活得这么舒服。那阵子我忽然想起自己住的那间低矮潮湿的土屋,和妹妹挤着睡的那张破旧木床,用来装衣服的旧纸箱,眼里就又想冒出火星。我勉强在脸上露出笑容,看荞荞坐那里替我编着塑料蝴蝶。不一会儿,便听见照进哥在敲门,听他那磕磕巴巴的声音:“村长……来、看看你……你,村长……”

荞荞显然也听到了那声音,肩头一动,扭脸飞快地向院中一瞥,我见状,急忙撺掇:“荞荞,咱们下到院中编吧。”荞荞没有推辞,而且我注意到她的脸不知何故有些发红。我们两个下到院中时,看见刘冠山正瞥着照进提来的那点礼物慢腾腾地说:“我说照进,贷款的事我不是给你说了吗,不行!不要事事都向集体、国家伸手,要自己多想想办法,找找亲戚邻居!你这么大的小伙子了,又上过高中,多动动脑筋嘛!”这当儿我就急忙插嘴故意问照进哥:“你是不是要找村长贷款买牛?”待他刚一点头,我便急忙转向刘冠山叫:“刘叔!”——这称呼出口时我一阵恶心,“你不知道,照进他爹这二年有病,花钱太多,别处已不好借了,只有求你村长帮忙,你要是让他把牛买了,这大恩大德他一辈子能忘了?照进哥,你记住,逢过年时,你可要来给村长叔多磕几个头!……”刘冠山现出一丝勉强的笑容:“你这姑娘倒会说话,可惜没钱可贷呀!”一股怒气顺喉咙上涌,我差一点想当面揭他:“昨天你还批准荞荞她舅贷款三千!”但我抑制住自己,仍含笑恳求:“如果眼下实在无钱贷他,你能不能让村牛场先借他家一头牛用,日后有钱时他再还!”“那怎么行?”刘冠山瞪我一眼,“集体的牛怎么能给私人使用?”

呀呀呀!荞荞此时突然开口,涨红着脸打着哑语,我立刻弄懂了那哑语表示的意思:“牛场那么多牛,为啥不可以借一头给他用?”她指了一下照进。

刘冠山笑了,笑得亲切柔和,他走过来轻拍了一下女儿的肩说:“孩子家,别插嘴!”

再说下去已经无用。

照进哥临出门时,刘冠山笑着叫:“照进,把你带的东西拿走!年轻轻的,可别学这些歪道!”我看见照进哥牙关紧咬面色铁青地拎着二斤猪肉一斤酒向门外走。当我最后离开荞荞去找他时,他正坐在村西头的那棵老桑树下,面前摔着那二斤肉和那个酒瓶的碎片。见我走近,他慢慢抬头,咬牙低叫:“这个杂种,总有一天,我要把他的这个村长弄掉!你等着看!”

“要弄掉他的村长你得当比村长还大的官。”我苦笑着接口,“不知你家祖坟上有没有这个风水!”

“也不一定!”他用拳头在桑树上砸了一下。

“好了,不说别的,得想一个买牛的法子!”我用手抚着他的头说。

“还能去找谁?”他绝望地捶了一下腿。

“反正不能再找刘冠山了,除非你是他的女婿!”我顺口说道,他当时没有吭气,半晌之后才冷笑了一声。

我为自己的这句话永远后悔!

但当时我未想别的,我只是在想牛!怎样才能为照进哥家买到一头牛!

我记起奇顺爷说过,当初天庭的御牛棚离天宫不远,牛们整日乱叫,惹得玉皇心中烦躁,便宣来牧牛大仙,命他速下凡间寻个去处,将御牛棚里的牛先养在凡间,御膳房要宰杀时可随时去领。那牧牛大仙驾云来到南阳地界,见八百里伏牛山草树繁茂,是放养牛的好地方,于是便把天庭的御牛全放了下来。自此后,天庭里要宰牛时,便派天兵或牧牛大仙来伏牛山领。

大约是这玉皇老儿贪吃牛肉,把俺伏牛山里的牛全领走杀光了,要不然,山里有牛,我和照进哥拼死也要去捉一头!

最后一遍绿豆摘完,苞谷秆一砍,种麦就要开始,就要犁地、耙地、拉粪、播种了。我心里暗暗替照进哥着急:他家那十来亩地怎么办?季节不等人!为此,我特意跑到我舅家,舅舅有一大一小两头牛,我恳求舅舅答应把那头小牛借几天用用,舅舅再三要我保证了不累坏牛之后,答应借给三天。那日傍黑,我去告诉照进哥这个消息,离老远,就看见他站在院门前同村里有名的身兼媒婆、神婆、沐婆三职于一身的银升婶说话,说得仿佛还很投机,银升婶不时夸张地抱着胳膊,照进哥则一个劲地点头。“说什么哪?”我好奇地紧走几步想去听听,不想他二人闻声立时住口,照进哥的脸上还显出一丝慌张。我当时没有在意,只含了笑问:“说什么哪?”“几句闲话。”照进哥说。银升婶这时就扬了扬胳膊:“你们说话,我走了。”我随后就开始跟照进哥说我舅舅愿借牛的事,我原以为他听了这消息会很高兴,未料他听后竟半晌无语,末了才说一句:“这也不是一个长久的办法。”他的淡漠反应使我有些委屈,就声音很硬地顶他一句:“那你可想个长久办法呀!”他缓缓地说道:“我正在想!”我当时本应从他这话里听出一种不祥的决心,但我没有,我只是撇了一下嘴,把一丝不屑扔给了他。我根本未想这个动作给他造成的刺激,我只是生气——原以为一告诉他舅舅愿借牛的消息,他就会高兴地把我揽到怀里,而现在他竟如此冷淡!

我当时转身就走!

许久之后我才知道,那晚对我其实是一个机会!可我没有辨别那个机会的鼻子!

其实第二天晚上那事情又有些兆头显出,只是我仍没有在意。那晚我上床后总听见屋后有一个人来回踱步,来来去去,去去来来,步子缓而沉重,直到半夜还在那里。我有些诧异,就披衣拉门闪出身,就着淡淡月光一看,那踱步者竟是照进哥。我走过去问他怎么没睡,他说:“心里乱,想来看看你。”我以为他还是为买牛的事难受,就抓了他的手劝他别太焦心,我也在想主意。我抓住他的手时感到那手冰凉冰凉且在抖,我问:“你是不是病了?”并抬手摸摸他的脸,手指在他的鼻子两侧触到几个水珠,我问这是什么,他说是汗,浑身总出汗。后来我就掏出手绢擦干并把他劝了回去,直到我重又躺到床上时才想起有些怪:半夜天这么凉,他在那里踱步怎么还会出汗?但后来瞌睡扼断了我的这丝怀疑,我没有想下去。

第三天日将当头,我从地里挑一担苞谷秆回村,经过刘冠山家门前,忽然看见照进哥从那院门里出来,身上穿了一套过年过节才穿的半新衣服,刘冠山正满脸是笑地亲自送他出门,语气极亲热地嘱咐:“小进,得空来玩吧!”这和上次我与照进哥同去见的那个刘冠山判若两人!我当时一愣:莫非他又送了礼,使得刘冠山高了兴?待刘冠山转身进院后,我放下担子,急步跑过去拦住正低头往家走的照进哥问:“怎么,刘冠山答应贷款买牛了?”照进哥闻声抬头,见是我,身子似乎一哆嗦,脚向后退了两步,仿佛非常吃惊,先“哦哦”了两声,这才声音低微地说道:“也许能行。”“你又送了什么礼了?”我又问。他没迎着我的目光看我,把眼睛移向村后的山坡,只答了一个字:“嗯。”脸变得十分阴沉。

我高兴地拍了一下手,叫:“送礼也值!”随即就又嘱他,“要抓紧,别让他拖!”他没有点头,双眼一动不动地盯住我,嘴唇动了几下,但未开口说话,我没有去想别的,只是为他高兴,解决了,牛到底有了!

我记得我重新挑起担子往家走时,还哼起了歌。这种快活心情一直持续到晚上。晚饭后,隔院的枝子嫂来家,向娘借一个绱鞋的顶针,见我在绣一个鞋帮,就说:“哟,巧手姑娘!看将来哪个有福的男人娶了你?”我瞪她一眼,未料她立刻又说,“晓得吧,和你同岁的那个荞荞姑娘,别看人家是个哑巴,还真有福哩,已说了个漂亮女婿!”“男方是谁?”我漫不经心地边绣边问。“怎么,你不知晓?就是咱村的照进呀!听说很快就要结婚了,那小伙子除了家里穷点,其他可是样样都棒,身个高,面相好,听说刘冠山很高兴能找这样一个女婿,说要给女儿送很多很多陪嫁……”

轰隆一声,我觉得一团红色的东西在眼前炸开,一个尖利的东西扎进了胸内的什么地方,枝子嫂下边的话我一个字也没听到,我勉强使自己坐在原地,强抑住就要出口的一声呻吟。胡说!我很想在心里替照进哥反驳,待枝子嫂刚一告辞出去,我就慌慌地出了门,径直朝照进家跑去。我不再顾虑被他爹妈发现我在找他,到他家就猛推开院门高喊一声:“照进!”

他们一定都被我这高喊吓了一跳,齐站了起来,我看见照进在向我走近,我折身院外,我听见他的滞缓脚步在我身后扑嗒,大约走到离院百十步的地方我猛转回身,一把抓住了他的领口,声抖抖地问:“听说你要和荞荞结婚,是真的?”

沉默。黑暗中我看不见他的脸孔,只听见他的喘气声陡然变粗。

“说呀!究竟是不是真的?”我摇晃着他的身子。他依旧无声,只是那喘息又慢慢变细。“说呀!你哑巴了?”我催。原本压在心里的那个判断翻了上来:假的!那传闻是假的!他现在是故意吓我,马上他就会大笑,就会在大笑之后告诉我:你怎么会信这谣言?我就那样傻瓜?去娶一个我不喜欢的哑巴?

我等待着他开腔,心情竟镇静了下来。我开始听见四周的草丛里有秋虫在叫,仿佛是两只蝈蝈,一老一少,嗓音一粗一细、一高一低。

“真的。”静寂中突然响起他嘎哑的声音。在那一刹那,我竟没有立刻理解他这话的意思,竟忘记了自己刚才的问话,又问了一句:“什么真的?”

“我要娶荞荞。”

这是沉重的一击!疼得闷、疼得重、疼得深,但不锐,因此,我还能张嘴说出一句:“你——你为什么?”

“牛!”他似乎咬着牙。

“牛?”我意外地打个寒噤。

“三头。她爹已经答应了!”

“啪!”我使出全身的力气,照着黑暗中他那张微微泛白的脸,猛地抡起了巴掌。我的力气用得太大,以至于巴掌击中他的脸之后,巨大的惯性使我的身子向一侧踉跄了几步。

我站稳,转过身,脚如踏棉一样一高一低地往回走。身后的他仍站在黑暗中,一动不动,一声没吭。

不能哭!我紧咬牙关,把呜咽憋回喉咙。

我整整睡了一天!借口是头疼。

娘好像知道我的病因,中午时分来告诉我:“照进他爹妈不愿他同荞荞订婚,说怕将来有了孩子还是哑巴,照进妈妈头晌找媒婆银升婶吵了一场,说她不该不经过大人就给照进说媒。”

我的心轻微一动,一丝微弱的希望重新燃起:但愿他爹妈的干涉能起作用。可不到天黑,这最后的一点希望也告破灭,隔壁的枝子嫂来说:“照进他爹妈拗不过儿子,加上听说刘冠山要为女儿陪嫁三头牛和五百块钱,点头了,银升婶已为两家择定,后天换八字,初六新娘过门。”

眼前只有金星在飘。

牛!你这该死的牛!

吃罢晚饭,我趁爹娘不注意,取下了挂在门旁墙上的牛神,把它抱回自己的睡屋,放在那个盛衣服的纸箱上,在它面前摆了两块豆饼,而后跪下,咬了牙说:“牛神,你要真是神,你就该显显灵!周照进为牛坏了良心,你该让他死在牛蹄下边!”

我记起奇顺爷说过,想向牛神讨要什么,须得血祭,敬奉者要将自己的血滴在牛神面前,它才能答应你的祈求。这是因为牛神想让人知道,牛血和人血一样也是红的,人应该珍惜!

我用剪刀把右手中指戳破,在牛神头前滴血五滴。

我直盯着初六这个日子一点一点爬近。我恨!我真希望老天爷能把这天从时日中抹掉,脑子中一闪过照进和荞荞走在一起的幻影,我的牙就禁不住咯咯作响。但那个日子到底还是来了,来了!

早饭我勉强吃了两口,半点食欲也没有,我所以坐到灶前端起碗,实在是不愿让爹看出我的反常来。扔下饭碗,我就匆匆背上割草筐子疾步向地里走,我要躲到野地里,把这可恨的一天挨过。但还没走到村边,就猛听到刘冠山院门前鞭炮唢呐齐响,村里人纷纷走出家门去看迎亲,几个相熟的姑娘瞧见我,不由分说地扯了我的胳膊叫:上地忙啥,快去看看热闹!我的脚不由自主地随着她们走,好!就去看看!就去看看周照进怎样娶这个哑巴新娘!我咬着牙,随那群女伴先走到刘冠山家门前。今天的刘家大门洞开,门两边贴了大大的双喜字,红黄绿的鞭炮纸屑在门前铺了一层,几支唢呐朝天,声音把空中的云块冲得乱动。一辆迎新的牛车就停在院门口,车尾朝门,车后放一个裹了红绸的方凳,凳下便是一张又一张新苇席,直铺到一楼客厅门口。尽管从刘冠山到照进家不过几百步,但仍行的是牛湾人习用的“牛车迎娶”:两头黄牛一公一母站在辕前,脖子上挂着锃亮的铜铃,牛角上饰着红色的彩带,牛肚带用的全是新织的彩色麻绳;牛车上用芦席扎着拱形的顶盖,顶盖上也饰着红色的绸带;车内,铺了一床红缎子被,被子上放三个用麦秸编的涂了红色的圆坐垫,中间的坐垫大,那是新娘子的座位,两边的小,那是伴娘的位置。看着这排场,我心里对照进的恨又加了几分!

刘冠山正给人们散香烟,满脸都是抑制不住的笑容。他在为他的女儿高兴!过去他一直在愁女儿的出嫁,好小伙不愿要荞荞,残废小伙他又不同意嫁,如今他是满意了!

随着一声重重的锣响,几支唢呐齐吹出一声长笑,新娘出门了!人群在向前挤,我也被女伴们拥着向前移了两步。看见了!那个穿一色蓝布褂子、裤子的照进光脚踏着苇席来到了院门口,杂种!他的身后跟着由两个姑娘搀着的荞荞!荞荞头戴一顶平日由银升婶精心保管的花冠,身穿水红褂子和翠色裤子,脚上是一双绣着牡丹的缎子鞋。

她在笑!你这个哑巴!你穿上这身衣服是很漂亮,但只要你一张口,人们就会知道你是个不会说话的东西。不知怎么的,一看见她含羞带笑,我心里的恨忽然转了方向——对准了荞荞。你笑什么?照进本来是我的!我的!只是因为你爹有权、有牛,才被你抢走!你别高兴得太早!我不会让你活得安生!不会的!

荞荞被扶上了牛车,随着一声啪的鞭响,牛车的轮子转动了。牛铃叮当,牛蹄叩地。随着牛车的启动,送嫁妆的队伍出了院门,先出来的一个挑着一担食盒,食盒里溢着喷鼻的香气;接着出来的两个人抬的是一对黑漆箱子;跟着出来的三个人各捧一床缎子被;随后是四人抬的大衣柜;最后是六个人送的三头黄牛,两人一头,一人前边牵,一人后边赶,三头牛背上全披着红布。嗬!第一头是云黄!我认得它!“看见了吗?那后边两头牛是从村牛场买来的!”身边的女伴在议论。“多少钱?”“六十块!”“这么便宜?”“没看是谁买的!”……我没再听下去,我一看见那三头牛,顿觉眼中冒出了火。牛,该死的牛!

“哞嗬哞——”云黄和那两头牛忽然齐叫一声。

这是牛在笑!奇顺爷说过,牛会笑,牛这样叫的时候就是笑!“哞嗬哞——”它们笑什么?为自己成为新娘的陪嫁?瘟牛!

我到底挨到了天黑。但坐在屋里,照进家闹洞房的笑声仍然隐隐传来耳中,我狂躁地在屋里来回走,一幅又一幅往昔看过的闹洞房的情景又在眼前变幻:照进和荞荞并肩坐在洞房的床沿,一颗圆圆的红枣吊在他们脸前,两个人的嘴同时伸去,把枣各咬下一半……我不能坐这屋里想下去,这样会把我折磨死,我轻轻拉开门,向暗黑的野外走。四周空旷寂寥,邻村有狗在叫,天幕上悬吊的几颗淡星在云海中时隐时现,夜风把树梢弄得一摇一摇,我微闭双眼,漫无目的跌跌撞撞地在田野间走,不知走了多少时候,我忽然听到前边有照进的声音:“慢走!”我一惊,睁大眼一看,才知我已走回到了照进家门前。他正在送闹房的客人,刚才那话就是对闹房的人们说的。我站在暗处,看他把客人送走之后,在木栅院门前无声地站了一阵,这才又慢慢转身进院。我的双脚不由自主地向院门走去,隔了木栅院墙,我看见他走进他家的牛棚,牛棚里挂着一盏风灯,那三头陪嫁的黄牛,正卧在牛槽后边缓缓地倒沫。他走到牛身边,默默地看了它们一阵,这才把马灯拧小,折身进了堂屋。杂种!瘟牛!天开始飘起细雨,身后的树冠上有雨丝与树叶相触的声音,我的双拳一攥,而后开始挪步,我不知道我当时出于什么心理,反正我在他进了堂屋后就轻步从木栅院墙的一个间隙迈了过去——我过去夜晚悄悄找照进时都是走的这个通道。夜已经很深,院子里悄无声息,他的爹娘弟妹们显然都已睡了,只有照进和荞荞的新房里的灯还在亮着。我仔细地观察了一阵院子和墙根,我得小心别碰上别的听墙根恶作剧的人。没有!可能因为今夜天阴且又开始飘雨,人们都已乏了。我一步一步地走向窗根,我的双拳攥得生痛,上牙紧咬下唇,双耳嗡嗡作响,我心里怀着一个模糊的说不清的愿望,看看!看看他们!

窗上原来糊的粉色窗纸显然已被闹房的人们捣烂,现在贴在窗上的白纸还湿着,我估计这是荞荞或是照进的妹妹刚糊上的。我用手指轻轻一捅,那湿着的白纸就立刻破了一个洞。现在,新房的一切都可以看清了!这间屋子,我过去进过多少遍,但如今它已完全变了模样:四壁全用报纸糊了,一只红漆大木床贴里墙放着,靠前墙和山墙摆着大衣柜、箱子和梳妆台,好漂亮!荞荞正垂首坐在床沿,双手不停地搓弄衣襟,照进则坐在离床不远的一把黑漆木椅上吸烟,床头桌上放一盏有玻璃罩子的煤油灯,一个拴了红提绳的青瓦尿罐放在床腿旁边,一股新家具的油漆味和着照进喷出的烟味飘进了我的鼻孔,我的心脏在剧烈地撞着肋骨,我感觉到胸口憋得难受,我知道我最恨的那一幕不久就要发生。果然,是荞荞先抬起头来,望着默默吸烟的照进,她的脸上带着羞意印着红晕,但我第一次注意到,她望着照进的眼里带着一股大胆和渴望,那羞怯的眼瞳深处闪着一种火星,我知道那火星意味着什么,我自己过去有时看照进,看着看着眼里就会蹦出那种东西。她懂!这个哑巴姑娘像我一样,什么都懂!她慢慢站起来了,扭过身,伸手弯腰去铺床。她拿起了两个枕头,犹豫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该把它们怎么放,但最后还是把它们并排放在了床的一头。她拉开了一床红缎面被子,把它小心地抻好,她的手像是在抖。这主动铺床的举动是她妈预先教她做的还是她自己想起的?床铺好之后,她又转过身,向照进望,那目光里含有鼓励!是的,几乎全是鼓励!好你个东西!我觉到我心中的火一蹿一蹿,一股强烈的妒恨使我真想冲进去撕她!照进没动,仍在低头吸烟。她开始解衣扣脱衣服,她的身子也好看!看那胸脯,紧挺的一对东西把小背心顶得好高;那臀,也好白好大;那腿,又长又韧。但你是个哑巴!哑巴!我在心里狂叫。她穿着白色的小背心和粉红的短裤很快钻进了被子。她躺下了,但把脸转过来直直地看着照进,漆亮的双眸里含一种柔柔的恳求,我多希望她此刻能呀呀呀地叫几声,那样一定会让照进哥再一次意识到她是个哑巴,破坏他的心境。但是她不吭,只那么柔柔地望。照进虽然仍坐在原处,但到底朝床扭过脸去了!我觉得一股又一股血在冲撞我的头顶。不,不能!照进本来是我的!我的!决不能让荞荞就这样夺走。在那一刹那,我想起了过去照进几次撕扯我的衣服我都把他的手推开的情景,一股巨大的后悔吞噬着我的心:我早该要了他!要了他!几乎在这个念头闪过的同时,一个愿望突然出现在心里:把他引出来,让荞荞在那里空等!空等!这个愿望死死地揪住我的脑子,让我的大脑不由自主地飞快去想引他出来的法子。牛!对!只要他的牛发一声惨叫,他就会出屋,那是他的宝贝!

想到这儿,我转身就轻步离开窗根向牛屋走去,就着微弱的风灯光,我看见墙上挂着一把割草的镰刀,我抓过那把镰刀不由分说照那云黄的屁股上就砍了一下:“哞——哞——”那原本侧卧在槽后倒沫的云黄被这突然而至的伤害痛得高叫了两声。那牛叫声还未落地,我就听到了照进从他的新房门口跑来。“牛怎么了?”厦屋里传来照进爹一声带了睡意的惊问。“我去看看,你睡吧!”照进此时已出了屋门,我飞快地隐身在牛棚门外,他进棚刚走到牛槽旁,我就突然闪出,用尽全身力气一下子把他推倒在一堆铡碎的麦草上,他在仰倒时惊得要张嘴大叫,一看是我,又倏地闭嘴,只是双眼吃惊而意外地瞪着我。我扔掉手中的镰刀,怀着一种因仇恨而激起的疯狂,猛地扑到他身上,使劲用手去撕开他的衣服,他先是被我的举动吓住,不停地躲闪着身子,以为我要害他,后见我又撕开了我自己的衣服,他就被骇呆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我,直到我紧贴在他的身上,用牙狠咬着他的嘴唇,他才明白了我要干什么。我感到他的双手猛地把我抱紧,身子渐渐开始激动,而我的心里却全是仇恨,我没有尝到任何快乐,我只感到了一阵撕心的疼痛,与此同时,我的嘴里也有了一股血腥味,我把他的嘴唇咬得鲜血直流。我最后仰躺在草堆上时,我看见云黄和那两头黄牛六只眼睛全在惊望着我和照进,云黄屁股上的血珠还在顺腿流动。“滚开!”当事情结束后他还伏在我身上时,我猛然用手和脚把他推滚到了草堆下边。他提起裤子站在那里,愣愣地看我。“滚到你的哑巴女人那里去!”我让声音从牙缝里冲出。荞荞,现在让你要吧!他已经跟过我了!已经做过我的男人了!他的童身是我的了!你要的不过是个烂男人、旧东西!荞荞,你知道吧?!……

第二天中午,我远远看见荞荞把云黄拉在院外,拴在一棵树上,而后用水在洗它臀上的伤口,一下一下,洗得很仔细,洗吧,哑巴!你晓得那伤口是怎么出现的?

我恨牛!恨照进!恨刘冠山!恨养荞!

我虽然再不进照进家,再不从他门前过,却一直在暗中注意着他和荞荞和那三头牛。我盼望着他们能出点事!

是在他们举行婚礼的第三天早饭后,我看见荞荞背一个草筐下地割草,我有些意外:牛湾的风俗,新媳妇三天之内不干活。在村边,她刚巧也碰见了她爹刘冠山,我听见刘冠山惊诧地问:“荞荞,怎么今天就出门割草?谁叫你干的?”荞荞默看一眼爹,缓缓抬手指指自己。“少割一会儿就回去。”我听到刘冠山在心疼地嘱咐。荞荞点一下头,急急向田野走。我晓得荞荞在娘家干活不多,像割草这一类的重活更少,看来结婚使她勤快了。

因为有了两头役牛和云黄,他家的地犁得耙得最快,种得最早。那天,我看见他把最后一耧麦种完之后,扶耧立在地头,默望着其余正在忙碌整地的人家,身子许久不动,末后便从衣袋里摸出一本书去看,虽然隔了两亩地,我还是认出那书是他从奇顺爷那儿借去的《牛资源》。

那之后没多久的一个早晨,我发现他牵了那两头役牛中的一头犍牛出村,过了三四天方回,回村时手上牵的是两头腿短身长的外地牛犊,那牛犊的毛色白底带黑纹,与本地黄牛完全不同。邻人们看见,就都新奇地上前问:“这是什么牛?”我听见他声音沉沉地答:“奶牛。”众人又问:“它们也能拉犁?”他又淡淡答:“不能。”我当时站在远处诧异:他用犍牛换来这牛犊是要干什么用?

那段日子每次晚饭后在我是一段最难熬的时间,过去,我常在这时出去同照进快活相会,如今,只剩下了无尽的痛苦和烦闷,我只有靠纳鞋底来打发这段时光,纳完一双再纳一双。一日晚饭后,娘破例地含笑坐我身边说:“西兰,有桩事想跟你商量,昨日你银升婶来家说,村东的赵老大家想跟咱们做亲,他家的儿子今年二十三,上过高小,家里两间房、四亩地、两头牛。你看——”

“少啰唆!”我呼地截断娘的话,恶狠狠地说,“我不嫁!你要是嫌我在家吃你的了喝你的了就把我杀了!”娘被我顶得噎住话,眼愣愣地瞪我。

找?现在找男人,我还能去找谁?我还能找到谁?让银升婶介绍还不如照牛湾人的老规矩,骑上牛,任它走,把我驮到哪家算哪家!

奇顺爷说,我奶奶就是这样来到牛湾的。我奶奶属牛,老家在秦坳,她长到十六岁那年,按那时的规矩,属牛的姑娘跟牛走,该骑牛找婆家了!她爹就牵出一头牛,对她说:闺女啊,人的命运神保佑,你这辈子属了牛,究竟找哪个男人好,你爹你娘都不晓,如今你就骑上这头牛,牛神我们已经拜过了,你骑牛走,我就跟在牛后头,牛勤劳,也会给你找一个勤快男人,牛最后在哪家的门口停下不走,哪家的儿子就是你的丈夫!我奶奶那时欢欢喜喜骑上牛,放松四肢任牛走,整整走了半晌,过了一村又一村,那牛就是不停蹄,最后把她驮到了牛湾里,在我家门前停下了,我奶奶在牛背上一看我家只有两间草房的穷酸样,立时慌慌地去打牛,想催它快走,可那牛就是不动蹄,急得她都哭开了。我爷爷那时可胆大,一见有牛驮个俊姑娘,知道这是寻夫的,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前就把我奶奶抱下了牛……

几月之后,村里人都发现,每天早晨天刚亮,照进都要借一辆自行车,驮两个白铁皮做的带盖的桶,飞快地向柳镇骑,却不知他这是干什么。直到一个早晨,几个早起的村人,看见照进和荞荞正钻在他买回的两头奶牛的肚子下挤奶子,惊呼一声,才引来了众人看,人们才知道他每天骑车去柳镇,原来是去卖牛奶。那日早晨我站在人群后,默看着照进和荞荞蹲在牛肚下,手不停挤压那硕大的奶子,一股股白色的奶汁呼呼啦啦注进桶里,心里忽然想起好多年前照进在牛屋同我说过的话:“早晚有一天,我要靠牛发财!我要成为比刘冠山还富的人……”也许,这就是他要靠牛发财的办法?我看看荞荞在牛奶子上灵巧捏动的手,望着四周人们脸上的羡慕,心中又泛出一丝酸楚:这双挤奶的手本该是我的!我的!我的眼珠从那硕大的牛奶子上转向了荞荞的胸脯,咬牙在心里恨恨地咒:但愿荞荞的奶子永远不出奶水!

到了那年夏天,照进就真赚了一笔钱。我原来在心里揣测,他即使赚也不过赚几个零钱花花,未料他竟赚了那么多!知道他所赚的钱数是一个有月的晚上,那晚因为天热,我去村外的河边擦澡,从刘冠山家门前过时,忽见照进拉着荞荞也向那门前走。刘冠山当时正坐在院门前乘凉,看见女儿女婿走来,忙起身招呼:“小进、荞荞来了。”借着从院里射出的灯光,我注意到荞荞的面孔十分苍白,她向她爹点一下头,就和照进在一条长凳上坐了。我当时就停步站在一个暗处,想看看照进究竟会和他岳父说些什么。一开始是几句平常的问候,接下来就听照进说:“我想再从村中牛场里买五头牛!”“哦?”刘冠山显然有些吃惊,“你家里不是已有两头黄牛两头奶牛了吗?还买牛干啥?再说,那是集体的牛,并不是我一个人当家,咱总去买也不好——”照进这时慢腾腾地开口打断了岳父的话:“我这个人喜欢养牛,我想只要你说买,他们就会卖给你!”边说边用手掐了一下坐在他旁边的荞荞的手背,他这个动作刘冠山看不见,但我站的这个角度却可以借着从院中映出的灯光看得很清,那荞荞被掐得眉头一搐,急忙抬起头来向她爹呀呀叫着打手势,那声音很急,又仿佛带了哭韵。刘冠山一见女儿焦急的样子,只好点头说:“好吧,我给牛场讲讲,让他们卖给你们!可是如今牛贵得很,一头牛就得千把块钱,五头就是五千多,你们有那么多钱吗?”“我只有两千。”照进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扔到了岳父面前的茶桌上。我当时吃了一惊:两千?这么多!“两千怎能买五头牛?”刘冠山的眼略略有些瞪大。“我听说你上次从牛场买牛是六十块钱一头,我给四百块钱还不行吗?”照进的声音虽低,但我能听出里边带了一股压力。他刚说完这句,手就又在荞荞的腕上掐了一下。这一下大约掐得相当厉害,我看见荞荞的整个身子疼得一缩,仿佛有泪水已涌进眼窝,她急忙扭身,向她爹呀呀地打着哑语,我猜出那哑语的意思是:“爹,卖给我们吧,我求你了,求你了!”刘冠山沉默了半晌,而后点头微声说:“好吧。”一听到这两个字,照进立时起身:“那好,我们回了。”可荞荞还没站起,仍坐在原处,她仰脸望着丈夫,我看出那目光像是在恳求:“我再坐一会儿,好吗?”但照进却弯腰拉起她的胳膊,不容置辩地说:“我们走吧!”荞荞站起身,这当儿刘冠山走到女儿身旁,关切地嘱咐:“荞荞,你得注意身体,多吃点饭,怎么现在脸上没有多少血色?”荞荞头垂着点了点,便默默跟在照进身后向回走。

我就是在那晚知道了:照进靠奶牛已赚了两千块钱!这个会算计的杂种!

那晚过后不久的一个头晌,我果然就看见照进从村牛场一下子牵回了五头黄牛。村人见了,都吃惊照进竟有钱买这么多牛,只有我一人知道,这五头牛总共花了多少钱!那五头黄牛到家没有半月,照进却又在一个早晨牵上它们离开了村子,有人说是去了县城,有人说是去了南阳,六七天之后,忽又见他手牵了五头半大的奶牛出现在了村边。当那群奶牛“哞——哞——”叫着走进村子的时候,全村的人都围上去看。他家那破败萧条的院门前,一下子拴了七头奶牛和两头黄牛,威风顿起,把他妈和拄拐杖的爹笑得眼眯成一条细缝。我站在远处望着那片牛影,不得不在心里惊叹:这东西真能倒腾!

那年冬天特别冷,我每天都盼着从他家传出死牛的消息,却到底没有如愿。照进那东西动员了全家,买草、买料、铡草、筛草、喂牛、垫圈,一家人轮流值班。几乎每天早晨,我都看见照进和荞荞各挑了一担桶去井台挑水。荞荞过去在家用的是压水井,从未干过这活,每把水担往肩上一放,就见她脖子和腰深深弯了下去,好一副可怜样子!有天早上,她去挑水时我也去挑水,我俩刚好在井台相遇,她刚把水桶从井中提出,突然“哇”的一声蹲下呕吐起来,从已婚女人嘴里听来的经验使我断定:她是怀上了照进的坏种!我厌恶地刚想走开,却见她吐着吐着扑腾歪倒在了井台上,我这才过去把她扶住,一扶她的身子我才知道:她在发烧!身子热得烫人。我慌慌地把她搀进她家院中,喊来她婆婆扶住她。在我转身出门时,我瞥见站在牛棚里的云黄,它正双眼定定地看着软软倚在婆婆身上的荞荞,口中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奇顺爷说过,牛会叹息!每当它们长长出气时,就是在叹息!它们当初见人们种庄稼从犁地、耙地、播种、收割、晒打、磨面到吃到嘴里,那么费力,便感叹人们活着其实也不容易,于是就常为人们叹息!这云黄是不是也在叹息?它是在叹息什么?

到了第二年春末时,那五头半大的奶牛就全开始出奶了。大约是照进同柳镇奶品公司签订了什么合同,每天早晨,都有一辆摩托三轮突突地开到他家院前,把新出的几桶奶全部驮走,人们看见,几乎每天那来驮奶的人都把一沓新崭崭的票子递到照进手上。周照进发了!村里人都开始议论,我也不得不怀着恨意承认:他发财了!我估计他下一步就该盖房子和让荞荞生孩子了!每次见到荞荞,我都注意地看一下她的肚子,看是不是已经鼓起,但一直没有看出信息。

到仲秋时,有很长一段日子不见了照进,他家里的一应事情都由他爹妈、荞荞领着家人和一个帮工的亲戚干着。有人说他进南阳城买彩电和录音机了,有人说他进山买木头回来要盖房子打家具了,当他终于在一个下午出现在村边的时候,人们又是大吃一惊,因为在他的身后,跟着二十多头黄牛犊,一个个欢蹦乱跳,哞哞乱叫,两边各有两个雇来的赶牛人招呼。我当时正在自家田里摘绿豆,看到这阵势也真的有些震惊:买这么多牛?这杂种是真要大干了!我看见刘冠山也有些意外地迎上去叫:“嗬?买这么多?你是要开牛行了?”脸上却就溢了笑夸:“中!行!不错!”

第二日上午,村里的几家山墙上都贴出了一张白纸,人们一看才知,那竟是照进要招帮工的告示。我是被邻居姑娘小胖拖着去看那告示的,告示上说要招两名男工两名女工,任务是挤奶、铡草、喂牛、出圈、放牛等,要求年龄在十八至二十五岁之间,未婚,身体强壮,有初中文化;待遇是每月发钱六十元,每日管三顿饭。“咱俩去吧!”小胖一本正经地同我商量,我鄙夷地摇头拒绝:“我去给他干活?美得他!”话虽这么说,但告示上写每月发六十元这条确实令我心里一动,六十元对于我家可不是一个小数目!我娘这一年多不断有病卧床,抓一服中药两块多,加上原来尚未还清的买牛款,日子一直过得紧紧巴巴,一月要是有六十元那是太好了!但去照进家给他干活,不!

小胖去干了一月之后的那天晚上,攥一卷钱兴冲冲地来见我说:“看看,这是照进发给我的工钱!”看见钱后我心中怦然一动,嘴不由己地说道:“嗯,不错!”小胖望我一笑说:“你也去吧,干活挣钱,有啥?”我当时未答,未料几日之后的一个黄昏,小胖会突然跑来告诉我:“照进又要招两个女工,村里七八个姑娘挤着报名,我已替你把名报上了,照进说他明儿上午决定要谁!”我生气地瞪她一眼:“多事!”她咯咯一笑说:“报上去凑个热闹有啥?”我一听,也是,照进不会叫我这个仇人去他手下干活的,报了就报了吧。第二天头晌我正在地里割谷,小胖忽然气喘吁吁奔到地里告诉我:“行了!照进同意让你干了!他刚让他妹子来给我说的。”我脑里顿时轰了一下:干不干?最初的那一瞬,“不干”两字差一点冲口而出,但六十元的诱惑力太强,我想到娘躺在床上为了省钱咬牙不吃药的模样,心一横,干!就去干!顺便也看一看这坏种还怎么发下去!再说,我也得挣一点嫁妆钱了,我不能总赖在家里,早晚要给一个男人当老婆,指望家里给我置办嫁妆已不可能,我得自己挣点钱了!

两天之后的那个头晌,我随小胖去了照进家。他家的屋后原是缓缓的山坡,这阵儿已用土坯、木头、高粱秆和麦秸搭了几十间牛棚,分成两排,像当初队里的牛屋那样,牛棚里摆一行牛槽,奶牛和黄牛站在牛槽后吃草。我们去的时候,照进正站在牛棚前同招来的几个帮工说话,见我们过去,他扭脸看了一眼,我原来已准备好,只要他在看我时脸上露一点得意之色,我转身就走。但是没有,他甚至都没迎我的目光,只是看看小胖平静地交代:“你们先去牛棚里歇歇,待一会儿我先教你们挤奶!”

我和小胖走进那宽敞的牛棚,坐在那新铡的草堆上等待,淡淡的草香和着牛粪味儿钻进鼻孔,使我仿佛又回到了久远的过去,那时,我和照进哥在生产队的牛屋里嬉戏……

我和小胖的任务是跟着荞荞一起,上午先挤奶。挤完奶后,往一口小型铡草机里续草,直铡到中午吃饭。吃完饭,三个人一起把那些黄牛赶到村西的河滩、河堤上放。牛们很喜欢去河滩上啃草,在那里自由自在,随便溜达着寻自己最爱吃的草蔓,比在牛棚里舒服惬意多了。每当我们赶牛去河滩时,那些在田里干活的其他人家的牛见了,总要停蹄扬头,羡慕地叫上几句,而这些不干活的牛也常要自豪地应上几声。

放牛这活比较轻松,只需把牛群赶到河滩里,我们便可以坐下闲聊或躺在青草上晒太阳。荞荞这人挺怪,每次放牛时,总还要挎一个筐、拿一把镰,我和小胖玩时,她就在一旁挥镰割草,小胖喊她歇歇时,她总是笑笑,照样干。她的脸早已没了做姑娘时的那股红润,泛黄;身子也消瘦许多。我注意到每当她把草筐挎回,只要照进说一声“好”时,她便欢喜得脸颊发红,她似乎在用割草向照进表明着什么。

荞荞对牛们特别好,尤其是云黄!她从不拿鞭打牛;她给牛筛草时特别仔细,一小块石头也要拣出;她常亲自给牛梳毛洗澡,她似乎在家的时间不多,经常在牛棚里忙;每天把牛从棚里赶出去河滩上放时,她总要站在门口,用手在每头牛的头上或身上摸一下,她心里的爱仿佛没处倾,全注在了牛身上。牛们也特别听她招呼,有两头牛特好抵架,有时竟抵得头破血流,我和小胖过去制止,它们从不听,用鞭打也打不开,但只要荞荞赶来呀地叫上一声,那抵架的牛便立时停止格斗,荞荞要是再对着它们比画一下手指,它们还会不甚情愿地凑在一起,互在对方身上舔一下表示和解。有时她在河滩上割草累得满头大汗,几头牛会突然跑过去,同时在她四周卧倒,使得她不能走动,不能挥镰,只好坐那里歇息。对她特别好的就是那头云黄,那云黄如今已长得又高又壮,剽悍威武,走起路来一副高傲轩昂派头,但在她面前一直俯首帖耳。一次,荞荞在河滩的草棵中走,突然发现前边几步远有一条蛇正昂头盯着她,她被吓呆了,这时只要她一动脚,那蛇就会扑过来,很巧,那云黄当时在附近吃草,一见荞荞那副样儿,就疾步飞奔过来,先是把蛇吓开,而后直追上去,用蹄生生把它踏死!

奇顺爷说,牛对人特讲感情,在有恩必报方面有时比狗还强!光绪年间,牛湾村有弟兄两个,养了一头牛,那当哥的懒,伺候牛的事全交给了弟弟。弟弟脾性好,对牛精心喂小心使,哥哥脾性坏,有气时常打弟弟。一日正午,他为弟弟晚动手为他做饭又动拳脚,正打时,那牛突然从牛棚蹿出,照那当哥的腿上就是一角、一蹄,生生把那当哥的腿骨弄碎,使他从此不得打人,常坐地上乞求弟弟给他端饭、端水。

记得有天午后,我和荞荞、小胖把牛赶到河滩,又一块儿蹲在河边洗手。当时天有些热,小胖恶作剧,突然撩起水向荞荞和我身上泼,一下子把我俩的衬衣都泼湿了。还好,河滩里没人,我一边骂小胖,一边脱下衬衣、背心去拧干,荞荞抿嘴笑笑,也学我的样子脱了上衣。一开始小胖被我吓得跑了好远,只在远处笑着拍手叫:“噢,洗澡了,洗澡了!”后见我未去追她,就又慢慢地踅过来在近处看热闹。我和荞荞没再理会她,只赶紧把衣服平摊在一片高茅草上,想早些晾干。那小胖这时又突然大惊小怪地叫:“荞荞姐,你的胸脯子咋还是这样?”荞荞闻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赤裸的胸部,而后茫然地看定小胖,那眼神仿佛在问:“怎么了?”“你已经结婚了,咋还和她的一样?”小胖脸色发红地指了一下我对荞荞说。荞荞听到这儿,身子发冷似的一下子用双臂抱紧胸脯遮住了那对和我几乎一样的奶子。我笑着对小胖骂:“死丫头!你懂什么?结了婚,只要不生孩子,胸脯就还是原样,懂吗?”“那荞荞姐为啥还不生孩子?”小胖又笑问,荞荞听到这话身子一抖,面孔倏然转青,只见她慌慌拿起还湿着的背心衬衣套在身上,急急地提了草筐和镰刀向远处走。我望着她的背影,隐隐地在心里猜测,是不是他们两个中有一人有病?但愿她永远生不出孩子!让周照进绝种!

过了八九个月,周照进开始陆续卖那些已经长大的黄牛,有的当役牛卖,卖给鄂北、川东、陕南那边来买牛的农民;有的当肉牛卖,卖给附近的屠户和柳镇、县城的副食品公司;有的当药牛卖,卖前自己先将牛杀了,将牛胃里的牛黄取出卖给药材公司。牛黄是一味中药,挺贵,几头药牛平日单独由周照进喂,不知他给牛吃了一种什么东西,那些药牛都很瘦,但杀后取出的牛黄,卖价往往抵过卖两头牛;还有的母牛被专门留下来生犊,种公牛就是那头又高又壮的云黄,他在卖青壮年牛的同时,又不停地派人去附近的镇平、新野、唐河、邓县等处买牛犊,到了我去他家帮工的第二年初,他已养有奶牛、役牛、肉牛、药牛、牛犊三百来头。我不得不在心里叹服他的会盘算!

随着牛的增多,他又增雇了几个帮工,这些新来的帮工中,有一个叫二行的小伙,家住村东头,爱说笑喜打闹,我对他这种性格说不上喜欢,倒也不厌烦,因为有时在挤奶、筛草的间隙听他说几句略嫌粗野的笑话,倒也是一种调剂。他这人有时同女工们笑闹时,喜欢动手,不过也只是稍占一点便宜就乐滋滋地自动止住,并不太过分。记得有一天,我和两个女工用铡草机铡草,他在出牛粪,中间歇息时,他挑了空粪担也来到我们身边坐在了草堆上。先是那两个女工同他说话,问他:“你力气有多大?能不能伸胳膊托起一百斤东西?”他笑了叫:“小菜一碟!不信可以当场试!”我当时顺口接问一句:“怎么试?”他就嘻嘻地望定我,说:“我把你托到我的手掌上,保准能托一袋烟时间!”我笑着扔他一句:“吹牛!”话音刚落,未料他竟真的嬉笑着猛伸手把我抱了起来,想托住我的腰,我慌忙从他手中挣出,挣跌到草堆上时,我感觉到他顺势在我腿上摸了一把,我脸一红,骂他一声:“该死!”他也就止住手,站在那里心满意足地笑。我当时瞥见,周照进就站在不远处往这边看,我没有在意也没有把这事记在心里,接着就又干起活来。傍晚收工后,我向家里走了一截,忽又想起自己的两个发卡后晌干活时取下扔在牛棚的窗台上,便又转身去牛棚里拿。我从牛棚的西门进去,猛见周照进正站在东门后用冷厉、恼恨的声音训斥那个二行:“……以后再见你同西兰动手动脚,小心我开除你!”二行慌慌地辩解:“我……我那是跟她玩闹。”“玩闹也不许!”他的声音冷极。二行又辩了一句:“我这人爱笑闹,你知道的。”“跟别人笑闹去!”我看见周照进重重甩下一句,转身出了屋,二行随后也跟了出去。我站在原地,飞快地琢磨着他这个举动的动机:怕我们耽误干活?没有,那阵儿是在歇息!想从此制止工人们之间的笑闹?怕出问题?但他又允许他“同别人笑闹去”!为什么单不允许二行同我“动手动脚”?想到这里,我的心猛一动:难道他这是一种忌妒?如果真是一种忌妒,那就是说,他内心里对我还有感情?!

一串我过去未留在心里的事情重又在脑中闪现:当初那么多姑娘报名来帮工,他为什么单单挑了我?每当我挽臂在奶牛身下挤奶时,他为什么总要远远站在一边望?那次我干活热了把褂子脱下扔在那里,待我回去拿时,瞥见他正站在那褂子前直盯着看,是在看什么?那天小胖在赶牛时开玩笑地对我说:“银升婶正在给你说婆家!”当时周照进正从旁边过,为什么他会猛地停了步?我要试验!我要来证实我的猜测和判断是不是真有道理,倘要是真的,那就等于老天爷赐我一件法宝!法宝!

大约是在那天之后的第三日,我们几个帮工在粉碎机前粉碎豆饼,准备用来做料喂牛。二行和另外一个男工负责从远处的库房里向这里挑饼,我和小胖的任务是把饼往粉碎机里喂。四个人干得都很卖力,因为周照进刚给帮工们又加了工钱,人人都愿在这里长干下去。正干时,我瞥见周照进从他的账房那边转了过来,刚好那会儿二行挑饼走近身边,我忽然想起自己要做的试验,便捏住一小块豆饼猛朝二行嘴里塞去,边塞边笑叫:“来,二行,你先替牛尝尝这饼的味道!”喜欢笑闹的二行被我这一逗,闹性顿起,立时把我塞到他嘴中的豆饼又塞到了我的嘴里,我用双眼余光发现周照进已经走近,便索性一下子把二行紧抱在怀,又用手把那块豆饼塞到了他的嘴里,同时目光朝照进一飞,果然,他脸色通红且露着恼怒,并很快扭头向草场那边走。忌妒!我心中一下明白:我的猜测没错!那晚收工后,当我偷偷看到周照进在牛棚里猛朝二行脸上打一掌时,我最后在心中断定:他忌妒我同别的男人接触!

好啊!我记得我的心当时一阵颤动,这么说,周照进,从今以后我也可以给你痛苦了!你过去给了我那么多痛苦,你在我痛苦时享受了那么多的幸福!现在,我也有法子让你痛苦了!哈哈哈,老天爷,你的眼还没有全闭住!

那之后又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是一个日头刚落的时辰,我们帮工正准备下班,忽然看见周照进接连从自家屋里抱几捆劈柴出来,在牛场上堆成一个柴架,接着就在柴架上泼了煤油。我们都觉诧异:眼下天又不冷,又无牛下犊需要烤火,他点火是要干什么?因为正是收工时间,男女帮工们见状都围了上来。这当儿就见他从衣袋中掏出火柴,擦燃,“啪”一下扔上了柴堆,火头便“呼”一下起来,火起之后,却又见他反身进了自家院子,径去堂屋门旁墙上取下了他们家那个木刻的牛神,众人看见他拎着牛神出来,都十分惊异,不知他这是要干什么,他爹娘也慌慌地追出院门外问:“你要干啥?”他不答,直走到火堆前,“嗵”一下把那牛神扔进了火堆中,众人惊叫一声,他爹娘一边大呼:“你疯了!”一边扑向火堆想去救那牛神,却又被周照进猛地推开,霎时间,那木刻牛神便燃烧了起来。众人都敛声屏息,带一丝惊诧和恐惧瞪眼看那牛神在火堆中挣扎。周照进他爹娘此时就软软地跪在那火堆前磕头,边磕边叫:“罪孽!罪孽!我们保证再给你塑身!塑身!”我注意到周照进冷眼站一旁抽烟,眸子里有火苗在蹿。

奇顺爷后来说:这叫罚神!过去牛湾曾有过一例。敬神不成就罚神,这样做有时也能让神一惊,使他晓得有人恨他,令他不得不做些关照。崇祯年间,牛湾有一家人,因太穷,三代买不上牛,犁、耙全靠人拉,那家人一气之下,就点火烧了牛神,谁知第二年那家竟真在路上拾了一头牛犊。当然这容易让牛神气恼在心,也会带来大祸!崇祯年间那家罚神的人听说后来就死于一场大火!

最好带来大祸!祸,你要有眼,就该快来!

我在寻找着让他痛苦的机会,巧,不久,就让我找到了一个!是个后晌,我和小胖去种牛群喂护几头将生的大月孕牛。那阵子,周照进已把他的牛分为三群:一群奶牛,一群役牛和肉牛,一群种牛和牛犊。他大约是通过他岳父刘冠山,又在紧挨山坡的两块不宜种庄稼的地上搭了牛棚,这样,三群牛分圈在三个地方,彼此相隔不远,每天的清晨和晚上,三群牛叫声此呼彼应,真有气势。那天后晌我和小胖给几头孕牛喂草时,看见周照进和两个帮工一起,正在种牛棚前的空场上给两头母奶牛配种,那两个帮工中有一个就是二行。他们配种时用的公牛就是云黄,那云黄此时已长得越发威武英俊,论身高、身长、臀宽、腿粗在种公牛中都数第一,走路呼呼生风,叫声洪亮悠长。平日只要它在牛群中一叫,好多母牛都要扭脸看它一阵,有的还想方设法用舌尖舔一下它的身子。周照进已用它给许多母牛配过种,生下的犊儿都是又高又大,今天让它给奶牛配种,大约是想要一种杂交奶牛,据说杂交奶牛产的奶,味道醇美,养分更多。

我和小胖给几头孕牛喂完草、刷完毛、清了圈之后,便把它们牵到棚外溜达,边牵着牛走,边看周照进他们在不远处的操作。看到云黄那种迫不及待的模样,小胖羞得捂上了脸骂:“噢,鬼云黄!”我当时笑笑,只注意着二行和周照进的举动,寻找着恰当的说话机会,看见他们的事情将做完时,我用挺高的声音招呼二行:“嗳,听见吗,过来,待会儿我找你有事!”“什么事?”二行走来边问边胆怯地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周照进,他知道主人不愿他和我接近。我故意压低声音,但那音量却足以让二行和周照进同时听到:“收工时在牛棚后等我一会儿,我有话给你说!”说罢我便转身走了。

我断定周照进在收工后会关注着我约二行的举动。果然,收工的哨子一响周照进又拎个草筛钻进了牛棚,牛棚的后墙上开有几个窗口,我晓得他会从窗口那儿来窥视我。我在牛棚后站定,瞥见了周照进的身影在窗内一闪,我佯作不知,笑眯眯地同战战兢兢如约前来的二行低声打着招呼:“来,快来!”二行刚一在我面前站定,我便一下子把他抱在了怀里,急急地去亲他的脸,二行吃惊之余慌慌地挣扎着,我抱紧他不放,一边在嘴里说:“二行,我多么喜欢你!”一边在心里叫:周照进,你看见了吧?我在和另一个男人亲!你心里感觉如何?舒服吗?……我伸脚轻轻把二行的腿一绊,我俩便一下子仰倒在地,我继续假装同二行亲热。在倒地之初,那二行还在抵拒,但转眼之间他胆子变大了,竟不再挣动且来撕扯我的上衣,我厌恶地想把他踢开去,但我一瞥见周照进那铁青的脸出现在窗口,我又把对二行的厌恶压下去,只在心中冷笑:周照进,你心里感受如何?……

“咳!”周照进在窗口那儿大声地咳了一下,被我挑逗起来正想作恶的二行闻声呼地跳起,他只跑开两步,就被越窗而来的周照进迎面拦住,“嗵”的一声,他被周照进一拳打倒在地。

我这才慢腾腾地坐起,一边扣衣服一边冷冷问:“周照进,你凭什么打他?”

周照进呼哧着气转过身来,二行趁这当儿跑开了。

“你要自重一点!”我听见他咬着牙说。

“我自重不自重与你何干?”我厉声问,“你又不是我的男人,你有权管我的事?”

“我不愿你和二行这样的男人来往!”他的声音变低却抖得厉害。

“嗬!管这么宽?当初你和村长的闺女结婚,没有人去干涉你吧?如今我跟男人睡觉,你凭什么来管?凭什么?”我选择着那最能刺心的字眼。

“你?!”他向我逼近一步。

“干什么?!”我站起身,也向他逼了一步。

“你会明白的!”他忽然咬牙说了这么一句,扭身走开了。很浓的暮色中,我瞥见他的两脚一绊一绊,每走一步,都像是要向前跌去。哈哈,周照进,你心里也有不好受的时候?我听见云黄又在牛棚里长叫一声,我感到脸上有什么东西在爬,伸手一摸:是水!

周照进家的楼房盖起来了,一层五间,三层。那房子盖得结实气派,刘冠山那二层小楼与这一比,竟显得十分土气。楼的一层安排的是买卖洽谈室、账房、兽医住室和药房,二层是他爹、娘、弟、妹们的住室,三层是周照进和荞荞的卧室和摆满各种表格、书报的书房。站在三楼走廊上,可以看见连接在一起的三个牛场。这楼房是牛湾最高的建筑,是村人们羡慕的对象,也是周照进一家觉得自豪的东西。我注意到周照进的爹、娘、弟、妹进出那楼房时,脸上都带着抑制不住的欢喜,独有荞荞,进出楼房时仍像以往那样默默无声,有时甚至还面带一丝怯意。她的脸照旧黄瘦下去,她白天依然和我们女工一样在牛场干活,要说她现在已是女主人,活完全可以少干,但她似乎不愿歇息。她仿佛有什么心事,常常凝神站那里不动。有天傍晚收工,我和小胖发现她在牛棚门口坐了许久没有回家,双手只是一个劲地抚摩着低头站在她面前的云黄的脖子,那云黄两眼默然望她,也一动不动。我和小胖走过她身边时小胖叫了一句:“荞荞姐,快到吃饭时辰了,还不回家?”荞荞闻声急忙抬手抹了一下脸,而后扭脸朝我们吃力一笑,在那一刻我注意到她的眼角有未抹净的泪,她在哭!我一愣:你哭什么?你的日子已经不错了!有丈夫、有楼房、有牛、有钱,你还要什么?后来她起身向那栋漂亮的楼房走去,她走得很慢,步子像是有些犹豫。当时我未想到别的,我那时还不可能去想别的。

周照进的牛还在不断增多,除了种牛群里不断有犊出生之外,他还不停派人出去买牛犊,整个牛湾此时变成了一个牛的世界,牛草一垛一垛,牛粪一堆一堆,牛棚一排一排,牛叫一阵一阵。由于要照管这么多牛,村里的青年男女差不多都被周照进招成了帮工,由于周照进给的工钱并不比种庄稼所得的少,所以人们也都乐意来干。村里人家早先种的坡地,如今都种上喂牛的苜蓿,周照进收购时按斤付款,村里只有那些平地仍种着庄稼。种庄稼的粪肥如今倒是充足,谁家种地,都可以去粪堆上拉粪,外村的人要想拉粪上地也可以,但是要拿薯秧、麦草来换。周家那时养的牛究竟有多少头,我倒无心去问,那些天,我主要操心的是:怎样利用二行来给周照进造点难受。你既然忌妒我接触二行,我就偏偏要接触他。有几次,都是看见周照进向我身边走来时,我故意同二行笑闹,或摸一下他的脸,或胳肢一下他的腰,或佯装往他怀里一倒,二行没占我多少便宜,却把周照进气得脖颈发红下巴抖动,每逢我发现这点效果后,心里就觉出一阵痛苦的高兴。

有天正午收工时,小胖跑来告诉我:周照进把二行辞退了。这消息倒在我的意料之中,我没替二行惋惜,只觉以后少了一个让周照进痛苦的武器。未料到的是,三天后的一个傍晚,二行竟托银升婶来家说媒,说既然我那么爱他,他就娶我。我听了五婶的转述差一点笑出声来:这个笨蛋,他倒信以为真了!不过随后一想,自己这个年纪也该嫁人了!二十五岁,一个女帮工,家里又这么穷,还盼什么?还能盼到什么?随便找个男人,生下两个孩子,把这辈子打发走算了!二行固然不是一个长相漂亮的有志有才的人,但也不是一个丑八怪和十足的笨货,给这样一个人做老婆,起码不会受他的拿捏!再说,我跟了二行,周照进大概也不会很快活,让他难受一点不是也很好?别再对婚姻奢望什么了!这样思来想去,我就轻松随便地对银升婶说:“行吧,让他择个日子订婚。”银升婶大约也没能料到这媒能如此顺利说成,听完我的话后竟有些发呆,直到我重复一遍之后,她才欢天喜地挪动着一双小脚向院门口扭。

就在我和二行的订婚日临近的一个后晌,我和十来个帮工被叫到周照进家的楼前去卸车。那是三辆装满了大小机器零件的卡车,大家都不知周照进买这些机器干啥,只照着他的指挥把东西一件一件卸下。活干完大家要散开时,周照进叫住我:“你来一下,我有事找你!”说罢,转身就向他的账房走。我有些意外:这是我来帮工后他第一次单独叫我。我随他进了他的账房,他那一向阴沉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坐吧。”他指着一把椅子让道。我没有坐,只淡淡说:“有话就快讲!”他又吃力地笑一回,说:“你知道我买这些机器是要干啥?”我冷淡地摇了摇头:“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现在只关心你这个主人每天派给我什么活,每月给我多少工钱!”他的眉头提了一下,又慢慢放回原处,缓缓说:“我买这些机器是要办两个小厂,一个是牛肉罐头厂。你知道,我养的肉牛过去都卖给了别处,他们压价太厉害,我有了做罐头的机器,就可以把该赚的钱都赚回来,我可以自己杀牛,鲜肉能卖出的卖出,不能卖出的就做罐头,我不仅杀自己养的肉牛,还可以收购四乡里的肉牛来杀;再一个是做奶粉的厂,你晓得,我现在的奶牛数量增加,鲜奶多,镇上和县上的牛奶公司有时收不完,常压我的价,以后有了这做奶粉的机器,我就不怕卖不出鲜奶了!我还可以去收购四乡别的养奶牛户产的奶,奶粉的销路很——”“你这些话好像不该跟我说,你应该跟你的爹娘说!跟你的夫人说!跟我说干什么?”我截断他的话,挖苦道。我注意到他的身子哆嗦了一下,声音转低:“西兰,这些话我只愿跟你说,真的!”与此同时,他缓缓起身,向我身边走,“西兰,你为什么就不能听听我说?”接着,竟伸手攥住了我的手腕。我被他那两声夹了颤音的“西兰”喊得心有点软,但这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我很快想起了当年他引着牛车娶荞荞的盛景,我的心警觉地一跳:他这是要干什么?是不是想凭着他的钱财来玩弄老娘?啪!我猛地打掉他紧攥我手腕的瑟瑟抖动的手,把他向后推了个趔趄,冷冷一笑,咬着牙低叫:“姓周的,你要想凭你的钱财来打老娘的主意,小心我把你的眼抠了!”

“你?!”他的眼睁得极大,下巴一搐一搐,许久之后才又微弱地开口,“好吧,我不说别的了,说了你也不信,我只求你一句,别同二行结婚!”

我当时鄙夷地瞪他一眼:“跟哪个男人结婚是我的事,用不着你来操心!”我狠狠地说罢,拉开门就走。回到牛场,见荞荞正牵了云黄饮水,那云黄饮一阵水后抬头,用舌尖轻舔着荞荞的手腕,我瞥见荞荞那手腕上不知怎的竟满是伤痕,那云黄舔着舔着,忽然抬头发出一句呜咽似的叫声,那叫声凄楚至极,像是受尽了什么委屈,那叫声如一只粗手攥住了我的心,我不由自主停下步子,慌慌去看那呆立着的云黄,它怎么会这样叫。

奇顺爷有次看了云黄,说:这牛是火牛。南阳黄牛分五类,金牛、木牛、水牛、火牛、土牛。火牛爱动情也爱发火,动情时极端驯顺听话懂理,发火时爱用暴力。和它打交道可要小心。

那之后不久的一天,我就听小胖她们几个女工说,昨夜半夜时分,听到从周照进家的楼上传出荞荞的哭声,我听后笑道:“你们八成听错了!荞荞能哭吗?笑恐怕都笑不及,有楼住,有钱使,有牛养,又有一个漂亮男人在身旁,她会哭?”这事当时说罢就算,我并未放到心上,更没想到这事会与我有什么关系。

我和二行的订婚礼如期举行。那天到来时我既无欢喜激动也无悲伤的凄怆,我只是漠然地迎来了那个天上有云块在撞的白天。亲戚们一个个脸上全带了喜色,二行更是笑得眼都没了,我只是像一个旁观者那样,冷静而平静地扮完我那天应扮的角色。当双方八字换完酒席吃罢五婶和众客人打着酒嗝走了之后,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总算又走完这辈子必须走的一步!婚期已定,我现在剩下的任务就是等待那个日子的来临。二行是最后一个走的,临走前他红着脸摸进我的睡屋,先是同我说他要做些什么家具,后看看屋里没了别人,就面带小心眼露恳求可怜兮兮地蹭到我的身边,伸手来抚弄我的头发。我没有拒绝,既然早晚是他的人了,拒绝他还有什么意思?我闭上眼,任他的双手在我身上疯了一阵,恍惚中,我又回到了许久之前生产队的牛棚里,我正偎在照进哥的怀里,听凭他那双手在我身上欢游,当二行那越来越粗的喘息把我从幻象中拉出来时,当年那个可亲可爱的照进哥又变成了今天这个衣饰讲究的富豪周照进了!我推开了二行,告诉他:你该走了!

那晚上我睡得很晚,半夜时分猛听窗隙传进一声女人的哭,推开窗侧耳细听,那哭声来自周照进家楼上,是荞荞!我从只有哭音没有叫声的特征中辨清了。我蓦然想起了前些天小胖她们几个女伴说的话,荞荞是真在哭!她哭什么?

第二日早上我去牛场上班时,看见村长刘冠山迟迟疑疑地向周照进家门前走。如今刘冠山去女婿家再不似以往那样倒背双手,迈着方步,一副威武高傲模样,竟也显出些畏缩。周照进因为办起了“宛南牛资源综合开发总公司”,家里拥有七百来头各种品种的牛,全村差不多有大半人当了他家的帮工,在方圆几十里成了首富,乡里、镇上、县里、专署里,不断有领导有记者来参观、来采访、来鼓励、来表扬,所以地位早在村长之上。连乡长来牛湾视察时,都是先到周照进这里坐坐再去村部,遇有什么有关牛湾的决策要做,据说乡长总要先征求一下周照进的看法。对周照进这种地位的提升,听说刘冠山一开始也挺高兴,到底是自己的女婿嘛,女婿受人敬重,岳父脸上也有光彩,但后来,心里似乎又有些发慌,据说他曾笑着向乡长提议,以后来牛湾,最好先去村部歇歇!

我看见刘冠山走到周照进家院门口时,停住步,咳了一声,挺直身子,反背双手,恢复了他平日在村中走路的姿势,而后高喊:“照进在家吗?”我在不远处停步,看周照进怎样接待他的岳父。院门开时,周照进出现在门口,只听见他冷淡地问:“怎么,你有事?”却并不向院中让。“哦,也不是什么大事,”刘冠山双脚动了一下,显然想进院门,但见女婿没有让进的意思,便停了脚,说:“昨儿半夜,荞荞她娘说她听见荞荞在哭,是不是你俩生气了?”“荞荞夜里在哭?我怎么没听见?”周照进眼瞪了起来,而后朝院中凶声凶气地喊:“荞荞,你过来,你爹说你昨天半夜在哭,是真的吗?”荞荞低头走到门口,先看了一眼丈夫,而后朝爹很快地摇了摇头,就又转身进了院。“噢,没有生气就好,就好!”刘冠山急忙点头。“看来荞荞住我这儿你不放心是吧?”周照进语气刻薄地盯着刘冠山问,“你要是不放心的话,今天就可以把她领回家住!”“哦,哦,你别多心,可能是荞荞她娘耳朵听错了,只要你俩好好过日子,我们就高兴。”刘冠山尴尬地转身走了。

那天上午,我和荞荞一块在种牛场堆牛草,在近处细瞧,她的眼泡不仅红着,而且左脸有些肿。她仍像往常那样默默地干活,堆完一垛后歇息时,她向云黄身边走去。云黄一看见荞荞走近,先低低叫了一声,随后就伸过头来,极亲热地在荞荞身上蹭,一霎,那云黄又抬起双眼,直直地盯着荞荞那张忧郁的脸,目光许久不动。

晚上回到家,爹在吃饭时说:“照进办的罐头厂后晌试产,一共生产了七十瓶牛肉罐头,乖乖,那压瓶盖的机器真他娘的绝,一压一个准,噗噗噗……”他已被招聘到罐头厂做工,他会杀牛、阉牛。如今我们家除了上学的一个妹妹外,剩下的全给照进招去做工了,娘在饲草收购站——七八百头牛的饲草供应光靠本村的地里长远远不行,要靠收购,她就管那个大磅秤,大妹在生牛购销处记账,如今四乡八县,要卖肉牛、牛犊和要役牛、奶牛,都来这里。“总共做几种罐头?”娘当时接了口问。“现在只做三种:牛肉、牛肝、牛鞭,听说牛鞭罐头是给南阳外贸上做的,人家要得很多,那东西外国人特喜欢,有钱的男人见了就——”娘用脚蹬了爹一下,爹立时噤口,而后不好意思地感叹,“真没想到,咱牛湾会因为牛红火起来了!”

奇顺爷说:伏牛山因牛红火是早该发生的事!好多好多年前,咱周族的一个先祖在山上砍柴,忽然间来了暴雨,他便钻到北山的一个山洞里避,他刚进去,一头奇大无比的牛突然堵在了洞口,他见状吓得发抖,倒退着想夺路逃走,可那牛却温和地开口:别怕,我是牛王,今天特来找你们人商量,若你等人从今往后在伏牛山给我们留下一块生息之地,那地方有水有草有棚,我等牛祖牛孙必将用血用肉用奶相报,保你们有吃有穿、生活美满!那先祖听罢,说:我愿,只恐一人说了不算……

几天之后的一个早上,周照进来家敲门,我开门一看是他,转身就走,边走边喊:“爹,有人找!”我知道他来家是找我爹去给他阉牛。每过一段日子,他总要来请爹一次,去帮他把那些将要长成的莠牛阉成犍牛。我爹是村里的阉牛能手,我没见过他怎样阉,只听说他阉的牛神不蔫,食不停,膘照样长。爹在里间听见我喊,应了一声:“就来!”这当儿周照进眼看着我双唇一动轻喊一声:“西兰!”我脸一扭,进了厨房,我不想同他啰唆。在这屋里同他说话会让我想起旧事!

当他和爹在外间说话的时候,我在心里琢磨,如今他办事一般不用亲自出面,像这叫爹去干活的事,他只需叫个工人来说一声就行,他坚持亲自登门,八成是想同我说点什么,滚吧!现在你不论说什么老娘也不再相信!

巧得很,那天上午派我和小胖去肉牛棚前粉碎豌豆做牛料,爹刚好在那里阉牛,我边干活边注意爹在那边空场上的动作,这是我第一次在近处看爹阉牛。只见他先把自己带去的那个木刻牛神在一张小方桌上一摆,而后双手托起一把牛刀在桌前一跪,额头触地,低低地说着什么,我只隐约听见几句:“……公牛多,母牛少,小民为主公道,惶惶动刀,乞求不要怪罪才好……”说毕,起身,在周照进和几个小伙的帮助下,把一头壮实的莠牛按倒在地,在木桩上绑缚了四蹄,接着提刀上前,只听“噢”的一声,莠牛大叫声中,已见爹手提两个带血的圆东西站起,放进摆在供桌上的一个大碗里。“那是睾丸!”我听见小胖嘟囔了一句,我的脸顿时一红。接下来爹开始缝那刀口,别看爹年纪大,纫针缝口手疾眼快,不一会儿便已缝好,抓一把锅底灰往那刀口上一抹,拍拍牛脖颈,说:“好嘞,从今往后你就只长肉吧!”跟着便解蹄松绑,拉那阉牛起来,缓缓地走,那阉牛低低哀叫一声,似在抗议。

看爹阉了两头牛后,我去豆料仓库用地排车拉豌豆,进屋提起一袋正要转身装车,背后忽伸出一双手帮我抬起豆袋,扭头一看,顿时一愣:竟是周照进!“听说你再有半月就要结婚?”他望着我的脸沉声问。我没有理他,弯腰推车就要出门。

“等等!”他拉住车把,“告诉你,我可能会在你婚期来到之前,送你一件礼物!”

“不稀罕!”我冷冷瞪他一眼,又要推车出门,未料他猛抓住我的手,抬高了声音说:“慢慢你会明白!”

“我什么都不想明白!”我几乎是朝他吼了,我猛挣开他的手,把车推到了库房外。

当我重新来到粉碎机前时,我开始琢磨他刚才的那些话,礼物?什么礼物?老娘不稀罕!

“来,小根,拿去煮!”爹在那边喊,手中端着那盛了带血睾丸的大碗,“煮熟了你们一人一副,吃了之后敢做自己要做的事!”

奇顺爷说:阉牛的事《汉书》上有记载,但牛湾人懂阉牛比这还早,那功劳要归于一个树杈!有一次有头公牛在几棵断树桩子上跨着跳着玩,不小心叫一个树杈把蛋挂破,睾丸脱落,人们见状大惊,以为那牛准定要死了,未料它躺些日子后重又站起吃草,而且脾性一下子变得十分温顺,膘水也长得很快,比同年的公牛重出许多。从那以后人们才懂了阉牛!如今,阉过的牛长得快的每天都能增重一斤二两,宰杀时阉过的牛常比同龄公牛多杀出三百多斤肉!不过阉牛的事有违天理,阉牛的人一般都养不了儿子!

我想奇顺爷这话也许有些道理,起码说已有一个例证:我爹阉牛,于是我娘就生下我们四个女儿没有一个男的。

那之后就发生了村长改选那桩大事!

村长两年一改选。说是改选,其实不过是个形式罢了,每次选村长时,都是来主持改选的乡干部问大家:你们是喜欢投票还是举手?村民们不愿麻烦,总要答:举手!于是乡干部便指着坐在身边的刘冠山问:同意让刘冠山继续当村长的,请举手!自然不会有谁当着刘冠山的面不把手举起,随后乡干部便宣布:让我们鼓掌欢迎刘村长连任!刘冠山多少年的村干部,就一直是这样当下来的。

这次改选定在一个晚上。在改选的前一天后晌,周照进突然意外地宣布:提前给帮工们发本月的工钱!而且发法也有改变,过去发工钱,都是周照进的妹妹提了钱袋,挨着到各个干活点发给大家,这次是周照进亲自发,且是坐在他的账房里,由帮工们一个一个单独进去领,一个出来,再进一个。不管怎么办,只要是提前发工钱,大伙就高兴。我注意到每个人进去领钱的时间都挺长,出来时又都笑模笑样。小胖在我前头进去,出来时眉开眼笑地朝我挤挤眼睛,我问她:“多给你了?”她只笑着摇头。轮我进去的时候,却并没发现什么特殊的地方,周照进坐在账桌前,一五一十地给我数着钱票,而且一毛也不多,把钱交给我时,也一句话未说,只定定看我一眼,我没理会他那目光,匆匆走了出来,前后不过几分钟时间。

那晚上改选村长的会场就在周照进家种牛棚前的空场上,牛们进棚之后,这里就是全村最大的一个广场。两盏大灯泡从牛棚里扯出来,来主持选举的乡长和刘冠山坐在一张条桌前,其他的选民便三三两两散坐在空场上。我坐在场子一角的草堆上低头织毛衣,不用猜测,村长还是刘冠山的,不说过去的惯例,单有他女婿周照进的支持就可以。改选开始时和往年一样,先由乡长站那里说了一通选举的意义,而后问:“大家是愿投票还是愿举手?”人们又答:“举手!”于是乡长就站起指着刘冠山问:“同意刘冠山继续任村长的请举手!”刘冠山笑眯眯地抬眼环视着他的选民,一脸的胸有成竹,他相信会同过去许多次一样,村民们会呼一下全把手举起。但灯光下可以看清,一丝惊慌慢慢爬上了他的眉心,因为当乡长说完那句话后,大部分人都继续低头抽烟说笑,举手的人寥寥无几。乡长显然也有些意外,又重复了一遍:“同意刘冠山连任的请举手!”可举手的仍是当初已经举起的那不多几个人。刘冠山的双眼先是威严地扫视着全场,渐渐那目光里就露出恳求,有汗珠已从他额上沁出,电灯太亮,把那些汗珠照得一闪一闪、一晃一晃。我也有些吃惊,意外地望着这个场面。有几颗汗珠已从刘冠山的鼻尖上坠下,跌在条桌面上,摔得很碎。一股巨大的欢喜从我的心底涌出来了:哦!这个地头蛇!这个多少年不倒的官!到底到了开始晃动的时候了。这股欢喜过后,紧跟着的便是紧张,我担心人们顶不住他那目光的力量会改变主意而重把手举起。我扫视着全场,在心里狂欢地叫道:哦,我的乡亲们,你们到底明白了!到底有胆量了!我手中的织针已经掉到了地上,但我没去管它,我只是双眼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事态的发展。沉默在继续,大多数人头垂下不看刘冠山的目光,手依旧没有举起。乡长站起来了,有些不知所措地说:“既然大家不同意刘冠山连任,请你们酝酿一下提个名,看谁合适——”他的话还未说完,小胖忽然站起来叫:“我提西兰,同意的请举手!”我扭脸吃惊地望着站在不远处的小胖,没想到她敢在这样的场合胡闹,但紧跟着发生的事更令我震惊:会场上的大部分人竟都举起了手!我慌慌地望着这个场面,最初我心里全是对小胖胡闹的气恨,但我听见乡长说:“好,那就让西兰同志干吧!”一阵突来的激动攫住了我的全身,我的双腿开始哆嗦,我当上村长了?我就这样当上了村长?刘冠山竟这样被弄倒了?噢!我感觉出一股股欢喜从身子的四面八方向胸中涌聚,从今以后我可以按照我的意愿来改造牛湾了!再不必受刘冠山的欺负了!天啊,事情竟然这么容易!我没有听清乡长走近向我说些什么,我没有注意周围的人们是怎么散的,没有看见刘冠山是如何拂袖走的,我只是呆望着被电灯照不到的远处的夜空,沉入一种恍惚之中,直到哞的一声牛叫从近处响起,才把我从恍惚中惊醒。我才发现牛场上已撤走了电灯,夜暗早已回了原地,值夜班的帮工已在牛棚筛草。我刚要抬脚走,猛听到旁边响起一个声音:“等等。”我扭头一看,原来是周照进站在那儿,“我记得你很早以前就说过,你想当村长!”他的声音很低。

“是的!”我向黑暗中的他傲然瞥了一眼,“我的愿望实现了!怎么,你不高兴?”说罢,不等他回答,我就转身走了。周照进,从今以后,我就不是你的雇工了!哈哈,老天爷总算讲了回公平,让我西兰有了今天。

当我就要走出牛场时,从牛栅门里无意中瞥见,荞荞还站在牛槽前,正直直地看我,在她的身后,云黄正昂首而立。我取代了你的爹爹!荞荞你感觉如何?

小胖在牛场外的路口等我,我冲过去抱住了她,口中喃喃地说:“小胖,谢谢你,谢谢你的提名!”

“不要感谢我!”小胖只在我耳边说了一句,就扭身跑开了。

第二天午饭后,主持选举的乡长派人来到我家,告诉我后晌去村部和刘冠山办理交接。我去到村部时乡长和刘冠山已经坐在那里。屋里静寂无声,刘冠山闷头抽烟,听见我的脚步时头抬了一下,接着又垂下去,他那颗谢顶的头很清楚地摆在我的眼下,我第一次发现他的大部分头发都已经变灰。“交吧!”乡长低声说了一句。刘冠山慢腾腾地抬起脸,不过一夜之间,他脸上的皱纹就添了很多,双颊也有些下塌。他不过是一个老头,过去使他威风的原来只是权力!他哆哆嗦嗦地从衣袋里摸出一串钥匙,啪地扔到桌上,“门上的、柜上的、抽屉上的全在上边!”他嘎哑地说罢,转身就向门口走。“老刘,把眼下要做的工作交代一下!”乡长喊他。“让会计给她说,我身子有病!”他没有停脚。“站住!”我追出门去,他恨恨地盯住我:“怎么?”“当初村牛场里的那些牛你都卖给了谁,你要给我说清!”我站在他面前,与他的目光对视,我瞥见一缕意外和惊慌从他的眼瞳中掠过。“会计那里有账。”他的声音有些犹豫。“我不仅仅要看账,我还要调查,我只要发现有一头牛去向不明,我就要报告你贪污!”他的肩头一斜,身子轻微一晃,我知道我这番话已起了作用,应该给他一个下马威!“我今日身子确实有病,我明日来给你交代工作。”他的声音软了许多。“明儿前晌9点!”我的话俨如命令。他点头,蹒跚着向院门走。

我成为一村之长。那日我正坐在村部苦想,忽听门外响起一句问话:“村长在吗?”我有些惊奇,这么多年了,他的声音还能使我身子一动?“在,进来!”我亮声让,仍坐在办公桌前没动,我得让他看看我在什么样的位置上坐着。

他走进来,我指一下墙边的一把椅子让他坐下。“有件事要和村长商量!”他直直望我,我没碰他的目光,我怕一碰又碰出我心中的恨来。“说吧。”我点一下头。“我想办一个皮革皮鞋厂,请为我在村边拨块闲着的空场盖厂房。场地要钱也行,不要钱算做村里的投资也可,那厂子就算我们合资办的!我想你知道,咱南阳的黄牛皮,素有‘南皮’之称,皮质细密柔软,每张皮多达十三平方米,是制革的优质原料。我的罐头厂每天都杀牛,过去牛皮都卖给别的皮革厂,太亏,我要自己干!这个厂只要建起,咱村里凡未在我那里干活的人,强壮的可以去制革,妇女老人可去做皮鞋,每月人均收入可在百十块钱左右,同时也能为村上搞点积累,你说行吗?”听他说完的最初一刹那,我在心里冷笑:你以为这里坐着的还是你岳父?想干啥就干啥?滚吧!但转念一想:他这个主意倒确实不错!反正村上的耕地不多,加上坡地又都种了饲草,不需照应,平地里的那点庄稼活人们在空闲时都可以做好,若同周照进合办一个皮革皮鞋厂,给全村剩下的劳力找一个挣钱的地方,大伙岂不高兴?好!他既然有钱有办法,何不利用他?“基本可以吧,明天最后答复你!”我慢吞吞地说,尽量不让声音里显出欢喜。他闻言站起身,却没向门口走,而是望了一下墙上挂的日历,突然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快了吧?”我被这没来由的三个字弄得一愣,张口问:“什么快了?”“你的婚礼。”他的声音愈低。我觉出我的脸蓦然红了,我这才记起,那个预定的日子快到了,我几乎已把它忘记。“这个不用你操心!”我听出我声音里溅出了恨意。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低了头向门口走,在门口,他的脚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几乎跌倒。当他的身影在门外消失之后,我又开始去想那个即将要建的皮革皮鞋厂,这是我上任后办的第一件事,我一定要办好!牛皮!看来我还要与牛打交道!

我记起奇顺爷说过:牛当初长皮就是要给人用的!起初,牛身上的皮并不像现在这样又厚又韧。一日,玉帝召见牛,要它下凡间撒点草籽,玉帝的旨意:走三步,撒一把,剩下的埋在岩石下。未料牛下界撒时摔了一跤,把旨意记成了:走一步,撒三把,剩下的埋在土坎下。结果,造成凡间野草丛生。玉帝听说,大怒,叫来牛,喝道:你犯下如此大错,先罚你终生给农人做苦力,再罚你长一张厚皮,死时好让人们取下做鞋、做箱、做衣!

我漠然地看着那个日子走近。当该要进行的仪式全都举行过之后,月亮已经吊在了当空,我看见二行双颊血红两眼燃火来撕扯我的衣服,我打起精神来应付。我不知他对女人知道多少,可我知道我必须把他逗得近乎疯狂,要不然他可能会发现他得到的不是一个黄花闺女。我佯装羞怯抗拒着他,使他的急迫趋近极限,我最后到底如了愿,他在颤疯和迷乱中根本没注意去发现什么,他只是在那里狂。我没有任何快感,只是感到疲劳,彻底的疲劳中我沉入一种似睡非睡的恍惚状态,恍惚中我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周照进家的那个牛棚,想起了那头被我砍了一刀的云黄,我记起了云黄被砍后在原地的那一下吃惊的跳动,我看见血又顺着云黄光亮的臀部向下涌流——我没有料到瘦削的二行精力那么旺盛,他几乎把我折腾了一夜,鸡叫头遍时我才算入睡。我太累了,我睡得很死,我没听见最后一遍鸡叫,没听见婆婆做饭拉风箱的声音,没听见公公开外间门的响声,直到那一声瘆人的号叫传到耳中。

我沉入梦中太深,以至于那声音传进梦中时我的神经只是受了些微的一震,这时候又响起了一声,这一声才把我完全从梦中惊醒。我清醒后的最初一瞬并没有弄清那声音的性质,这时候又响了一声,这下子听明白了:牛叫!但不是一般的牛叫,是嘶喊、是悔嗥、是咆哮、是怒吼、是懊恼,各种成分都有,声大得使窗纸乱抖。我从未听过这种牛叫,它那么瘆人、惊人、震人、吓人、骇人!我被那声音弄得汗毛一竖、头皮一紧,打了一个冷战。“快,出什么事了?快去看看!”我听到院中响起老公公那慌张的声音和他们奔出院门的脚步,与此同时我听到屋后有人们凌乱的奔跑声和选处隐隐约约的人的喊叫声。出什么事了?!你是村长!我飞快地跃起穿衣,太慌张了,竟把二行的衬衣穿到了身上,跑到外屋门口才发现又慌慌地返回换下,睡眼惺忪的二行挺起赤裸的身子问:“干什么?”我没理他,飞脚奔出院子。这时我又听见了一声那种牛叫,来自周照进的牛场!我看见村人们都正向那边跑去。我没有耽搁,以最快的速度气喘吁吁跑到种牛场时惊得我又后退了几步,我看到的那幅情景是那样离奇而可怕:浑身是血的荞荞仰躺在牛场一角,肚子上有一个很大的伤口正向上冒着血沫;在她的身子一边,倒着那头高大的剽悍的云黄,云黄的半个脑袋没了,白色的脑浆洒得满地都是;云黄的头前,是平日拴牛的一棵小桶粗的枣树,此刻那枣树躯干被从半腰里弄断,雪白的树桩子上满是鲜红的血珠,血珠一晃一晃且冒着热气;在断树桩的一旁,脸色煞白无半点血色的周照进傻了似的站在那里,双腿在瑟瑟地打战。跑近了的人们都被惊定在那儿,整个牛场上无半点声息。最先打破这静寂的是银升婶,银升婶扭动着两只小脚向倒地的荞荞跑去,随后才有几个人犹犹豫豫地跟在银升婶身后。牛场上弥漫着一股微腥的血味,我被那血味噎得喘不上来气。我也想向前移步,但两腿软得厉害。“怎么回事?”我听到自己问了一句,声音在抖。“村长,小四一直在场!”身边有个声音说,随即一个面孔煞白的小伙被人推到我的面前:“是……是……这样……昨晚……我睡牛棚值班……照进经理也来了牛棚……在棚里来回走……一直没回家……我让他在床上睡……他不……他老在云黄的槽前走……天亮之后,荞荞拎一个饭篓找来……给他送的饭,荞荞把饭盛好,递到他面前他没看,也没接。后来荞荞把饭碗在他面前的窗台上放好,过来帮我向外牵牛,荞荞走到云黄槽前时,不小心撞倒了一个盛牛草的竹筛,筛里的草撒到了地上,这本来是桩小事,再把草捡起来就是了,可我没料到周经理会突然发那么大的火,只见他先是骂了一句:‘憨货!’跟着奔过来就朝荞荞的脸上打,荞荞也没躲,只是任他打,啪啪啪。我跑过去拉,被他一下子搡了个仰八叉。后来我看见荞荞的鼻子、嘴都被打流血了,我听见荞荞哭了,可周经理还不住手,我拉他又拉不住,我想跑到门外喊人,就在那当儿,我听见牛槽忽然响了一声,我看见云黄在挣拴在槽上的缰绳,两只眼变得血红,我一开始没有在意,我以为它是受了惊。我刚在门口喊了一句:‘来人哪!’忽听‘嘣’的一声,扭头就见云黄已挣断了拴它的缰绳,缰绳挣断的同时,它叫了一声,那叫声太不同往常,咆哮一样,我刚一惊,就看见它扬起前蹄飞跨过了牛槽,直朝正打着荞荞的周经理奔来,我看着它那副低头竖耳伸角的样子,才知道不好!它要抵人!我喊了一声:周经理,看牛!那牛就朝周经理扑了过去,还好,周经理眼疾手快,早松了荞荞跳到门口。云黄这时又怪叫一声,从荞荞身前跃过,直朝周经理追来,周经理看出了云黄的劲头,就向门外跑,那云黄就又冲向了门外。它从我身边过时,我拦了一下没拦住。接下来云黄就在门外的牛场上疯一样地边吼边追起周经理来,我从没见过云黄那个吓人的样子,两眼滴血一样,浑身的毛全直立了起来,两条后腿上的肉憋成了疙瘩,一直紧追在周经理身后,我被吓呆了。这当儿荞荞带着一脸的血痕奔出牛屋,边呀呀叫喊边向云黄跟前跑,她想拦住它,但云黄根本不听。荞荞跑近云黄时,云黄正把周经理追逼到了牛场的那个角,你们看见了的,那是土坯垒的院墙,他跑不开了,他靠在墙上,转身害怕至极地盯着云黄。云黄那当儿猛吼一声,低头就用角朝周照进的胸口扎去,我以为完了!周经理必死无疑,谁料就在那当儿荞荞猛扑上去把周经理推开了。就在她推开周经理的同时,云黄连头带角抵了过去,只听见荞荞惨叫了一声,那云黄听见荞荞的叫声一惊,向后一退,角上带着血从荞荞的肚里拔了出来,荞荞就倒了下去。这时云黄低头用舌头舔了两下荞荞,就又大叫了两声,我想它是完全疯了,它在原地踏着蹄转了两圈才找到周经理,周经理那当儿就吓愣在几步之外,我喊了一声:‘快躲开!’他才又想起躲,还算来得及,他跑到了几步外那棵平日拴牛的枣树后,云黄就绕着枣树追了他三圈,不知是云黄转晕了还是追得不耐烦了,只见它突然停蹄,怒吼一声,看定挡着周经理身子的树干,用头和角猛地撞去,‘咔嚓’一声,那树干就断了,云黄的头也同时撞碎了,还好,倒下去的枣树冠没有压住周经理……”

底下的话我没再听下去,我直直盯着那倒地的云黄,现在我相信了奇顺爷的判断:它是火牛,火牛!

“……这桩事太怪!起因只是那翻掉的一筛牛草,太小的一件事,不知周经理为什么要发那么大的火,要那么狠心地打荞荞……”那小四还在絮絮地说着。是的,没有人懂,只有我懂!如果他不是在今天早上打荞荞,我也不懂!但是现在我懂了,懂了!

我听见了哭声,好像是荞荞她娘和她爹刘冠山的,我得过去!荞荞!我迈着软极了的双腿,向围在荞荞身边的那圈人墙走去……

按规矩,荞荞被安放在照进家一楼正对院门的房间里,身下是一张临时搭起的门板,头顶门,脚朝里,静静躺在那儿。荞荞这是凶死,村里凶死的人一般都要由银升婶来给她洗沐,洗沐之后要查伤口,每查一处伤口,银升婶都要微闭了双目,在嘴里低低咕哝一阵什么,大概一半是诅咒一半是祷告,以防这伤再落到死者的其他家人身上。洗沐、查伤、祷告、穿衣,该由银升婶做的事儿她已全做完了。穿上了新衣的荞荞猛看上去就像睡了一样,只是脸白得很,她的血差不多已经流光,胸前刚穿上的衣服又已被血水浸透。我进去的时候,照进正垂首坐在荞荞身边,一只手紧紧攥住荞荞的手,两眼直盯着荞荞的脸孔,眼珠一动不动,似乎在等着荞荞醒过来后要同她说几句什么。隔壁传来刘冠山断断续续的呜咽。我张了张嘴,想对照进劝慰几句,声音却一直不从喉咙里出来。最后是银升婶慢慢站起身走过来说:“照进,天热,该埋了!”照进仿佛没听见那话,身子直愣着没动。我终于能开口说一句:“我去安排人做棺材。”“还有,”银升婶又看着照进开口,“荞荞不能埋进周家祖坟!”这一句照进听清了,他猛抬起头,直瞪着银升婶,半晌之后他嘶哑着声音说:“她是替我死的!又是我的妻子!为什么不能埋进祖坟?”“她是凶死!凶死的人进祖坟会给后人招祸——”“我不管!她是我的妻子!”照进双眼瞪得有些吓人。“妻子?”银升婶嘴角露出了一个怪异的纹路,“我刚才给荞荞洗沐查伤时已经看见了,她那层膜儿没破,你没有挨过她!她还是黄花闺女身!”什么?!我的身子倏然一震,一股冰冷的东西霎时从胸部坠到脚跟,这么说,这些年他们——“不能埋进祖坟!”银升婶再一次强调。照进的双眼没敢再朝银升婶看,他的头一点一点低下去,最后,他猛扑到荞荞身上,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呜咽。我哆嗦着走上前,抓起了荞荞的另一只手,我发现她的手也在抖,在那一刹那,我想起了许久前的那个午后,在河滩里,小胖把荞荞的衣服弄湿,她脱了上衣露出那对小小的奶子时我在心里所做的那些诅咒,哦,我的荞妹……

荞荞的墓地最后选定在种牛场前,正对着当初云黄所在的那排牛棚的正门,位置是照进自己定的,他说,这里离他近。离荞荞的墓地十几步,是云黄的墓,照进让做了一口巨大的棺材把云黄装了进去。他说,云黄是荞荞的朋友,让他们还在一起!

下葬是在第二天前晌。抬棺、埋土、吹奏。哭丧的人们相继散走后,照进仍跪在墓前没动,刘冠山依旧抱头蹲在坟边,我默立在不远处,呆望着荞荞坟头那不停摇动的纸幡,四周寂然无声。日头缓缓向天顶爬动,渐渐把墓前不远处周照进原先竖立在那里的“南阳牛资源开发总公司”的巨大广告牌照得闪光耀眼,广告牌上的几行大字在日光下变得血一样红:南阳牛,体质结实,身高臀宽,皮韧毛细,肌肉发达,为我国五大优良品种牛之一。本公司向您提供优良役牛、肉牛、奶牛,向您提供优质牛肉、牛肉罐头、新鲜牛奶、特级奶粉,向您提供优质牛皮、牛黄、牛骨……

吱嘎!吱嘎!种牛棚和邻近的肉牛棚、役牛棚的栅栏门相继打开,到了放牛的时间了,一群群的牛向河滩里向坡上的草场走去,嗒嗒的牛蹄声把大地敲得乱颤,把正午时分牛湾村和伏牛山的静寂打碎,也压下了周照进和刘冠山的低微啜泣。奇怪的是,所有的牛都没有像往常那样发出叫声,只是默然沉缓地迈动四蹄。

我擦一把蒙上眼的泪,我记起奇顺爷说过:牛懂人!牛对人间的什么事情都能看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