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万孚就好一口酒。
他为自己解释:“一个大男人,什么嗜好也没有,既不搞女人,也不打麻将,烟不抽,酒不喝,说实在的,样样不沾,可真够没味的了。”
人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也多少可以宽松一些,不必那么字斟句酌了。他说他不赞成那样清教徒地生活,“人嘛,七情六欲,弄得跟压缩饼干一样,也怪没劲的。”但是他,也就是众口一词叫好的俞万孚,并非浪漫之徒,是个很“标准”的同志。他说他其实更反对吃喝嫖赌,“那就太荒唐了,弄得倾家荡产,还有什么意思呢?”所以,他经常告诫他的同事,他的部下,那些个大学生们:“什么事都得有个节制,不要过份,超过了限度就不好了;反过来,太拘束自己,谨小慎微,战战兢兢,老是像得了病毒性感冒,畏冷畏热,头痛欲裂,也是不对劲的。”
年青人都觉得他不错;过去是他的下属,现在是他的上级的王一平,也认为他不错。“其实,他早十年应该上去当头的,现在不行了,年龄过杠了。”王总为他惋惜。
“人要不老多好?老俞!”他们是近邻,经常到家坐坐。
“谁都会有这一天的,一平!”他很亲切,也很达观,很能想得开。这个人,一切都那么有分寸。既不越出线外,也不落在线后,适可而止。从你认识他那天起,他永远是恰到好处的。包括他不上不下,总在这个位置上,也是如此。虽说他极称职,极能干,极应该担负更高的职务,年龄并不过杠时,他也一笑了之,工作照样极棒。
应该承认,俞万孚除了好一口酒外,是个绝棒的人。
“我也不认为自己是个圣人,对于杯中物,我不否认,我是情有所钟的。好像每天不抿上一口,那一天就过不去似的。这当然不怎么样,但也无伤大雅吧,就原谅自己了!”
从这句话看,他很了解自己。
一个清醒的头脑,是值得尊敬的。的确,由于这份难得的清醒,俞万孚工作没挑,脾气没挑,上下级关系没挑,他是机关的总财神爷,多少万,多少万的钱经他的手,谁也挑不出他一分钱的错。他夫妻恩爱,家庭和睦,邻里团结,而且尽可能地与人为善(可他从来不做滥好人,他认为无节制的善良,是智商太低的表现。你可以说他独善其身,但他绝不是铁石心肠)。他总是那么微笑着,无论对谁,客客气气。但严肃的时候,也是一丝不苟的,可又不让人觉得森森然,找他批钱,决不会碰上一副灶王爷的面孔。所以,他在机关里外都很有人缘,虽然他和颜说色,虚怀若谷,然而谁也休想因为他容易亲近,就能够慢待,漠视或者随便狎侮的。
组织部的毛干事,那个四川人说:“俞万孚,要得!”
反正这么说吧,他不是完人,也快接近完人了。
除了他喝酒这点白璧微疵外,真的,你简直找不出他什么让你不以为然的地方。一个人能自我完善到这种程度,是很叫人敬服的。
连喝酒也不好指责他什么,第一,他酒量有限,离酒鬼的程度还远着哩。第二,他早晨起来,绝对不喝,中午基本不喝,偶尔喝,也是极特殊的;晚饭是要喝的,不超过三两。从来,从他喝酒那天开始,只要求达到微醺这个标准,然后进入什么都不在话下,什么都置之度外,醉眼朦胧,忘怀一切的最佳状态,他就足够足够了。第三,他酒德好,喝了一辈子,没醉倒过一次。这世界上好一口酒的主,有几个没耍过酒疯,出过洋相,借酒盖住脸,发泄心头不快,骂爹骂娘的呢?俞万孚至多往床上一倒,进入黑甜乡而已。他说,那是他最高境界。
没有挑,简直没有挑。
于是大家一想,像这样一个可以算是楷模的人物,在眼皮子底下,怎么没有注意呢?这不成了灯下黑了么?
到底王一平年轻有为,不仅仅因为他曾是自己的上司,而是考虑到榜样的作用,请毛干事翻一下他的档案,哪年哪月哪日生辰,给他订做个大大的蛋糕,好好地为老先生庆祝一番。
毛干事是老干事了,几任领导他都侍候过。他觉得王总挺新派,他也要跟上潮流,“这是我们组织部门的事,你放心,我来操办。”
“不容易,他这一辈子!”
“硬是要得的。”
这事保密得好,对组织部门的工作效率,你就放心好了。一直到生日当天,老寿星还被蒙在鼓里。岂止他,除了王总,毛干事,包括奉命订做蛋糕的,也稀里糊涂。
其实他还不到六十,按照做九不做十的习惯,一会儿将要出现的蛋糕,倒像是为他花甲之年准备的了。虽然这是个极容易敏感的年龄杠杠,但谁也没有嫌他的意思,对一位从来不让人感到麻烦的前辈尽这点心,谁会认为不应该呢?
直到那天晚上,快要开幕了,才告知了有关的人,大家立刻心领神会。王一平先来敲俞家的门。
敲开了门,他也没有马上挑明,接着该来的人,显然安排好的,陆陆续续到达。
老俞家倒不断有人来串门的,并未觉察今天来的人,和昨天有什么不同。无论如何,他是个可爱的尤其是非常自爱的老头,愿意敲门进来坐一坐,也是常事。若是赶上饭桌还未收拾完碗筷,他那酒杯里余沥尚存的时候,你就觉得俞万孚更可爱和自爱了。这位老人家舌头开始发粘了,眼皮开始打架了,说话开始口齿不清了,于是,那种与人为善的,心平气和的,一无所求的,也许算得上世上少有的好人形象,更突出了。
他一定要你坐下,假如你比他年轻,他要你坐得挨他近些;假如是他的同辈人,或者虽不年纪相当,但职务差别,如王总,服务部门不同,如毛干事,他就会挪动自己的座位,靠近你。没有任何拍马屁的嫌疑,说实在的,他还图什么呢?这把子年纪,能扑腾出多大名堂?“无所图了!但求平安度此一生,足矣!”他喜欢这样喟叹。说归说,可也未见他多么消极,该怎么干还怎么干,克尽厥职,勤劳奉仕,令人膺服。他坐拢过来,只不过表明他即使喝了点酒,也不忘记自己几斤几两。“一个人不能失去分寸感,没有规矩,就不成方圆了,对不?”
真是好极了,这个俞万孚。
今晚上怎么啦?这么热闹!他虽有些诧异,可他忘了这一天是他的什么日子?
“坐坐坐,”他招呼着。人多了,俞万孚没法按他的既定方针办,只好索性不挪窝了。
他让他的老伴给客人倒酒,真诚到让谁也无法拒绝,何况来的人心里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好,就喝一杯!”王一平本来滴酒不沾的,先站起来,带了个头。
酒不是太好的,但也不是太糟的。正如老先生的一切一切一样,都是那样让人挑不出什么。要是茅台、五粮液,要是两块三块钱一斤的散酒,也许多心的人会有这样或那样的想法。这和他穿着既不新潮,也不保守;言论既不过激,也不老朽;走路不疾不徐,办事不快不慢,甚至有些小青年开玩笑,“俞老怕是连放屁,也不香不臭的”的一贯作风相一致的。看得出来,他不是有意的,丝毫不是做作,数十年来,他形成了这种习惯。
这不很好吗?认识他知道他的人,都相信他真的很好。
他老伴像是他的影子,他的儿女像是他的翻版。走进这个家庭,就像走进一个密封舱似的。那融洽温暖的气氛,以及这家人相互间的默契,你就不能不投入,和被吸引,而暂时忘掉外面的一切。烫酒的锡壶,柔软的靠垫,厚实的窗帘,温和的灯光,以及那听起来并不很新锐,但也不很古老的挺温馨的音乐,在耳边回荡,那确实是舒适得足以忘怀任何不愉快的。就在他老伴把一杯满斟上的酒,端到你面前的时候,你放心,他那长得不算漂亮,可也不算不漂亮的女儿,准会把沏好的茶送来。她知道,王叔叔是上海人,要喝绿茶,那位毛干事,什么茶是无所谓的,但必须酽。然后报之以一笑,既不十分热烈,也不十分冷淡,悄悄地走开,让你和她父亲聊天。但今天,屋里挤得满满的,有的人还面生,弄不清楚该沏什么茶了。
“花生米就酒,行吗?”
他问大家,然后,拿起酒瓶,把端在手中的早空空荡荡的酒杯斟满。这就有点破例了,通常他不这样“解放”自己的,来的人多了,他也不免有点兴奋。于是,天南海北地扯起来。
在座的同志知道,俞万孚的知识面比较广泛,记忆力也非常之好,他是财务主管,尤其记数字是他的拿手好戏。所以他是历届领导的几乎离不开的参谋,出个主意什么的,言必中的。王一平就更倚重他了,新走上领导岗位,更懂得依靠老同志;这次庆寿活动,不是走过场,不是邀买人心,打心底里看重这位前辈,因为并不是所有老人都那么自爱的,检点的,不惹事生非的。平素里,不完全是同住一幢楼的缘故,隔三差五,也要到他家来串串门的。因为有些话不方便在机关会议室里咨询的,只能登门请教。他也总能帮助你,出主意,想办法,无不尽心尽力。从王一平还是嘴上没毛的小青年时来到机关,他就是这样,而且对所有的人,都非常非常之好。
真不简单,越琢磨这老头越好。
严格说,老俞的性格不是多嘴多舌的人,也不像别的老人那样唠唠叨叨,指手划脚,招人厌烦。他更喜欢倾听,谁来找他,也无论对他谈什么,他都十分认真地听。似乎听比说对他来讲,给他带来更多快活。
他有时也讲一些他自己,很惭愧,除了书本上,报纸上,文件上,账簿上,属于他个人的,简直毫无精彩可言。
今天,拗不过了,还有几个青年人非缠他不放。“讲讲吧,俞老!他们都说你早年也是风流倜傥的,意气风生的。”
他笑了:“是吗?我原来是那样的吗?”
有人说:“俞老京剧唱得满棒的……”
毛干事证实:“还登过台的,硬是叫座咧!”
俞万孚难得这样高兴,又给自己倒上了酒,或许他这平淡的一生,唯一的,或许能作为谈资的,就是早年他唱过两天京剧的事了。“那时没有卡拉ok!年青人嗓子爱痒痒。”
他说他会两句西皮二黄,“很一般的,荒腔走板,让人笑掉大牙!”他原籍东北,却是在北京前门外长大,吉祥啊,同乐啊,天桥撂地摊的啊,耳濡目染,哼上它一段半段,也算是无师自通,其实,连票友也算不得的。
“有一回,我居然还下过海……”
这则令人喷饭的故事,机关里从四十往下数的人,是再也未曾听过的了。后来,俞万孚也不大讲了,倒也不是讳莫如深,他好像更愿意当一个忠实的听众。难得老人家今天高兴,又把这压在箱底的故事翻腾出来。
“喝酒,喝酒……”他一边劝酒,一边往下讲。
其实,酒也有误事的时候,这位一生讲究适可而止的老人,今天高兴了,太高兴了,好像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竟把这一条他的铁的规则疏忽了。
他又给自己满上了。
那时候,这个单位是有个很像样子的业余京剧团的,有行头,有文武场面,有一帮真正的票友,过年过节,粉墨登场,也挺是那么一回事的。
俞万孚说:“我会唱两句,人家还相不中。说实在的,嗷嗷吼两下和到台上真刀真枪比划,是不同的,就怪我的不自量力了!”老先生的可贵之处,就是这份真诚,一般的人,有错还往外推的,当时硬推你上台,砸了锅干你屁事,可他至今仍责备自己。“五十年代的事了,五一节,我们业余京剧团在劳动人民文化宫,有一台节目,压轴的是赵芝生的《宇宙锋》。当时他和我都是会计员,但唱戏上,他是正宗梅派,因为他经常到隆福寺梅先生家请教的,相比起来我是外行。”
他夫人过来,指着那酒杯,温和地提醒他,别超量。
“我不会失态的,放心!”
机关里老一点的人,还记得那个平素就女人气的小赵,连打算盘也要翘起兰花指的一个假娘儿们,一有空就“咦咦”地吊嗓子,挺烦人的。俞万孚讲到这里,知情的听众就乐了。“文化宫里,那天好多台戏在园内各处上演,演完了的都卸了妆到别处瞧热闹去了。等到赵芝生快上场的时候,戏里的一个配角,演丫鬟的那个家伙,突然抱着肚子上吐下泻,可能是吃海螃蟹食物中毒,赶紧送协和抢救去了。一时找不到顶缸的,怎么办?不知谁的主意?扩音器把我叫到后台,不问三七二十一,揿在那儿就给我化妆。我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发现我已经站在台口了。没想到一出场就是一个碰头彩,随便一甩水袖,又是一个满堂彩。我知道我扮相未必好,但赵芝生也实在是……”
毛干事马上接过来:“那龟儿子唱戏比母夜叉还要难看咧!”
俞万孚接着讲他这一生中唯一值得讲的故事:“等他掀开帘子,天哪,底下观众给他来了个倒好,还有开汽水的。他可挂不住劲了,掩着脸,扭屁股就往后台跑,把观众撂在那儿。我呢,也是好意,只好给大家抱歉吧!请多多原谅吧!实在对不住吧!我说一句,台下鼓一回掌。坐在下面的团长急了,冲上台来问我,‘到底你负责,还是我负责?’我想,当然是他了,‘那么你就说吧!’他说,‘该说的全让你说了,我还说什么?’可不说怎么是一团之长呢?他啃哧了好半天,才说了两个字:‘闭幕!’可一关幕,把他关在了外面,想进进不来,想走走不开,台下那份起哄啊!”
“后来呢?”听的人笑完了问他。
“还有什么后来呢?”他有他的幽默:“后来,我看喝酒比唱戏好,就端上酒杯唱独角戏了!一直唱到今天!”他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来了个底朝上。
“来!”王一平也举起杯子:“为咱们老俞干了这杯!”
当然是早约好了的,埋伏在门外的人,听到这声“干”字,一色的年青女孩子,捧着蛋糕叽叽喳喳地挤了进来,老头,他老伴,他女儿愣住了。这时屋里屋外,带有几分淘气,和小小的恶作剧的心理,齐声高唱起来。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笑着闹着叫着喊着,整幢楼都好像被震得稀里哗啦地快要散架了。
“哦……”俞万孚快活得眼泪也要流出来了。
这当然是很洋派的了,在歌声中,女孩子们伶手俐脚地点上了五支大的九支小的蜡烛,每一支闪烁的摇曳着的烛光,都在俞万孚的从未有过的红润脸膛上,反映出来。那份火炽,那份热烈,那份欢乐,恐怕还有那份难得的温馨,如果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今天晚上,从那闪着泪光的特别和善的眼神中,全都看到了。
“先别吹,俞老,说个愿望……”
他笑了,笑得十分十分开心。他想说,我的最大愿望不就是这吗?他没有说出来,他只是笑,这时候,他就格外地面慈目善。
假若没有一个小青年好奇地问,该多圆满?
“后来那个假娘儿们呢?”
猛地,还不能马上悟到年青人指的是谁:“你说什么?”
“就是那个姓赵的呀,自称是梅兰芳的弟子的,他现在在哪儿啊?”
毛干事打断了这个多嘴多舌的小伙子:“算喽,不要提那个神经病了!”
谁也不会在意的,俞万孚正切蛋糕的手,软了一下,只有那么千分之一秒的停顿,被毛干事觉察出来了。便用他那四川话大声嚷嚷,“我都等不及了,让我也沾沾寿星老儿的光!”他又吃蛋糕,又喝酒,谈笑风生,努力冲淡别人没往心里去,而老先生却一下子失掉兴致的气氛。
有人纳闷,这不是喧宾夺主吗?四川槌子犯哪门子病?到底是谁过生日呀?
也许是蜡烛吹灭了缘故,坐在那儿微笑地瞅着大家的俞万孚,那双先前还很光彩的眼睛,渐渐地暗淡了下来。
…………
后来,他就病了。
后来,他就住进了医院。
后来,查了出来,他还不是一般的病,很严重,也许没有什么指望了。
真是糟糕透了,王总好懊悔,这绝不是他的本意,他真诚地想让老头感到欣慰,让他知道大家爱他,一个如此洁身自好的人,谦虚谨慎地,不惹一点事地生活了一辈子,使他的生日成为他的、他家的、也是他的亲近朋友的一件赏心乐事,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谁能料到效果适得其反,真是有些悔不当初了。
过了生日,没有几天,他觉得不舒服,到医院去看看病,便留下住院了。
“真糟糕……”
躺在病床上的俞万孚,仍是那样温和谦逊,他觉得王总的自责和负疚之心,完全没有必要。“怎么能怪你呢?我从心里想谢你还来不及呐!”
无论如何,这是他一生中再一次的风光,他觉得他活得值了。
“要不然……”
王一平等着听他这个“要不然”以后,会说出些什么隐衷。
“我很好,真的,我很好……”他又恢复了他那毫无挑剔的老样子。但不等于王一平毫无感觉,***说过的,难就难在一辈子做好事,他,这位老者可实在不容易啊!
王总从医院回到机关,到组织部,坐在毛干事面前。“我去看了俞老,够呛!你能不能跟我讲讲他?”
“唉!”
“奇怪,叹什么气?”
毛干事从身后铁柜里搬出来俞万孚的人事档案,像两大块城墙方砖,上面积满了灰尘,变黄变脆的纸张,散发出一股刺鼻的霉味。
“这就是我们把腿都跑细了的成绩。”
“外调材料?”
“还能是什么?在我们这个部门。”毛干事从中找出了一封信。“你看吧,你就明白了!”
他接过来,不知信中写些什么?像捏着一颗定时炸弹,生怕它要爆炸似的。
对王一平这类新上来的领导干部,头一次接触人事机密,那种新鲜感,神秘感,甚至还有点惊惧的样子,毛干事面露老资格的哂笑和不以为然的神气。
没想到他激动地站起来,把信摔在桌子上,说了三个字:“亏你信?”
毛干事怔住了,无论如何要听听组织部门的意见以后,再作判断吗?也许我要讲出的看法,未必跟你不同,但规矩是应该这样一个程序。唉,他感慨这些新走上领导岗位的人,太缺乏当头的素养。他给了他一句:“总是要照章办事的。”
“立案了?”
“当然。”
“调查了?”
“当然。”
“跟本人见面了?”
“当然。”
他跌坐在那里,好一会儿不吭声。
“怎么啦?王总?”
王一平不再冲动了。他说,当他看完这封还是直行书写的告密信时,先是想笑,后是想哭,跟着就是愤怒。无法想象这些荒唐的谎话,亏这个王八蛋编得出来?而且言之凿凿,说得有鼻子有眼。不过稍为有点头脑的人,掐指算一下,不可能相信那时尚未成年的俞万孚,受过满洲国宪兵训练,并且血债累累。“纯粹无中生有,放他妈的屁!”
毛干事其实也持同样观点,不过他听出王总言下之意,对他们工作有些看法。便说:“你再看看检举信,说他隐瞒身份这一点是没法排除的呀,作为组织部门,总得对同志负责,要搞清楚,是不是呀?”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告密者一口咬定俞万孚的名字是假冒的,真名叫朴万成,高丽人,原籍京畿道金浦。“幸亏那时是抗美援朝,要是二战的话,俞万孚没准成了德国纳粹份子。看样子你们当时没少辛辛苦苦外调过?”
“那还用说。”
“去了金浦?”
“那儿离汉城,仁川不远,可惜去不了。”毛干事挺遗憾。“不过东三省让我跑遍了。”
“结果呢?”
“当然不可能有结果。”
“那也就做不了结论?”
“只好搁置。”
“一直挂着?”
“这也是没有办法,对当事人来说,绝不会快活。”
“老俞知道?”
“不可能不找本人核实的,王总!”他也很遗憾。
“他说什么?”
“你说他能讲些什么,反正前门外那几条胡同里看他长大的老头,老太太还在。”
“去查了吗?蹬个自行车就办了,不困难。”
“还用你说,正好派的是我。”
“怎么样?”王一平急切地问。
“找到老头,老太太有什么用?第二封检举信又来了。”他翻出那封信。
王一平连看都不想看,“应该调查是谁干的?”
毛干事开始和王一平声气相同起来:“就是那个假娘儿们,他承认。”
“诬陷是犯法的。”
“赵芝生说是他自己老婆告诉他的这个秘密。”毛干事火了,当然火那个假娘们。“我操他八辈子先人板板,赵芝生揭露俞万孚和他妻子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基本上属于长期霸占性质,他忍气吞声,先后达四年之久。其间生过一个女孩,人工流产一次,都是俞万孚干的。高丽人的事,就是这样无意中对他老婆说漏了嘴。”
王一平听得头都晕了。
“还不止这样,赵芝生说,俞万孚后来另结新欢,为了抛弃她,将她毒害死了,用的是敌敌畏。”
要不是王总意识到自己的身份,早用拳头擂桌子了。“这回呢?还信?”
“当然不太信,但是赵的老婆,千真万确是非正常死亡。”
“肯定,又找俞老去调查……”
“例行公事。”
“可你该记得,赵芝生那时已经住过两次安定医院,后来就送到回龙观精神病院,一直没出来。”
“我也这样想的。老头每天晚上离不开三两酒,不会生别的闲心的。”
“那你还去折磨老头……”王一平不想再纠缠那些往事了,他说:“你也知道老俞的日子剩下不多了,你是不是去对他正式讲一下组织部门的意见?不能让他死后还作为一桩悬案挂着。”
毛干事虽是老资格的人事干部,但他相信自己不会落伍,能赶上新的形势,时代在进步,思想方法也应有些变化。他当即把那数公斤的档案,锁进铁皮柜里,和他的领导一块坐车到医院去了。
“怎么你又来啦?王总!”俞万孚有些惊奇。“还有毛干事!”
这位一辈子丝毫挑不出错的老者,脸色平静,但是,眼睛里连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彩,也看不见了。毛干事在北京工作数十年,仍是一口浓重的四川口音。“龟儿子”,“格老子”地把该讲的话,一口气全讲了。
以为俞万孚会说两句感谢组织的话,谁知没有下文。
“千万千万,别再背着那些负担了。老同志,想得开,病好了,到我家喝酒,四川可是出好酒呵!”
好一会儿沉默。
“俞老……”王一平喊了他一声。
估计老先生一定会清楚到最后一刻,他知道这是很难堪的沉默,便说:“提起酒来,我倒觉得,对我来讲,除了这口酒外,活着也好,闭眼也好,其实都差不多的。”
王总走出医院的时候,对毛干事说:“好像该给老头把悼词先准备起来。”
不过,怎么落笔呢?
难道,就写他这一生,就好一口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