沫若先生:
你的长信我回环读了几遍,欢喜感激的了不得。因我的思想,我的学识,我的见解,有几多的良朋同我相同,或且远超过我,但我深心中的感觉,个性中的灵知,直觉中的思想见解,要以你同我最相近了。所以一读了你的诗,就以为也是我应该做的诗,你做了不啻代我做了,欢喜的了不得。以为有一部分的我已经实现了,我可以尽力实现别的部分的我了。
以前田寿昌在上海的时候,我同他说:你是由文学渐渐的入于哲学,我恐怕要从哲学渐渐的结束在文学了。因我已从哲学中觉得宇宙的真相最好是用艺术表现,不是纯粹的名言所能写出的,所以我认将来最真确的哲学就是一首“宇宙诗”,我将来的事业也就是尽力加入做这首诗的一部分罢了(我看我们三人的道路都相同)。但我现在的心识总还偏在理解的一方面。感觉情绪也有些,所缺少的就是艺术的能力和训练。因我从小就厌恶形式方面的艺术手段,明知形式的重要,但总不注意到他。所以我平日偶然有的“诗的冲动”,或你所说的ins-piration[1],都同那结晶界中的自然意志一样,虽有一刹那倾的向上冲动,想从无机入于有机,总还是被机械律所限制,不能得着有机的“形式”(亚理斯多德[2]的form[3])化成活动自由的有机生命,做成一个“个体生流”的表现。我正是因为“写”不出,所以不愿去“做”他。
你对于哥德的观念同我一样,所以我们的思路极相同,也不足怪了。我那篇《哥德宇宙观》极难下笔,我这里哥德的书又极少,我又没有详细的研究精密的分析,将来只好就我自己所直感的写了出来,以待他人的校正罢了。
你在东岛海滨,常同大宇宙的自然呼吸接近,你又在解剖室中,常同小宇宙的微虫生命接近,宇宙意志底真相都被你窥着了。你诗神的前途有无限的希望啊!
夜已深了,无限的情绪已同这漫漫的黑夜化入朦胧境界了,我们再谈罢!
你的旧诗,你的身世,都令我凄然,更不忍再谈他了。
宗白华九,一,三十夜。
[1]英语:灵感。
[2]亚理斯多德(aristoteles,前384—前322),通译亚里士多德,古希腊哲学家、文艺理论家。著有《工具论》、《诗学》等。他在《形而上学》一书中,承认物质的客观存在,同时又认为存在一种独立于物质之外有能动性的高于物质的形式,物质进化到形式才构成生命。这里说的“有机的‘形式’”即是此意。下面说的“个体生流”,即“个体生命之流”。
[3]英语: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