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e.b.
克拉丽丝,我与你初识,在幸福的时日里。那些日子充斥着我们细小的烦恼,比如你的玻璃橱总是太小,装不下你喜欢的几千个珍贵却无用的小玩意。我们每天晚上相聚在城中最明亮喧闹的房子里,人们在那里跳舞。第二天我会睡意浓浓,总是电话铃声把我吵醒:
“到窗子那里看看,”你说,“我给你寄去了一朵美丽的云!”
我几乎没有时间挂断电话(因为我们的房子紧挨着),便赤脚跑到窗口,看到你向我预告过的一大片灰色或玫瑰色的云朝我涌来。它压得很低,就像承载着带给我的盛情。
我很快去接你,因为冬季的午后总是很短暂。我们去伊伯里街的某家古董店里买一块丝绸,或是又一件没什么用的东西。我们到那里时天色已经晚了,昏暗的店铺里,最后一丝光亮流连在漆器的金线上、武器的利刃上和古董商的假牙上,他很会讨你开心……
那是幸福的日子。
当我深深忆起那些日子时,眼前便出现了两个景象。
那是晚上,在多雨的春季里难得的一个晴朗的夜晚,还散发着雨季清新温热的湿润气息。窗子开着,我们倚在阳台上。你俯身去感受肯辛顿公园飘散而来的刚刚修剪过的青草的气息,里面还混杂着舞会上动物香料制成的香水的味道。你的亮绿色隆吉大衣在日式拱桥的橙黄色映衬之下非常耀眼。几个戴着面具的人把一个袒胸露乳的女人围在中间,那个女人正倚在桥栏上,笑着把面包投喂给鲤鱼。威尼斯包塔面具遮住了你的脸,脸上只露出一张殷红而好奇的嘴。夜晚将这场欢宴用丝绒般的油润的阴影包裹起来,除了大熊星座的微光,没有任何光亮。大熊星座像翻转的车轮径直跌落到我们身上,且保持着坠落的姿态。
现在又是白天,在乡间。
网球场像是在被削平了的小山顶上剪裁出来的一样,小山顶上望下去,这个郡就像一个奢华而无用的公园,一直延伸向波涛轻柔的大海。身穿白色棉布衣服的年轻人以一个伸长的姿势目送他刚刚发出去的球,正在准备接球的对手不断变换着姿势,他的影子也随之移动。在一个铺满青草的小丘上,穿着樱桃红色、黄色、绿色、樱桃红色粗线毛衣的女孩子们围坐在藤桌旁,桌上摆着茶点。这光亮的中心,这明快的愉悦的中心,女孩子们包围着的焦点,扩大开去说,乡村与天空包围着的那个闪亮的焦点,是一把银壶,它像是果塔上的黄蜂一样嗡鸣着,壶盖上倒映着天空的影子、树的影子;棱纹壶身上,倒映着缩小了的脸部线条,以及细纹的粗线毛衣,樱桃红,黄色,绿色,樱桃红。
可是,如何从当下脱身一刻?
这是一片泥泞的荒野,零星的草丛像海绵一样渗出水来,腐绿色的黄昏落在荒野上。荒野无边无际地延伸到天边。左边是几间白色小木屋,我闻到它们散发出的过期的黄油的味道。水洼把银月的影子倒映给被雨水清洗一空的天空。坑坑洼洼的路面上,重型炮的履带压出一道道椎骨一样的车辙,里面浸满了淡紫色的雨水。
从军火库到军营之间的路夹在陡壁之间,大雨中穿着短上衣的士兵在这条路上走着。泥泞之中,低沉的天空下,挽马拉着半吊着的弹药车,牵马的士兵们面色温柔而坚定。他们身后,是延伸向青灰色河水的平原,平原上是一望无际的帐篷、炮兵运输部队、没有炮架的海军用炮,被挖出的暗紫色的泥土,堆成一座座小丘,像是鼹鼠的作品一样错落有致,那是新军的战壕。
在天边,终于可以看到城市,直耸的烟囱、粗矮的煤气储气罐、镂空的铁桥、稀疏的铁轨、信号灯、圆盘信号灯、帆船上的桅杆、高压蒸汽的滚滚水雾,在涨潮的时候,河水打湿了军营玫红色的台阶。
你不相信战争。你说:
“不管怎样,战争很快就会结束”。
“战争会很可怕……”
或是:
“这不可能,我了解慕尼黑。”
但是德国人对法国宣战,是为了穿着制服来巴黎喝咖啡。他们对英国宣战,是因为他们深信英国的裁缝们会把他们剪裁拙劣的衣服变得更加合身。
我给你电话,希望你知道德国对俄国宣战了,你回答说:
“我刚刚在花园里,我在修剪玫瑰……”
想到在法国的亲人和朋友的时候,你会很焦虑。但是,这个四面环水的地方,居民们都处于安全之中,你无法将自己从这种安全中抽离出来。
这个国家在很迟才意识到战争的存在。它的确信来自外部。看到商业路上的德国犹太人关上了他们的百叶窗,西伦敦的德国犹太人藏起了他们的名画,伦敦公债基金下跌,悉尼羊毛行市下降,美国人坐着光亮崭新的汽车出逃了,而黄金市场更加战战兢兢;听说患了关节炎的外交官温泉治疗未结束便离开了英国,国王们都回到了他们的首都,其他的国家都关闭了边境线,尔后是法国籍的厨师和理发师们带着一面法国国旗到车站去。
人们看到战船像每年一度的赛船一样从朴次茅斯出发,但是船上的火炮已经取消了使用限制,德国的游艇也不再开来了。海上的反应是最快的,而后是海岸,那里的海岸警卫队预备队员都回到了信号台,他们的行装都放进了一个绿色布包里。
这一切都是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的。英国没有经历过八月那个不眠之夜,那个晚上,千百万的男人用干涩的唇亲吻着他们的妻子,燃烧了他们的信件。英国没有启用舰艇战斗设备,没有关闭舷窗,没有切断缆绳。
英国只是派了一名警察在德国使馆前站岗。
当一切明了的时候,英国建起了军营。
在这个没有伤痕的国家,孩子们从未在房子的墙壁里发现战争遗留下的炮弹痕迹。但是,这个国家能不能不是那么缓慢地理解这一切?
你想看到只需一个信号,街上便不再有车子和行人吗?你想看到律师们穿着长袍,看门人穿着绛红色的制服,法官们戴着假发拿着法槌,书商们穿着有贝壳纽扣的灰黄色外套,徒步走到火车站,坐上火车前往内陆的驻军所在地,不分彼此地在各个桥上站岗吗?这时还没有任何一辆挤满了人的火车从桥上经过,开向我们的国境线。
我听见你来,克拉丽丝。你穿着高跟鞋,坚定地阔步走来,你的裙子没有了丝绸的细细簌簌的声响,你吹着拉格慕泰音乐的曲子。
你个子很高,肩膀很宽,你有一副美丽的面孔和红棕色的头发。对于你的美,你丝毫不会引以为傲,但是你喜欢吸引人们注意你的头发。
你说:
“我喜欢红棕色头发的人。哪里有红棕色头发的女人,我都会注意到她。”
你对棕发女郎渴求的委婉的赞美不屑一顾,你假意赞同只有金发美女才懂得取悦别人,你说:
“我的头发是红棕色的,和所有红棕色头发的女人一样,我的脾气很坏。”
首先你并不热情,尤其是当人们与你初次相见的时候,不在你的家里,没有你的朋友在身边,也没有谁能为你解释。你戴着手套和帽子,你任由自己傲慢地垂下目光,紧闭双唇,挺直身体,好像是在对人们说:
“我比你们都高。”
你穿得那么不得体!但是你很有风度。你的皮鞋是尖头的,鞋跟应该是平的。你那些带口袋的短裙样式很简洁,你长时间从早到晚穿这样的裙子。有人猜测你洗了澡从浴缸里出来就已经算是结束了梳妆。你七点钟起床,八点钟穿戴整齐下楼吃饭。在车上,你用手指把碎发梳理到帽子里。
我责怪你的时候,你说:
“我没有时间,有很多更有趣的事情要做。”
这种漠然并不是一种姿态,因为有人偶尔会发现你会顺应时尚(尤其是晚礼服),人们很遗憾你会这样做。
然而你不会不在意穿着,因为你完全没有忽视人们在穿什么,而且你喜欢与奇装异服的年轻女孩和穿着得体的年轻男人在一起。
我有时候成功地让你脱下那些十五年前的裙子,你却换上了三十年前的裙子。你想要讨好我的时候,就会理好刘海,并且在颈后系上一条黑色丝绒发带,为了“扮成德加画中的舞女”。
我从初见那天开始,就对你极为好奇,至今依然如此。只是你不驯的性格让我不能去爱你。
你的脸很能引人注意。你紧闭的唇间隐藏着特别的奥秘,你颤动的鼻翼、宽阔的鼻孔都极为性感,你黄色的眼睛,眼角处有若隐若现的淡紫色血丝勾勒出边界。你通常都是目光犀利,偶有一刻慵懒的时候,充满了魅力。
你没有受过什么教育,却知晓很多。你不懂历史,但是你了解过去。当你捧起一帧古老的刺绣、一只古旧的鞋子时,你比博学之士懂得更多。
你不喜欢书。我从未见过你拿起一本小说。你的书架上只有图片、文档和产品名录。
我知道你不会老,也不会死。当我想死的时候,我在你梳妆的时间去见你。你没有停止梳妆,你继续磨光指甲,或是继续系着高筒靴的鞋带,你大声说:
“活下去!”你说,“我的朋友,‘我活着’就够了!能跑,能停下来,能精力充沛,或是疲倦不堪,能够吐痰,吐到火里,吐到水里,从窗口吐到路人的头上,这些都是多么美好!”
你确实是这样的人,你清醒地享受着自己的健康,享受着自己脉搏的跳动、肢体的运用,享受着所有对我们来说消极的幸福;你挥动着手臂寻找着一种快乐,仿佛是知道距离截肢手术只有一个小时的人;你还会运动双腿,感受瘫痪病人突然能够运动的欣喜。你在一个房间里,或一条人行道上反复地走来走去,就像它们曾拒绝过你很久。你给自己的印象,是一个杂乱的大众节日,那些贫民街上拥挤的人群涌来,像是洗过的衣服一样在草地上铺展开。
想要夺你的命,肯定需要猛烈的追击,它在你的身上钉得太牢靠了。牙医借助各种力量都没能撼动你的一颗牙齿。你不在乎生病,你抵制英国的医生们。
我在客厅里找到了克拉丽丝。手和脸都是灰的,衣服上沾满尘土。
“我在整理。”她说。
克拉丽丝自称喜欢空阔,空无一物的墙壁,墙壁底下光亮的地板,干净的桌子。但是对各种小玩意的喜爱让她屈服了;她遵从各种不同形状、不同颜色、不同感觉的物品的需求,很快,玻璃窗、独脚小圆桌、壁炉台便都无法满足她;不知不觉中,这些小玩意堆砌在了木头箱子里,在家具下面;抽屉无法关闭,甚至进入房间都变得不可能。有一天,克拉丽丝终于做出反应,一次痛苦的决裂后,她从所有这些宝贵的无用之物中抽身,把它们流放到了阁楼里,忘了它们的存在。几年后她又在阁楼里发现了它们,把它们重新放回原来的位置一段时间。
一整天,她都在郊区的古董商那里、希伯来街区的旧衣铺里、梳洗用品店里奔走。她带着她的大布包,迈着大步走向废旧铁器市场,完全不担心跳蚤。她和商人们讨价还价,带着拾荒者的嗅觉搜寻挑选,回来的时候,衣袋和手笼里装满了种种的新鲜小玩意。她喜欢所有这一切,从最稀有的东西,到螺丝钉、门的旋钮、钉子、古钱币。
“我就像一只喜鹊。”她说。
就像喜鹊一样,她冲向那些闪闪发光的东西,又把它们藏在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和她在街上找到的其他物品混杂在一起。克拉丽丝,什么时候把这些东西摆放起来?她的卧室里满是彩色玻璃杯、玻璃瓶的碎片、长颈瓶的塞子、水晶、吊灯或镜子的碎片,以及排成一排的玻璃小动物。
“这些摸上去多么温柔!”
她触摸着这些东西的棱角和外表,靠近窗子透过光线看它们,欣赏着它们反射的光影。我们在人行道上就能认出她那放着水晶球的阳台,她的天花板上挂着玻璃球,整条街的景象都被截取一段,形状各异地反射在上面,我们可以看到缓慢行走的云、快速行驶的公交车。
克拉丽丝不间断地去逛拍卖行,所有的拍卖行。
在伦敦,没有那种大型市场,能让要在城里出售的东西可以每天当面交易,而是有一系列的拍卖场所,每一个地方都有自己的面貌、独特的习惯和固定的客户群体。这不再是街区的不同,而是社会层次的差别。但是克拉丽丝只看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所需的路程是长还是短。
她会先去那些自命不凡的拍卖行,那里有层层叠叠的台阶,看门人身上挂着饰带。那里拍卖的是博物馆的展品,是从失势的王族那里,或是从丰厚的遗产继承中流出的宝物,拍卖在获得勋章的专家和有头衔的评论家的监视下进行。
几步之遥的地方,将是对这些拍卖行的滑稽模仿:同样的看门人,但是年龄更老,穿着磨损的制服,展出的是无名艺术家的作品,不知羞耻的伦勃朗,毫无廉耻的科罗,卖给那些窝藏者和可疑而狡猾的中间人。
其他的拍卖行是专营珠宝的,金子在胡须浓黑的亚美尼亚人的脏手里流转;犹太人会用鼻子嗅出珍珠的味道。
她也会去穷人区,战争使人群更加密集,人们涌向钢琴、整套器具、音乐盒、粗线印度地毯、包金首饰、长毛绒椅子。
有时候她也会追溯到源头,到远东航船抵达的码头,轮船卸货时会就地在仓库处理货物。
但是克拉丽丝最喜欢的,是外省的拍卖。在死亡或查封之后整栋房子出清,从酒窖里的葡萄酒,直到门上的旋钮,透过生命的毁灭与物品的黯淡,克拉丽丝被一种非常准确的直觉吸引着。
克拉丽丝并非对买入的一切都不后悔。但是她同样为每次购买找出了很多理由:
“这将是一件非常漂亮的结婚礼物;比起送一个令人反感的东西来说……”
“孩子们需要这个……”
“这不是为我自己买的,是别人委托我买的。”
“我去年错过了同样的东西,现在已经找不到了……”
每次幸福的时候,克拉丽丝都买一件小东西,作为纪念;每次悲伤的时候,克拉丽丝也买一件小东西,为了忘却。
我想要谈起克拉丽丝对往日废弃物的爱时,不太能够让人明白我所要解释的是什么:我打开她的衣柜,看到她收集的旧鞋子系列、娃娃、木偶,发掘出她的刺绣衬衣、盛宴的礼服、军装、剧院里的刺绣饰物,所有这些褴褛的衣衫几乎都不能成为“好古”的理由。
她笑着向我展示这些:
“没什么用处的小东西!”
没什么比这种说法更好了。无法想象的小东西,没有年纪,从不完美,是野孩子的博物馆,是疯人院的好奇心,是因回归线而贫血的领事的收藏。“你知道我的喜好,破碎的机械玩具、煮沸的牛奶、蒸汽管风琴、尘封的味道、绣着花枝图案的黑色丝绸胸衣,还有这些彩色珍珠花束,用莎士比亚笔下所有的花朵汇集而成……”
我突然想起了《地狱一季》中谵妄的话:“我喜爱愚拙的画、门贴、装饰画、街头艺人的油画、招牌……”【1】
更奇怪的是她对仿制品的兴趣。
比起实物本身,她更喜欢仿造。她享受着自己所感受到的失望及别人的失望。看到女人们投向她的珍珠的目光,她很乐于轻而易举地激起她们无数的轻贱情绪。她喜欢这种对真品的“改编”,喜欢障眼法的这种现代追求,喜欢仿制品身上潜在的嘲弄,喜欢转向荒谬的本质,展示着无用或不完美。乔装改扮是她的乐趣之一。她修改她的衣料,给地毯染色,给头发染色,给小猫染毛。她周围有无数的东西,其用途都不是我们所设想的那样。书打开后成了盒子,笔筒是一个望远镜,会变成桌子的椅子,变成屏风的桌子,还有无数暗藏机关的珠宝,应该来自意大利或日本人的奇怪品味。
郊区那些简陋的商店里出售的仿真珠宝和金银丝细工珠宝都会令她着迷。她对非洲豹皮完全没有兴趣,却会忍不住去欣赏它的拙劣仿制品——上面画着黑点的棕色兔子皮。
她在高脚玻璃杯中放入玻璃水果和水晶梨子,但是她对这样的水果有特别的温情:釉色黏稠的橙子,旁边是赛璐珞浆果,透明的果串,过于饱满的果粒,还有小小的生病的叶子。她只喜欢死去的小雪松,这样她便可以把它的树枝涂上红漆,让它长出羽毛做的花蕊和锡制花瓣。
“我在酝酿一座假花花园,”她说,“我把它放在公园的中心位置。人们在最真实的地方,绿树成荫的地方,发现一片不会繁衍植被的土地。一片鲜绿色的苔藓铺展开来——那是染了色之后才会有的鲜绿,它摸上去是温热的,且沾满尘土。在花坛周围都是彩色的珍珠、丝质的花朵、帆布的叶子、浇制玻璃制成的池塘、杜仲胶做出的跳动着的鲤鱼……”
克拉丽丝有两座房子,一座在城里,一座在乡下。我们的生活像钟摆一样从一处摆到另一处,她一年的时间并不在两处房子那里平均分配。城里的房子是为了度过日子紧密而飞快的冬天,而乡下的房子是为了度过夏天透明的时日。两座房子并不遥远。在城里,我们走上露台就可以看到乡间的小屋,在青碧色的山丘顶上,地平线的边缘。小山像是杯子的边缘一样把伦敦括在了里面。
城里的房子看上去很有贵族气而且便利。拜伦曾经住过那里。它非常出众,无论是在人行道上还是在空中,它都让人们不得不注意观察到它在一排房子中的位置。它临街的一面有着朴实无华的线条,看上去似乎乏善可陈,实际上只是掩盖了上千种荒唐的想法。
另外一座房子正相反,很小,很珍贵,就像是国王遗忘在花园里的一件家具。它的客厅是圆形的,正位于房子的中间,它的阳台是环状的,所有卧室的门都相对而开,因此在早上,客人们可以从他们的床上朝对面的房间扔苹果。
克拉丽丝的两只波斯猫睡在壁炉的旁边,看上去像是壁炉灰一样。除了这两只猫,克拉丽丝没有什么真正的朋友。
“如果你愿意,克拉丽丝,我们来说说你的朋友、我的伙伴们。”
你是一个小小世界的核心,它似乎只因你而存在。除了你的那些小玩意,我们想不出你还会强加给我们什么样的生活。(因为你会把事情强加给人,克拉丽丝。你是一个高大的女人,动作明确,面容坚定,胸膛挺拔,表情严肃。)
你不会说:
“我们今晚做什么好呢?”
而是:
“我们去阿尔罕布拉剧院,六号包厢。”
我们是你的囚徒,一切都把我们带向你。如果离你很远,便会感到厌烦。如果我们经过你的那条街,一切都会吸引我们:门铃的大而平的按钮,摸上去很舒适,我们踩在大理石台阶上的脚步声,鹦鹉的斥责的话,从你的小客厅里散发出来的透明纸和调色板的味道,你戒指上的浮雕宝石,你眼角的淡紫色血丝。
我们相互之间,除了都与你相识之外,没有任何的关联。然而我们看上去像家人一样。我们都清瘦,年轻,眼睛有神,唇色红润。我们笑声爽朗,饮酒豪放,我们从来不起床吃早饭,我们在整个房子里跳着法兰多拉舞,但是在你演奏音乐的时候,我们都会保持安静。
你愿意让我们一起聚会,而忽略了私人之间的亲密友谊。但是你会在我们每个人身上发现一种不同的好处,你会因为这一点而喜欢他:帕梅拉的头发是红褐色的,汤姆的手腕很细,拉菲尔面容俊朗并且很会弹班卓琴,至于我,你说,我在你的中国沙龙里表现得很出色。
我们就这样为了共同的乐趣围坐在穆雷俱乐部的桌旁,我们共同的乐趣,也就是你的乐趣。克拉丽丝的个子比我们都高,她比女人们更有神采,比男人们更有自信,领班很自然地会请她点餐。我们围在她身边,因为自己出现在这个舒适的酒窖里而感到非常幸福。这里像是一个为快乐举办祭礼的地下墓穴,四壁都包上了软皮。地下室里的女人们指甲光滑,妆容精致,我们可以看到她们的腋窝。情侣们跳着舞,绕着想象中的轴心旋转,像绞抹布一样跳着华尔兹,舞曲就从抹布里缓缓流淌出来。地下室里的男人们手臂用三角巾悬吊着,头上裹着绷带,黑人音乐让他们有些疲倦,让他们回忆起自己曾经跌入的战壕,这些记忆是无法抹去的。
还有另外一些更胖的、更容光焕发的男人,因为已经过了晚上十点,他们喝着装在苹果酒瓶子里的波马利香槟:他们是中立国公民。斯堪的纳维亚人、荷兰人、美国人。他们交换着串通好的眼神,在桌布底下提供着两万支可以在巴塞罗那公海提货的毛瑟枪,或是从他们的裤子口袋里拿出所有参战国军装面料的样品。他们和善地买下被退回的订单(俄国人会接受这些订单)、延迟的合同。所有的枪林弹雨有一天都会朝着从这里走出来的男人袭来。看到这一幕,汤姆冷笑道:
“最后的尖叫,”他说,“临死前最后的尖叫。”
而后,他给其中一个人递去了一颗不久前从他的头上取出的榴霰弹珠:
“这个是否可以重新为你所用……?”我们五个人围坐在一个小桌子旁,肘碰着肘,盘子挨着盘子。帕梅拉裹在她暖和的貂皮大衣里,沉默不语,眼睛被舞台上成排的脚灯和香槟的红色照得有些疲惫,看上去很可怜。她吃了熏肉蛋,点燃了一支龙涎香味道的烟,突然她的大衣滑落到肩膀,她就像一朵山茶花一样从大衣里绽放开来。她的肩膀很窄,拉菲尔说:“像是苏打水瓶子的形状。”她很悲伤。她说:
“我没法留住我的厨娘了。”
汤姆的左边耳膜在拉巴塞战场被震穿了,他把手放到右耳上以便听清些。他觉得她在开玩笑,于是大笑起来,笑容让他神采奕奕的脸颊皱起,他的脸上还留着被弗兰德战场的大风吹得皲裂的痕迹。
拉菲尔叫了一份夜宵无动于衷地吃完了。他十八岁的脸(然而他戴着德兰士瓦勋章【2】)极为平静。他本人就坐在这喧闹的中心,就好像他曾经总是这样,在他曾经不平静、现在依然不平静的生活中,那是我们所能想到的最为单调平常的生活。他表情僵硬得有些荒谬。我们觉得他似乎与外面的世界毫无关联。没有责任,没有烦恼,没有住所,没有银行账户,除了他身上的珠宝,他没有任何东西。没有任何东西能显示出他的过去:蒙马特或罗马的欢庆之夜,在多维尔的豪赌之夜,在圣莫里茨的曼舞之夜,在波兰或是马德拉的爱情之夜……一切都从他光滑的脸上溜走,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他并不傲慢,也不奉承,他在生活中就像是一只慵懒的高级宠物,像所有伊顿公学的前辈一样,有一些懦弱的办法,爱打扮,不喜欢工作。
克拉丽丝让他在她身边,就像是一只漂亮的小猫。就像一只小猫一样,他期待着也受到了各种向他而来的善意关注,他以故作冷漠的姿态来掩饰自己对克拉丽丝的情感依赖。
克拉丽丝看着他吃饭。
露易莎时不时地在两场舞之间坐到我们这里,她很漂亮,但是她的美是不容易亲近的,我们并不能在其中得到乐趣。她并不光彩照人,在我们这里更黯淡下来。
露易莎想说话的时候,她的眼睛就会慢慢移动起来(她可能是在某条铁道线路旁边长大,那里总是有些慢车经过),她开口了。
她说:“我……”
但是拉菲尔打断了她的话。她又闭上了嘴。她打开她的包,像看着井底一样看着它,而后,是烟盒、烟嘴、香烟、化妆棉、打火机,接着是小粉扑、口红;她开始补妆。
她想说话,她又张开了嘴呈菱形,她宣布:
“我……”
她太惊讶了,以致没法继续她的话。她擦去她的睫毛膏。她开始思考。
“这场战争非常无聊。”她说,“人们在战壕里一定觉得很无趣。牙医也是,非常无趣。今早上我在牙医那里待了两个小时,今晚还是神经痛,你们看……我等了二十年的时间才知道那只是牙疼。唉,我想让人补上这颗牙齿,不是这颗,是里面的臼齿……”
但是大家只是礼貌地表示了一下关心。她在我们这里缺少自信。她看着克拉丽丝,克拉丽丝的眼睛似乎在说:
“但是你一直都不明白吗?”
她起身去给奥尔良公爵看她里面的牙齿,公爵伸手去摸那颗牙。
凌晨四点。我们又回到地面上来,把浓重的雪茄味道、香水的味道和鹅肝酱的味道留在了地下。外面依然是黑夜,漆黑的街上,带着影子面罩的路灯洒下一圈模糊的光晕,就像是隐约浮现的灯笼。警察在检查着门锁,清洁工在微光底下读着法语公告。
我提议叫出租车,克拉丽丝更喜欢步行回去。
“挽着我的手臂,”她说,“我很喜欢夜晚。为什么睡眠会吞掉我们宝贵生命的一半?为什么我们孩提时代,人们要借口到了晚上让我们早早入睡?晚上不是为孩子们准备的吗?你晚上会起来吗?说来听听!”
“会的。克拉丽丝。母亲吻了我,给我盖好被子后,我就从床上下来。我的窗子开着,有临街的阳台。这个阳台是我所有的快乐。我赤着脚,还能感受到阳台地面上铅板的温度。阳光照热了铅板,它的温热一直留到晚上。我那时舔过的金属的味道现在还新鲜地留在我的舌头上;我在栽培箱里种了旱金莲,人们在里面给我放入了从王后大道的市场买来的真正的泥土。透过旁边的窗子,我在阴影中看到了画室里的爸爸。他在灯下站着作画,他的手苍白而修美,挥动自如。灰紫色夜幕降临在慵懒而温柔的巴黎。马儿们在马厩里用蹄子摩擦着地面,看门人靠在门上面色平静地吸着烟,埃菲尔铁塔那时还没有它的电波项链,但是塔尖的光亮如同在额头上戴着的一块绿宝石。仆人们在轻佻的女人们的公寓里喝完了甜烧酒,而那些女人,我看见她们在街的尽头,穿着面料轻薄柔软的裙子,坐在玫红色的马儿拉着的双人马车里,走上香榭丽舍大街,朝凯旋门走去。太阳在讷伊市那边落下去,她们会在‘骑车木屋’吃晚餐。”
克拉丽丝紧挽我的手臂,牵起我的手。
“就是这样,”她说,“我和你一样,我和你流着一样的血,在清冷的早晨,像热酒一样流在我的血管里,在风雨夜里,我有着和你一样的劲头。我们两个是那么相像。”
“非常相像,克拉丽丝。像一个二重奏,我们相互毗邻。我们的思想并肩前行。在街上,我们的目光会在同一时刻被某顶帽子上的滑稽羽毛所吸引,我们也会对同一件女式短上衣产生好奇……”
我想指给你看那个戴着勋章的法国人,他裤子上的纽扣敞开着,正用假想的香皂揉搓着双手。但是你已经注意他很久了。
你说:
“法国男人的面孔就像是有太多物品的沙龙。我们在上面会看到髭须、髯须、圆框眼镜、疣、上面长着绒毛的美人痣。”
我生气地回答:
“亲爱的朋友,那是比利时男人的脸。”
“你有那么一点爱我吗,克拉丽丝?”
“也就是说……你挂断电话或是回巴黎都会让我觉得恼火。”
“我不求更多了。”
“那么你呢?你爱我吗?”
“不爱。但是你之于女人,就像伦敦之于其他城市。”
“?”
“一座并不会完全满足你的城市,但是会让你对其他城市全无兴趣。”
你是善妒的。我的生活中不在你控制之内的东西都会让你焦虑。你不给我自由,沉默令你不安。你渴求知道,但是知道并不能满足你。
你说:
“给我讲讲你的女友!”
“她腹部光滑,肌肉紧致,叮咬的痕迹都不会留在上面,她的乳房分得很开。”
“她年轻吗?”
“非常年轻:她用牙齿开酒瓶,她面向太阳而坐,她不必待在家里,她毫无分寸地委身于人,却并不是每天都想着做爱。”
“总之,这些并不是很讨人喜欢。”
“让我们还是回过头来谈论那些女性朋友,她们会说:‘我喜欢讨好别人’‘你是个孩子’‘我的车可以载你回去’‘你坐得不舒服,给你这个垫子’‘因为我知道你喜欢这个……’”
【1】译文参见兰波《地狱一季》,王道乾译,花城出版社,1991年版,第49页。原诗题为《谵妄(二)》。
【2】德兰士瓦勋章,英国为德兰士瓦战争的英雄颁发的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