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连枢的部队负责清剿雄县霸州一带的土匪势力,肖桂英这绺土匪自然在冯连枢清剿任务之中。
冯连枢是黄埔军校二期毕业生,以打阵地战著名。对如何清剿这些总在山里钻来钻去的土匪,冯连枢一时摸不着头脑。很有点儿扛枪进山追兔子的感觉。清剿了近一个月,肖桂英队伍的鬼影子也没有逮着。冯连枢也暗暗埋怨上司用人不明,他根本就没有山地作战经验,为什么把他派来了呢?
因为总没有清剿的进度与效果,冯连枢连连受到了上峰的训斥。保定坊间至今留有传说,冯连枢夜读兵法,或是受了诸葛亮南渡泸水收服孟获的启迪。他随即改变了清剿战术,采取了以夷治夷的策略。他把雄县乔振东的团防借调过来,共同剿匪。他了解到,乔振东是当地名士,而且与肖桂英有世仇血恨,乔振东定能全力来做事的。果然,乔振东的团防合并到冯连枢的队伍之后,便成了冯连枢队伍的眼睛,很快就找到了肖桂英的踪迹,并紧紧盯住不放,拼力追剿。由此,冯连枢的队伍如虎添翼。两阵下来,肖桂英的队伍折损大半。肖桂英眼见得不是对手,便立刻把队伍化整为零,全部撤进山里,与冯连枢开始周旋。
一时找不到了肖桂英的队伍,冯连枢有些心焦,他给肖桂英写了一封信,大概意思是肖桂英的队伍民愤不大,如果放下武器,就地遣散,冯连枢就不再追剿了。信由一个被俘虏的土匪送去了。肖桂英接到了信,当即给冯连枢回了一封信,信上说,肖家当土匪,是当年被乔家与官府逼迫的,如果冯连枢或能私事公办,把雄县的团防局长乔振东杀了,爷便无二话,立刻带着队伍下山投降。
这里且交代一下乔振东。当年乔家被梁家灭门之后,乔振东就从日本回来了,他跪拜在乔家的袓坟上痛哭流涕并发下毒誓,一定要把梁家兄弟碎尸万段。乔家虽然被灭门,但乔家是大户人家,还有上百亩好地呢。乔振东就变卖了一些家产,购买枪支弹药,招募青壮年参加,成立了乔家村的武装队伍。后来,他名声大了,就被雄县县政府任命为雄县团防局长。他在县里训练了五百多人的团防队伍,专用于剿匪。雄县政府,遭受过那一场人祸之后,痛定思痛,也觉得匪患确是心腹之患,便也出资出力,全力支持乔振东剿匪。由此,乔振东便时常带着队伍进山,与鸡鸣山的土匪队伍多次交手,很是打了几场恶仗。直到肖桂英掌握了山寨之后,乔振江对鸡鸣山的土匪仍然穷追不舍。只是,肖桂英的队伍逐渐强大,乔振东后来几次与之交手,收效甚微,且自身损伤太多,便暂时歇手了。此次突然被合并到冯连枢的队伍里,乔振东狐假虎威,当然要对肖桂英痛下杀手。
肖桂英生在书香门第,自小由肖天荣言传身教,写得一笔漂亮的好字。真草隶篆,样样得心应手。冯连枢看罢了肖桂英的回信,击节叹息了好一刻,他深为这样一个奇女子身陷绿林,且不能自拔,感慨万端。只是,他对肖桂英在信中总是“爷”、“爷”地自称,很不理解。他对送信儿的土匪说:“放你回去,你要告诉你们寨主,信上所提条件,冯某概不能应允,还要你们寨主识相些,快些投降,冯某保她有一条活路。如若不降,不日便与她决战,届时定会玉石俱焚。”
送信儿的刚刚走,乔振东就闻讯来了,他见了冯连枢就问:“团座,肖桂英写信来了?都说了些什么?”
冯连枢笑了:“肖桂英与我们宣战了。你想怎样?”
乔振东的情绪顿时就十分激烈了,他请战说:“团座啊,我要求率部先与肖桂英见阵。如若不取胜,乔某当杀身成仁。”
冯连枢连连摆手笑道:“哎呀,振东兄啊,你以为这是戏台上演戏呢?你是不是戏台下边站得上瘾?戏看多了?或者旧书也看多了?不对了,不对了!打仗么,怎么能总是张嘴闭嘴见阵呢?行了,行了!你稍安毋躁,且听候命令吧。”
冯连枢是一个办事负责认真的正规军人,在清剿的问题上,他与祁国英是一样的坚决态度,他也是下定了决心的,要把雄县霸州一带的匪患彻底肃清。或许是票儿和肖桂英都命不当绝啊,冯连枢的部队重新调整了战术,正要分兵追剿肖桂英的时候,他与祁国英却都被一道紧急命令,调到了河南,因为军阀重新开战,山西的军阀打了过来,冯连枢与祁国英都另有了作战任务。清剿保定土匪的事情,只能这样暂告段落,不了了之。
那天,乔振东便在雄县城边的饭店,摆下酒席与冯连枢话别。乔振东心中杂乱,只饮了两杯,便有了无限感慨,他凄凉地说道:“团座啊,保定剿匪之事启动以来,乔某日日夜夜枕戈待旦,恪守职责,如履薄冰,本想彻底清剿了这一方匪患,还百姓一方平安。却不料,竟如此功亏一篑了呢。团座啊,乔某心中,实有不甘啊。”说到此处,乔振东声音哽咽,泪就落了下来。
冯连枢长叹一声,拍了拍乔振东的肩膀:“振东兄啊,你我二人,由剿匪之事,从而相识相知,此是缘分啊。今曰话别,冯某有一言相告:你满腹书卷,日后必然前程远大,莫要为一己之私愤,坏了你整个的人生事业啊。”
乔振东疑问:“团座,此话怎么讲?振东愚鲁,还望团座明示。”
冯连枢微微笑道:“此是观念更换之事,振东兄,你若是明白其间道理,自然会妥善处理你眼下的复仇念头。不过,就我看来,振东兄积累十几年或更长一些的成见,困顿日久,若能弃旧图新,也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啊!”说罢,饮罢了杯中酒,便站起身,向乔振东拱手,“振东兄啊,如此相识,而又匆忙苦别,不得已啊!的确是公务在身,自家作不得自家的主意啊。青山不倒,绿水长流,若是缘分不尽,你我弟兄,必有再见之日。振东兄保重!切切!”说罢,便大步出门去了。
街上,阳光大片地洒下来,冯连枢匆匆地化进了正在行进的队伍。乔振东感慨万端,他自语道:“连枢兄啊,山不转水转,你我定有相见之日呢。”可惜了,二人竟再没有机会见面。
再十二年后,乔振东在抗战期间有功,被任命为望都县县长。他为人刚正不阿,难免得罪小人,他刚刚到任了不足一个月呢,竟被属下诬陷贪污,几封信告上去,上峰竟然偏听偏信,审也不审,就把乔振东押进了保定的死牢。乔振东喊冤,政府置之不理。事有凑巧,肖桂英有几个手下,那天在保定城中作案,不慎走漏了消息,被警察捉了,也被关进了大牢,肖桂英先是花钱运动,不料新任的保定警察局长竟是个新派人物,心高气盛,不肯放下身段,断然拒绝与土匪蟊贼交易。肖桂英一怒之下,半夜率队进城,就劫了政府的大牢,顺手也把乔振东放了出来。乔振东看到肖桂英时,只觉得面前这个女子眉清目秀,并不似匪类中人,他失声道:“肖桂英啊,你直是耽搁了啊。”
肖桂英却并不搭话,只是目光复杂地看了看乔振东,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便转身扬长而去了。事隔多年之后,有人问肖桂英,她与乔家有世仇,为何不借此机会杀了乔振东,却还要放了他呢?肖桂英笑了:“乔振东是个清官哟。我若杀了他,只是报了私仇,便是要惹动了公愤。”
(当年采访到这个情节时,谈歌不禁击节称赞,肖桂英果然是一个有卓识有心胸的女子啊!)
乔振东出了大狱,也彻底对国民党政府失去了信心。他只身跑到了解放区,参加了共产党领导的土地革命,他文化高,颇受重用,后随军南下,曾担任过河南禹县的土改委员会副主任。解放后,乔振东被任命为郑州市三区的宣传科长。1954年,全国上下公私合营,乔振东为此事走街串户做宣传,十分积极,却想不到,他劳累过度,竟晕倒在了一户私营企业的门前,匆忙送到医院,脑出血,巳经不治。终年五十七岁。可惜了。乔振东身后留有一子一女。其女乔玉珠,谈歌不知其下落结果。其子乔迈,曾在洛阳拖拉机厂任技术员、工程师。1984年曾在《保定文史资料21集》撰写文章,纪念父亲乔振东。谈歌写这部小说前,曾查阅到乔迈这篇文章。即起意采访乔振东的后人,2005年去过一次洛阳,盘桓了十几日,竟是寻访不到下落,无果而归。
冯连枢在抗日战争中,表现不俗,立过几回战功,擢升为少将师长。后来参加了国共两军的淮海战役,其时,冯连枢已经升为副军长。在双堆集战役中,冯连枢身先士卒,在阵前率队冲杀,被解放军流弹击毙。时年四十三岁。之前,他曾收到过解放军的劝降书,却被他严辞拒绝。写到这里,谈歌感喟,或然记起了冯连枢当年劝解乔振东的话,用在冯连枢身上也是同样道理。世事如棋局,冯连枢积习十几年或更长一些时间,也是困顿日久。弃旧图新,也绝非一朝一夕之事啊!人生在世,多是当事者迷,旁观者清啊!
[《保定志·匪患卷》记载了几句冯连枢:冯连枢(1895—1948),山西平定人,黄埔军校二期毕业生。曾参加保定剿匪。人间的日子,瞬息万变。人事的更迭,亦是如此。谈歌不禁想起两句杜诗:天上白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