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面上翻着一寸多厚的浮土,一脚踏上去,烟雾腾腾,走不到半里,便将人的裤脚整个儿染成了灰白色。
道路两侧的房屋低矮参差,布局凌乱,透过矮小的石墙或者篱笆望进去,一家家的院子里尽堆着五花八门的破烂。
按照路人的指点,现在他们总算找着了以前“有春堂”的东家,朱少英的家。
堂屋的破竹帘一挑,一个疲惫的妇人走了出来。
她身形消瘦,穿着一件半旧的碎花小褂,一双眼睛虽然挺大,但干涩得像是两口枯井。她一进到院子里就停下脚步,用一种“一定没好事”的警惕神情,从矮墙的墙头上望过去。
“这里是朱少英朱先生的家么?”
那妇人不说话,蔡紫冠就只好继续问下去。
“你们是谁?”
蔡紫冠看了看乔娘。小妇人低着头,看来是打定主意是要让他这个男子汉打头阵了。
“我们是从布州来的,”蔡紫冠清了清嗓子,“以前和‘有春堂’做过生意。这次路过,专门来看望朱先生。”
“他欠你们钱?”妇人不仅没来开门,反而又往后退了一步,“他还欠你们的钱?”
大热的天,蔡紫冠连冷汗都下来了。
“没有,没有。”这却也给他出了个主意,“反倒是我们,过去欠了朱先生二十两银子,这次刚好还上。”
他掏出一小锭金子,托在手里。反正他的钱一向不是好来的,出手自然格外的阔绰。
妇人原本毫无光彩的双眼,忽然间迸发了令人心悸的光芒。
“你们……你们是来给送钱的!”妇人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扑了过来,在打开门的瞬间,便将蔡紫冠手里的金子抢了过去。
“是给我们的?真是我们的?”
“是,是!”蔡紫冠忙不迭地答应着,“你是朱大嫂?朱……朱老板在么?”
“真是你们欠他的——你们就欠了二十两?还有没有别的账一时忘了的?”
这妇人忽然显示出来的气势直令蔡紫冠、乔娘都不由退缩了。
关键时刻,还得是杜铭上前一步,问道:“姓朱的到底在不在?”
这糙人横着膀子撞开妇人,一把将院门彻底推开。妇人的脸色变了变,所有的灵气一瞬间又消散了。
“我们想再和朱先生仔细对对账。”蔡紫冠连忙补充。
“行……行!”那妇人紧紧地握着那锭金子,“请进来……家里脏,别见笑!”
他们被那妇人引进堂屋。一间不大的屋子,几乎算得上四壁徒然。只有一张方桌,一张凳子,以及西墙边一张明显是用凳子和门板,凑合着架起来的硬床。
床上坐着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似乎刚刚被吵醒了午睡,脏乎乎的小脸上满是不高兴,正恶狠狠地瞪着他们。
蔡紫冠看着他,居然发现这孩子的眼睛,亮得像是两把小刀子。
“小柱,赶紧下来,让客人们坐。”妇人一把将小孩拎下地,又向蔡紫冠他们微弱地笑笑,“我儿子,不懂事。”
于是乔娘在唯一的凳子上坐下,而蔡紫冠和杜铭则古古怪怪地在床沿上并肩坐着。小柱吸了吸鼻涕站在一边,忿忿不平的视线在几个客人身上转了一圈,最后才固定在蔡紫冠一个人身上。
里屋窸窸窣窣一阵响,一个男人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很奇怪的男人,尤其是当他出现在这样的环境里时,更是显得格格不入。
与妇人的疲惫,小柱的暴躁不同,这人平平展开的眉毛下,有一双清亮的眼睛。眼睛里含着一点淡淡的笑意,仿佛随时都在注意着一些新奇有趣的事情。
他的脚步轻快,几乎不像个中年人。那件肩头袖口都缀满了补丁的青色直裰,穿在他的身上,不令人觉得寒酸,反而会让人觉得,也许只有旧衣服才可以穿得这么熨帖,这么舒展。
“小寐之际,忽觉香风满室,原来有贵客驾到,有失远迎,恕罪恕罪。”男子走出来,斯斯文文,团团向众人一揖。
他的恬淡一下就感染了大家,恍惚间简直让人怀疑,其实这屋子里的贫穷和敌意都不曾存在过。
“这位就是有春堂的朱少英老板?”蔡紫冠拱手相问。
“老板!”小柱忽然响亮地笑了一声。
他光着膀子,黑黑瘦瘦,像个猴子。这时骑坐在堂屋的门槛上,笑了一声,引得众人都望向他。他狠狠地吸了一口鼻涕,吐在门外。
——原来贫穷和敌意都是真的。
“在下朱少英,有春堂曾是我家的祖产,可惜却在我这断送了。”朱少英若无其事地走过来,仿佛儿子那样直接的讽刺并没有落进他的耳朵里。
“娘子,家里还有水么?没有茶叶,热水总要让人家喝一口的。”
“有……有热水。”妇人嘴里答应着,不放心地看了看蔡紫冠他们,进了厨房。
蔡紫冠他们尴尬地坐着。小柱靠在门框上,斜着眼睛看着蔡紫冠。蔡紫冠咳嗽一声,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
“见笑见笑。”朱少英在厨房里拎了只柳筐出来。来到门边,把小柱的脑袋一拧,让他别死盯着蔡紫冠看,然后才把柳筐倒置,整了整衣襟,从容地坐在上面。
“未知各位光临寒舍,有什么指教?”
用了一点时间,平复被他们一家三口扰乱了的心情,乔娘终于慢慢说明了来意。
丈夫失踪的情形,这些年来,已是独自咀嚼了几百遍、上千遍。这一路上向旁人说,也说了七八遍了。因此现在再开口,也能很平静了。
蔡紫冠低着头。一方面,人间的苦难总令他不忍正视;另一方面,小柱那热辣辣的视线,又转回来了。
“他是你儿子?”杜铭悄悄问,“怎么一直眼睛不错地盯着你。”
“我儿子姓杜。”蔡紫冠用扇子掩着半边脸,轻声说。
“你大爷!我爷爷姓蔡!”杜铭一时气急,硬是把“我是你爷爷”和“我孙子姓蔡”混在一起骂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