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究竟该如何定义。

有人说，要等第一滴雨水落到地面时，才算真正下起了雨。

有人说，从乌云落下的那一刹那，就称得上下雨。

也有人说，雨生于天，死于地，中间便是它的一生，所以在半空中时，才算下雨。

对于这种问题，赵客从未想过。

在边漠住了十二年，镇子下过的雨屈指可数。

对于他，雨是诗意且浪漫的，只存在他遥远的关于江南的梦里。

在梦里，雨是和缓悠闲的，它慢慢地下着，渐渐填充着赵客的思念。

这是赵客心里的雨。

美好，静谧。

然而在赵客感受到皮肤上的一点微凉时，他抬起了头，对着天空皱起了眉。

这种时候，他却嫌雨来的太过烦人。

冯一笑从长凳跌落，近乎埋进了尘土里，泪水自他的眼眶慢慢滑落，他没有哭出声音，却比哭出声音来的更加凄惨。

武者对决，首重心气神。

这种状态的冯一笑，已经处于任人宰割的状态，纵然一名插秧的老妇都能置他于死地。

他，自己将自己杀死了。

赵客没有动，因为千面鬼也没有动。

“你是他的朋友？”

千面鬼的声音响起。

赵客看着地上扭曲变形的身影，面容平静道：“我不是他的朋友，因为我昨晚才认识他，而且他也不适合做朋友。”

千面鬼道：“哦？”

赵客道：“做他的朋友，太过痛苦。”

千面鬼笑道：“你这人倒有趣得很。”

赵客道：“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我的人。”

千面鬼道：“或许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赵客摇头，摇的非常坚定。

“我不会和你做朋友。”

“为何？”

“同他做朋友，是很痛苦，因为他是一个没有腿的人，如若我和他做了朋友，我会牵挂他，分心照顾他，但同你做朋友，我得随时随地都得防备一个人来砍掉我的腿，取了我的命。”

说到这里，赵客笑了笑。

他想起了万马堂的大当家，司徒雷鸣也是个有趣的人，可却死于柳玉的背叛。

赵客相信，司徒雷鸣的胸前定然有着无数的疤，打下大片地盘的枭雄自然会有无数的疤，这是荣耀，是辉煌的证明，可他后背的伤口却只会有一道。

而这一道，却要了他的老命。

“你宁愿同一个没腿的人做朋友，也不愿意和我做朋友？”

千面鬼笑声阴恻恻的，显然已经动了真火。

赵客将刀身上的纱布一扯。

“一个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小人，谁会同他做朋友。”

千面鬼冷冷道：“你不要后悔。”

赵客的眼神变了，他看着茶亭里的所有杀手，多了一丝怜悯。

“同你这种人谈话，污了我的耳，杀你这种人，还脏了我的刀，这一点我的确很后悔。”

“杀了他。”

千面鬼的声音从阴柔转为冰寒。

这一刻，他只想砍掉这刀客的头，哪怕这一颗他赚不了五万两。

杀手们向赵客而来。

赵客出刀。

这是他第一次在雨中挥刀。

他能清晰感觉到刀划破空间时切过的一连串的水珠，它们在半空一分为二，化作了两滴更小的水珠，然后落到地面，不见踪影。

这是一场暴雨。

赵客甚至能想象出镇子的狂欢，所有人都拿出家里所有的锅碗瓢盆，在雨中肆意地跳舞。

想到这里，赵客的刀也仿佛兴奋了，它出的更快，每一次的出刀都像是一次击打节拍，

他从未想过自己的刀也能够如此欢快。

闪电扎入大地，随后发出轰隆隆的雷声。

穹底之下只站着一人。

千面鬼的手在颤抖，在拼命地颤抖。

杀人这种事，他以前有过疑惑，为什么有人会愿意花钱买凶杀人。

但是今天，他终于懂了。

有些人的命，如果花钱就能解决，那真的是世上最划算的事。

茶亭里共有二十多名杀手，全非刚入江湖的愣头青，他们每一人手里至少都有两门能拿出来的武艺，这样的伏杀，千面鬼忖着就算冯一笑发觉了，也无力回天。

但在赵客如同砍瓜切菜般，将所有杀手砍倒在地时，千面鬼陷入了茫然。

赵客的刀，没有任何技法。

他只是出刀，扎入杀手们的心脏。

可就这是如此简单的一招，却没有一人活下。

这把刀，仿佛有一股魔力，任谁都会死在这把刀下。

赵客一步一步地走向一旁的桌子，弯腰抱起被妇人抛在一旁的婴儿。

婴儿哇哇大哭，似乎浑然不觉发生了什么。

赵客笑了笑，将一根指头放入婴儿口中。

婴儿一愣，随即脸上浮现出了满足的笑容，他吮吸起赵客的指尖。

婴儿自然喜欢吸手指，这没有任何问题。

然后赵客掐了掐婴儿的脸，他掐的很用力。

直到婴儿哭了起来，直到掐出了青紫。

“你说过，这里的所有人都是杀手。”

婴儿不哭了，反而颤栗着。

他就是千面鬼。

千面鬼是他的绰号，他可以化身万千，不仅是老人、妇人和壮汉，就连婴儿也能模仿得惟妙惟肖。

赵客笑道：“易容术做不到这样的程度，你还会缩骨功。”

说完，他觉得有点可惜。

“我不杀孩子，哪怕是孩子模样的大人。”

千面鬼停止了颤栗。

“你会放过我吗？”

“我不会用刀杀你。”

千面鬼笑了，他太畏惧这把刀了，只要这把刀不出，他就相当于活了下来。

“放了我，我能给你我所有的积蓄。”

赵客摇了摇头，表示他并不缺钱。

“我记得我们桌子上摆着两碗茶，里面的茶水加了断肠水。”

千面鬼点点头。

“的确是无色无味的断肠水。”

赵客道：“效果如何？”

千面鬼道：“只入口一点，便可取人性命，你是对这毒药感兴趣？如若你放过我，我可以把珍藏的毒药蛊虫全赠予你。”

赵客笑了，他伸出手，放在雨水里冲刷着。

千面鬼也反应了过来，他掐住自己的脖子，一脸难以置信地看向赵客。

他装作婴儿时，为了更加逼真，吮吸过赵客的手指！

赵客看着自己的指尖，其上已泛起了焦黄。

“对待恶人，令其自食其果才最具报复性。”

千面鬼的喉咙里突然发出了一连串的“咯咯”声，响个不停。

赵客就这么静静地看着。

然后所有的声音突然全部停顿，所有的动作也突然全部停顿。

千面鬼死了，被自己的断肠水毒死。

仔细地洗了一回手，赵客来到了冯一笑身边，叹了口气。

冯一笑没有死，心却死了。

他望着天空，眼神呆滞，张着嘴，咽下了一口又一口的雨水。

他的声音微弱的如同蚊子。

“好酒。”

人若要糊涂，要么死，要么睡，要么醉。

但这还是赵客第一回见人喝雨水喝醉。

赵客一手抓起冯一笑，放回了牛车，然后转身看向镇子方向。

雨，瓢泼的大雨。

这是一场狂欢。

镇子的百姓自发地跑到长街，一边摇锣打鼓，一边唱歌跳舞。

这么热闹的声音惊醒了昏迷过去的吴掌柜，他醒了，但只觉得脑壳仿佛都要裂开。

他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一道魔鬼般的白影。

不过还好，梦醒了。

吴掌柜感觉嘴唇两侧凉飕飕的，他不禁伸出舌头，舔了舔。

但是一舔，却没有舔到他的两颊。

奇怪。

吴掌柜微微一怔，却没有在意这点细节，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全身被麻绳捆绑着。

这种情形，令吴掌柜全身都颤抖起来。

难道之前的都不是梦？

他用尽了力气，大喊道：“救命啊！”

没人理他。

因为这场暴雨将杂音彻底掩盖。

吴掌柜只好喘着粗气，蹦蹦跳跳地到了灶炉边。

得亏他在后厨，有许多刀。

用菜刀艰难地将束缚手脚的麻绳割断后，吴掌柜疯了一般地跑到了前院。

酒楼里还零星地坐着几名客人。

他继续喊道：“救命啊！”

客人们抬起头，看向吴掌柜，眼里纷纷露出惊恐，有人惊叫，有人被食物咽住，有人更是摔到了地上。

然后酒楼里剩余的客人全跑了。

万马堂大火，走了一批，暴雨浇灭了大火，又走了一批，吴掌柜出来，最后一批也走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

吴掌柜满脸疑惑，风一吹，他感觉脸上也变得凉飕飕的，他伸手一摸，却是满脸的血……

“我滴娘嘞！”

他大惊，连忙从柜台后面取了一个铜镜，对着镜子用衣袖擦脸。

他越擦越心悸，擦到最后他竟又昏过去。

他的脸上写着四个大字：

好食人肉。

此外，他的嘴角也被彻底划破，几乎直达了耳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