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一笑终于醒了。
他眼眶深凹,两颊消瘦,已经不似人样。
“何人在驭牛?”
他看向一旁闭目养神的赵客,声音沙哑。
赵客睁开眼,深深地盯着冯一笑。
“无人。”
冯一笑一愣,踉踉跄跄地走过去,掀开门帘,发现确实无人在驭牛。
黄牛自己在前进。
这头牛真的成精了!
牛车正沿着官道继续前行,冯一笑探出头,通过路标和星群方位确定路线没有问题后,松了口气。
回到车厢,赵客递给冯一笑水袋。
“所以你昨晚醉了?”
冯一笑接过水袋,沉甸甸的,他目中闪过一丝痛苦之色。
“醉了。”
赵客从未见过这样的奇事,喝了一夜的雨水竟然声称自己喝醉了。
不过他能理解,人的一辈子里总会逃避一些问题,睡觉和喝酒是最好的办法。
哪怕是假睡和假醉。
冯一笑咬着牙,他的胃里又泛起了苦意,只想好好地呕吐上一回。
这种时候,往往需要酒的麻醉。
于是他打开塞子,仰起头,往嘴里猛地灌了一口。
随即,他愣住了。
“这不是酒。”
冯一笑闻了闻,发现的确没有丝毫酒味。
赵客摇了摇头,抢过水袋。
“我没说过里面是酒。”
没有酒,便意味着无法继续逃避下去。
冯一笑脸上的皱纹,每一根都在颤抖跳动,赵客甚至可以看见冷汗一粒粒从他毛孔中沁了出来。
对于男人,真正的疼痛从来不是来自外界。
“我们逃走了?”
半晌,冯一笑才开口道。
他说话很艰难,似乎是从这干瘪消瘦的体内活生生憋出来的。
赵客动了动耳朵,抬头看向车厢顶部。
“差不多。”
冯一笑面色焦急,他没想到赵客这般不靠谱。
“差不多是什么意思?那千面鬼的武功虽不高,但江湖中旁门左道造诣比他高的人屈指可数,只要留下蛛丝马迹,他很快就能……”
“他跟不上来的,因为他已经死了。”
一道陌生的男声从牛车的车顶响起。
赵客握紧了手中的刀,他早就发现了来人。
但他不确定这人是敌是友,故一直没有出刀。
冯一笑愣住,情绪转悲为喜。
“头领!”
头领?
赵客放下了手中的刀。
一个头发乱蓬蓬的年轻人出现在了车厢里。
“幸会。”
年轻人站了起来,对赵客行了一礼。
赵客瞳孔一缩,他竟然没有见着这年轻人是如何进入车厢。
如此的轻功,他前所未见。
年轻人不止头发乱蓬蓬的,全身也邋里邋遢,衣服破了几个大洞,仿佛是路边行乞的乞丐,不过他的一双眼睛却非常明亮,
而且他的腰间斜斜地插着一把匕首长短的小刀。
冯一笑惊呼道:“首领,你怎么来了?”
年轻人歪了歪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盯着赵客,盯着赵客手里被纱布裹着严严实实的刀。
他叹道:“好刀。”
赵客抿着嘴,背后的汗毛倒立起来。
他有一种感觉,眼前的这名年轻人,很危险,极度危险!
“你是谁?”
年轻人展颜,眸子变得更加明亮。
“我是残兵的头领,周伯符。”
残兵?
什么残兵?
赵客皱起了眉头,看向年轻人。
年轻人一愣,道:“一笑没和你说吗,残兵隶属于太吾阁,既是情报部门也是暗杀部门。”
赵客摇了摇头,表示冯一笑的确没有和他说过。
周伯符扶额,无奈道:“毕竟是一年前初创的,你不知道也很正常。”
既然是与冯一笑认识,自然也就没有什么问题,赵客点点头,道:“我叫赵客,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的赵客。”
周伯符笑道:“我知道,阁主和我说过。”
见二人打过招呼,冯一笑焦急道:“头领,你之前说千面鬼已经死了?”
周伯符道:“死了。”
冯一笑的眼眶瞬间湿润了,他磕巴磕巴道:“是首领你帮我复仇了吗?”
周伯符嘴角翘起,道:“我原先的确是这个打算,但我晚了一步,出手的并不是我。”
冯一笑愣了愣,道:“那是谁?”
周伯符死死地盯着赵客手里的刀,道:“他。”
赵客握紧了刀,看向冯一笑。
冯一笑垂着的头忽然仰了起来,他盯着赵客,眼神中却充满着迷茫。
“你杀了他?”
赵客只能点头。
冯一笑瘫软了下来,他感觉所有的阴郁化作了太阳底下的晨雾,彻底散尽。
晶莹的泪珠从他的眼中一滴一滴地坠落。
“杀得好,杀得痛快!”
周伯符拍了拍冯一笑的后背,笑着道:“阁主神机妙算,早已料到你路上会遭遇埋伏。”
“所以才派首领你来的吗?”
不料,周伯符却摇了摇头,转头看向赵客,目中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是我自己来的。阁主说了,路上纵然有多少仇家来找你报仇,只要你做好车夫的职责,那么自然能一路平安。”
赵客感觉到了周伯符的异样眼神,开口道:“那你觉得属实吗?”
“在这把刀前,都保不住一笑平安的话,我自然也保不住,天下任谁也保不住。”
周伯符理所应当地回答,然后继续道:“可杀死千面鬼的并不是这把刀,是吗?”
赵客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周伯符道:“有人告诉我的。”
赵客道:“谁?”
周伯符道:“死人。”
赵客挑眉道:“死人也会开口说话?”
周伯符道:“死人有时候比活人更会说话。”
死人的确比活人更会说话。
赵客也明白这个道理。
赵客平淡道:“他是被自己的断肠水毒死的。”
一旁的冯一笑失声道:“这不可能,千面鬼这种用毒行家,怎么会死于自己的毒?”
赵客没有回答,倒是周伯符摇了摇头。
千面鬼的尸体他检查过,没有任何刀伤,但脖颈处泛出紫意,的确是中毒的痕迹。
周伯符道:“他的确是中毒而亡的。”
“可……”
冯一笑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
周伯符凝视着赵客,道:“赵兄,你可否解答到底是为什么,我检查尸首的时候,也充满了疑惑。”
赵客叹了口气,道:“因为自信。”
周伯符蹙眉,不解道:“自信?”
赵客道:“他觉得我看不出他的伪装。”
冯一笑在一旁点点头,他深有体会。
他咬牙切齿道:“大多数人都看不出他的伪装。”
千面鬼除了易容术、缩骨功,在腹语术和变声术上也非常高明。
他可以千变万化,而且不露破绽。
赵客道:“我最初也没有分辨出来,但千面鬼变化了大半辈子,却终究少了一样变化。”
周伯符眼里闪过一抹精光。
“少了什么?”
赵客冷冷道:“他不会变自己!他宁愿被我喂下一口断肠水,也不愿承认他是他自己。”
周伯符深深地看着赵客,而冯一笑却已经说不出来话。
周伯符忽得叹了口气,道:“千面鬼死得不怨。”
千面鬼的死因并不是武功不济,也不是伪装不高明,而是他心灵的致命漏洞。
能变化千人千面,却变不出自己。
一个人面具戴久了,就会连自己原本的面貌都忘得一干二净。
周伯符鼓起了掌。
“很精彩,我终于明白阁主为什么愿意派出一笑作为你的车夫,原本我以为这是小题大做,现在我才发现,你的确有这个资格。”
“所以你是专门来看我的?”
赵客眉头一挑,盯着周伯符。
周伯符笑了笑。
“因为这是阁主头一回这么郑重地去安排一个人的行程。”
周伯符说的理所当然,说的理直气壮。
赵客皱着眉道:“你平常也这么替阁主操心?”
周伯符道:“阁主纵然神机妙算,但毕竟只是一名女子,亲力亲为之下,总会有身体吃不消的一天。”
赵客道:“你很忠心。”
周伯符笑了,笑的十分灿烂。
“所以我希望能出更多的力,去帮她,去关心她。”
赵客摇头。
“你不懂她,她不喜欢你这样的行为,这属于僭越。”
“那你就懂她了?”
空气里多了一股火药味。
“我不懂。”
周伯符也是一愣,他没想到赵客不按套路出牌。
“因为她这种人不需要别人去懂,她需要的从来不是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