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事情解决了,赵客面无表情地合上了水缸,而水缸里也没有任何动静。
捧起剩下的水,他重新洗了一回刀身,这一次赵客洗的更加用力,因为他觉得刀更脏了,比沾满了牛羊肉的油腻更加令人作呕。
他很后悔,后悔顺手拿起随身的刀,他明明可以不那么冲动,明明可以去路外边找一块大石头,然后咣当扔进水缸,听着清脆动人的声响,看着溅起几尺高的脑浆。
擦了擦手,赵客把刀用纱布裹好,从肉铺后面的小门走了出去。
他要往西走去,在离开这小镇前他觉得自己得打扫好卫生。
没有哪位主人外出前,能容忍家里有一窝老鼠捣乱。
赵客觉得自己有这份义务,毕竟他在这里生活了整整十二年,这里也算他的半个家。
望向西方,一座红旗招展、围墙高拔的院子引人注目。
驾着马车的马车夫在门口站着一排,有卸货物的,有装货物的,偶尔还有几名神采奕奕的少年郎挥着鞭子,进进出出。
那里是万马堂,掌管着辽阔的大漠和草原。
赵客垂着头,向万马堂而来。
门口站着几个管事的,他们负责指挥商队装卸货物,其中一名眼尖的,瞅见缓缓而来的赵客,皱起了眉头。
“那人似乎是来找事的。”
赵客的装束,倒很平凡,照理说是不会引人注意的。
但他却持着刀,杀气惊人,远远地望见就知道不是善茬。
装卸货物的伙计们大惊失色,放下了手里的活,躲到马车后面,但又忍不住好奇,探出头,想知道是谁活腻歪了。
“是集市卖肉的赵屠户!”
有几名伙计觉得眼熟,惊呼出声。
几名管事纷纷抄起了长棍,气势汹汹地拦在赵客身前。
“你是何人?”领头的虎目一瞪,将棍指向赵客。
赵客道:“杀牛宰羊的。”
领头的面色阴沉,喝道:“这里不是市集,而是万马堂,不是你这种人来的地方。”
管事们举起长棍,进了一步,但赵客的脸色却没有变化。
赵客道:“我是来打听一个月前,李员外一家被灭门的惨案。”
领头的脸色大变,他死死地盯着赵客的双眼,想要从里面看出些什么。
但显然,他失败了。
赵客的刀很稳,握着刀的手更稳,就连双眼也稳如磐石,没有丝毫动摇。
领头的道:“这你要自己去问官府。”
赵客冷冷一笑,道:“深夜,马贼入镇,见李员外家灯火通明,起歹心,屠其一家,夺其财物,是否?”
领头的脸色先是一白,后退了一步,但又觉得大失面子,迅速涨红,变成了猪肝色。
他回道:“现场有遗留马贼的弯刀,这是证据。”
赵客道:“但除此之外,可有人见过马贼一面?他们就悄悄来,又悄悄走?”
领头的瞪着眼,道:“我只是管事的,对于这些我不明白。”
赵客淡淡道:“所以我来讨个明白。”
领头的道:“你可以去官府讨明白。”
赵客摇摇头,叹了口气,道:“他们的明白不是我的明白。”
“那对不住了。”
领头的大喝一声,其余的管事围住赵客,马车后的伙计也吓得躲到了更远处。
太阳高挂空中,风卷起路边的沙粒,赵客眯着眼,握紧了刀。
杀意在渐渐汇聚,管事们头顶已然流汗。
“收手。”
一名书生打扮的青年从院子里走出来,他声音低沉,却令在场的众人都能听见。
管事的听见声音,松了口气,纷纷放下了长棍。
“是万马堂的三当家,夺命书生柳玉!”
伙计们皆松了口气,从躲藏处走了出来。
赵客皱起眉,看向来人。
柳玉拱了拱手,风度翩翩,仿佛浊世佳公子,道:“赵屠户可是稀客了,不知所为何事?”
赵客道:“我来讨公道。”
柳玉笑了笑,踱了几步,指向一边,道:“在这里,万马堂就是公道。”
赵客顺着柳玉的手指看去,红旗在空中飘摇,发出飒飒的风声。
这是万马堂的标志,代表着这方圆都是他们的地界。
旗下已经汇聚了几十名持刀的刀客,他们冷眼看向赵客。
柳玉微微俯身,手掌搓了搓,脸上出现了狐狸般的笑,小声道:“我们在里面摆了酒宴,赵兄是否赏光?”
说完,他有意无意地看向旗下的刀客。
赵客垂下头,看着手里的刀。
“有何不可。”
柳玉笑道:“赵兄快人快语,当浮一大白。”
随后,他挥散了门口的管事,在经过领头的身侧时,骂了一句。
“废物。”
领头的赧然,惭愧地低头。
赵客扫了领头的一眼,没说什么,跟上柳玉。
院子里摆着几张桌子,桌上的宾客见着赵客,神色各不相同。
柳玉陪笑道:“赵兄你在这里等待片刻。”
赵客点点头,看向众人。
柳玉离去之后,一名身材魁梧的大汉站了起来。
“来人可是门口叫唤的赵屠户。”
赵客看了大汉一眼,道:“是我。”
大汉笑了笑,将酒杯递给赵客。
“门口的动静我们听见了,我们敬佩你的悍勇,当饮一杯。”
说完,大汉仰头喝了一口,桌上的人大眼瞪小眼,也只好跟着喝了一杯。
赵客没有说话,看着酒杯里碧波漾漾,也不觉得可惜,泼到地上。
酒水在地上蔓延,直至大汉脚底。
“你!”
桌上的人纷纷站起,大汉脸色阴沉,但伸出了手,示意不要轻举妄动。
“阁下是觉得我们的酒不好喝?”
赵客闻了闻酒香,道:“边漠一等一的好酒。”
在美人和美酒前,赵客永远学不会撒谎。
大汉的脸色稍霁,道:“那为何要浪费?”
赵客摇了摇头,道:“我不想喝。”
大汉怒极反笑,道:“好气魄!”
赵客道:“世上请我喝酒的人很多,我总不能个个都喝,但我能请你喝。”
大汉愣了愣,道:“这有区别?”
赵客笑道:“人能喂狗吃肉,但狗能给人喂肉?”
桌上的人纷纷亮出兵器,大汉面色阴沉。
“你应该知道我们不是万马堂的人。”
赵客打量起这些人的衣着打扮,点点头,道:“你们确实不是。”
大汉道:“那屠户可知现在我们在做些什么?”
赵客还未答,桌上的人却哄然大笑起来。
“大哥,你同卖肉的说什么。”
“一条野狗,见人就咬!”
“刚才还敬佩血性,如今看来只不过是粗莽。”
“如果不是十三弟不翼而飞,我们又何须等待,早就破阵,摘下司徒老贼的首级了。”
听见十三弟这个称呼,赵客眯起眼,似笑非笑地看着众人,道:“各位莫非是定远镖局的镖师,然后还有一个失踪的十三弟?”
众人止住了笑,仿佛笑声被刀截断。
大汉连忙问道:“赵兄是知道我们十三弟的下落吗?”
赵客笑道:“正在我肉铺做客。”
“大哥,他在骗人!破阵事宜重大,十三弟就算再怎么不听话,也不会这般不知轻重。”
大汉眉头紧锁。
赵客没有继续说话,他懂得分寸。
这时不说话,对方才会相信,只有谎话才会急着令摇摆的人信服。
大汉沉吟着,道:“十三弟已经消失了一天一夜,我们也在这里枯等了一天一夜,这位小兄弟的话我相信,如此说来,一切都说通了。”
话毕,大汉看向赵客。
赵客点点头。
但大汉还在犹豫,他问道:“十三真来不了?”
赵客道:“他来不了。”
大汉道:“他让你来帮我们?”
赵客道:“他没说,是我自愿的。”
大汉脸上浮现狐疑之色,他觉得对方太沉得住气了。
“他为什么来不了?”
赵客笑道:“很简单,我是卖肉的,他是吃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