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另一端等待赵客的并不是马车。

冯一笑惭愧地搓了搓手，道：“这与我的计划有些出入。”

的确有很大出入。

赵客默默地看着，握着刀的手紧了紧。

一头黄牛吃着路边的野草，悠闲地踱着步，见着赵客二人，还哞了一声。

赵客问道：“这是你们阁主的意思？”

冯一笑陷入了沉思，如果他知道另一端等待他们的是只老黄牛，他也不会冒险走一趟天路。

原先的马是一匹好马，拉的也是华贵的车厢。

但都被他丢入了山谷。

窘迫攀上了冯一笑的脸，赵客见着这种反应，也是无言。

“罢了，我明白了。”

冯一笑慌忙地问道：“你明白了什么？”

赵客瞥了一眼冯一笑，道：“有一必有二，你能弄坏一辆马车，就会有第二辆，此行长路漫漫，而你们阁主也是不喜铺张浪费之人。”

冯一笑盯着黄牛，大眼瞪小眼。

“所以阁主就给我安排了一辆牛车。”

赵客幽幽道：“至少你不能让一头牛像一只马那样跑。”

“可……可……”

冯一笑脸色变得苍白，竟已说不出来话。

赵客闭上眼，似乎见着了一名眉目含笑的女子在偷偷捂着嘴。

赵客叹了口气，道：“你不是自诩是天下第一的车夫吗？想必也懂驭牛之术吧。”

冯一笑脸涨得通红，只好点了点头。

他转身看着黄牛铜铃般大的双眼。

而黄牛却是白眼一翻，似乎不屑同冯一笑打招呼。

这牛成精了！

冯一笑心里一惊。

他不好意思地对赵客拱拱手，充满歉意道：“赵兄，这次是我不对，但无论如何，我会把你送往目的地。”

赵客点头，回首望着灯火通明的边漠小镇，一步踏上了牛车。

“也罢，时候不早了，赶路吧。”

“好。”

翌日正午，一辆牛车行驶在官道之上。

牛车的速度很慢，因为牛走的很慢。

黄牛悠闲地甩着牛尾。

驭牛的车夫咬了咬牙，他却是不敢对这头黄牛不敬。

他昨晚可是亲眼见过这头牛翻过白眼！

冯一笑无奈地给后面似乎已经睡着的赵客递了一袋酒，道：“前方就是茶亭了，我们可以在里面修整一下，反正也已经走出了万马堂的地界。”

一路上，赵客没有同冯一笑说话，而是一直在闭目养神。

“好。”

赵客的回答很简洁。

前方是茶亭，官道往来之人歇脚的地方。

不是所有茶亭都只供应茶水，有些茶亭还有酒，只不过茶是免费的，酒就要用钱买。

而这茶亭里是有酒的，因为它外面立了酒幡。

不过在这里，也不能奢望有什么美酒。

将牛车停好，冯一笑也顾不得赵客，凌空一跃便到了茶亭内一张空余的桌前。

赵客由衷地拍了拍手，他虽然觉得这人很不靠谱，但确实不愧西北第一快腿的名号，哪怕他已经没了腿。

冯一笑没有腿，却比有腿的人更加灵活。

茶亭四面的树荫下摆着些长板凳，赵客徐徐走到冯一笑身旁坐下。

冯一笑问道：“你要喝点什么？”

赵客道：“只要是酒就行。”

这茶亭里有四种酒，但都是廉价的劣酒，而且大多很烈很涩。

冯一笑点头，叫来伙计，要了两壶酒，顺带点了一些豆干和花生。

“这里的酒，不能要求太多，你我凑合喝吧。”

赵客点头，观察着四周。

冯一笑意味深长地盯着赵客的脸，道：“你这人很怪。”

赵客愣了愣，道：“怎么说？”

冯一笑道：“你的武功想必很高。”

赵客没有说话。

冯一笑只当赵客默认了，继续道：“但你的表现却像没有混迹过江湖的新人。”

赵客皱眉道：“为何？”

冯一笑摇头，用指头从一边的茶碗里沾了点水。

“你看我的手指。”

指头从洁白变得焦黄。

赵客脸色微变，小声道：“茶水里有毒？”

“无色无味的断肠水，喝入口中便会腐蚀体内五脏。”

冯一笑脸色阴沉，继续道：“我就权当你是新人，教你一课。”

赵客虚心道：“我确实是初入江湖。”

冯一笑张望四周，低声道：“你能一坐下就发现不对，说明你是可造之材，但你发现的不对劲是别人故意给你看的。那边衣衫褴褛的乞丐，生的白白净净，手上也没有老茧，隔壁桌的书生扮相的年轻人，却太阳穴高耸，明显是练过外功，至于那边抱着小孩喂奶的妇人，虽然脸上充满喜爱，却连抱小孩的姿势都有问题。”

赵客也发觉了不对劲，道：“你说这些都是故意留下的破绽？”

冯一笑脸上浮现得意之色，道：“其余人你看不出破绽，对吗？”

赵客点头道：“除了这三人，其余人都似模似样。”

冯一笑道：“可终究有破绽。”

赵客问道：“什么破绽？”

冯一笑道：“太完美了。”

赵客一怔，他从未想过是这种破绽。

人是不完美的动物。

走路会被石子绊倒，喝水偶尔会呛到，就连什么都不做也会神游四方。

但如今茶亭内所有人的神情姿态，却都完全契合了当前的形象特征。

仿佛一幕事先布置好的舞台剧。

“你的意思是……那三人的破绽是为了让我们相信，歹人只有三名。”

赵客握着刀的手沁出了冷汗。

江湖险恶，他早已有过预料，但初入江湖的第一课却教会了他还是太天真。

天真到如同一只待宰的羊。

冯一笑沉声道：“布局之人，定然也是江湖中人，声东击西的套路在打斗中常见，但能举一反三，用在埋伏上面，却很不容易。”

赵客道：“的确很不容易。”

冯一笑咧开了嘴，看向赵客，道：“那你可知，为何我能看穿？”

赵客看着冯一笑空荡荡的下半身，醒悟过来。

“莫非，你的双腿便是在这种埋伏下被斩断的。”

“然也。”

冯一笑笑了，笑的很突然，笑的癫狂，笑的很大声，笑的令整个茶亭的人都不自觉看了过来。

他恨恨道：“千面鬼，你莫非以为我还会上第二回当！”

他的话中有着怒火，似要将整座茶亭燃烧。

“对你是老招数，但这不是又有一位新朋友。”

阴柔的声音不知从何处响起。

妇人放下了手里的婴儿，婴儿洁白的臂弯被掐出了青紫。

招呼客人的小二，挺起了后背，眼里闪出一道冷光。

书生冷哼一声，将原本看的津津有味的书随手一扔。

茶亭里所有人都撕开了伪装。

“是不是很惊喜，是不是很意外，这里所有人都是杀手，所有人都想至你于死地。”

阴柔的男声如同贯耳魔音，渗透进了在场所有人的耳朵。

赵客不自觉握紧了刀。

冯一笑瞪大了眼珠，面容几乎扭曲在了一起。

赵客第一次见这乐天的汉子这般痛苦。

冯一笑的声音也从未有过的沙哑。

“一年前，你要了我一双腿，这次你还想要些什么？”

“你还有什么？”

冯一笑惨笑一声，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我的命！”

冯一笑继续道：“那么这一次，他出价多少？”

他，哪个他？

赵客皱眉，与冯一笑交流的千面鬼背后，似乎还有一双手在操控这一切。

“五万两，取你人头。”

千面鬼的声音虚无缥缈，根本分不清真身在何处。

冯一笑抿着嘴，声嘶力竭道：“我的腿，他曾出价三万，你作为我最好的朋友，将其送了出去，这一次，我的命你也打算献出去？”

“朋友？”

千面鬼讥诮一笑，继续道：“我只认识你那双腿，你现在没有腿，我们算什么朋友。”

这句话令冯一笑的脸更加苍白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