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锦心一早到医院的时候,杨锦欢已经醒来了。她进到病房时,就见姐姐裹着披肩站在窗前。
“你来了!”杨锦欢听见声音转身过来,脸上带着恬淡的笑,看上去精神好了很多,没有了昨天的癫狂模样。
“嗯,感觉好点没?”杨锦心一边将带来的早餐放到小几上,一边问她。
杨锦欢点点头,慢慢走过来,坐上床沿,想了想又道:“我想回家去。”
杨锦心柳眉微皱,“冬来说,你要在医院多住几天,姐姐,花不了多少钱的。”
“不是钱的问题。”杨锦欢摇头,露出一抹苦笑,“人一生病,就老想着回家,再说,我的身体没有大问题。”
杨锦心看着她露出甜美的笑,软软地肯求:“我们就多住一天好不好,我好放心些。”
杨锦欢只无奈的笑,没再坚持,看着杨锦心将粥盛出来,又去摆小菜,心里竟是说不出的苦涩,那种无力抗拒的感觉又席卷而来,眼神又开始惊慌起来。
“冬来呢?他怎么没陪你来?”声音也变得急促起来。
杨锦心看姐姐又是这幅担惊受怕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回答:“他还有事,说了要晚点来,我们不等他了,姐姐,先吃饭吧!”
杨锦欢却紧紧攥着垂在胸前的披肩流苏,急促地喘着气,身体微微颤抖着,脸上变得惨白,好半天才抬头看向她,眼里也是一片惊惧。
“锦心,我……我不想去玫瑰园了……”
“真的吗?”杨锦心一直担忧地看着姐姐,听到她说这句话,转瞬笑出声来,“这太好了,姐姐,你回来,我养你!”
杨锦欢被她的兴奋感染,也荡起浅淡的笑意,又想到什么,笑意突然就僵在了嘴角。
“那你念书怎么办?”
杨锦心满不在乎地摇摇头,“这个你不用担心,我中学马上就毕业了,到时我可以去当个小学教员,等过两年存够了钱,再去上大学。”
说完,她上前挨着杨锦欢坐下,靠着她的肩膀,声音欢快地说:“我能挣钱养姐姐了,真好!”
杨锦欢听了这话,眼泪就那么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
霍冬来一直都没有出现,杨锦心隐隐觉得奇怪,但是杨锦欢执意要出院,她又忙着拿药收拾东西,就顾不上想他了。
姐妹俩担心母亲知道杨锦欢生病的事情,商量了一下,还是决定让杨锦欢去丽景公寓休养。杨锦心这才知道,姐姐在一周前辞掉了李妈,难怪她会在地板上躺一夜。
安顿好姐姐,杨锦心又马上赶去学校请假,好在她平时成绩极好,加上再有一期就毕业,老师倒没多说什么。
一路往百锦路去,走到弄堂口,就见两辆小汽车挨着停在路边,杨锦心只皱了皱眉,没做多想,顺着院墙进了自家所在的院子。
刚进了大门,同院的赵大娘就一脸好奇地迎上来,“二姑娘,你可回来了,你们家来了好多大人物哩,我看见还有个黄头发的外国人,啧啧,你们家什么时候交这大运了……”
杨锦心心里顿了一下,来不及听她唠叨完,匆忙往院里去,一口气冲上了楼,就听见一个有些熟悉的尖细声音说着话。
“杨太太,不是我说,这是多少人家求也求不来的好事呢,你们家这次要跟督军府结了姻亲,以后真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这也是锦心小姐的福气是不是!”
听到自己的名字,杨锦心屏住呼吸,轻轻靠在门边仔细听着。
里面传来了一阵母亲急促的咳嗽声,杨锦心咬着牙,生生忍住没进去,就又听见先前那声音道:“哎哟,看您老这身体,真是辛苦,四少说了,锦心小姐前脚进了门,他后脚就安排你去美国治病,美国你知道么,就是顶有钱顶有钱的国家,老远老远了。”
“麻烦转告四少,他的好意我们心领了,我娘的病我自己会想办法,就不劳他费心了。”
屋子里或站或坐的人都不约而同看过来,就见杨锦心正跨门进来,略微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一片云淡风轻的模样。
刚刚说着话的正是李仲源的太太,一身姜黄旗袍的她,正坐在床边,看到杨锦心进来,略显尴尬地笑了笑。
“锦心小姐回来了,正好,四少托我来保媒的,虽说是纳妾,但是四少对你的心啊,那真是没的说了,你看连洋医生都替你娘请来了。”
杨锦心深吸一口气,才将怒气压下去,语气却变得冷冽起来,“督军府高门大户,我杨锦心高攀不起,这大杂院三教九流的地方,也供不起李太太这样的大神,就不多留了,你请吧!”
李太太听了这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好不气恼,揪着帕子,憋了半天,才扯起冷笑道:“我看在子琪的面上才来好言相劝的,不是我说,就你这幅皮囊,走到哪儿,都得是个玩物身份,还真以为能嫁进霍家么?”
说完,重重冷哼一声,扭着腰肢,招呼一行人往外走。杨锦心死死咬着唇,脸上是近乎透明的白,一双剪水黑瞳水汽盎然,却带着倔强的愤怒,李太太被她这眼神惊艳了,心下只道,这姿色果然是能勾了四少去!
这一行人还没出了门,床上的杨母更是一阵猛烈地咳嗽,杨锦心连忙奔到了床边,熟练地替母亲拍背顺气,轻声劝她:“娘您别急,别听她胡说!”
杨母“噗嗤噗嗤”喘着粗气,拿帕子捂着嘴,惨烈咳嗽一声,“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杨锦心心下剧烈地颤抖起来,止不住的哆嗦,却一把抢过了母亲手里的帕子顺手丢开,又拿自己的绢帕给母亲擦着嘴角,稳稳心神安慰母亲。
“没事,没事,吐出来就好了!”
杨母终于缓过气来,声音嘶哑得不行,“心儿啊,娘怕是不行了……”
“您别胡说,什么不行不行的!”杨锦心略带着哭音,急忙打断她的话。
杨母这次却没说着她的话,反倒哽咽起来,“都是我这身体,这些年拖累你们,让你姐俩连个好日子都没过上,现在……还让你受这种侮辱……”
“娘……”杨锦心只叫了一声,喉咙就被堵住,再说不出话来。
“我……怕真的不行了……”杨母又狠狠喘了两口气,那灰白的脸,憋出了几分颜色,“你找个时间……让冬来过来一趟……把你交给他,娘才放心!”
杨锦心听了这话,一头扎进了母亲怀里,哭得断断续续,瓮声瓮气地道:“娘您别说这些话,我害怕……您要永远陪着我们,您要看着我跟姐姐出嫁……”
杨母也只轻抚着女儿的背,眼泪纵横。
……
西门上的须尽欢,临江而设,可远眺运河沿岸的秀丽风光,是金陵城里数一数二的酒楼,每天都是座无虚席,热闹非凡,临近中午,酒楼里愈加人声鼎沸。
二楼靠窗的雅座上,一身浅灰色西服的霍冬来,百无聊赖地靠坐在椅子上,皱着眉无奈地看着对面的母亲。他和母亲已经在这里,坐了一上午了,现在,连父亲也赶来了,那个要和他相亲的荣小姐还没出现。
“我不等了!”霍冬来将手中摆弄的青瓷茶杯,往桌上一摔,站起身来。
霍然拧着眉,一拍桌子,厉声道:“坐下!”
“爹呀!”霍冬来不耐地看着父亲,“我们都坐了一上午了!”
“是谁让人家昨天等了一晚上的?”霍然一提起这茬就气不打一处来。
霍冬来一阵心虚,只得又郁闷的坐下来,“我那真是有事耽搁了。”
“就不许别人有事?”霍然气定神闲地端起茶杯,呛了儿子一句。
霍夫人看看丈夫儿子的脸色,亲自添了茶递给儿子,“再等等,再等等。”
霍冬来气恼地将茶杯一推,没好气地道:“都喝了一上午了,看见就想吐。”
他已经接近了崩溃的边缘,连往日旖旎的风光,此刻也看出一股死气来。他担心,杨锦心一个人照顾不过来两个病人,他也害怕杨锦欢精神不稳定,让杨锦心担惊受怕,总的来说,就是那个让他牵肠挂肚的杨锦心在脑海里跑来跑去,搅得他心烦意乱。
与此同时,霍家人没注意到的是,就在离他们不远的,那靠窗的另一张雅座上,坐着的两个戴着帽子墨镜的男人,也在座位上坐了一上午。
这会儿,其中一个人,凑到另一个人身边,压低声音道:“小姐,那霍少爷都要走了,我们还不过去啊!”
没错,这两个个子娇小的“男人”就是荣小姐和她那贴身丫鬟了。
荣月的手指轻轻从茶杯上划过,红唇微嘟着,“放心,就算他走了,我也要将他追回来。”
那丫鬟嘻嘻一笑,道:“这么说,小姐这是相中霍少爷了!”
说着又偏头去看那个一脸不耐烦的男子,点头说道:“皮肤还算白净,鼻子挺高,眼睛最好看,个子也挺高,嗯,算的上英俊……哎哟!”
她回头看向一家小姐,满腹委屈,“小姐,我在帮你相姑爷呢!”
“要你多管闲事,我的男人,别人不许多看!”荣月轻哼一声道,“你也不行!”
丫鬟还揉着头,也哼一声,“不看就不看,霍少爷比秦四少差多了!”
荣月呵呵一笑,漫不经心端起茶杯轻抿一口,慢悠悠道:“你懂什么,像秦慕阳那种男人,好看是好看,却是天生的王者,你只能去仰望他,却不能掌握,我要的是能被我抓在手心的男人,他……”说着,那纤纤食指,遥遥指向霍冬来。
“就是我要的男人!”
谁也没发现,荣月那在墨镜掩盖下的美目,发出的志在必得的熊熊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