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沟因石头山而得名,南北两面被两座石头山夹着,中间一条狭长的沟,沟的一头也被阻挡,只有一条道路通往外界,形如一个死胡同。离石头沟五六里的地方有条河,人们叫它清水河,清水河河水清澈透明,是石头沟人钓鱼的好去处。
石头山上全是石头,光溜溜的,大小不同,犹如一个个圆蘑菇。不过,从石头缝中也能长出一些草木来,最起码还有点绿色,看上去不是很荒凉的样子。两山之间的沟底有些平地,供村民们耕种,可这点地那能够石头人丰衣足食。平均每人仅有一亩多地,低于全国平均耕地面积。有的村民就向山上发展,在石头与石头的缝隙间,在石头旁的土窝里种点玉米、高梁之类的作物。尽管产量少得可怜,但有点总比没有的强。
石头沟分为沟头、沟中、沟底三个村。在石头沟,有个奇怪的现象,越靠里的也就是胡同最底的村民越富,越往外的倒越穷。原因是,越住里的村民受封闭的压力越大,他们越希望走出去,所以外出打工的人越多,自然就富裕一些。而越靠外的村民,依靠自己优越的地理位置不思进取,只能靠微薄的土地度日,所以反倒贫穷些。
在石头沟,中宝最佩服的人是刘大刚。因为刘大刚骑的摩托车,住的二层洋楼,是石头沟有名的富人。要知道,石头沟是县里出了名的穷地方,荒山秃岭的,只有一条土路通往外界。几乎与世隔绝的石头沟人依靠并不肥活的土地填饱肚子,遇上天灾,有部分家庭就揭不开锅,连温饱都解决不了。因此,在石头沟流行着一句顺口溜:石头沟,穷山沟,山上石头光溜溜,通往外地路难走,农民一年苦到头。
刘大刚是何许人,为何他能住楼房,骑摩托车,比别人生活得潇洒滋润。他一没文化,二没经商头脑,三没偷没抢,却成了石头沟响铛铛的富人。原因是他经常在外打工,靠一身蛮力在工地上挣钱,加之身体硬朗,肯吃苦,几年下来存了几个银子,盖了楼房,还买了辆二手摩托车。尽管这些在外面算不了啥,但对石头沟这个穷地方来说,已经是了不起的事情了。
刘大刚骑的是辆二手摩托车,他认为二手车在农村抗造,而且便宜。每当刘大刚骑着摩托车驶过石头沟时,摩托车巨大的声响如同拖拉机,屁股后面的黑烟足以呛人,村民们依然会投来羡慕的眼光。老人们的眼神充满了稀罕和绝望,年青人们的眼神则充满了渴望与忌妒。当刘大刚的身影远去,不少村民就会围在一起赞不绝口地说:还是这玩艺儿还是跑得快,在咱这穷旮旯能派上大用场。也有的年青人说:有什么了不起的,跑起来噪音跟他妈轰炸机一样。
从石头沟一溜烟的往里走,依次是草房、土房、木栅栏房和砖房。有户人家的草房如同原始人居住过的,有的则象非州难民们的避难所,也有的村民用木块钉成排,以此当墙,倒也能挡风遮雨。再往里走,就能见到正规的砖房和一栋二层小楼,二层小楼是刘大刚家的,它是石头沟唯一的一栋楼房。通常,住砖房和楼房的人比较神气,精神面貌也显得抖擞些,他们多数看不起沟头村的人。
中宝家住沟头村,自然属于较穷的那部分。他们家虽说住的是瓦房,其实也是夯土打下的墙,一共就四间房,中间是堂屋,俗称客厅,两边套着两间卧室,把头一间是厨房。每遇下雨天,屋里总是漏雨,中宝爹就拿个脸盆放在漏雨处,以免雨把地打个弹坑。于是,屋里便响起叮叮当当的雨敲击脸盆的声音,这种声音有时要持续好几天,直到雨停了为止。遇上电闪雷鸣的,中宝老有种头晕眼花的感觉,好像整个房子都要塌了,摇摇晃晃的感觉怪吓人的。每当此时,中宝就越加佩服起刘大刚来,他想,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像刘大刚一样住上楼房,再也不用担惊受怕。而此时,中宝爹就会语重心肠地劝儿子:儿啊!你要加油读书,书读出来了,咱也盖他几间砖房住住。中宝却反驳道:爸!你的目光也太短浅了,咱要住就住楼房,谁还稀罕那砖房。
中宝今年上高二了,成绩全校第一,是石头沟的秀才。要知道,在石头沟这个穷地方,能考上高中的人屈指可数,有的是因为家庭穷上不起学,但主要原因是他们根本就考不上。只要能考上学的,家里人就是不穿裤子也会供他们念书的。
自从中宝考上高中后,中宝爹干活特卖力,可年岁不饶人,他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人瘦了,也黑了,明显比以前苍老了。中宝爹每天在地里劳作,可怎么也摆脱不了贫穷。中宝爹想,干吧!苦吧!累吧!再苦再累也要把孩子供出学来。可他最近老感到头晕眼花,四肢无力,好几次都险些昏倒,他强硬地支撑着,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
中宝离学校有十来里路,需要翻过两座山梁渡过一条河才能到达。学校是镇上唯一的一所高中。中宝每天早早起床步行上学,中午就在学校吃“政治饭”。所谓政治饭,就是学生把米从家里带到学校,再装进自己的饭盒,然后放到统一的一个水泥砌的大蒸笼里。到了中午,负责蒸饭的师傅就会把饭盒摆在学校的水泥乒乓球案子上,然后由学生各自认领。这种饭做起来比较简单,只要把米洗净加些水在里面就可以了。
为了增加饭的口味,有的学生在米里放点肉,有的放块大油,有的加上些红薯,有的加入玉米和芋头之类的杂物,吃起来不至于那么单调。当然,条件好的学生加的东西越丰富些,条件差的就只是白米或红薯了。中宝在饭里一般加些红薯,因为红薯并不值钱,家里多的就是那玩艺儿,村里人经常拿它喂猪,而且加到饭里吃起来很香,相当于下饭菜。学校里有百分之八十的人都吃政治饭,只有极少一部分离家近的学生回家吃。
下午放学,中宝又得步行回家。一天跑上两趟,鞋都磨破了好几双。学校里还有那么二十来个住校生,他们离家太远,晚上必需住在学校,只有周末了才能回家。
中宝对自己的伙食并不讲究,家里就那个条件,想讲究也讲究起不来。但时间久了也会犯馋,总想吃点别的换换胃口。犯馋的时候,中宝就在米里放一块大油,吃起来感觉特别香,特别有滋味。
有一次,中宝偷偷从鸡窝里拾了一个蛋带到学校,他将蛋放在米里便上课去了,中午只等美餐。谁知,那个蛋是母鸡孵过的,马上就要出小鸡了,中宝那知道这些,偷偷拿上蛋就上学去了。到了中午取饭时,摆饭的乒乓球案子旁围了很多人,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什么。
中宝挤进人群一看,原来自己的饭盒里躺着一只毛扎扎的小鸡,两瓣蛋壳还在小鸡身边。有的学生议论道:“这是谁的呀?多残忍!还没出壳就把人家给吃了。”有个学生说:“这也太可笑了,我还是第一次见这事,拿孵化的鸡蛋当下饭菜,新鲜!奇怪!”旁边一个男同学说:“这简直是一项发明,这东西吃了肯定香,不知是什么味道,以后我们也试试,听说广东人就爱吃刚出生的小老鼠。”还有一个学生则说:“这肯定是哪个馋猫偷的蛋,却不知道蛋里还有只小生命。”
这些话象耳光一样扇在了中宝脸上,他感觉脸上火辣辣的。中宝不敢去端自己的饭盒,直到同学们三三两两散尽了,他才迅速端上饭盒,然后藏进衣服里快步走开。
中宝有个弟弟叫中仁,今年上初中。中仁继承了哥哥的优良传统,学习成绩全校名列前茅。中仁老喊肚子吃不饱,家里的饭菜油水少,要么是红薯稀饭,要么是白面疙瘩汤,像他这个长身体的年纪,吃这些吃不饱也是情理之中。
中仁上学的路程是中宝的一半,有时兄弟俩一起出门,能同一截路。中仁可没政治饭吃,他每天中午要回家吃饭,一天往返学校得四趟。他的鞋都磨破了好几双,大脚指头始终是露出来的。学生辛苦呀!别说学习的压力有多大了,光一天这四趟路就够受的。但中仁不觉得苦,他只想把书念完,将来能吃上国家粮,这就是他最大的心愿。
中宝最要好的朋友是同村的成旺,成旺比中宝大两岁,中宝是上半年生,成旺是下半年生。中宝个儿瘦高,眉目清秀,具有亚洲人种的秀气。成旺体态墩实,皮肤黝黑,而且特别有力气,干起农活来绝对是把好手。中宝与成旺初中是同学,初中毕业时,成旺没考上高中,只能放弃学业在家务农。成旺家与中宝家条件相当,都是两个孩子,且都是男孩,住的也是夯土打下的瓦房,不同之处是中宝没妈,成旺没爹。
周末,中宝正在屋里复习,准备参加期中考试。成旺来找中宝,当成旺走到中宝家门口时,就听见中宝爹一口不欢迎的话:“成旺!你怎么又来了,我不是说过,让你最近别来找中宝吗?”
成旺见状说:“叔!我是来找中宝问题的,有几道题不会做。”
中宝爹说:“问什么题?你不是早就不上学了吗?”
成旺说:“不上学就不能问题了吗?我虽然不上学了,但仍然坚持自学,追求上进。有句话不是说了,活到老,学到老,我看你老人家也该学学了。”
中宝爹说:“你小子尽给我耍贫嘴。”
中宝在屋里听见成旺和爹对话,就赶紧跑出来说:“爹!你怎么能对成旺这样说话,人家算是客人。”
中宝爹说:“我还不是为了你好,我害怕他一来会影响你的学习,他不上学了有一身力气干活,你呢!你的身体可不如人家结实。”
中宝说:“学习好坏又不在这一时半会,那是长期积累的结果。”
中宝爹瞪了瞪眼睛,拿起锄头上山垦荒去了。
中宝把成旺让进屋说:“你怎么好久不来了,我昨天还想你呢!”
成旺说:“有你爹在,我还敢来吗?好几次从你家门口路过,我只能伸着脖子往屋里瞅瞅,今天算是硬着头皮闯进来的。”
中宝说:“我爹的话你别往心里去,他就那个倔皮气,他害怕我成绩往下掉,所以不希望别人来打搅我。”
成旺说:“哪能呀!谁让咱俩是哥们呢!再说,你爹也是我的长辈,小辈哪能记长辈的仇。”
中宝说:“我爷爷病重,长年卧床不起,家里的全部重任都落到了我爹身上,他的身体也不好,一年比一年瘦,说真的,有时看到我爹挺可怜的,总有种想落泪的感觉。唉!真想放弃学业在家务农,好为他老人家分担点农活。”
成旺说:“你千万别这么想,咱祖祖辈辈修理地球还不够吗?你有这么好的条件,学习又超好,抓学习才是关键,把学习搞好了,比你用什么方式报答你爹都强。”
中宝说:“是呀!我爹一听说我考了八十分以上就高兴得不得了,八十分以下就拉个脸。他不知道,有时候八十分可能是班里的前几名,有时候可能是班里的倒数几名,他只会用死分数去衡量一个人的学习好坏,却不会用比较法去判断,如今是竞争的年代,只有比别人强了才能有优势。”
成旺听后乐了,他露出两排大白牙说:“你爹和我娘一样没文化,以后你把分数说高点,说成八十分以上,让他老人家高兴些。”停了停,成旺又说:“唉!我已是出窑的砖——定型了,这辈子就是个修地球的命。你不一样,你有前途,将来要是当了官,别忘了咱,别忘了咱俩是打小一块玩大的。”说完,成旺一副沮丧的样子走了。
望着成旺离去的背影,中宝心里一种莫名的难过。这种难过说不出来,但时隐时现,这种感受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愈加强烈。他生活在石头沟这种穷地方,想通过努力摆脱这种困境,但总显得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