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琰波醒来时，已是夜深人静的凌晨。

他睁开眼睛时，目光有着如同大病初愈的呆滞，但已经没有了刚回来时的颓废和悲伤，然后他看见了她，看见了在床边用手支撑着脑袋却已经摇摇欲坠的尹含若。

他看着她——

看着她未施粉黛的容颜上挂满了疲惫，看着她即是在睡梦中也依然无法舒展开来的眉头，他心里忽然感觉到很安心。

刘琰波动了动，小心翼翼地想要起来，但还是惊动了尹含若，这时的她，神经似乎极其敏锐，在被子被掀动的同时就已经睁开了眼睛，尽管醒来时仍然带着睡意朦胧的疲惫，但眼中在刹那间就有了如释负重的喜悦和激动，她看着他，温柔地问道：“你醒了，现在感觉怎么样？”

刘琰波坐起身来，背靠着床头道：“感觉还不错，就是有点口渴。”

“你别动，我去倒。”

尹含若说着就去接了杯白开水，还很细心地朝里面放了些白糖，刘琰波患有低血糖，这是她早就知道的事情。

水很烫，还不适合入口，为了加快散热速度，尹含若用两个杯子来回倒换着这杯糖水，时不时还用嘴吹一吹，如同这世上所有贤惠的妻子一样，体贴入微。

刘琰波静静地看着，笑如阳光。

生病的时候有人照顾、有人陪，这大概就是婚姻最为美好的方面之一吧？

等水温适中的时候，刘琰波伸出已经被绷带缠成粽子似的双手想要去接，却被尹含若果断拒绝道：“说了让你别动。医生说了，你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多休息。”

在尹含若的伺候下喝完整整一杯糖水，刘琰波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而后舔了舔久旱逢甘露的嘴唇，淡笑道：“这是我休息得最好的一次。”

他说的是实话。

可尹含若并不买账，在顺手把杯子放在床头柜后，毫不客气地直击道：“你之前那不是休息，是昏迷。”

刘琰波讪讪一笑，顺话问道：“那我昏迷多久了？”

尹含若看了眼手表，如实回答道：“十个小时。”

闻言，刘琰波左右扭了扭上半身，一边活动着筋骨一边说道：“这么久了啊，难怪我现在觉得浑身上下的骨头都软趴趴的，贼难受。”

相处了这么久，尹含若对刘琰波还是有着一定了解的，贼强势道：“别找这种蹩脚的理由，你给我老实躺着，再好好睡一觉。”

“我睡不着。”刘琰波只能如实道：“而且，你现在的样子看上去比我更需要好好睡一觉。”

“你睡床，我打地铺。”

说完，尹含若就起身给自己打地铺去了，她现在确实需要好好睡上一觉，这两天，她熬得不比刘琰波轻松多少。

刘琰波没有再执意地要把床让出来，现在的他，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固执己见，不会再把他自认为的好强行给予别人。

十个小时——

无论是算昏迷还是算休息，这都已经是一个很长的时间段，足以让一个身心俱疲的人恢复精神。

刘琰波再次老老实实地躺在了床上，但他现在的精神极好，根本没法睡着，他现在很想和尹含若多说说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因为他心里很清楚，她现在想要听的大概都是他自己不想提及的。

“刘琰波，你有多久没回去过了？”尹含若铺着被子，不轻不重地问道。

回去？

回哪里去？

此时此刻，刘琰波当然明白尹含若在问的是什么意思，他略微沉默了一会，轻嘘道：“十四年，从选择逃离的那一刻起，我就再也没敢回去。”

“上次去看心理医生的时候，你说会在今年清明节以后做好接受治疗的心理准备，你是决定在此之前要回去一趟了吗？”尹含若又问道。

刘琰波轻轻“嗯”了一声，他确实就是这么打算的。

尹含若铺好了地铺，却并没有急着躺下，而是起身再次走到床边，坐到床沿上道：“那到时候我跟你一起回去。”

她这话一出口，刘琰波的脸色突变，神色中多是惊恐，态度坚决道：“不行！”

为什么？

尹含若没有问，因为她大概已经猜到其中的原因——

他害怕他自己的情绪会失控，会伤害到身边的人。

尹含若的内心却没有因此而动摇，态度反而更加不容置否道：“刘琰波，你不是一个好儿子，但是我要做一个好儿媳。”

什么样的儿媳才算好？

在父母眼里，不需要你对他们有多孝顺，只要你能陪着他们的儿子相扶相携地过完余生，这应该就是最好的好了。

所谓夫妻——

不本就应该风雨同舟吗？

理是这个理，可刘琰波还是摇了摇头，看着此时目光坚定、神色认真的尹含若，他心里害怕极了，因为在这件事上，他对自己一点信心都没有——

有关于那个大年夜所发生的一切，是现在这个刘琰波心理上唯一的破绽，不能自制。

尹含若当然也懂这一点，事实上，从白彬口中得知了这件事后，在她看来，现在的刘琰波已经做得足够好了，换做任何人在经历了那样的变故以后，未必就能比他做得更好——

可懂归懂，她还是希望他能做得更好，也需要他做得更好。

“刘琰波，你就对你自己这么没有信心吗？”尹含若拉住了刘琰波缠满绷带的手，温情而又不失坚毅地说道：“就算你对你自己没信心，你也应该对我有信心，对我们有信心，因为我们是夫妻啊。”

“我说过，你现在已经不再是一个人。”尹含若继而又道：“所以，如果你想适应现在的生活，想从你过去的阴霾里走出来，你就要学会习惯不再独自一个人去承受你的喜怒哀乐。”

“从前的你，我管不着，但现在的你，无论将要面对的是什么，我都希望你能记住一点，至少——”

“你还有我。”

尹含若说得很深情，她以前也从未对一个男人说过如此深情的话，就连铁石心肠的刘琰波听了都不禁软了下来，他看着她，苦涩道：“我只是怕……”

“你怕你的情绪会失控，你怕失控的你会伤害到我，你怕我面对失控的你也只能无能为力，对吗？”尹含若抢先说道：“那你知道我怕什么吗？”

刘琰波摇了摇头。

尹含若神色中有了一些变化，有心疼，也有自责，还有一抹化不开的哀怨，她轻轻地诉说道：“我怕每次在你失魂落魄地回来时，我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我怕有关于你的喜怒哀乐，我都要从别人口中得知。这些比起无能为力，更让我害怕千百倍，因为无能为力会促使我做到更好，但无从得知却只会让我更加无能为力。”

“刘琰波，我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没用，我也不再是曾经那个做着童话故事里的公主梦的小女生，你不需要特意为我营造一个只有阳光和美好的世界，这也不是现在的我想要的，你明白吗？”

刘琰波点了点头，他确实明白了。

尹含若把他的手握得又紧了一分，充满真挚地恳求道：“所以，在你决定回去的那一天，请一定要带上我，好吗？”

好吗？

刘琰波很想说“不好”，可面对此时此刻如此真挚的尹含若，这个词他却已经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在心里挣扎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最后，刘琰波还是艰难开口道：“好。”

他答应得很无奈，任谁都听得出来。

可刘琰波不知道的是——

有些时候，无可奈何也是一种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