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鸣巨响过后,姬亦鸣突然听到了许多声音。
嘈杂鼎沸的人声,沉闷单调的打胚声,烈火添柴的噼啪炸响声。无数声音聚集在一起,最终却变成了首古越音的歌谣。最开始只是一两个声音在唱,然后不断有或年轻或苍老,男声、女声甚至童声加入进来,汇聚成无数人的大合唱:
“一声烧窑人,一般窑怎烧出两样货,瓷儿这等厚,陶儿这等薄,厚的就是他人呀,薄的就是我……”
“陶有千般艺,瓷有百样型,一瓷一陶一座窑呀,一烧一世人……”
歌声所用语言应该是极古老的越地方言,但不知为何姬亦鸣这个土生土长的汉中人,竟然将这这现代慈溪人都未必能懂的歌谣……听的明明白白。
苍凉,古老。
短短一瞬间,他只觉得自己仿佛穿越过了数千年时光,站在了汉末、三国、东晋、
五代或者盛唐的上林湖畔,看着无数窑工们喊着号子唱着歌将一捆捆木柴,添进上百
座越窑的窑口。熊熊烈火前方,无数张灰黑色质朴脸庞上,带着无可名状的光芒。
然后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从虚空中袭来,将姬亦鸣身形朝着不知名处拉扯而去。
“找到了,留住人!”
闫思光声音突然从耳边响起,随即他就感觉身体周围突然多了数道强横内息,直接将那股虚空中产生的巨力彻底击散。
姬亦鸣耳中的古越语歌谣悄然停下,那股仿佛与数千年来上林湖畔,一百多座古越窑同时建立精神上链接的感觉也随之消散。
这感觉是如此奇妙,以至于整整十几秒时间里,姬亦鸣还在神游物外。
直到闫思光声音再度响起。
他才真正“醒”了过来。
“伪大一统”阵外,赢行天、李琦、莫乍白三人合力才将姬亦鸣从阵法中心拉出来,而此刻整个阵法范围内十二点赤红色光芒已亮成一片,空气中都仿佛有灼热火焰在燃烧一般,将整片夜空照得雪亮。
闫思光身体周围同样亮着层红芒,只不过他急冲冲地跃出阵法范围外时,手上还在不停地操作着平板电脑:“位置确定了,距离这儿两点五公里左右。坐标是‘869
117°7′07″,30°14′38″’,两点五公里左右的话……哈,果然不在上林湖周围
区域,在上岙湖的中心位置!”
赢行天拍了拍手:“出发。”
一行人迅速登上丰田埃尔法,在闫思光指引下朝古上岙胡位置疾驰而去。
姬亦鸣刚想问剩下阵法怎么办,就看到两辆考斯特上那十个后勤组成员已下来开始拆除阵基和各个金属件。半空中那犹如火焰燃烧般的赤红色粒子,随着他们动作迅速消失。不到几分钟除了地面上痕迹,和空气中剩余的热量之外,这处慈溪郊外野地已彻底恢复了宁静。
“潜水衣,护目镜,水下灯。”
丰田埃尔法上,闫思光将一件件装备拿出来分给众人:“根据阵法间互相感应,我只能测算出主窑的精确位置,没法确定究竟在水底多少米。不要错过任何细小痕迹,
沉入水底的古越窑应该会占据一方独立空间,很可能会是水下溶洞之类地方。”
轮到姬亦鸣时他还特意拿了两个氧气瓶:“你内息太弱,带多一个安全点。这种窑洞类型的遗迹虽然不像古墓、皇陵那样容易出危险,不过毕竟涉及到那么多上古阵法,尽量还是跟在我们后面,别逞强。”
姬亦鸣刚觉得有些感动,就听他后面直接补充了句:“你身上那来自黄帝的上古嫡传血脉,用处可不止刚刚感应阵法那一种而已……要是早死就怪可惜了的。”
“姜芷幽会在水底的古窑内吗?”姬亦鸣黑着脸没去与这科学怪人计较,边学众人样子换上潜水服,边忍不住问道。
“八九不离十,而且以她实力应该不会遇到什么危险。到现在还没消息,可能是大小姐老习惯又犯了,非要想找那个……”
他后面话还没说完,车已在两点五公里外的上岙湖畔停住。赢行天打开车门率先跃下,转头轻喝了声:“废话少说,下水罢。”
后面几人鱼贯而出,等姬亦鸣带上护目镜把两个氧气瓶背在身后,学其他人那般戴上面罩时,除司机外所有人都已经直接一个鱼跃入水。
夜色清冷的上岙湖面上飘起数道涟漪,微弱月光照射下只有借着埃尔法车前大灯,
才能勉强看清楚一些景色。至于湖面底下更是黑漆漆一片,根本不知道其中究竟隐藏
着什么样的危险。
姬亦鸣咬了咬牙,打开护目镜上附带的小灯,也随即直接跃入水中。
……
……
水底世界,寂静无声。
护目镜上附带小灯照明效果有限。好在姬亦鸣现在也是修炼出内息的武者,目力比普通人至少强上一大截。此刻一边对抗着水流努力朝下潜泳,一边也能隐约看清楚前方几人身形——那几位真正的修行者高手,在水底也仿若游鱼般灵活迅捷。短短十几秒钟内,已潜到十多米深处开始在湖底四处探索寻找主窑遗迹入口。
他深吸口氧气吐出一连串的水泡,双手终于探到湖底地面,也学着众人四下里毫无目的地摸索起来。
与最出名的上林湖一样,上岙湖底下布满了各式各样的碎瓷碎陶片,正是周围百多个越窑在一千多年烧制过程中产生的残次品,砸碎之后被窑工们沉入湖底。
这些碎片捞出去,每一片都有着大约五至二十元的市场价,慈溪市内有几家古董铺子就专门出售这些碎瓷碎陶——虽然存量巨大,但毕竟最少都是宋代以前古物,还是有不少民间藏家对它们颇有兴趣。
这点儿价值对于“潜龙渊”来说约等于零,对存款告急的姬亦鸣倒是笔横财,可惜以此刻情形他也根本想不到这上面去。
摸索、翻开厚厚的碎瓷层、踩一踩底下浮土淤泥。
连姬亦鸣一共八人,同时在湖底做着程序相同的机械工作,八道不算明亮的灯光偶尔能吸引来一些湖鱼、虾蟹甚至水蛇,却都没有兴趣攻击他们。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正当姬亦鸣心中开始生出犹豫,担心是不是自信心爆棚的闫思光算错了位置时,不远处马虎马贲两兄弟突然站起身挥挥手,将护目镜上灯光连续熄灭打开数次。
找到了!
所有人瞬间兴奋起来,迅速从各处朝那边游过去。
这次是距离最近的姬亦鸣第一个赶到。借助昏暗灯光,他很快在两兄弟指引下看到被扒开无数碎陶瓷片的湖底地面上,躺着一扇严丝合缝的双开石门。
这石门大约宽两米、高三米左右,整个人平平地“嵌”在湖底淤泥之内。随着剩余几人赶到一起将浮泥清理干净,纂刻在上面的各种纹饰、汉字终于逐渐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最顶上的普通的云纹。线条简洁柔美,极流畅地勾勒出云层的飘逸感,只一眼望去就令人有飘然欲仙之感。
中间没有传统门环,只一左一右雕刻着两颗兽头。身为汉大历史系学生,姬亦鸣自然一眼认出此乃龙生九子中的“螭吻”,又名“鸱尾”——口润嗓粗而好吞,在古建筑上一般用于殿脊两端,寓意防火消灾。
像这般出现在门环处虽然第一次见,但也并非不可理解:烧窑多火,古代窑厂往往都自备水龙,雕这“螭吻”兽希望远离火患合情合理。
兽头下方几十公分处,则雕刻着两行篆额“九秋风露”“千峰翠色”。
这两句话姬亦鸣有印象,应该是从唐代某位诗人描写越窑瓷器的诗句中摘取出来,只不过眼下没办法百度,一时也想不起作者名和全诗而已。
再底下还有行字,看上去比前者痕迹略浅也更古旧,显然不是一个年代所刻:
建元元年官制,奉旨重建。
潜龙渊诸人虽然修行者,但对华夏历史显然都有着颇深造诣。
建元这个著名年号,更不可能认错。
围在石门旁边的闫思光打开防水平板电脑,用触控笔在上面写道:“汉武帝刘彻第一个年号,看来主窑历史比记载的还要早三百多年。”
其余几人一起点头,唯有姬亦鸣微微皱眉,脑中浮现起慈溪县志被姜芷幽刻下划痕的那一条:咸康元年至三年,大旱。
中国历史上以“建元”为年号的,并不止汉武帝刘彻一个。
咸康八年晋成帝司马衍让位给弟弟琅琊王司马岳,后者即位后的年号——也是建元。结合之前推断,他至少有八九成把握眼前这“建元元年官制,奉旨重建”,所指就是后来的晋康帝、曾经的琅琊王司马岳。
而所谓“重建”,正是因为这座主窑曾在咸康元年被毁掉过!
心中有了猜测,姬亦鸣却未去纠正几人的错误判断。他隐隐有种感觉,晋成帝和晋康帝之间皇位更替的秘辛,或许与上林湖区域大一统阵法破碎、一百二十多座越窑、包括主窑被毁、重建,都有着极大关系。
那边闫思光收起平板电脑,赢行天做了个手势示意众人让开后,轻轻将双手放在了两颗“螭吻”兽头处。
随着他双手发力,上岙湖底瞬间涌起股狂暴汹涌的水流,卷起无数泥沙瓷片,竟硬生生地凝出道高速转动的漩涡来!
一秒,两秒,三秒。
满目混杂的泥沙碎石中,仍能清楚看见赢行天原本与普通人无异的手臂,瞬间暴胀至小孩腰身大小。一条条青黑粗壮的血管大筋在其上盘根错节,看上去犹如外星异兽般可怖,偏又充满股难以形容的力量美感。
这就是武道宗师的真正实力吗?
伴随着沉闷的“吱呀”声,这座平平嵌在上岙湖底的石门,就这么被赢行天以超越人类极限之巨力,硬生生地一寸寸打开!
泥沙漩涡转速越来越急,一个宽约八十公分的入口,终于出现在了众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