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接连下了好几天的春雨，整个南城都充盈着一股潮湿之气，无论是地里田间，还是平时热闹的集市，都极少有人出来走动。

然而就算是这样的天气，早上的时候却依然有一个人推开家门冒着阴雨往镇外走去。

落缤镇西北郊外的一处小山坡上，远远地就可以看到有一个穿着素白单衣模样清秀的年轻人，默然不语地跪在两座坟墓面前。

雨越下越大，年轻人此时已经是全身湿透，雨水顺着脸颊流到下巴，再滴入地下。

可是他依旧是一动不动，任凭雨水拍打也没有任何想走的意思。

他的名字叫做韩离墨，今年刚行过及冠礼，至于他面前的两座土坟，正是他九泉之下的爹娘。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动了一下，抬起头看着乌云流动的天空，有些冰凉的春雨簌簌地往下掉落，无情地拍打着他的脸，他嘴唇微动，却没有说出半句话。

过一会儿之后，他两手撑地，艰难地站起身，慢慢地站稳，然后拍了拍因为长跪而变得麻木的双腿。

爹，娘，墨儿先走了，下次再来看望你们。

韩离墨对着爹娘的坟墓鞠了个大躬，良久才直起身离开了。

韩离墨家住南城的落缤镇，出身普通的农户家庭，家境贫寒。

时间大概是八年前，年纪不过十二岁的少年郎韩离墨经历了他一生当中最为痛苦的事，爹娘上山采草药不慎跌入山崖，双双离开了人世。

这突如其来的噩耗令年仅十二岁的少年郎方寸大乱，院子中央的少年郎韩离墨跪在两具村民费尽力气才运回来的遗体面前，哭到哑了嗓子。

少年郎爹娘的丧事是附近也同样是穷困潦倒的父老乡亲们看着他孤苦无依才合伙出钱买了两副棺材，请了道士草草地了事了丧事就抬到山上给埋了，就在落缤镇的西北坡，韩离墨脚下的这一片土地。

他爹娘生前最大的愿望便是希望他能够考取功名，光大门楣，光耀这南城落缤镇的十里八乡。

少年郎打小就表现出异于常人的聪明才智和记忆力，所读诗书能够做到一目十行，浏览一遍就能够全文背诵下来。

那时候不仅仅是他的爹娘，连附近的邻居们都赞叹，未来的十年里，他一定能够有一番作为，所以邻居们对待他也是格外地友好，因为韩离墨三个字，有可能会改变落缤镇贫穷落后的局面，促使一方富饶也不一定。

然而少年郎韩离墨的爹娘始终没有看到他参加科举考试，就发生意外双双离开了人世间。

同和四十二年，虽然国都天下实行的仍然是马上定乾坤的治国方略，然而科举文试依然是选拔人才的一种方式。

一次偶然的际遇下，十四岁少年韩离墨遇到了南下考察的巡抚官，由于其惊人的才识，经巡抚官引荐被县里破格录取，得机会参加国都考试。

附近的父老乡亲们纷纷筹钱，送韩离墨进京赶考，那时候的韩离墨也是踌躇满志，还未入世的他心想着为了爹娘为了家乡父老，这一次，定能平步青云。

食君之禄，谋落缤之利，谋天下百姓之利。

三个月后，皇榜贴出，韩离墨榜上无名，满怀期待的家乡父老也是同一时间获得了这一消息，一脸失望，希望种子胎死腹中。

“什么玩意儿，我还以为真的能够高中状元呢，没想到啊，都是我们自己给他封的状元郎！”

“就是，白瞎了我的眼，以前还天天给他送吃的呢，现在想想都觉得亏死了！”

“你们可别说了，最心疼的还是我，临行前那两只老母鸡我都给炖了，唉！”

...

落榜之后，韩离墨回到了南城，邻居们每次见到他除了劈头盖脸的谩骂，就是不停地羞辱，他也不敢回应，毕竟他们也有恩于自己，是自己让他们失望了，但是他相信自己的才学，至于为什么不能高中状元，十四岁的他也想不明白。

自打落榜之后，再也没有人去过他的家。

缺衣少食，无奈之下孤苦无依的少年郎只好到县里找了个富贵人家去做下人，好在主人家宅心仁厚，念他可伶，就收留了他。

少年郎白天干活，夜里挑灯读书。

日子平淡无奇，时间一晃就过了三年。

做了三年的下人，得到了足够多的盘缠，十七岁的韩离墨谢别了主人，第二次北上京都。

最后的结果，如出一辙。

韩离墨再次回到了南城落缤，直到三年后的现在。

离开西北坡之后，韩离墨回了落缤镇，回到家里简单的收拾了一下行囊，这一次他没有再向任何人道别，也没有什么人愿意理他，独自一个人连夜离开了南城落缤。

三个月后，一位衣衫褴褛、背着箱笼的素衣年轻人出现在了京都的城门口。

望着城门上京都两个大字，素衣年轻人咧着许久没水喝而显得干裂如沟壑的唇，笑了。

这位衣衫褴褛的素衣年轻人正是来自国都天下南城落缤镇的韩离墨。进城之后，来到了京都大道，衣服破旧不堪的他显得与这繁荣富强的大都市格格不入，一个人走在官道上，倒真像是个一路行乞的乞丐。

日头高照，素衣年轻人扬起袖子擦了擦两鬓的汗水，饥渴难耐的他走进了一家客栈，想要进去吃点东西填填肚子，顺便解解渴，结果刚进门还没有开口说话就被店小二给赶出了门，“去去去，叫花子，这里没吃的！”

韩离墨先是一愣，然后脸色逐渐变得阴沉，居然被当成乞丐了？他皱着眉头反驳了句：“我不是叫花子，我是来吃饭的！”

依靠在门上的店小二一听就乐了，笑呵呵道：“废话，叫花子不是来吃饭，难道还想当掌柜的不成？瞧你这一身臭的，还不是叫花子，走走走！”

店小二一手捂住口鼻，挥手赶他离开。

韩离墨低头看了看自身的衣着打扮，这三个月来一路奔波，也没有时间沐浴更衣，早已是逢头垢面，衣衫褴褛。

他侧头，抬起手臂，闻了闻腋下，一股浓重的酸臭味，突然表情凝重，连自己的脸上都写着一脸嫌弃四个大字，站在这京都大道上，路过的人都要绕道而行。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颠了颠手中的几十蚊钱，在附近找了个布料坊，买了两件素白单衣，再找了个地方沐浴。

殿试是在三天后，这几天他哪也没去，找了个没人居住的破房子，挑灯夜读了几个晚上。

到了殿试那天，他一如当年的满志踌躇，大步流星地踏进了考场，奋笔疾书，挥毫如雨。

考试过后又无事可做，于是韩离墨找了个书院教学生的活，等待三个月后的考试结果。

又过了三个月，等待放榜那天，院长气冲冲来找他，远远地就吼着嗓子大怒道：“好啊你个韩离墨，你竟然敢骗我！”

书房里看书的韩离墨吓了一大跳，小心翼翼问道：“院长，我韩离墨什么时候骗过你？这三个月以来，我一直都在认真教学，你怎么…”

院长指着韩离墨的脸气骂道：“什么高中状元，你且去看看刚贴的皇榜，根本就没有你韩离墨的名字，你个骗子，赶紧给我走！”

当初收留韩离墨的时候院长也是权衡好了利弊，若是真的出了个状元榜眼探花郎，那他的这一个书院也能跟着沾一沾光，自然也就能吸引更多的书生来这里，但是事情还真不是他所想的那样，韩离墨，这个年轻人榜上无名。

被指着脸骂的年轻人先是一愣，听明白什么原因之后直接怔住了，手里的那一本黄卷书籍滑落在地上。

他嘴唇张开，想要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没有说出来。

他身体在颤抖，似乎听到了心碎的声音，就像是一颗巨石，狠狠地砸在了胸口上。

入世八年有余，三次不第，到底是为何，难道真的是因为自己比不上别人吗？

年轻人很颓然，自言自语道：“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捉弄我！”

院长见到他这幅样子，一时想起了当年的自己，他摇摇头，掏出了二两银子，塞到了韩离墨的手中，说道：“你走吧！”

韩离墨回过神来，蹲下身捡起那卷黄皮书放到桌子上，然后对院长行了个礼并且道了声谢谢院长三个月以来的照顾，然后拿着三个月的月钱离开了书院。

那天韩离墨去看了皇榜，确实没有他的名字。

皇榜旁边站着两位护榜的差爷。

韩离墨看了一会之后斗胆上前问了句，“官差大哥，皇榜上为何没有我的名字？”

官大哥忍不住笑道：“皇榜上还没有我的名字呢！那我问谁去？”

周围的人顿时哄堂大笑，韩离墨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官大哥，草民韩离墨，今年参加了这国都考试！”

官差大哥微微一愣，委婉道：“这国都考试，看的就是实力，你要是有实力还怕榜上无名？”

韩离墨欲说还休，最后还是没有说，转身走了。

另一位没有开过口的官大哥看着韩离墨离去的背影，只说了两个字，“权、钱！”

与韩离墨说过话的那位官大哥赶紧低声提醒道：“兄弟你可别乱多嘴，小心传到上面的耳朵里！”

还未远去的韩离墨突然停住了脚步，皱起了眉头，双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浑身颤抖。

他再回头看了一眼那皇榜，心里特别难受。

三次来到这里，都以落榜而告终，韩离墨最终还是失望了。

京都城门外，韩离墨一步三回头，直到走远了才攥紧了手里的那二两银子，背着箱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京都。

天地之大，怎么没有我韩离墨的偏居一隅。

天地之大，却像迷途的候鸟只能四海为家。

离开京都后，韩离墨没有回到南城，而是一路游历。

两个月后，姑城寒山寺外，一蓑衣渔人撒网捕鱼。

大江边上有一位素衣年轻人，双手形成喇叭状放在嘴边，对着远处江上的捕鱼人高声呼喊道：“哎，船家，船家！”

声音传过水面，荡起清波，蓑衣渔人闻声转身看向岸边，见是一年轻男子在招手，朗声问道：“公子何事啊？”

年轻人招手大声道：“渔家，下雨了，可否行个方便，让我躲一躲雨？”。

渔家朗声回道：“好，你等着，我这就接你！”

午时过后，阴雨初歇，大江上，一名书生独自站在船头，头上的逍遥巾随风飘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