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还是晴日大好,午后便润雨如酥,天变无情,平时官轿络绎不绝的皇门大街也冷清下来,只听得无根之水阵阵瓢泼。
门廊下,月白锦袍的弱冠男子撑着伞,略显局促地低下头:“多谢云姑娘出诊,不如留下用过晚饭后再回去吧,也不知这场雨要到何时才停。”
“公子好意心领了,只是衣容此番出阁并未向阁主禀明,若是回去晚了不便交待。”淡淡的馨香随着柔软的话音飘过,不似寻常女子的庸脂俗粉,而是略带甘苦的清雅药香。
程萧白澄澈的眼眸中掠过一丝失望:“那……那我送你回去。”
“破月阁岂是一般地方,公子还是远离为好。”
云衣容的婉拒十分明显,再坚持下去只怕会招致厌恶,常年混迹于风月中的程萧白自然了解其中道理。
“既然如此,那我便送到城门口好了,最近灾民到处都是,乱的很。”
“……那就有劳程公子了。”
江南暴雨成患,许多灾民涌进了兰陵城内偷盗抢夺,自己一个人走确实很危险,程萧白再不济也是个男人,有他在身边多少安全些,出了城门后一路有破月阁的人手,可再无担忧。
程府到城门的距离并不算远,云衣容越是沉默,平日伶牙俐齿的程萧白就越是手足无措,只能不停地把伞推向身边的人头顶,自己大半身都湿透了。
“公子,秋雨寒气重,你这样很容易感染风寒的。”云衣容小声提醒。
“到时云姑娘再来帮我诊病就是了。”
“哪有这般找病的?”和风细雨的轻笑让程萧白看得近乎痴了,第一次在绣坊中相见他便对这个璞玉般清丽质朴的少女倾心不已。因着交友甚广、不分男女,兰陵城中都传程家小公子是个风流情种,却没有人知道这个别人眼中的浪荡公子几个月前才情窦初开,动了凡心。
“好好的佳人,为什么非要去破月阁呢?”着了魔一般,心里想的话竟然顺口说了出来。
云衣容愣了一下,这问题她从未想过。
“也许……是身不由己吧。”无药可救地迷上了本应与她毫无关联的那道身影,那双清冷眼神。
然而,程萧白误会了这四个字的意思,停下脚步,激动地拉住了云衣容细瘦的胳膊:“我知道他们都不是好人,一定有谁逼你的对不对?姐姐也是被他们给蒙骗了,早晚有一天我要拆了那个什么破阁楼,把你和姐姐都救出来!”
无知,自以为是。云衣容有些烦躁,若是半年前遇到程萧白或许自己会心动,会为他的俊朗与无邪迷恋不已,可现在,她心里只有那个高高在上难以触及的人,见过他的女人恐怕这一生都会沉沦地狱,那份痴狂无人可以替代。
不过……这人,毕竟是红弦最重要的弟弟。
“公子严重了,阁主是衣容的救命恩人,进入破月阁之事完全出于自愿。不像红弦堂主……”
“姐姐?姐姐她怎么了?”听得夏倾鸾的名字,程萧白立刻丢了满心的爱慕,毕竟对他来说,姐姐是唯一的血亲。
云衣容刻意低叹:“红弦堂主不比其他人,有什么危险的任务都要亲自前往,阁主对她又不信任,前几个月还因为息少傅的事情刺了她一剑,差点要了小命,连我们这些下人都看不过去了。”
原本白皙如玉的脸忽地没了血色,生性单纯善良的程萧白哪会想到这些话真假掺半,几个月姐姐音讯极少,这番话又是从自己爱慕的少女口中说出,当信不疑。
程家十多年来的教育养成了他阔达宽厚的性格,即便知道当年萧家株连九族的真相也不愿去报仇,更希望唯一的姐姐也能放下仇恨,远离江湖是非,与自己一起过着太平日子,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对江湖人士,尤其是对束缚着姐姐的破月阁阁主韦墨焰没有半点好感。云衣容的话让他坚信夏倾鸾在破月阁的过的并不好,想要把姐姐留在身边的欲望愈加强烈。
“有些话不该衣容置喙,可是见红弦堂主如此煎熬又于心不忍。”见程萧白有所动摇,云衣容急忙趁热打铁,“其实公子对于红弦堂主来说是最重要的至亲,若是您的请求她一定不会拒绝。离开破月阁,找个好人家安生过日子,对女人来说家才是最终的归宿。哦,对了,听说公子的知己息少傅一表人才,文武双全,兼又是江湖上颇有名望的名门之后,和红弦堂主倒算是天生一对。”
离开破月阁。
没错,只要离开破月阁姐姐就可以摆脱桎梏,那些复杂肮脏的江湖恩怨武林情仇都可以抛诸脑后,有少渊保护,还有什么可怕的?
自己的话,姐姐一定会听!
“云姑娘,谢谢你!”如梦初醒的程萧白忘了羞怯,竟大胆地抱起云衣容转了一圈,将油纸伞塞到细嫩的手中后疯魔一般向回跑去。
惊魂未定的云衣容轻轻拍着胸口,一种难明的感觉涌上心头。
程萧白,他不是坏人,就如同他的名字一样天真纯洁、质朴无暇,仿佛一块毫无瑕疵的羊脂白玉,不容玷污。
曾经的自己又何尝不是?
要怪就怪世事无情,怪他的姐姐偏偏是红弦。
虽然总觉得有些于心不忍,可是要把红弦从韦墨焰身边赶走,也只有利用他了。
纯白永远不会洗净污黑,而黑暗的东西,总是轻易让光明消失殆尽。
云衣容回阁之前早有人上报,韦墨焰慵懒地斜倚在紫檀木椅中,修长的手指撑着额头,一边把玩着桌上的酒杯,一边心不在焉地看着前面弦舞翩然的淡白身影。
“你不是一向反对你弟弟与江湖中人接触么?”
“她又算不得江湖人,不过是个大夫罢了。”一声尖锐颤音,紧绷的细弦利落地收回掌中。
“凭什么相信她?”
“凭什么不相信她?”淡漠的双眸直视,无半分退让,“云家因我而罹难,你总不会怀疑连这都是阴谋吧?”
针锋相对是她改不掉的习惯,而针锋相对的人永远只有一个,韦墨焰也不知道自己该悲叹还是该感到荣幸。
“不过是提醒你注意而已,有时候了解女人的未必是女人。”墨色衣衫随着轻柔的动作带起微风,修长挺拔的身影贴于白衣之后,稳稳握住执着赤情的素手抬高些许:“此招用于近身相搏,‘藏蛟式’的每一招都必须精准无误,否则会给敌人可乘之机。”
凝神状态已被惊扰,如何还能专心练下去?手背上的温度微微有些发烫,夏倾鸾放下手收起赤情,不着痕迹地退开两步远。
“青俊少艾,若他们两个能走到一起也是桩美满姻缘,你别想把她强留在阁中。”
韦墨焰无奈苦笑:“若不是你执拗,我又怎会带她回江南?再说我何时强迫过谁不许离开——除了你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