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落完了,却也不能让老家伙冷了心。想了想,换了种相对温和的语气说道:“不过你担心得也不是完全没道理。这样吧,在家中,你就是我的管家。在外边,你就是咱们左军的长史。待会弄个册子,把孙三十一他们的名姓,都登记到上面。明早之前必须弄好,点卯时我拿着去李总管那边报备!不过你可想清楚了,一旦名字登记造册,再想跟红巾军撇清关系,可就难上加难了。万一哪天被朝廷抓到,这可是抄家灭族的罪名!”
“不撇,不撇!”苏先生重重地跪了下去,一边用力磕头,一边大声补充,“卑职昨天夜里就想清楚了,只要平安活过了这一宿儿,以后就死心塌地个跟着大人。汤里火里,绝不再敢辞!”
难得听他说话诚恳,朱大鹏犹豫了一下,伸手相搀,“我说老苏,你这是何苦呢?!咱们徐州红巾以后能走到哪一步?我自己都看不清楚。你在城里有家有业的”
闻听此言,苏先生立刻红了眼睛,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哽咽着回应,“大人,大人有所不知,凡是红巾军攻占过的地方,朝廷的兵马打回来,肯定会,肯定会屠城的。这半年多来,被他们屠了的城池已经有十好几座、小的即便不跟着您干,其实已经没活路了。如果逃走的话”
苦笑着抹了把泪,他转过头,用手指点了点不远处垃圾场旁茅草屋门口惊慌失措的人群,“用不了多久,就得跟他们一样,活着和死了没啥差别。还不如就此铁心跟了您,说不定能杀出条生路来!”
“他们——!”朱大鹏顺着他的手指去看,只见一个个流民就像行尸走肉般,被周小铁带着人从茅屋中硬拉了出来。既不抱怨,也不反抗。天已经很开始凉了,这些人当中的大多数,却只在腰间围了块早已看不出颜色的布。裸露在风中的皮肤也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周围还飞着成群的苍蝇。大多数情况下,他们都对苍蝇置之不理。即便落在了自己的脑门儿上,也只是缓缓地抬一个胳膊,仿佛不是为了将苍蝇赶走,而是为了证明自己还活着一般。
“他们——!”上辈子活了二十多岁,朱大鹏从来没见到这种情景。哪怕是从电视中的灾难镜头里,看到的面孔都比眼前这些人有生机一百倍。当即感觉眼前一黑,有股热辣辣的东西直冲顶门。留在城里要被屠杀,逃奔他乡就会活活饿死。这都是人啊,一个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啊,在这乱世当中,竟然连野草都不如!
又过了好一阵儿,他的心情才稍稍平静了一点儿,用力将苏先生从地上扯起来,大声说道:“行,那你就跟着我吧!待会儿去跟大伙都说一声,让他们,愿意跟着的也全跟着。只要我不死,就一定带着你们往活路上走!”
“谢都督!”苏先生立刻又跪了下去,冲着朱大鹏,真心实意地磕头。
朱大鹏这次却没有再往起拉他,将头转向大校场中的老弱残兵,心情沉重得像挂了一块铅。大话已经说出去了,但就凭自己一个宅男和麾下这群手无寸铁的流民,真的有可能走出一条活路来么?老天爷,为什么我看不到希望在哪?
“大人是觉得他们不堪用么?”苏先生刚刚当上了左军长史,就急着想表现出自己的能力。听到东主叹气,从地上爬起来,小声发问。
“怎么说呢?!”朱大鹏既不想打击手下人的积极性,又无法散发心中的苦闷。叹了口气,喃喃地回应。
不是自己心胸狭隘,只看着自己认识的人顺眼。苏先生等古代城管虽然都属于歪瓜裂枣,至少平时能吃饱肚子,不至于走起路来都打晃。而其他分拨给左军的士兵,即便是芝麻李和毛贵两位给派来的那三百位“壮士”,按二十一世纪标准,都明显属于营养不良群体。甭说上阵厮杀了,就是日常训练,强度稍微大一些,朱大鹏都怀疑自己会不会将他们给活活累死!
想到这儿,他又轻轻叹了口气,斟酌着补充,“他们现在这般模样,肯定要好好训练一番,才能带上战场。而眼下我对周围的情况一无所知,朝廷的兵马会不会打过来?到底什么时候打过来?也弄不清楚!万一没等把他们训练好了,敌人却已经兵临城下,那样的话,嗨!”
说到此,又是长长地叹气。苏先生见状,也陪着叹了口气,低声道:“这个主公倒不必着急,想那李总管,也不是个不近人情的。明知道左军不堪大用,绝对不会拿咱们当主力使唤。至于练兵,我以前在州衙里当弓手的时候,倒是曾经偷看过朝廷的军队训练,有些速成的法子,不知道主公有没有兴趣听一听?!”
“你懂得练兵?!”朱大鹏闻言,精神立刻一振。赶紧扯了下苏先生的衣袖,连声追问,“赶紧跟我仔细说说,该怎么办才能速成。干得好了,我肯定向李总管给你请功!”
“功劳就算了。属下愿意一辈子跟着大人!”苏先生先小心翼翼地将衣袖从朱大鹏手里扯出来,然后低声回应,“其实不过是精挑细选,然后给足了粮食和铜钱罢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说仔细点儿,大不了咱们再从府里头找几张古画脱手!”白来的钱财,朱大鹏花的时候一点儿也不心疼钱,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想法,低声催促。
“大人首先,要把身强力壮的,全选出来,当作亲兵,享受一等待遇,粮饷加倍!,平素训练也加倍”苏先生整理了下思路,小声补充,“然后把那些稍差一些的,当作战兵,享受二等待遇,粮饷正常发放,训练出操正常。剩下的歪瓜裂枣,则当作辅兵,只管饭,没军饷拿,也不用出操训练。平时负责替亲兵和战兵收拾营房,整理铠甲军械,运送辎重。战时则负责运送伤员,打扫战场,割敌人首级。三个兵种不是一成不变,战兵表现的好,就可以升做亲兵。辅兵里头如果有胆子大,敢杀人的,也可以提拔他们当战兵。”
居然是一种内部竞争淘汰机制,古人的智慧,还真不能小瞧。朱大鹏听得有趣,再看向垃圾堆中那些单薄的身影,目光就多少有了点儿温度。然而转念一想,甭管自己多努力,历史上,徐州红巾军肯定是沙滩上的前浪。忍不住又幽幽叹了口气,低声说道:“你这个办法是好,但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奏效的事情。也不知道,老天爷到底肯不肯多给咱们一点儿准备时间!”
“给,肯定会给!!”苏先生对未来的信心,却比朱大鹏本人要强烈许多。想了想,大声安慰,“只要大人在,老天爷肯定不会亏待咱们徐州军!”
“啊,我怎么不知道我跟老天爷是亲戚?”朱大鹏听他说得肯定,忍不住笑着摇头。
苏先生却收起笑容,满脸正经地强调:“大人您自己想想,前天麻哈麻要对付您,稀里糊涂就被您给宰了。昨天属下乱给您出主意,换了谁,恐怕到李总管那里,都不可能活着回来。而您不但活着回来了,还把兵权切切实实地抓在了手里。这不是大气运是什么?!属下之所以跟了您,就是相信您一定能赢到最后。反正已经没活路了,输了不过是全家一起死,万一要是赢了,至少子孙三代都不用再为前程发愁!”
“你个老家伙!”朱大鹏听他说得如此实在,挥拳便打。手高高地举了起来,却又停在了半空当中。笑了笑,点头回应,“好,那咱们就一起赌个大的。希望将来想起今天,你他妈的不要后悔!”
“主公在上,苏明哲愿意追随主公,九死无悔!”老家伙猛地后退半步,冲着朱大鹏恭恭敬敬施礼。
“主公个屁!现在连一兵一卒都没有呢!赶紧给我选地方盖房子去,偷懒的话,仔细你的皮!”见惯了此人神神叨叨的模样,朱大鹏很不习惯他突然变得一本正经,笑着推了他一把,大声命令。
“不过是几排茅草屋子么,有什么难的?!”听出朱大鹏话语里的信任之意,苏先生收起架势,笑着补充,“又不是盖王府,只要有木头,泥巴和稻草,几天就能盖起一大片来!”
“别吹牛!现在可是军中!”见到老家伙如此自信,朱大鹏又笑了笑,低声打趣。
“属下可以立军令状!”老家伙再度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回应。见朱大鹏还是将信将疑,立刻红了脸,大声补充道:“卑职虽然本领低微,可以前也管过好几十号弟兄呢!带人起几排茅草屋子,有啥难的?眼下大人您的地盘上,有半条街,住的全是木匠铁匠,只要把他们拉出来当大工,再从队伍里挑出几百个稍微机灵点儿的弟兄打下手。每个大工带十个小工,按最后盖好的房子数量算钱,完成一排就结一排的帐。你看着,半个月之内,校场周围,肯定到处都是新房子!”
一席话,居然涵盖了工程组织,任务承包和项目进度考核三方面内容,不由得朱大鹏对他再度刮目相看。笑了笑,低声说道,“既然你懂,就尽管放手去干好了。也不用半个月,只要入冬之前,让弟兄们能住进去,我就向李总管给你请功!”
“李总管那边不必,大人您自己将来记得我的功劳就行!”苏先生摇摇头,再度拒绝了朱大鹏的举荐。说着话,转身就往进城方向走。迫不及待地回去招募工匠,开展他的安居大业去了。
“这老家伙,倒也不是光会拍马屁!”望着苏先生雀跃的背影,朱大鹏轻轻点头。再将目光转向堆满垃圾的大校场,又欣慰的发现,一众古代城管们,居然已经将士兵们组织得井井有条,肩扛手端,开始轰轰烈烈的大扫除。
“这帮家伙!”朱大鹏又吃了一惊,喜出望外。旋即想起来一个自己始终没注意到的细节,这个时代的白员和小牢子,人品未必靠得住,但头脑肯定都不会太差。毕竟除了时断时续的科举之外,混进官府当小吏,几乎是民间才俊改变自身命运的唯一途径。因此这条路上挤满了像苏先生,赵君用这样的文化人,也就不足为奇了!
“给我三千城管、复我浩荡中华。剑指天山西、马踏黑海北;贝加尔湖面张弓、库页岛上赏雪”老天爷这是准备借自己的手,将无数愤青的理想付诸了实践么?!猛然想起穿越前网络上一首著名的段子,朱大鹏忍不住摇头大笑。“他妈的,谁说古人不行了!说不定老子真的凭借这群古代城管,做出一番事业来呢!”
不知不觉间,他的眼睛就明亮了起来,过早发驮的脊背,慢慢挺了个笔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