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阳宾馆内,周一粲急得乱了方寸。人是接来了,没想到强伟他们却让村民困在了红沙窝。
对这次谈判,周一粲看得很重。周一粲到河阳两年了,作为全省为数不多的女市长,她在市长这个位子上,是怀有远大抱负的。从参加工作到现在,她一直渴望着能拥有一个平台,充分施展自己的才华还有本领。可惜过去在省直机关,她的生活太过平静,也太过单调,总觉得心里有劲使不出来。现在担任了一市之长,她当然不能容忍自己再平庸下去了,她渴望全身心地投入,也渴望激情四射地干出一番大事业。
只可惜河阳环境太差,弄得她两年里几乎一事无成!
都怪她当初把河阳看得太好了,错误地作出了判断。河阳是一座古城,是全省人口最多、地盘最大的一个市,辖两区四县,将近五百万人口。这在目前的地级市中,全国也能排得上名。而且河阳地处交通要塞,是丝绸之路门户。独特的地理位置加上悠久的历史文化,使得河阳别具了一种光芒,加上农业城市特有的稳定和商品粮基地的独特地位,使得河阳一直成为锻炼和造就干部的一个基地。省委省府连续三届班子,每届都少不了河阳这边上来的。目前省上四大班子中,有五位就曾在河阳干过。周一粲正是基于这些分析,才毅然选择了河阳。谁知真到了河阳才发现,这座古城的魅力早已逝尽,所有的辉煌都成了过去,现实处境是,河阳的工业企业瘫痪了,龙头骨干企业河化集团正面临破产。农业形势也不容乐观,特别是受胡杨河流域水位下降、流域枯竭的影响,干旱缺水危机越来越严重,水荒已威胁到沙县五佛等三县将近二百万人口的生存。这且罢了,反正眼下西北各省情况都差不多,不比人家南方,钱多得没处花,经济早已上了快车道。西北经济尚处在起步阶段,尽管大家都在谈发展,谈飞跃,其实各自的处境只有自己心里清楚。为官一任,能解决吃饭穿衣问题、保住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就算是很争气了;至于发展,就等着国家搞倾斜,搞扶持,但这些,似乎都还离河阳太远。西部大开发虽已提出来好几年了,但在一无资金二无资源的现实窘迫下,又能开发出什么?
这些困境她还能忍受,真正让周一粲闹心的,是河阳的政治环境。来之前她就风闻强伟跟副书记乔国栋之间的不和谐,但省上说马上要调整,周一粲也不敢在这事上多谈什么建议,毕竟,她是才打算上轿的新媳妇,还不能过早地谈论婆家的长短。到了河阳,省上倒是没食言,让河阳的一棵大树——人大主任宋老爷子退到了二线,又把乔国栋挪到了人大,算是将班子结构调整得更为合理了。周一粲正暗自庆幸,省上为她搭了一个好台,强伟跟乔国栋虽有摩擦,但现在一个到了人大,一个在市委,原来那些矛盾自然就弱了,她呢,又是新鲜血液,应该能为他们充当点润滑剂。谁知两年过去了,情势远不是她想的那么回事儿,河阳复杂着呢,比她想的,复杂百倍。一个女人夹在两个男人中间,河阳这出戏,难唱啊。
一想这个,周一粲的心就有些暗,就有些急,如果再打不开局面,她很可能就要荒在河阳,困在河阳,甚至比强伟遭遇的困境还要令人沮丧。
在这种情况下,瑞特公司来西北投资,是个千载难逢的绝好机会,是老天在一片黑暗中赐给她的一道光明。瑞特公司是国际生物制品领域中的佼佼者,也是率先打入中国市场的生物制品业巨头,近年来又在电子信息行业有所拓展。它最早在中国上海,广州等前沿都市进行投资,获得成功经验后,又在深圳、珠海等地进行扩展。眼下它的市场已辐射到大半个中国,惟一的空白,怕就是大西北了。中央西部大开发的战略决策刚一做出,瑞特公司便闻风而动,将触角伸到了无人问津的大西北。一开始,他们将投资目标确定在了邻省,谁知谈了将近一年,双方并未达成协议。听到消息后,河阳这边便全力以赴,经过省市一番努力,瑞特公司终于决定将目标转移到河阳。初步接洽下来,周一粲心中便燃起了一团火,尽管她还不十分清楚瑞特公司到西北投资的战略动机,但一下能引来好几个亿的投资,对她这个落后地区的市长来说,不能不说是一个绝大的诱惑。
如今做市长,什么工作最难抓?经济!什么工作才算是政府的中心工作?还是经济!放眼全省全国,哪儿不是把招商引资当成重头戏来唱?能让瑞特这样的跨国企业落户河阳,单就政治意义来说,就已非同寻常,加上那诱人的投资,国际领先的尖端技术,全新的经营理念,还有超一流的管理等等,对河阳这样传统的农业大市来说,无疑是一次划时代的挑战,它将给河阳带来前所未有的冲击和福音。想着想着,周一粲就陶醉了,仿佛,她脑中勾画的那张蓝图,已经实现……
可气的是,如此紧要关头,红沙窝村的村民竟将秦西岳跟强伟堵在了沙窝里!
两个关键人物不能到场,周一粲不得不取消原定的欢迎大会,将等了半天的部局头脑们打发回去,让他们回单位听命,自己亲自张罗着让欧阳夫妇住好,并特意叮嘱让他们先洗个澡,休息休息,其他议程都被推到了后边。然后,她溜进宾馆小二楼自己占用的那套客房,全神贯注地为将要开始的谈判做准备。
欧阳这次来,是全权代表瑞特公司董事局,就双方一期合作项目进行实质性谈判,谈判内容包括项目征地、劳动力保障、互惠互利政策以及环保措施等十二个大项三十八个小项。谈判提纲事先经过双方工作组的敲定,都已发到了各位代表手中。当然,从欧阳这次来的架势看,他并没有带谈判代表,要说有,也只有麦瑞小姐一人,而麦瑞小姐本身就是对方工作组的组长,前期工作几乎都是她和她的几个助手做的。河阳这边就不同了,为了表示郑重起见,市委市政府成立了专门的项目团,从七个部门抽调了二十一位同志,这还不算,由于河阳方面缺乏跟国际企业谈判与合作的经验,很多事儿都不知怎么开展,省政府还专门抽调了六名专家,帮河阳制定预案,并负责全程的顾问与答疑。
周一粲拿出的第一份材料,就是在省城时一位专家递给她的备忘录,是关于环保方面的。如今投资办厂,环保是第一要素,由于河阳地处胡杨河流域,环保问题更显重要。周一粲正看得专注,接待办的曾主任悄无声息溜进来,低声说:“周市长,秦小姐发脾气呢,吵着要见她父亲。要不要把实情告诉她?”
周一粲抬起头,眼神里流露出对曾主任的不满。作为接待办主任,这次接待任务的主要承担者,曾主任今天的表现令她极为不快,但她努力克制着,没把情绪宣泄出来。
“暂时先不要告诉她,就说秦专家在下面有事,忙完就赶回来。”周一粲对秦思思,也是憋了一肚子不满。欧阳默黔要带夫人一道来,这是原定计划中没有的。来倒也罢了,没想秦西岳的女儿是这样一副坏脾气。机场的一幕就令她非常不悦,按说一个五百万人口的市长亲自去接机,这规格应该不算低了吧,秦思思非但不说一句客套话,反而给她连出几道难题,弄得她很为尴尬。
“麦瑞小姐呢,她啥态度?”见曾主任赤白着脸,站在那儿不走,周一粲又问。
“麦瑞小姐好像知道强书记来不了,她跟我说,要不要把时间改一下,首谈会放在明天?”
“行,就按麦瑞小姐的意思办。不过,你告诉麦瑞小姐,强书记来不了,并不会影响我们的谈判,要她不要有什么顾虑。”
“知道了。”曾主任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出去了。这是一位办事谨小慎微的男人,让他当接待办主任,周一粲看中的是他的事必躬亲和凡事不汇报不予进行的较真劲儿。这样的人办起事来,认真是认真,不过关键时候,又显得笨手笨脚,不会随机应变。
曾主任出去没多久,话可能还没送到麦瑞小姐那里,强伟突然从沙漠里打来电话,说不用等他跟老秦了,欢迎会照常开,工作得抓紧。周一粲说:“这怕不行吧,你不来,这会怎么开?再说,开欢迎会的人我已打发走了。”
“打发走做什么,不就开个欢迎会么,缺了谁也能开。”强伟的话有点冲,大约是那边的矛盾还没化解掉,他仍处在气头上。一听这口气,周一粲就知道那边的矛盾一定棘手,刚想多问几句,了解一下情况,强伟又说:“你跟人大和政协通个气,让他们出面,今天把欢迎会开了,晚上给人家接风,谈判的事,晚上我回来再议。”
强伟这样说,等于是告诉周一粲,这会必须得开。周一粲心想,开就开吧,反正只是个欢迎会,属于礼节性的一次会议,并不牵扯到实质内容。便抓起电话打给曾主任,让他先回来,别跟麦瑞小姐说了。曾主任不明白发生了啥变故,在电话里小声说:“话我已跟麦瑞小姐说了,麦瑞小姐正准备跟欧阳先生汇报哩,怎么办?”
“怎么办,还用我教你么?让麦瑞小姐别说了,会马上就开!”
曾主任吭了片刻,有点难受地应了一声,急着去跟麦瑞通知了。周一粲这才将电话打给人大主任乔国栋,没想她刚说了一句,乔国栋那边就发起了脾气:“这个时候通知我开会,提前做什么去了?”周一粲怔住了,没想到乔国栋会发这样的火。转念一想,一定是乔国栋的老毛病又犯了,怪她跟强伟没把他当回事,事情紧住了,才拉他这个人大主任支差。乔国栋是有名的牢骚桶子,老是觉得市委和政府把事情都做完了,总也挨不到人大的份。周一粲对此虽有想法,但乔国栋是老领导,又是老河阳,周一粲还不能对他有所不敬。有时候敬人也是一门艺术,这是两年来周一粲在错综复杂的河阳政治环境下悟到的。
乔国栋还在电话那边发着脾气,周一粲心里,却有点坚持不住,眼下这节骨眼,她没时间听谁冲她牢骚满腹,说个没完,况且乔国栋也没理由冲她发这种火。这是在干事,不是在抢功。就算抢功,也轮不到乔国栋来抢!她镇定了一下,稍稍加重了点语气,问:“乔主任,你到底能不能来?”
乔国栋那边似乎犹豫了一会,然后道:“不必了,周市长,我对招商引资一窍不通,去了怕弄巧成拙。再说,我的胃炎又犯了,还要去医院打吊针呢,估计时间也赶不上。”
周一粲拿着电话,僵了那么一会儿,然后轻轻合上了。
这个电话打得令她很不舒服,不舒服极了。她脑子里闪出乔国栋那张满是折皱的脸来,这张脸在她眼前静止了几秒钟,然后,让她一闭眼给闭没了。
她这才抓起电话,又打给政协主席,还好,对方倒是痛快,答应马上到会,有什么安排,尽管讲。
欢迎会开得很短暂,比原来设想的要少许多激情,周一粲准备好的热情洋溢的讲话也没派上用场,一切都让红沙窝村的村民给搅和了。不过就这简简单单的欢迎仪式,还是让欧阳默黔感到惊讶,他似乎不大习惯这种场面,也搞不懂安排这么一个仪式做啥?晚宴的气氛倒是热烈,大约在酒桌上接待客人是河阳的强项,所以谁都能尽兴发挥。欧阳默黔受其感染,也变得渐渐豪爽起来,他本来是不饮白酒的,盛情难缺,周一粲力邀之下,他还是举起了酒杯。秦思思倒是爽快,她说她喜欢这种壮烈的场面,只可惜,在香港那边遇不到。一句话讲得,周一粲对她竟有了好感。中间欧阳默黔跟周一粲说:“想不到你们会这么隆重,这样一比,我这边就显得太简单太随意了。”周一粲赶忙说:“欧阳先生千万别这么想,你在国外多大的场面没见过,我们是穷地儿,啥都穷。”
直到晚上九点,强伟才将村民们的工作做通,等赶回河阳,晚宴已经结束,秦西岳急着要见女儿,强伟硬是拉他吃了顿简单的晚餐,然后陪同去贵宾楼。中间周一粲悄声提醒:“强书记,你要不要换套衣服?”
“换衣服做什么?”强伟不解地问。
“人家……”周一粲刚要说下去,一看强伟脸色不大对劲,噎住了。不过她心里嘀咕,人家是中国区代表,来投资的,你穿这么老土,让人家咋看?
几个人来到贵宾楼,刚敲开门,秦西岳就让女儿给抱住了:“老爸,想死你了。”思思这孩子,典型的恋爸一族,当年因为舍不得老爸,还差点放弃去香港发展的机会呢,若不是秦西岳主意坚决,怕是她就成了“海龟”,自然,也就没了跟欧阳的这门婚姻。
一见到女儿,秦西岳眼里的热泪就止不住涌了出来,也不管强伟他们在场,方便不方便流泪,他就给流了。他揽着女儿的双肩,激动了好一阵,然后轻轻推开思思,声音颤抖着说:“让爸看看,快让爸看看,我的思思是不是变漂亮了?”
秦思思略含羞涩地笑了笑,就忙着去洗手间拿梳子,因为秦西岳的头发又乱又糟,沙漠里风吹的。在家时,思思最关心老爸的头发,她说男人只有头发梳精神了,人才有味道。
这时间欧阳默黔才微笑着走过来,略带矜持地跟老丈人打招呼。出乎强伟跟周一粲意料,秦西岳对他这个身份显贵的女婿,却没表现出什么热情,甚至,略略带点儿冷漠。只是淡淡地说了声:“路上辛苦了吧?”然后就坐沙发上,盯住女儿的一件衣服望。强伟赶忙跟欧阳打招呼,借以冲淡屋子里那层突然而至的怪怪的冷味儿。欧阳默黔倒是没在乎岳父的态度,热情地跟强伟寒暄起来。
周一粲敏感地捕捉了这一对翁婿不为人察的这丝儿冷淡,佯装什么也不曾察觉地说:“思思这孩子,真是懂事儿,秦老好有福气,养下这么一个乖女儿。”
秦西岳没理睬周一粲,他似乎对周一粲更有成见,餐厅吃饭到现在,他一直绷着个脸,没跟周一粲说一句话。特别是周一粲当着他的面,跟强伟述说乔国栋的不是时,他的脸黑得就越发难看。
秦思思拿着梳子出来,见欧阳默黔跟强伟聊得正好,不好插话,索性拉了秦西岳,到里间去说话。
河阳宾馆虽不是五星级酒店,但欧阳夫妇住的这套房,却比五星级酒店的总统套房还要豪华。里面的陈设还有装饰完全是参照北京国际饭店的标准弄的,加上又别具意味地融进了西北大漠戈壁的苍茫雄浑,一下就让这屋子的豪华具有了远天远地的悲壮感。总之,能在这套房里住一宿,在河阳来说,就是最最尊贵的待遇。
可惜的是,对住在这套房里的一对人来说,他们似乎并没感受出这点。
当晚无话,第二天,谈判正式开始,起先谈得很顺利,一切都在周一粲的把握中。两天后,就在周一粲兴致勃勃打算将早已拟好的意向性协议递交到欧阳默黔手里时,书记强伟冷不丁说出一通话,一下就把谈判的局给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