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北的风格外凛冽,每一次前进都像是被刀锋割过一般疼痛。
广袤无垠的草原上,沉沉欲坠的斜阳有一丝分外壮阔的苍凉之美,配合着变得刚毅起来的田畴的面庞,勾勒出一幅边塞英豪的图景。
不远处就将到达丘力居所在的大帐,田畴的心中愈发沉重。他不知道这一步迈出去后,会是生,亦或是死。
“来者何人?!”一声厉喝远远传来,听着有些不伦不类的语调,田畴知道,这应该就是丘力居手下的斥候前哨了。
“某大汉幽州刺史府长史田畴田子泰,奉刺史刘虞之命,特来拜会丘力居大人!”
不多时,那人回话:“传!”
田畴略略松了一口气,他还真怕那个丘力居不分青红皂白,直接让人上来砍他,那可就真的要不死不休了,还好,眼下还是有机会的。
丘力居所在的帐篷占地很大,里头生着火,一个留着大胡子的壮硕男人正用阴鸷的目光看着他,想来就是丘力居了。
“见过大人。”田畴不卑不亢地行礼,脸上没有丝毫的紧张与局促,配合着多年养气生出的一股气势,格外有卖相。
“大胆!见了大人为何不跪!”周围有人开始出言训斥。
田畴心中冷笑,多少年过去了,还是喜欢玩这一套,当下不慌不忙:“吾乃上国使臣,不跪下国大人。”
“混账!”旁人大怒,拔刀上前,一刀砍了下去,田畴身后的几人早就吓得脸色都白了,竟然全都站住了,忘记上前格挡。
刀恰好停顿在了田畴的脖颈前几公分处,丘力居忽然起身大笑:“有几分胆色,不错不错。还不将刀给我撤了?!”
“是!”
田畴赌的就是他不敢真的跟汉朝撕破脸,所以不闪不避,尽管面色古井无波,后背却早已经湿透,想着在鬼门关已经走上了一遭,心中略定,但依旧不动声色。
丘力居请他入座,换上了上好的宴席后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开口责问:“本大人诚心要与你们交好,为何半途刺杀派去的使节?”
“大人错怪了。”田畴放下手中酒盏,蹙眉道:“实是有人欲离间刺史与大人之间的感情啊。”
丘力居是个聪明人,一听就知道,眼前的这个汉人的意思是说,刺杀他们使节的人不是刘虞派去的,当即冷笑道:“中原人诡诈,如同狡狐,你虽如此说道,让本大人又如何相信?”
“我听人说,草原人一向崇拜狼,以其为图腾,可有此事?”田畴不答,转而反问。
“不错。”丘力居骄傲地用右手按住左胸,神色有些恭敬:“长生天护佑,我乌桓人正是群狼,百折不挠!”
“既如此,狼群岂有害怕狡狐的?”
“这……”丘力居一时语塞,直接愣住了。
“大人部族若真是群狼,又何惧再遣一次来使?此番刺史决意撤去沿路驻兵,以示诚意。”田畴的任务当然不是来羞辱对方,而是要达成合作意向的,当然要在适当的时候释放善意。
果然,这一回,丘力居并未太过明显地拒绝:“虽如此,本大人心下依旧不安呐。”
“实不相瞒,前番刺杀大人使者的,乃是公孙瓒部下。”田畴决意再添一把火,既然刘虞难以下定决心,自己就帮他下,借助乌桓的力量顺带除去这个 有狼子野心的心腹大患:“此人破坏刺史大计,形同谋反,待渔阳事了,定然要秋后算账,届时尚需借助大人之力。”
丘力居的眼睛顿时就瞪圆了:“此话当真?”
“如有隐瞒,天打雷劈!”
“好!”丘力居畅快大笑:“公孙瓒啊公孙瓒,不料你这匹夫也有今天!田先生是吧,勿复再言,待吃完这一席后,本大人准备个一两天,定然派人前去刺史府请罪说和。”
“如此甚好。”田畴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
等折返回幽州时,孙奕一伙人早已经干的热火朝天了。
那晚破坏了对方的偷袭之后,收拢乡勇,点了点人数,发现居然没有折损一人,其骚扰敌后的作战目标也完成得相当顺利,让孙奕和赵云极为满意。趁着这个势头,居然一鼓作气给了后来的叛军迎头痛击,从正面战场堂堂正正地赢了一次。如今,正在演武场兴奋地喝酒庆祝呢。
看着听说了整件事情经过后目瞪口呆的田畴,孙奕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苦了你了,塞外风光不错吧?”
“明昭,你真是……”田畴无奈地摇头:“服了你了,在下从未想过,居然还能如此用兵。”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这算得了什么?”孙奕随口说道:“倒是子泰,你那做法可是相当不厚道啊。”
说起这个,田畴也是一脸愁苦:“以我的眼光看来,那公孙瓒是心腹大患,若不如此,恐怕难以……”
“我不是说这个!”孙奕不客气地打断:“我是指你对乌桓的那帮人的态度上,未免太好了些,而且,公孙瓒再如何不堪,也不过是我本国内部的矛盾,让一个外人插手,未免太过了。”
田畴的脸色沉了下来:“明昭是在指责我?”
本来吃吃喝喝说说笑笑的众人俱是安静了下来,赵云也有些错愕,感觉空气的氛围顿时剑拔弩张起来。
“不错。”孙奕点头承认。
“连你也不能理解么?”田畴的眼神却是黯淡了下来,低声道:“我如何不知这塞外的胡人对我们汉人造成了多大的伤害?我本就是幽州人,自小时候起,便看见无数的家庭妻离子散,就因为那群畜生的掠夺!”
赵云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不错,明昭,这一点我绝对可以作证。”
“但是,你告诉我,不这么做,不联合他们,又怎么制得住他们?”田畴的双目变得赤红,有些激动地低声吼着:“国家危难,根本没有余钱支撑这样浩大的战争。武帝时不可谓不强大吧?那又如何?透支了文景以来的国库,结果呢?霍去病逐匈奴于漠北,但如今,他们又复卷土重来!明昭,你说,要怎么做!”
看着有些歇斯底里的田畴,孙奕先是叹了一口气,然后笑了起来,看得田畴眉头一皱,正准备出言,却听他说道:“子泰,我何时说过你的做法错误了?”
“那你……”田畴有些摸不着北。
“你先告诉我,你觉得对胡人,该当如何?”
“自然是同化之要胜过武力征服。”田畴回答得斩钉截铁。
“不错。”孙奕出乎意料地同意了他的看法,不过,马上就补充道:“但是,若你没有展现出令他畏惧的强大,又要如何同化之?”
田畴不服气道:“使其读圣人书,务农事,必不至于如今之惨状!”
“子泰,你是厚道的君子,不晓得小人们的心眼啊!”孙奕不禁想到了后世的那几个华夏邻国,获得的优渥待遇不可谓不多了,也明事理,但最终呢?一个个都成了喂不饱的白眼狼!怪谁?自然是因为自己还没有令他们仰望的实力。
君不见,某帝国在东亚与南亚养的几条狗,个个听话乖巧?原因自然是先被帝国打怕了,这才服服帖帖。刚柔并济,威恩并施,才是王道。一味怀柔,又怎么能够行得通呢?
但田畴没见过后世的景象,自然难以被说服,孙奕不得不耐心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读了圣贤书如何?务农事又如何?吃不饱饭,对你失去敬畏的时候,一样会回到狼的状态!张举张纯不读圣贤书否?”
田畴的心头被猛地一击,感觉自己数十年来的观念似乎都在崩塌,不禁有些失魂落魄:“那就只有一战了么?”
“不。”孙奕再次狡黠一笑:“中原文化何其博大精深,若要让你服服帖帖的,不如,就先让他们领会领会,中原文化的厚重!”
“中原文化的……厚重?”
“不错。”孙奕越说越兴奋:“唯有知道我等的厚重,他方才不敢太过放肆。”
“此言何解?”
“在我华夏西南更西南,有一国名天竺。”孙奕决定借助佛家手段来叙述这件事:“此国有大智慧者,号为佛陀。为宣传其道,手下有八大金刚,皆凶恶之辈,与其所宣扬之真善美大相径庭,子泰可知是何缘故?”
“明昭教我。”
“佛家既有慈悲心肠,又须雷霆手段为辅,如此方可宣讲大道啊。金刚怒目,菩萨低眉,乃是一体。”孙奕忽然明白为何禅师都那么能忽悠了:“我中原文化亦是如此。读圣贤书自无不可,然不知厚重,如何静心求学?”
田畴恍然大悟:“厚重莫非是指兵家手段?”
“孺子可教。”
赵云忽然笑了起来:“明昭,想不到你还存着这等心思啊。不错,那帮狼崽子,不先打服了他们,又如何乖乖坐下来听你讲道理?”
“正是这个道理。”还是云哥有悟性啊,一点就透。
而田畴的心里则是浮现了一个微妙的念头:“或许,这个人才是自己的明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