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夜
“多美的夜色啊。”陆白的女朋友黄韵倚着浦东滨江大道的栏杆,她染红了的头发在风中飞扬着。又是一个圣诞夜。
我们总共有七八个人,虽然说好了平摊,但这回陆白带着女朋友,坚持要自己请客。我们漫无目的地游荡在陆家嘴,尽情地吃喝玩乐,只有我的心情比较沉重,几乎没说什么话。
陆白今年28岁,除了有一套自己的房子以外,各方面的条件一般,但他的女朋友却非常漂亮,是个难得的美人。他们是网上认识的,也该算是网恋的一大成果,一开始的时候可以说是打得火热,但后来黄韵就对陆白不太满意了,可能是嫌陆白的相貌一般吧,看来网恋最终还是要回到现实的。陆白常向我诉苦,说女朋友对他越来越冷淡,上个月居然提出要分手,他很痛苦,甚至到处求教让女孩子回心转意的秘诀。
在滨江大道边,我看着对岸的外滩灯火,还有身后的东方明珠,20世纪最后的一个圣诞夜,一路走来都是花花世界,我的心情却依然抑郁。陆白忽然搂着女朋友大声地向我们说:“我和黄韵决定结婚了,明年的春节请大家吃我们的喜酒。”
这让我们吃了一惊,原来以为他们两个马上要分手的,没想到现在居然要结婚,太突然了。我仔细地看着他的眼神,却什么都没看出来。他满脸笑容,却有些僵硬,他一定是太高兴了,没错,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任何人遇到这种幸运的事都会这样的。
我看了看时间,快12点了,把这个时间让给他们的两人世界吧,于是我向陆白道别了,其他人也纷纷识趣地走了,只留下他们两个在黄浦江堤边卿卿我我。
我望了望四周,还有许多一对一对地在寒风中依偎着。我竖着领子,沿着黄浦江走了几十步,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声。那又高又尖的声音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划过平安夜的空气,我脆弱的心脏仿佛有瞬间被它撕裂的感觉。我捂住胸口,自己的心简直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这时我听到许多人奔跑的声音,而女人尖厉骇人的叫声还在继续。我回过头去,看到发出尖叫的正是陆白的女朋友黄韵。我愣了一下,随即冲了过去,挤开人群,看到人们都在往黄浦江里张望。我也往江里看了看,黑漆漆的江面卷起一阵寒风,一个人影在江水里扑腾挣扎着,升上一些微弱的热气,然后渐渐地消失在冰凉刺骨的滚滚波涛中。
“陆白!”黄韵继续向黄浦江里叫喊着,“他跳到黄浦江里去了,快——快救救他——”她突然抓住了我的衣服,“救救他,快。”
我也麻木了,我若是会游泳,说不定真的会跳下黄浦江救人的,但我不会水,一点都不会,跳下去等于自杀。周围的人也在频频地摇头,一片叹息声,就是没有一个人敢下水。
这时,一个穿着黑色制服的警察也过来了,警察看了看黄浦江,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说自己也不会游泳,然后对着对讲机说了几句话。很快,一艘小艇驶到了江面上,他们好像不是来救人的,而是来打捞的。我回过头去,不敢再向江中张望,浑身发着抖,抱着自己的肩膀。黄韵的呼救声也停息了下来,她不再说话,一动不动地站立在江风中,像一尊美丽的雕塑。
一个小时以后,陆白终于被打捞上来了,惨不忍睹,我无法描述在冰冷的江水中浸泡过的他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他被装进了一个黑色的大塑料袋,拉上拉链,像一具塑料棺材,送上了一辆运尸车。
一个警察在询问着黄韵。她断断续续地回答:“忽然,他忽然变得神情凝重起来——像是看到了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警察催促着她。
“不知道,他的眼神很奇怪,看着我后面,接着又是我左面,嗯……又移到了右面,飘忽不定,时远时近。我看了看四周,什么东西都没有,最后,最后他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了,眼神似乎也消失了,转身翻过栏杆,就跳进了黄浦江里……”她不能再说了。
我不明白她说的话,警察也不明白,我看了看四周,除了人以外什么都没有。
那究竟是什么?
圣诞
我约了这个女孩——黄韵,我知道这是不合时宜的,但必须要这样做,以解开我心中的团团疑问。在一个风格简洁的咖啡馆里,我独自等了很久,当我认定她不可能来,而起身要走时,她却真的来了。
一身白衣,染成红色的头发也恢复了黑色,在黄昏中远看,她就好像古时候为丈夫守丧的素衣女子。坐在我面前,我才发现她憔悴了许多,没有化妆,素面朝天,却更有了一番风味。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她的语调很平静。
“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
“你们大概都在猜测为什么陆白会自杀吧,我也不知道,他的确没有理由去死,而且他的精神一直也很正常。”
“正因为无缘无故,所以才可怕。”我轻轻抿了一口咖啡,都快凉了,接着说,“而且偏偏是在宣布你们两人准备结婚的日子里,更重要的是在平安夜。”
“你们应该知道,在上个月,我明确地告诉他我们分手了。他很伤心,但这不能改变我的决定。但在几天前,他发给我一个E-mail,告诉我他上个星期专门去了次普陀山,为我的妈妈上香祈求平安。我妈妈上个月被诊断出了恶性肿瘤,就在那天晚上动手术,手术难度非常大,成功率很低,即使成功也很难完全痊愈。他知道我妈妈是非常迷信这个的,她几乎每年夏天都要去普陀山进香。就在我收到这封E-mail的晚上,妈妈的手术成功了,而且一点后遗症都没留下来,主刀的医生也非常惊讶,连称是奇迹。我立刻对陆白改变了看法,被他的诚意深深感动了,所以……”
“以身相许?对不起。”我冒昧地接话了,因为实在没想到还有这种事,陆白真的去过普陀山吗?我不知道。
“可以这么说,我很感激他,其实我也不相信这种东西的,但至少可以知道他是真心的。”
“有些不可思议。”
“我很傻吧,算了,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现在想起来,我做出和他结婚的决定实在太轻率了,仅仅因为一件纯属巧合的事就决定婚姻,我实在难以理解当时的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会突然变得那么迷信。也许我不该说这些话,这是活着的人对死去的人的亵渎,我对不起陆白,其实,我并不爱他,当时只是头脑发热而已,这就是我一时冲动要和他结婚的原因。你会认为我是一个轻率、自私、麻木不仁的女人吗?是啊,未婚夫尸骨未寒就和他生前的同事一起喝咖啡。”她苦笑了一声,“但愿陆白能原谅我。”
我的脸突然红了。我知道她最后几句话的意思:“对不起,你别误会。”接着,我把冬至前夜我所遇到的那件可怕的事情告诉了她。
她平静地听完了我的叙述,淡淡地说:“我认识一个心理医生,他开着一家心理诊所,很不错的,你可以去那里调整自己的心理,你需要这个,知道吗?”她递给我一张那个心理医生的工作名片。
“忘记我吧,再见。”然后她走出了咖啡馆。
她的背影消失在了黄昏的暮色中,我仔细地想着她的最后一句话,“忘记我吧”。什么意思?我又看了看周围,全是一对对的男女。
我独自坐了好一会儿,直到天色全都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