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话不假。
追命正在喝酒。他是一个无酒不欢的人,他的绝技就是千杯不醉。
大热的天气,热得路面上都蒸腾着烟雾,拉车的、赶路的、办货的、骑马的、牵驴的,打从远处来的,全在这热雾中变了形,一截一扭的,像在烈日曝晒下的芽虫。
外面的亮烈刺眼,显得茶寮里分外阴凉,追命在继续喝他的酒。
出了这茶寮,再过二十里地,就是洛阳城。
忽然传来的马蹄疾响,像奔雷一样,轰隆作响,听得出来,马蹄声很乱,很急,不止一个人。
不多时,便看到三名大汉疾驰高头大马而至,他们奔行极急,在道上正向茶寮走来的行人,不管是往城门方向还是背向,生恐被飞骑撞上,唯恐避之不及,受了这池鱼之祸。
追命本想眯着眼睛小憩片刻,这时,也陡然睁开神光湛然的双目,挺起双眉,往外望去,但伏在桌上姿势却是没有改变,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衣着十分普通,看似平常小老百姓的人。
三匹高头大马停在了茶寮之外,那三名大汉面露凶光,看来不是好相与之辈。
不过追命的注意力并没有停留在这三人的身上。他们充其量不过是江湖上的三流高手而已,外表看起来厉害非凡,其实武功并上不得台面。
追命注意到了茶寮外走进来的另外一个人。
这人作青年书生的打扮,穿着一身洁白的袍子,远远看去,真是白衣胜雪,衣白不沾尘,很像深山幽谷中一道清瀑,追命一眼望去,就感觉到这仿佛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人。
这是追命对方邪真的第一印象。
那三名大汉只是落脚在茶寮中喝了几大碗茶,向掌柜的打听着什么消息,却并没有什么收获,不多时,便已经策马离开。
那白衣书生却已行入了店内,找了张最干净的位子,坐下,伙计上来倒茶,他却只要了一杯水,细细的品尝着,仿佛水里有回味无穷。
追命忍不住又望了他一眼。
这人的一举手,一投足,一展眉,一回眸,都有说不出的傲岸和忧愁,就像高山的白雪,遗世而独立,那种不求世间同情、寂天寞地的冷傲和忧愁。
白衣书生手上一个旧旧的灰蓝色的包袱,用一把长形物体挑串着,那长形的物体裹着一层洗得褪了七八成颜色的蓝布,想必是一把剑。
追命多注意了一眼白衣书生,正在想这人是什么来路,却没有任何的收获。
他去洛阳城本是为了办一件地方官员的贪污案,闭着眼睛想了半天,没有什么收获,便准备起身结账。
见店门进来了一个精神矍烁而又瘦骨嶙峋的的白胡子老头,这两个词用来形容一个人,本来是有些不恰当的,但是追命那双阅人无数的眼睛,就是给他传递着这样的信息。
白胡子老头一双炯炯有神的锐目,一进来就把这茶寮扫了一圈。这一刹那,店里每一个人仿佛都给他如冷电的眼神小小震慑了一番。
然后这老头向掌柜问:“有没有看见池公子的队伍来过?”
掌柜的心里打了一个突,嗫嚅道:“什么池公子……”
他是山野乡民,不知道池公子却也说得过去。白胡子老头有那么一瞬间的不满,可当他见到方邪真的时候,那不满的眼神很快就被他掩饰住了。
洛阳城里,有“四大公子”,那是“小公子”池日暮、“多情公子”游玉遮、“老公子”回百应、“女公子”葛铃铃。
这“洛阳四公子”,个个手中门人无数,少则有两三百,多则逾千。
他们不仅仅结交异士奇人,而且跟官府也是素有纠缠。
最重要的是,他们在朝中也有荫蔽,都是既富且贵、极有声名、甚具影响力的人物。所以就算是洛阳城的县官、御史、州寮,也对这四大公子刻意结纳。
这四位公子本身也是文韬武略,在江湖上和朝堂中都是素有名声。
只是他们私下里干的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目前还不为人所知。
六扇门是还没有抓住他们的把柄,但是迟早有一天是要将这些人一网打尽的。
追命这次要办的人,就是洛阳城里的一个御史,这官品级不高,是正八品,按理说是不能掀起什么惊天的浪花来的。
但是这人这次贪污的动静大了一点,一个小小的御史,整整五十万两白银,简直令人无法想象。
在去洛阳之前,六扇门已经掌握了一些线索,并且顺藤摸瓜,发现这位御史居然和“老公子”回百应有些牵扯。
凭手里的线索,虽然说不可能扳倒回百应这等的大人物,却也足以让他头疼一把。
白胡子老头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忽然就听到外面一阵吆喝的声音。
追命干脆也坐下来,不走了,从白胡子老头的话中,他得知了一个算不上重要,但也还有些用的消息——“小公子”池日暮会要在这里歇脚
追命轻轻揉了揉眼睛,不再趴在桌子上,而是端端正正做好了,一副略显惊慌而又有些紧张的样子。
六扇门的人,个个都是演技一流的,要不然也办不了大案子,也成不了名,更不会有现在“御赐四大名捕名头。
过不多久,就见到两个脚夫,赤着上身,肩上还搭着一条被汗水浸湿了的素巾,抬着一顶黑糊糊的小轿子,走向茶寮来。
脚夫经过时,扭头望向店里,只见那白胡子老头一颔首,脚夫便在槐树荫下停轿,抹汗歇息。
这样的三伏天,阳光是万分的毒辣,那两个脚夫抬了这么一顶轿子,奔行长途,居然脸不红气不喘,只是出了一身的汗,猛烈的阳光,灼烧在他们肌肉突出的臂肌上,越发令人感到一种逼人的刚烈之气。
这轿子里的也不知道是一位什么样的人物,这么热的天,却是躲在轿子里,不肯轻易出来让人见到他的真面目。
轿子里的人该和白胡子老头是一伙儿的,他们来这里的目的,只怕是为了等那“小公子”池日暮的出现。
追命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丝不寻常的气息,这里,只怕会有一场厮杀。
江湖由来就是血雨腥风,朝廷永远没有那么多闲心去干涉,这些江湖人士的相互缠斗,于真正的掌权者而言,不过是小孩过家家,只要不影响到它的地位,便听之任之。
六扇门受皇命,兼管江湖恩怨,但也不敢太过干涉,即便是实力强悍,一旦被群起而攻之,那也唯有覆灭一途。
现在的江湖,六扇门是一个人人敬重,不敢轻易招惹的地方,江湖游江湖的生存规则,而六扇门,其实是相当于江湖的惩治机构,专门对付那些有违江湖道义的人。
追命看了一眼方邪真,他还在品尝着杯里的水,眉宇间还是洋溢着一股淡淡的郁色。
追命这样多看了几眼,忽然之间,白衣书生似有所警觉,目光也向他这边看来。
正在此时,一队人马,出现在大路的尽头,哒哒的马蹄声,在大路上扬起漫天的灰尘。
这一队人马,总共十九个人。
八骑在前,八骑在后,三骑居中。
前后八骑,都是一身铁灰的素衣,个个面容清朗,策马而立,形容肃杀。
中间三骑,在左边的是一名武士,悍勇的气概,大有生人勿近般的冷漠,他的眼神,更是藐视一切,除了中间的那人,骑在马上,就像一个战神。右边的那位,却是一身蓝衫,面如冠玉,容光焕发,手中一柄折扇,最鲜明的文士打扮,但却绝对不是表面看起来的这么简单。
这一支队伍,出现在这里,所有人的目光,在掠过大多数人之后,理所当然的停留在了中间那位公子身上。
王孙公子般的年轻人,骑着毫无杂色的乌睢马,绸袍缎靴,佩剑镶翠,身份地位不言而喻。
十九骑奔近茶寮,速度也慢了下来,那武士微皱着眉,看来有些不满,道:“刘爷,咱们就在这里歇息,也太简陋了一点。”
那文士赶忙说话,却不是对那武士所说,而是对着中间的那名公子:“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那公子点头道:“好啊,大热的天,也不赶在一时,只要在城门关闭前入关便行。”
他这样一开口,声音清润如玉,任谁都听得出他是个随和的人。
追命眼神闪烁了下,“小公子”池日暮,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
那文士道:“这儿离洛阳不过只有而是里,天黑之前定然是能到的。”
这时茶居中的人无不直勾勾的看着这一行人,目光尤其集中在那气质高贵的公子身上。
稍微有些见识的人,便已经猜测到了中间这公子的身份。“洛阳四公子”名动天下,不论是不是江湖中人,没有不曾听说过的,大伙儿都想趁这难逢难遇的机会,多看他几眼。
文胆刘是之、武将洪三热,一左一右,拱卫着池日暮,找了一张看似是最干净的桌子,正要坐下来。
洪三热忽瞥见白衣书生那张桌子,似乎还要干净一些,大步走了过去。
洪三热是池日暮手下少有的高手,悍勇无匹,他身形魁梧,一走过去,整个巨影像把白衣书生瘦小的身子吞噬了似的。
“小子,给大爷让开!”
方邪真继续淡漠地喝着杯中的水,似是没注意到他在说话。
洪三热粗眉一皱,怒道:“喂,大爷跟你说话,你耳朵聋了?”
方邪真面容轻松,他淡淡地瞥了洪三热一眼,垂下眼睑,,没有搭理这魁梧的汉子。
追命却发现他眉尖一剔,已扬起了一丝不屑的神情。
就为这,追命对这人更是好奇了。
洪三热没有好气,伸手就要往白衣书生的肩上推去,一面喝道:“你找死!”
他的手掌正要接触到白衣书生右肩的刹那,池日暮忽然道:“洪总管,你要干什么?”虽在斥喝,但声音仍温文好听。
洪三热的手立刻停了下来,顿住,转身拱手道:“公子,这桌子较干净一些,卑职想……”
池日暮伸着脖子,往白衣书生那儿张望一下,他的颈项白皙细柔,就算这引颈遥望的姿态,也优雅十分,只听他道:“不必了,人家先来,当然由他占用,这儿位子多的是,也不算脏,不要骚扰别人。”
洪三热道:“是。”
方邪真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依旧是无动于衷。
茶寮中有那么一时半刻的宁静,显得有些怪异。
忽听那掌柜的道:“这位差官,你不是要找洛阳池公子吗?这位就是──”
掌柜的声音没有继续下去,因为他已然被这一瞬间得变化惊得说不出话来。
刚才还是一班歇脚的人在茗茶纳凉,突然间,这地方变成了血肉屠场。
追命早已预料到会有事情发生。
但他也决没料到发生得那么突然,这一切的导火索,不过是掌柜的那一句无心之语。
“始作俑者”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他发现自己的生命正在一点一点的流失,但是他却无能为力。
掌柜的那么一嚷嚷,池日暮、刘是之、洪三热不约而同,都向那白胡子老头望去。
那老头本来就站在掌柜身旁。
他倏然出刀,他的刀就藏在他袖中,他不像在拔刀,只像在拔出一条银链,一匹白布,没有任何的征兆,便已切断了掌柜的喉咙。
由于他这一刀太快,任谁也来不及挽救,来不及阻止。
祸从口出,这话不假,掌柜的便是一个深刻的教训。
但他到底是一个无辜之人。
追命紧了紧拳头,终究是没有动作。
在江湖上,一条人命算得了什么?
在一旁一直未有所动的方邪真也是皱了皱眉头,放下了手中的水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