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所有人都还记得,这一年,长歌公主出嫁的场景吧。
市井都传闻,长歌公主属意的其实是乔墨将军,却不知为什么,最后还是同意嫁给了匈奴的少主呼衍兰。
听说,最支持和亲的就是嘉熙王爷,期间不知上了多少奏折,沈逸之虽然犹豫,最终,却还是听取了他的意见。
这件事,慕容凝湘是知道的。原来,沈靖的计划竟是想让公主远嫁。生活在陌生的部族与土地,不知会有怎样的悲哀。
正如慕容凝湘所料,九月的时候,匈奴地区就传来了长歌公主沈竹潇逝世的消息。
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沈逸之正在书房中议事,羽岸进来,只是在他的耳边说有秘事禀告,沈逸之便遣散了众大臣出去等候。
等所有人都出去,羽岸才将手中的锦帛递了上去。
“这是什么?”沈逸之将它打开,就看见了沈竹潇清秀的字迹,“竹潇的家书?!这丫头,终于知道写封信回来了。”
“哥哥,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魂归大漠。我早知会有今日之殇,可惜这里离长安太远,不管是我的魂魄还是躯体,都再也回不到长安了。我在这尘世的留恋,唯哥哥一人而已。当日事,我虽心中成灰,却并没有怪哥哥将我嫁入异族,或许是我命该如此,我不怪任何人。今日,已是再无留恋,不要怪妹妹先行一步,世事如尘埃,总有一天会归于虚无。而我,只是解脱了一切的束缚而已。”
沈逸之一字一句看过,忽然觉的头有些昏沉,伸手将帛书铺平,又看了一遍,方知并不是自己看错,他只觉胸中郁结了一口气,隐隐的作痛,只好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却还未见好,眼角渐渐有些湿润,眼泪就顺着脸颊肆意的滴到纸上,吧嗒一声,吓了他一跳。
“皇上,请节哀。”羽岸在一旁有些无措,沈逸之平日里喜怒常常不形于色,这样的感情流露很是少见,看来长歌公主的死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
“朕想自己静一静,你出去吧,告诉外面的大臣,有什么事,明日再议。”自他懂事起,何尝在别人面前流过一滴泪,他是皇上,不能有脆弱的一面,别人觉得他冷血也罢残忍也罢,都比觉得懦弱要强上百倍。
还记得小时候,他贪玩,有一次趁着沈靖不注意,就拉了沈竹潇一起出宫玩耍,毕竟还是孩子,天性如此。
长安的集市真是热闹极了,看得他们眼花缭乱。大栅栏里卖艺的人吹出了明晃晃的火焰,那个杂耍的小姑娘头上顶着好几个青瓷的碗,街上飘起的诱人的香气,到现在,还是让他十分怀念。
他还记得,那天他买过一个花灯送给她,只是带回了宫中,就再也没见过。前几日,他吩咐宫人打扫了沈竹潇的寝宫,在陈年的木箱中将那盏花灯翻了出来。
原来,她竟是珍藏了这么久。
“哥哥对我真好。”这是,那天他买回花灯时沈竹潇说的话。他们只有彼此了,亲人,那么,他将她嫁入千里之外,是不是错了?!
他的妹妹原本可以是幸福的,他知道。可是,他亲手埋葬了她的幸福。她不怪自己,可是,他自己又怎么躲得过内心的谴责。
回忆中,出宫那一日,好像还发生了什么。他们兄妹后来,一起要了碗市井的小吃,却因为没有钱付而差点被店主人卖了出去。后来,他们兄妹跑了出来,躲在了破庙里,在那个庙中,他们遇见了一个小女孩儿,还是她救了他们。看年纪,七八岁的样子,相貌倒是清秀。细细想来,那姑娘的名字似乎也叫凝湘,与那日调查的那个姑娘是一样的名字。只是看她的际遇,定不会是什么武林第一盟主的女儿,应该只是同名罢了。或许,早就不在人世了也未可知。
沈竹潇因为这惊吓,当晚就病倒了,平日里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沈逸之也没有办法。
“咦,这是什么?”庙中的小姑娘应该是乞丐吧,见沈逸之身上的饰物有些好奇。
“这个只是个玉佩,你喜欢便送给你吧。”沈逸之道。
小姑娘点头道了谢,拿着玉佩便离开了。不久,却带了个大夫回来。
有了药有了大夫,沈竹潇的病很快就好了。两日后,两人便回了宫。
宫中早就因为他的离开而引起了轩然大波。
之后,他就很少出宫了,那次回宫后,他大病了一场,病好后似乎换了一个人的样子,也很少和沈竹潇一起嬉戏玩耍了。
若说是什么原因,大概是因为当年病中不小心听到有人要趁着他出宫而谋害他吧。他虽然不信,却知道若是他不强大,终究会脱不开被杀的命运。
这一晃,这么多年就过去了,叔父已经不在身边,妹妹更是香消玉殒,他真的,真的就是孤家寡人了。
外面的天已经慢慢黑下去,沈逸之还是不肯让人进殿点灯,长安殿里,一夜漆黑。
已经是九月了,夜风有些微凉。说不清是夜晚的凉意还是心中的凉意,沈逸之忽然觉得好累。
那些与沈竹潇的回忆像潮水一样漫来,有心酸有难过有无奈,五味陈杂。这是世间的酸甜苦辣,生老病死的悲哀。
天佑二十七年,长歌公主逝世,全国大丧。
不久,匈奴再次发起战争,乔墨再一次统领众将踏上了讨伐匈奴的道路。这一场战役,双方都没有手下留情,沈逸之收到的消息里,很少有捷报传来。这一场拼人数拼杀伐武器的战争,十分激烈,加上这一年冬天气温骤降,大雪不断,乔墨率领部队的损失已经十分惨重,能与匈奴相抗衡已是十分的不易。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第二年的春天,乔墨的军队却大获全胜,追击了匈奴近三百余里,大耗了匈奴的实力与士气。已是最后的一场战役,乔墨有把握可以赢到最后,却没想到,前一晚对方的使者来到了他们的军营,说是想见他。
当他见到这位使者的时候,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想见他。这个人,正是呼衍兰。
“我还以为是谁,你就不怕我把你扣在这军营里,还省了一场杀戮。”乔墨的话冷如冰山。
“我自觉得乔将军还是个君子,定是不会这么做的。”呼衍兰顿了顿,“我今日前来,并不是以匈奴的首领的身份前来的,而是以竹潇的夫君的身份前来的。”
“竹潇...竹潇最近可还好?”乔墨开口有些犹豫。
“你...你还不知道?!”呼衍兰不由皱了皱眉,听说竹潇是国葬,他怎会不知?
“知道什么?...罢了,这个不重要,竹潇已经身为人妇,我没有权利再关心她,而你,你身为匈奴首领,可还记得自己的承诺,说是娶了竹潇便不会入侵我朝一寸土地。”
“我并没有食言,竹潇活着的一天,我绝不会侵占你们的土地。”
“你的意思是...不不不,不可能,她还那么年轻,怎么会,怎么会......”乔墨的脑中一片空白。
“你们的皇帝亲自为她主持的丧礼,全国大丧,怎么不可能?!”呼衍兰的语气中似乎带了些嘲讽,却又像是怜悯。
乔墨忽然记起,出征前的一个月,沈逸之不知是怎么了,留他在宫中住了很久,偶尔也会找他喝喝酒,喝多了,还会说些他所不能理解的话,只是因为是君臣,他并不敢僭越。但是,沈逸之的忧伤情绪还是感染到了他,每每见到沈逸之流露出悲伤的神色,他心中也会忽然难过。
“原来,是这样...”乔墨不由笑笑,满是苦涩。
“我今日本不想前来,只是竹潇自来我处,便日日心中郁郁,我再也没有见她开心的笑过。后来,她便病了,我试过各种方法,却还是回天无力。我知道这是心病,又岂是汤药可以医好的?!我知道,她不爱我,她这一生,只爱你,可是即使是这样,我还是心心念念地等她回心转意。虽然最后没有留住她,可是我并不后悔,起码我可以明白我自己的心。乔墨,你可明白你的心?!”
“你不要再说了!!”
“乔墨,你到底在怕什么!只是怕说爱她么?她明明一直在期待你给的爱,你呢?!你不爱她!”呼衍兰忽然有些激动。
“不,不是这样的,我,我是真的爱她,你说的对,是我,是我没有勇气和她在一起。”乔墨的声音渐渐小下去。
“该说的,我已经说过了,这些,是在竹潇的房间里发现的字画,现在,留给你。以后,我们就是敌人,我不会手下留情,希望你也不会。我就是恨你,目标是杀死你,或者,让你杀了我。明日,战场上见。”呼衍兰扬了扬衣摆,转身出去了。帐篷上的帷帐随着呼衍兰的动作掀开,初春的风又扬了扬,才最终落下。
乔墨站在原地,呆呆的。这风,真是刺骨啊,寒冰地狱,也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