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十三
顺子开始咋都不愿去结账,人家老板见面就问,就催。后来,是素芬让他去结,他才硬着头皮去结了。菊花一共住了八个晚上,一晚上是二百四,顺子死缠活缠的,最后打了六五折,人家算是给了大面子。不过,菊花还签单,吃了八百多块钱的饭,消费了人家房间里摆的小吃、啤酒、矿泉水、巧克力,用了人家的一次性毛巾,还打了人家一面镜子,合下来也近四百块,反正算来算去,最后,人家把面子给到底,总共还是结了两千多。掏钱时,顺子的脸都快气歪了。好在人是出来了,这个无底洞,倒是堵上了,他就十分感念着瞿团长。他又专门去了一趟瞿团长的家。瞿团说,这娃的这根筋,只怕是拧得厉害,还得慢慢来,让他不要着急。他急也没办法,就只好先由着她的性子去了。
就在这时,顺子又接了一宗大活儿,一个地产商,在西京城东,圈了一大片地,要搞一个大型答谢晚会,据说,不仅要把全国一流歌手和港台明星一网打尽,而且还要请美国的摇滚歌星来助阵,舞台当然是要超一流的豪华气派了。从总体策划,到整个晚会的实施,自然与顺子没有关系了,但他分到了一杯羹,并且是一杯过去不曾尝到的美味佳肴。整个晚会基础装台部分,全部由他的团队来完成,时间是半个月。总导演开会那天,顺子在场,那是在西京城最豪华的超五星酒店开的,顺子进过多次五星酒店,那都是从后门蹬三轮给人家拉东西,从正门进来,并且还堂而皇之地坐在会议室里开会,这是第一次。他甚至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和昂扬的斗志,觉得这回,可能是要跟这台晚会一起,出大名了。以后西京城提起这台晚会,台谁装的,是他顺子的班底,那岂不要做西京城装台的垄断生意了?
顺子在倾听总导演的晚会阐述时,甚至激动得浑身都有些颤抖。总导演一口京腔,据说是京城来的“金牌大导”,底下也在疯传,说这人跟中南海的大人物都有关系呢。总剧务在开始介绍他时,一口气说出了他执导的十几个全国著名晚会,顺子虽然一个都没听过,但那渲染、那阵仗,已使他肃然起敬得只差匍匐在地,聆听教诲的份儿了。
总导演满脸的胡子,有些像美国人抓的那个本·拉登,头顶倒是寸草不生,毛发有一种长倒了的感觉。他一边口若悬河,大肆渲染着晚会《金秋田野颂歌》的宏伟构想,一边不停地拿着一个十分精致的木梳,在一毛不拔的脑门顶上,上下左右地来回梳个不停,让人看着老想发笑,但会场里,却严肃得没有人敢笑出声来。因为总导演说,这是在搞一次真正的艺术,他要让西京,甚至全国,乃至世界,永远记住这个晚会。他的口号是:令国人震撼,让世界惊奇。他要求所有工作部门,都要不为名,不为利地为艺术日夜奋战,直到取得最后胜利。顺子激动是激动,但他到底还是不能为艺术,彻底改了算老婆账的毛病,听着听着,思想就跑了毛,他在算这半个月,自己到底能挣多少钱。
这趟活儿,还是寇铁给他介绍的。寇铁在这趟活儿中,也只是负责装台这一部分的剧务,人家总剧务是说京腔的。好像总剧务下面,还有一个剧务主任,寇铁就归那个剧务主任领导。他归寇铁领导。寇铁找他时,说装台部分,一共是三百万,但有二百万,都是租设备用的,这一部分不归他寇铁负责。剩下一百万,就是搭建舞台、安装露天池座、还有环境布置的,反正只给他顺子十万,让他弄三十个人,负责搭台子,搞临时池座,以及环境布置。他死磨硬缠的,最后寇铁又给他加了五千块。不过,却要他按三十万元签合同,寇铁说,这是剧务主任的意思,人家还要打点上边的人呢。顺子开始有些不愿意,觉得让这帮人把自己亏得太狠了,就说无论如何得加到二十万他再签,可寇铁又加了五千,就再也不加了。顺子想,各算各的账,这毕竟是自己此生装台最大的一单生意了。他毛算了一下,要是顺利,十五天下来,给大家分过后,自己可以拿到一万多,如果再让素芬加进来,他们两口子,可以分到一万五十块左右,咋都是合算的。加上这样上档次的晚会,落个名分也是值得的,他就只担心,给人家把台装不好了。
总导演讲完话,顺子还是习惯性地蹭到了人家跟前,想说几句话。他是几十号人的头儿,不出这个面是不行的,他得跟所有管事的人拉熟,拉熟了,有些事就好商量,有时也能少吃好多亏。这是他多年装台的经验。
这个总导演的势,毕竟是太大了,顺子蹭到人家跟前,还是有些慌张:“总、总、总导讲得太好了,到底是京城名导,大导,金牌导,高,实在是高!您老放心,我保证把台子给您搭好,并且准时交台,让您按时合成,绝不拉艺术的后腿。”
总导演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地问:“你,干吗的?”
寇铁上边的那个剧务主任急忙上前介绍说:“这是具体负责装台的。”
寇铁害怕说不清,也急忙凑到跟前说:“这是西京城最好的装台公司,他是头儿,叫刁顺子,刁经理。”
“刁德一的刁吗?”总导演似乎有些兴趣地问。
顺子急忙点头:“是的,刁德一的刁。”
“我看你演个刁小三蛮合适嘛。”总导演一说,大家都哄堂大笑起来。
顺子连忙说:“咱就是个下苦的,哪能演了刁小三,那好歹也是有名有姓的角儿啊。”
“哈哈哈,说得蛮内行的吗。好好装,这次来的可都是顶级大腕,他们对舞台挑剔很大,可不敢有任何纰漏,要是把谁的脚歪了,腰闪了,你可是吃不了得兜着走啦。”总导演说完,看都没再看他一眼,就端直被几个助理,拥戴着离开了会场。
《金秋田野颂歌》的舞台,是在一块巨大的麦田中搭建。麦田旁边有一个村办钢管厂,早都废弃了,只剩下一排空旷的破败厂房,刚好被用来作为晚会的工作场地。顺子把他的队伍全部都拉了来,住在最大的一个厂房里,连灶都是自己开,顺子让素芬和三皮做饭,一场轰轰烈烈的野外装台工程便开始了。
顺子他们的任务,先是修路,得把离麦田有好几百米远的公路,直接连到舞台边,要不然,所有东西都进不来。地还算平整,可要真把路连起来,顺子他们三十个人,挖沟平坎的,就整整干了三天,最后,才勉强让卡车把钢材运到地里来。顺子是西京城的菜农,打小虽然也在地里刨食,可还没干过这么重的活儿,三天下来,累得腰都抬不起来了。先前都还觉得活儿整单的人,就有了怨气。猴子尤其贼,知道这大的世事,装台的价钱,也一定比平常高许多,就一直在打听晚会的总体费用。当得知晚会总造价三千万,光舞台部分就要花三百万时,他就跟大吊说,这里面猫腻太大。顺子被逼得没办法了,才悄悄跟猴子和大吊说了实话,看起来合同是签了三十万,但他们实际只拿到十一万。这事是哑巴吃饺子,只能心里有数,无法说出。顺子安慰说:“咱们就是下苦的,只要有根骨头啃就行了,别管人家吃多少肉,那肉再多,也刨不到咱碗里。何况这回这根骨头,比平常多了不少肉呢。”他们就在一起,把账算了几个来回,不过算来算去,还都是些账,到现在,现金也才只给了一万,是让办伙食的。他找寇铁要了几次,让先给付一部分,说大家都要养家糊口呢。可寇铁去问剧务主任要了几次,都没要到,人家说天底下没有这规矩,都是装完台付账。他也只好不停地给大伙儿解释,让放心,说这个地产老板,钱多得只差点火烧了。
虽然是深秋季节,可塬上,中午的太阳毒得人没处躲,十几天下来,顺子的队伍,就成从烧炭窑里走出来的黑鬼了。好多人的脸和胳膊,都晒脱了皮。舞台总算搭起来了,灯光也吊上铁架子了,电也接通了,总灯光师都到场了。“总灯”也是一口京腔,来时是快天黑的时候,裹了一件黄军大衣,前后也跟了好几个人,顺子始终都没能看清大师的脸面。但执行灯光师,是省秦腔团的丁白大师,顺子一下就知道,这个“总灯”的级别了。后来听说“总灯”是丁白的老师,难怪丁白都来给他打下手了。整个灯光一亮,顺子才看出大师的气派,总共用了一千二百多只灯,灯位也布得跟舞台上完全不同,大师只指挥着对了几下光,整个塬上,就美轮美奂得如同进入仙境了。
素芬顾不得洗菜、捣蒜、准备夜宵,也从屋里跑出来看“西洋景”。三皮毕竟是见过一些阵仗的,就让素芬去看,他说他先擀面。那条断腿狗,一直紧跟着素芬,素芬看人越来越多,怕被看热闹的人踩着了,就把好了抱在怀里,凑到了舞台底下。
顺子这阵儿在舞台上下来回跑着,这十几天,已经把他累得犯了痔疮,只有素芬清楚,顺子是在忍受着怎样一种痛苦的折磨。他走路时,明显把双腿分得很开,猴子就开玩笑说,顺子有了三房,把蛋给挣大了,腿都夹不住了。
顺子没有忘了主动到“总灯”面前报个到。他已听大伙都叫他皮总,其实这个皮总,倒是长得很平易近人,要不是一帮人围着,就他这模样,在这塬上,随便走走,人见了,也就以为是个贩菜的。顺子毕恭毕敬地走到皮总面前,几次想插话,又插不进去,人家一直在商量着什么。顺子看见,在皮总的临时灯光设计台上,也摆着一大钵炒黄豆,皮总不时伸手进去捻一颗,撂进嘴里,咯咯崩崩咬几下,慢慢咽下去,然后又再捻起一粒来。原来丁白晚上对光要吃炒黄豆,是跟他师父学的呀!吃了炒黄豆,肚子就会做气,皮总也不例外,吃着说着,底下的气,也在毫不掩饰地一批一批地无序泄漏着,好像大家也都习以为常了。倒是让顺子对顶级灯光大师少了些神秘感。终于,在皮总喝水的时候,他把话插进去了:“皮总,您看灯还有啥地方装得不到位的,您老尽管吩咐,咱是随叫随到。”皮总好像没太听懂他的话,就看旁边的人,顺子又急忙变成普通话说了一遍,那个剧务主任就不耐烦了:“去去去,该干吗干吗去,怎么谁都来跟皮总汇报,这么大的晚会,这样没有层级管理意识,还不乱套了。没事都不要到总设计台来。”顺子被弄得面红耳赤地离开了设计台,他甚至看见,狗日的猴子,吊在一根灯杆上,正看他的笑话呢。
不把他当人也好,顺子反倒觉得身上责任轻了许多。趁他们在商量事的时候,他轻轻拍了一下素芬的肩膀,说想弄点水,把痔疮那儿洗一下。素芬就跟他去了厂房。
素芬把热水,端到厂房后边的塬坎上,大伙儿每晚就是在这儿冲澡的。顺子的痔疮,一直在渗血,裤头早粘在上面了。素芬帮他一点点用温水往下褪着。顺子虽然痛得不行,可看着素芬对自己的好,这痛也就减轻了许多。素芬要给他洗,但他坚持要自己洗,洗完,抹了些马应龙痔疮膏,就觉得舒服了许多。
深秋的塬上,夜晚,一阵阵凉风袭来,连好了都冷得拼命把身子朝他怀里钻。素芬就自然偎在了他的肩上。
素芬突然喊了一声:“你看。”
顺子问:“看啥?”
“你看那儿,那么宽的一条黑带子,在动呢。”
他们就朝那条黑带子跟前凑了一下,是蚂蚁搬家。天哪,那黑带子从看不见的地方来,又七扭八列地,飘落到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顺子用手电照了照,发现这儿的蚂蚁,比城里的蚂蚁大,野。它们用两个前螯,拼命举起的东西,也比城里蚂蚁举起的更笨,更重,有的竟然托举的是比自己大几倍的黄豆,还有的,竟然连瓢虫都举过头顶,扛着走了。有的面对重物,是扛起来,又跌下去,跌下去,又扛起来,反正死不丢弃。素芬就哀叹说:“何必呢,扛不动要硬扛。”
“看你说的,也许家里还有几张嘴等着呢,不扛能行吗?”顺子说。
他们看了一会儿蚂蚁,又坐到一个土包上,看西京城。没有想到,西京城的夜景,会是这样美。其实,这十几个晚上,他们也都看见了这般景致,可唯有这阵儿,他们才是在真正地欣赏美景。他们在寻找着西京城里自己居住的那个小院儿,素芬说,那是你的,不是我的。顺子说,那是我们的,不是我一个人的。在一刹那间,顺子又想到了菊花,可立即,他命令自己不要想了,一想就头痛。这时,突然有人拿麦克喊了起来,几乎喊得一个塬上的人都能听见:“顺子,顺子,刁顺子,日你妈,你跑到哪里去了,马上要改灯位,你人呢,你人呢……”顺子听见是寇铁的声音,就急忙答应,可人家是拿话筒喊,他是在野地里答应,那边就骂得越发凶了。他一边大声应承,一边朝舞台跟前跑,素芬让他慢些,可他哪里敢怠慢了装台呀,几乎是飞一样,连住从几个塬坎上扑了下去。素芬看见,他的双腿,从最后一个小土坎上飞下去时,几乎站不起来了。可顿了顿,他还是一瘸一瘸的,快步拐到舞台上去了。
十四
晚会如期进行,顺子和他的团队,最后两天两夜,几乎熬了个连轴转。先是对了一夜光,那个叫皮总的大师也放了一夜屁,那屁声真的很大,几乎所有人都能听见,声音奇形怪状,让人忍俊不禁。大吊悄悄说,这是个屁总。天快亮时,人家灯光部门完成了任务,一伙人围着皮总回宾馆休息去了,他们又从舞台上撤下来,接着开始收拾观众席。开头,大伙儿围绕着皮总制造的声音,还有说有笑的,干得生带劲,后来就疲乏得连嘴都懒得张一下了。猴子任你咋说,还是回厂房睡觉去了,大吊就有些不高兴,嫌顺子太惯了他。顺子就说:“猴子确实辛苦,昨晚几乎在半空中吊了一夜,睡就睡一会儿吧。”大吊就越发地没劲了。墩子给顺子建议说,让大家稍眯瞪一会儿,顺子说,这一眯瞪,就都叫不起来了。他让还是先把大场子收拾出来了再休息,免得人家中午检查的来了,咱还没弄出个大模样来。好在地已平整好,这几天也弄轧路机来碾过,他们先将三千把椅子,铺撒开来,这其中有两千五百把是塑料的,还有五百把,是正经沙发椅,说是贵宾席。椅子一一排好后,又给每一把椅子上,放一把塑料手,手里安着电池,是到时候,歌星一上场,大家都要把这只塑料手拿起来跟着晃动节奏的。把这一切摆停当后,就开始给四周安置铁架子立柱,再然后,把楼盘喷绘绑在这些立柱上,一个方方正正的演出场地,就像模像样地围了起来。远远看去,像是空旷的原野上,突然冒出了一个比例缩小的现代城市。
说撑也就又撑了八九个钟头,当把一切都弄出了眉眼,人家来检查的,也基本满意时,大伙儿才在舞台前后躺下了。晚上要彩排,还有干不完的事,所有人,几乎连回厂房的那几步路都走不动了,就原地倒下,等待导演来接台彩排。
顺子觉得自己是有些脱肛,就钻在一扇幕布背后,用手往上托了托,他拭着裤子外面,都是黏糊糊的,是血渗出来了。他想回厂房,让素芬弄热水洗一下,可身子实在挪不动,就干脆那样躺下不动算了。又过了一会儿,有人用脚踢他,好像隐隐约约说是导演来了,顺子睁眼一看,是寇铁在喊叫。他急忙爬起来,后肛门撕裂得他“哎哟”了一声,寇铁问他咋了,他说没咋,就从侧台的梯子上,连滚带爬地上台去了。
原来说今晚彩排,所有明星都会到场,结果,除本省那两个唱歌的外,就是从美国请的三人组合来了,但顺子听说,这不是原来说的那三个人,这三个黑人,只是那个组合的模仿秀,也就是山寨版。剧组为了节省开支,定的是让他们明天到,后天离开,谁知他们前天就到了,说是没来过中国,想旅游呢。再另外,就是从广州请来的一个杂技节目,还有五六十个伴舞演员,是从山西一个舞蹈学院拉来的,说是给中央台春晚伴过舞呢。总导演也没到场,只有几个副导,在各自说着自己的那摊事。
顺子是被一个分管后台的副导演叫来的,那人也操着一口京腔,舌头好像特别短,有些话,在嘴里咕噜来咕噜去的,让顺子咋都听不清楚,但爱说“搞”字。最后还是寇铁翻译了过来,意思是说,后场这一块儿,演员通道得重新搞,现在没搞平,接缝也搞得有问题,明星都是高跟鞋,小心把脚搞崴了。难怪那导演最后还要恶狠狠地补一句:“搞砸了,你负得起这责任吗?”这句狠话,他倒是听清了。顺子就急忙点头哈腰地给人家回话说:“您放心,导演,老师,我们立马重搞,保证搞得让您老满意。”说完“您老”,才发现,人家不过就是个二三十岁的胖墩小伙儿。好在他的普通话,那胖墩也听不懂,就算糊弄过去了。
前台开始走台,报的是大腕的名字,但出场的,都是那几个副导演、助理什么的,主要是走位置,与灯光、舞蹈进行配合。那个总灯光师也没来,来的是丁白和几个助手。顺子和他的团队,就在后台收拾起过场通道来。谁知刚翘起几块地板,那个胖墩子就来凶人了:“哎哎哎,搞什么搞,谁说让你们现在搞了,你不看着前台在搞戏吗?这是在搞艺术懂不?你这后台搞得跟地道战似的,那前边还能搞艺术吗?停下,快停下,等走完台再搞。搞什么搞。”
顺子和大伙儿就停下了。顺子让大家都在舞台边就地休息,自己坐在那里,随时听用。走台倒是很快,但走完台,事情就成堆地来了。不仅后台要返工,而且灯光也有好多地方要重调。这一夜,他们就又这样熬过来了。当天大亮时,才把该搞的事情搞完。
无论如何,都得让大家搞着睡一觉了。这次有两个临时叫来的民工,昨天就闹着要结账,死活都不干了,说这活儿不是人干的,一个说自己有肾炎,熬不得夜,一个说自己血压高,已经在犯恶心了。顺子就拿自己的钱,给人家把账结了,不知底细,要真把谁撂倒在这舞台上,还是个大麻烦。倒是大吊这些跟了他十年的老装台人,皮实,耐用,蔫是都蔫得跟霜打的黄瓜一样,耷拉下了,可该干的活儿,还是在朝前磨着。装台这事,就是这颠三倒四的日子,连着熬几个通宵,是常有的事。不过这回,苦就苦在是野外,白天朝死的晒,半夜朝死的冻,活儿又重,大家的怨气就大一些。大吊甚至说,下辈子给人当“男鸡”,都不装台了。猴子就说,这辈子可惜你那副好家具了。“大吊”的外号,就是猴子起的,原意是说,他做男人的本钱大。猴子说,有一次他在厕所看见,大吊的那个万货,长得顶天立地了,一头顶着“茅草棚”,一头端直撑在粪坑里。从此,这名字就叫出来了。不过顺子叫大吊,还是因为大吊个子大,像一座吊塔,能出力,肯背亏。墩子接话说:“大吊哥当‘男鸡’,打一成语———人尽其才。”“你妈的个×才哟!”大吊累成那样,还照墩子沟子踢了一脚。
顺子屁股难受得不行,又是大白天,不好收拾,素芬也忙得顾不上,他就咬咬牙,忍着躺下了,反正再难受,也就一天一夜的事了。顺子做了个梦,梦见晚会十分成功,总导演、总剧务、总灯光师,还有成群的电视上见过的明星,都拥到那个大酒店,吃庆功宴去了。他是总导演亲自点的名,说是这次成功,与台装得好有极大的关系,他一定要给这些装台的师傅好好敬一杯酒,顺子、大吊、猴子、墩子们,就被寇铁推到明星中间了。几乎所有人,都上来给他们碰杯,杯里是猩红的洋酒,只几杯下肚,他就晕晕乎乎得脸比身子大了。这时,那个头顶没毛的总导演发话了:“刁小三,你们这次舞台搞得好,保证了演出的空前成功,在全国都是一个创举,我决定,给你们加钱。”他就高兴得醒了,醒来时,双手还在鼓掌。他突然一个冷噤,第一反应是,梦都是反的,莫非这钱,有了问题不成。
大伙儿都睡得跟死人一样,他再也睡不住了,就拿起手机,准备给寇铁主任打电话。今天无论如何,得把钱结一部分。可把寇铁的号码调出来,他又不敢往出拨,怕寇铁骂他,说人家这大的世事,还能少了你那几个沫沫钱。但心里一直慌乱得不行,眼睛也跳得厉害,总觉得这帮人有些不靠谱,他就从床上溜下来了。刚才睡觉前,吃了几颗麻黄素,这阵儿,精神好像也好些了,屁股的难受,也似乎有些减轻,他就又一个人上了舞台。他先把前台台板,仔仔细细踩了一遍,然后又把后台演员通道,一块板一块板地踩试着,确实稳当了,才放心地从舞台里面走出来。不管咋,咱得把活儿干得不落人的把柄,顺子想。
快中午时,寇铁来了,让他们都到舞台上去摆花,说是花拉来了。顺子想,摆花用不了那么多人,结果到舞台上一看,他傻眼了,光红海棠就拉了几卡车,要求从舞台口,一直摆到大路上,鲜花夹道,中间还要铺红地毯。顺子只好把所有人都叫来,又忙活开了。
顺子心里一直惦记着劳务费的事,管寇铁喜欢不喜欢,他还是提醒了一下,要他早结比迟结好,寇铁就说他是小炉匠,挣不了大钱的主儿。这话反倒让他心里踏实了许多,反正他是从寇铁手上承包的,人又跑不了,别人靠谱不靠谱,他就不用操那些闲心了。
到下午五点的时候,军乐队也来了,腰鼓队也来了,就把一个平日寂静的土塬,闹腾得整个地皮都晃动。难怪主东前几天,要让他们平整出那么大的停车场来,好家伙,仅一个多小时,临时停车场,就停进了上千辆小轿车,远处,还有车流在相互摁着喇叭朝里涌。
VIP门票,一张印的2800元,普通票印1600元。据说全是老板赠送的,没有对外卖一张。收票前清场时,顺子的队伍就被全部清出来了。顺子还找寇铁说了一下,看能不能让弟兄们晚上站在边上看个热闹,寇铁请示了,说不行。前后台都是警察和戴着钢盔的保安把守,他还试着献了几下殷勤,人家根本不搭理,他是最后一个被人赶出来的。
他们装了十几天台,想着那么些大腕明星来了,没见上一面,总是有些不甘心,就一起凑到舞台外的通道口,等那些人入场时,看上一眼,饱饱眼福。结果,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着,啥也看不见。从人缝里偶尔睃见一个,也是戴着墨镜,竖着大领子,挡住了半个脸的主儿。顺子屁股里又发火燎烧地煎熬得不行,就回去躺下了。他想好好睡一觉,演出完了,拆台还得一晚上呢。
顺子刚睡下,早上做的那个梦,就又开始了,不过这次不是在大酒店,而是在演出现场。演出结束后,观众潮水般的掌声,把明星们全都推到了前台。都在夸奖晚会成功,那个总导演就说,这次成功与这个舞台装置有很大关系,我们应该把装台人,请上来跟明星们一起谢幕。顺子就和大吊、猴子们一起被拥戴上台了。总导演还是那句话,并且是当着全体观众讲的,他要嘉奖这些装台人,他说这些人,才是真正的幕后英雄,成功属于他们。舞台底下的掌声,还有塑料假手的拍打声,混成一片,用“雷鸣般的”、“暴风骤雨般的”这些词形容,也毫不夸张。随着,那个胖胖的副导演,就拿上来一个大红包,由大胡子导演,亲自颁发给了他,他数啊数,都数到二十万了还没数完……他就又一次醒了,他老觉得梦是反的,这梦竟然反复做了两次,绝不是一个好兆头。
果不其然,第二天一早,就验证了这个梦的不祥。
十五
当天晚会办得咋样,顺子没在现场,但从外面听,好像很热闹,那三千只假塑料手,被呱嗒得一片乱响。顺子后来还到塬上,向里看了一下,那群假手,就跟在接受着一架机器的统一指挥一样,节奏十分匀称,摆动十分亢奋地五彩缤纷了一夜。
那天晚上,塬上的风,突然比平常增大了许多,围场子的彩色喷绘,几次被撕开了缺口,要不是保安多,补救快,场子的漂亮围裙,早都让风撕烂完了。顺子屁股坐不得,就趴在一个土塬上,向下瞭望,他咋都想不通,听说这三千人里面,不少都是西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咋就这么乖的,不仅黑更半夜的,被一齐弄到了荒塬上,心甘情愿地接受黄风扑扫,而且还都那样起劲地摇手呐喊助威,你说这人,都有啥神秘的呢?
晚会是在一阵更强劲的黄风中,顷刻散场的,顺子眼看着那阵黄风,从塬的西头卷过来,他就觉得这风可能要惹出麻烦,果不其然,风先是彻底撕碎了场子的所有围裙,然后,咯咯叭叭一阵乱响,一路电就被刮断了。其实节目也是最后一个了,在唱《难忘今宵》,后来就只剩下音乐,而没有人声了。观众几乎是一哄而散的。顺子就朝舞台跟前跑,这是一种本能,好像那个舞台是他的,救场如救火,这阵儿,他顺子需要在现场。
观众撤退得很快,好在整个环境是开放的,人从哪个方向都能逃离,也就没有出现大的混乱踩踏事件。事后,素芬倒是在现场捡到了一箩筐高跟鞋。乱都乱在那一千多辆汽车的撤退了,远远地,顺子看见那条“地龙”,足足盘桓了一个多小时,喇叭也摁了一个多小时,都不让,也就都急忙走不脱身了。
总导演、总剧务、总灯光师那一摊人马,晚会一完,就跟明星们一起撤了。顺子在总导演撤走的那一刻,还是斗胆上前献了一下媚,这是他的习惯,也是一个装台人,对使用舞台者的应有礼仪,他竖起大拇指说:“晚会成了!高,总导实在是高!”总导演似乎已经忘记他是装台的“刁小三”了,看都没看他一眼,就跟总剧务低声咕哝着什么,行色匆匆地离开了。他们身后只传来了屁声,顺子听见,还是走在最后边的总灯光师制造的,是那种毫无顾忌的长号音。
剩下的,除了几个分守各自摊子的剧务,就是顺子的团队了。这么大的舞台,整整得拆一夜。好在风小了许多,拆台倒是很顺利。在拆台过程中,顺子才听墩子讲了晚会的一些事。原来墩子到底还是在第一次起风,把喷绘撕出一个大口子时,跟着一帮塬上的小伙子混了进去,保安拦都没拦住。但据他说,晚会基本是骗人的。说好要来的那些大腕,只来了两三个,其他都是过气了的老明星,嗓子都干巴巴的唱不上去,有的干脆放的录音。连赵本山、刘欢都是假的,是模仿秀,长得都很像,模仿得也不差,可毕竟不是真人哪。墩子说,要不是这票全是赠送的,今晚搞不好,连场子都有人能砸了。说是老板也很生气,中途就让秘书上台问总导演,这是咋回事,结束时,甩了一句恶话就走了:“骗子,狗日的一帮大骗子!”
顺子一听这话就毛了,赶忙找到寇铁,问咋回事。寇铁这阵儿也有些没底了,只是脸色阴沉地不回话。顺子就说:“寇主任,你还在这儿干啥,还不快些回去结账,小心那帮人跑了。”“咋可能呢?有人跟着呢。”寇铁说。顺子急了:“咋不可能,连总老板都觉得受骗了,我们还能占上啥便宜吗。”寇铁说:“这几十卡车铁架子,都是我负责租的,晚上这么乱,让人偷去了,我还不赔到沟底了。”顺子说:“你就快去吧,我三十几号人,还看不住你的铁架子,当紧要钱去是正事。”
寇铁走了,可顺子心里的疙瘩,却越聚越大,半夜时,他还给寇铁打了几次电话,都说不在服务区。他们一直干到大天亮,把一切都收拾完了,顺子还没联系上寇铁。他就安排大吊负责装车,自己蹬着三轮,端直去那家五星宾馆找人了。屁股实在痛得不行,他就把身上罩的那件蓝大褂脱下来,把屁股座子包了又包,最后,屁股是半挨座位半临空地骑到宾馆的。
顺子到宾馆时,已是早上九点多了,他又给寇铁打了电话,已经关机了。他记得,寇铁好像在宾馆也有一间房子,就去前台问,人家说,晚会租的八十多间房,昨晚退了三十多间,剩下的一早全退了。他问早上几点退的,说是五点半,人全送机场了。他在宾馆大堂,孤零零地站了一会儿,实在撑不住了,才慢慢走出去。他的腿,再也驾不上三轮车的屁股座了,他想把三轮车先寄存在附近的一个自行车棚里,坐公交回去找寇铁,可推过去一问,一天寄存费得二十块,他又舍不得这汗巴巴的二十块钱,再说回头还得来取,不划算。他就把车子推到路边的一个道沿旁,借道沿的高度,勉强爬上了三轮。他蹬啊蹬,蹬得直想哭,可哭给谁看呢,他就咬牙忍着,想着,想着那帮人,总该不会昧了他们这几个下苦钱吧?想着想着,就蹬回去了。
顺子在秦腔团的院子里,又给寇铁打了个电话,竟然通了。寇铁过了好久才接,是有气无力的声音。顺子想埋怨他不该关机,可想了想,还是没敢。就问寇主任在哪里。寇铁说在家里。他问他能不能来家一趟,寇铁说,你来吧。顺子从三轮上翻下来一看,那件包屁股座的蓝大褂上,全是血水。他是扶墙摸壁的,慢慢挪到了寇主任的家门口。他就听见寇主任的那个小旦媳妇,正在骂人:“看这帮生娃没屁眼的货,都是些啥东西,还把你给耍了,告他狗日的。”“悄着,悄着。”寇主任好像很不耐烦。顺子轻轻地敲了一下门,是小旦开的。顺子一进门,小旦先开火了:“哎,顺子,你说那帮王八蛋是不是人,把你寇老师竟然耍了,你寇老师是什么人哪,竟然栽在这帮王八蛋的手里了。”“悄着,悄着。”寇铁烦得直摆手。
寇铁是卧在客厅的沙发上,额头上还捂着一条热毛巾。寇铁示意顺子坐下,顺子没敢坐,他知道自己屁股上的情况,害怕坐了起来不好看,就那样站着。寇铁只是叹气,顺子也不好问,也不想问,反正他已打老了主意,不管咋,我是跟你寇主任干的,我只在你这儿结劳务。
还是小旦在屋里激动个不住,一边刷牙,一边还在骂:“狗日的今天非从飞机上栽下来不可,今天栽不下来,总有一天要从天上栽下来,一群王八蛋。”
寇铁终于火了:“你安生一会儿行不?害怕院子里人不知道,得是的?把嘴夹紧。”
小旦也火了,“”地一下,把一个刷牙缸摔在了地上,碎瓷片飞得满屋都是,顺子的脸上跟遭了雨打一样。“你寇铁就是个门背后的霸王,让人家外地人涮了,回来跟我耍脸子,耍你妈的×,一回栽进去几十万,亏你八辈子先人了。”小旦满嘴的牙膏沫,都喷到顺子脖根上了。只听房门“嘭”的一声响,小旦骂人的声音,就关在里屋了。
顺子就那样三吊弯地站着,腿一直在打颤,但他努力在克制。
寇铁终于说话了:“妈的,让这帮人给耍了。”
顺子还是不说话。
寇铁说:“对不起,我也是好心,给你介绍了这趟活儿,结果,结果弄成这样。”
到底弄成了啥样,顺子还想不来结果,但他始终不愿接话,因为他是从你寇铁手上包的活儿,他只能认这个上家。你这个上家在,我的活儿就不能算白干。至于人家骗了你,那是你们之间的事。我下面,还有三十几号下苦的,等着领钱呢。他刚把车子骑到路上,大吊就打来电话说,大家装完车,就等着领钱了。他说少不了大家的,让都先回去休息。没想到,事情已闹成这样了。
顺子想了想说:“寇主任,你一直是咱的恩人,帮咱着哩,反正咱就是个下苦的,我这十几天,说个丑话,不怕你见笑,大肠头子都挣出来了。底下这三十几号人,有一半还是临时找下的,只认钱,不认人,这几天一直都闹着要刀下见菜呢。不过也都是下苦的,靠几个血汗钱过活,都不容易。”反正顺子死都不提外地人的事,他得跟那帮人摘离,他只跟他寇铁有关系。但他也不敢跟寇铁上硬的,因为平常,他还得仰仗着寇铁揽些活儿呢。
寇铁半天没话,他也就那样站着,是一副越发可怜的模样。寇铁就说:“你先回去吧,我再想想办法,反正没多有少,也不会让你们白干的。”
有了这句话,顺子内心的吃紧,就松泛了许多。反正他寇铁又跑不了。他就从房里出来了。
顺子从楼上扶摸下来,素芬电话就来了,问他在哪里,他说他在剧团院子里。素芬问他,家里的大门,是不是换锁了?顺子说,半个月前,他俩一起出的门,还没回过家呢。素芬就在电话里说,门锁换了,进不去了。顺子又勉强磨上三轮,回到家门口一看,锁果然换了,他一下想到了菊花。顺子气得就想拿三轮车上的铁锤砸锁,可还没等拿起锤子,他浑身就软成了一摊稀泥,直接从车旁溜下去了。他耳旁只听素芬惊叫:“啊,你屙血了呀!”他就稀里糊涂的,被素芬背进了医院。
十六
菊花回到舅家待了几天,开始也还新鲜,舅妈也把自己当客待,可住了不到一礼拜,味道似乎就不对了。菊花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平常她都是早上四五点才睡着,一觉就睡到下午一两点了,可舅妈开的是鸣虫店,一早就有来买蛐蛐、蚂蚱的,晚上得早点休息。她舅常年四季在外面跑着,也不固定做啥生意,反正啥来手快,摊本小,就去挖抓一把。比如前几年集邮红火,他就去找邮局的哥儿们,在每次发行邮票时,提前给手头捏一些货,乘紧俏时,稍升点值一卖,一次赚个万儿八千的。再比如,哪儿办明星演唱会了,他也能通过内部人,给手头搞点赠券什么的,到时在门口低价一抛售,再适时地倒腾几把,一次搞个七八千元,也不在话下,有一次齐秦来开演唱会,他一回就倒腾了两万多。他说,关键是看你的判断力,看你脑子的环环够不够。不是她舅好吹牛,她舅精明得还真的没砸过,因而,头上的毛也就特别的稀疏,现在干脆刮得寸草不留,只显着两只扇风耳,像是被人拽过一般的超大,远远看上去,有些像美国科幻电影里的那些外星黑老大。她舅基本不花她舅妈卖鸣虫挣的钱,偶尔还会给家里上交一点。她舅妈对她舅的态度是,既不指望,也懒得管,反正各活各的。但他们有一点是共同的,都瞧不起她爸这个蹬三轮的,尤其是瞧不起装台的刁顺子。
菊花在她妈没跑以前,几乎隔三差五的,就会跟她妈回家一趟。她妈失踪后,开始一家人倒很心疼她,她一回来,总有人抱着哭,说是娃可怜,时间一长,这种心疼就消失了,有时她回来,甚至有一种故意冷淡感,她也就慢慢回来得少了。尤其是在她稍长大些以后,听她舅和舅妈说起他爸时,一脸不屑的样子,她就懂得是咋回事了。她也曾多次要她爸改行,挣点别的钱,可他爸总说,他就这点本事,不蹬三轮,不给人家装台,父女俩就得喝西北风去,气得她也毫无办法。
在村里,刁顺子家都算是老门老户了,可身为西京这么个大都会的老门户,却蹬了三轮,给人家唱戏的拾了鞋带,混得还不如一些进城的农民工,自然就不被村里人待见了。村里多数人,是靠地皮过日子,一是出租房,二是靠集体卖地分账。村里过去有六百多亩地,这些年,先后卖了有三四百亩,家家都分了不少钱。尤其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时候,一家能分到二三十万,娃们就再没有好好上学的了,家家都摆开了麻将摊子,菊花就是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不过,她爸始终不会打麻将,只会蹬三轮,蹬起三轮来,连骑自行车的都撵不上。
刁家人,菊花唯一能看上眼的,就是她大伯刁大军了,那才叫活得气势呢。嘴上老叼的是古巴雪茄,前些年,手上一个指头戴一个金镏子,脖子上挂一串金链子,有小拇指粗。后来时兴戴钻、挂玉,人家一样都没落过。菊花那些年,见了她这个大伯,只要叫一声,人家随便从身上一抽,就是一两千元没乱码的票子。还有一年过年,他伯从澳门回来,端直开了辆价值六百多万的加长宾利,让村里人美美眼红了一把,年轻人都说,活就得活得跟大军哥一样潇洒撇脱,那才叫活人呢。这几年,刁大军再没回来过,有人说,人家在澳门,一个赌场都有股份了。菊花老想,亲亲的兄弟俩,怎么一个把人活成这样,一个把人就活成了那样呢。最起码,也得活得跟她舅一样,挣几个体面一点的钱吧,可她爸偏就那样一副窝窝囊囊的样子,说十几岁就在村里菜地挑大粪,菜地没了,又蹬三轮,蹬了三轮,又给人家装台,让她在村里,活得连头都抬不起。最可气的是,就这样一副窝囊废相,还把女人换了一个又一个,让她越想,心里那口恶气越憋得出不来。她跟舅妈念叨她爸,舅妈甚至说,你爸该没病吧,可怜成那样,还老在女人身上胡踅摸。她虽然恨她爸,可让舅妈这样轻蔑着,她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
在舅妈家待几天,她发现舅妈话里总是捎着话,加之作息时间也相差甚远,有一天,舅妈甚至当着她舅大发脾气,说她晚上睡不好,神经衰弱得都快崩溃了。又一天,不知咋的,一下死了十几对黄金鳌蛐蛐,据说损失几千块,舅妈就哭天号地的,说是中邪、撞鬼了,要她舅在家里打药、消毒,还要烧纸钱,送瘟神的,气得她起身离开后,就再没回去。
这样长期在外流浪,毕竟不是个办法,她觉得还是得回去,只有回到那个家,才是自主自由的,才是安生的,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想砸啥就砸啥,想骂谁就骂谁,主动权本来在自己手上,又何必在一气之下,拱手让人呢?看来靠出走,是吓不住刁顺子,也逼不走那个骚货的。只有回到家里,慢慢跟她磨着,不停地打消耗战,直到把她的那点希望耗尽,才可能真正达到驱逐的目的。
她回去了,没想到,回去一连好几天,都不见刁顺子和那骚货的影子。正纳闷呢,有一天,骚货竟然回来了,还不等她把手中正剥的香蕉皮撇到她跟前,那骚货就开口说:“你爸住院了。”她明明听见了,还是装作没听见,她不屑跟这个骚货搭腔。直到晚上,她才打听到她爸住院的地方,就去问了一下医生,说是脱肛,还有痔疮,她觉得都是些要不了命的病,加之又有骚货陪着,就再没理这茬。
在医院走廊里,她甚至看见那个骚货,把她爸搀来搀去的,不知她爸说了一句啥,那骚货竟然还扭了一下水蛇腰,骚情的,用屁股把她爸的腰还撞了一下,真恶心。
她心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翻腾。她暗暗发誓,在这个家里,有她没我,有我没她!必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