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政机关效能建设是年前就已经开展的一项活动,程一路是效能办的主任。通过一个多月的集中整治,党政机关作风有了一些改变。但是,年后,大概是过年的影响,机关作风出现了反弹。程一路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任怀航书记却看到了。任书记把程一路喊过去,说:“我上班时注意看了一下各个单位,稀稀拉拉的,不像个机关。市委大院尚且如此,在外面上班的单位就更不好说。一路同志,你带着效能办,最近再突击抓一下。一定要有力度,要有典型;发现问题,不论是哪个单位,不论是什么人员,一定要严肃追究。尤其是对市委、市政府大院,更要明查加暗访,一定要出成效。”
程一路赶紧召集效能办几个主任,商量在近期重点开展一次集中整治。任怀航书记强调要有典型,这也是效能建设能否达到目的的关键所在。但是如何出典型,这就很难办。在一个这么大的南州市,要是找好的典型,十分容易,一夜之间会冒出一大批;但是要找出一个效能建设反方面的典型,就不那么容易了。效能办的李主任建议这次整治先不向下面打招呼,组织人员先行暗访,查出问题再进行曝光。这样也许能找到任书记所说的典型。程一路也认为这是个不错的办法,就由李主任带队从明天起就开始暗访活动。
暗访活动比当年搞地下活动时还要神秘,李主任特地从底下县里抽了三个人上来。每个人配了一台针孔摄像机。这家伙体积小,藏在身上方便。这三个人每天装着没事,在市委和市政府大院以及市直的一些单位闲逛。到中午吃饭时,又到市区的几家大的酒店跑。看见长得像个机关干部模样的,就偷偷地摄下来。程一路为此专门交代:先摄像,再研究。不要向外透露一点风声,谁说了谁负责。
在市委办,程一路侧面地在办公室会上对效能建设作了强调,尤其是上下班制度和中午的禁酒令执行上,他强调得更为充分。大家就知道市里要搞突击行动了,每天上下班齐刷刷地守着时间,也看不到女同志上班溜出来买菜了,更不用说打毛衣了。
半个月下来,李主任汇报说:掌握了大量的一手情况。程一路就先看了三个人拍的片子,五花八门的,有上班时间桌上空着没人的,有在一起打牌的,有在电脑上打游戏的,还有中午喝酒兴高采烈的。甚至还拍到了一些干部穿着制服,在上班时间到娱乐场所的。程一路看了也有些气愤,“太不像话了,一定要严肃处理。”
效能办为此专门对三个人拍摄的资料进行了整理分析,最后拟出了一份名单。
市委大院一个没有,市政府大院却榜上有名,共有四个。其中还有一个政府办的工作人员上班玩游戏。这个人程一路也认识,是政府办后勤处的副处长,五十多岁了,看得出来对游戏入迷了。李主任说既然任书记要典型,这就是最好的典型,不行就全部交上去。程一路觉得不太妥当,说再看看,再研究一下。典型也不在多,关键要有典型性。
上午,程一路看完了文件,并一一作了批示,该转领导阅的转领导阅,该转其他单位阅办的转其他单位阅办。每天都有一些内容不同的举报信,一概转信访办。这年头,上访成了一种时尚。有些人动不动就上访,时不时就写举报信。他总要让你知道他一直在举报。其实很多人的很多问题,想真正的解决起来难度很大,也很复杂。程一路在信访接待日就接待过仁义县的一个老上访江跃进,为计划生育的事,整整上访了二十年。先在村上访,后来到乡,再到县。县里解决他不满意,就到市了。二十年里,市里为此至少开过二十个以上的协调会。县里就更不必说了。每次开会后,都要象征性地给他一点补偿。可是,他拿到补偿后,就以此做路费,继续到省城、到北京上访。
过年前,江跃进又来过一次。程一路打电话让冯军来人把他领回去了。刚过年,上访信又来了。说来说去也就是二十五年前计生人员给他老婆做手术时,将输卵管不小心切断了。事情也真凑巧,他们的孩子到十岁时却没了。老婆想生,却生不出来。就为这事,他成了老上访。谁也没法将那断了且已无法接起来的管子接起来,而这恰恰是他唯一的要求。程一路在政府时就接待过,到市委后又接待过。只要江跃进一进市委大门,马上就会有人告知主要领导。同时,信访办的人员会主动拦住他。
听说江跃进昨天又来过,陈阳告诉程一路:江跃进昨天在市委大门口站了足足有三个小时。程一路听了也有点同情。但是,他也不知道到底怎样才能真正的解决问题。这不是什么要命的问题,能解决还是解决的好。可是,对于他的唯一要求,谁都无法满足。程一路看着江跃进的信,脑子里浮现出这个瘦高个男人的形象。他的话程一路不记得了,但是他的眼神程一路记得,充满绝望却又坚韧无比。
马洪涛叩门进来,手里拿着一叠文稿,说:“秘书长,这是经济工作会议的主报告,您看看。这次的主题就是任书记所讲的四个意识。”
程一路说放下吧,又问马洪涛上次所说的给任书记写的关于基层组织建设的调研报告写好了没有,马洪涛红着脸,说:“没有,最近就为这个报告,把人整个写呆了。唉,他们几个年轻人都怨,何况我这半老头子?这个报告少说也写了十几万字,整整一部长篇小说了。”
“不说了吧,我尽快看,然后再给王市长任书记看。”程一路望着马洪涛,马洪涛好像还有什么事,就问:“还有事?”
马洪涛嗫嚅了一下,说:“是有点事。我听说王市长对效能办的暗访很有想法。说是找政府大院的茬。”
程一路还真没有想到这层,就停了一下,说:“听谁说的?”
“于仲和。”于仲和是市政府的副秘书长。
“我知道了,”程一路说着低下头看方案,马洪涛也就带上门出去了。程一路马上打电话给效能办李主任,问怎么回事?李主任说我不太清楚,反正没人跟我说。程一路说:“不管清楚不清楚,还没有研究的事,还没有定性的事,就不要向外扩散,这样很被动。”李主任连连说:“我再查,看到底是怎么回事。”程一路有点生气,说:“还查什么?不要查了。”说着挂了电话。
南州这个地方,官场上最大的特点是到处都是秘密,其实什么也不保密。不说刚才这暗访的事,就是市委关于人事方面的绝密情况,也是书记会刚结束,外面就知道了。民间流传着种种种关于人事的版本,其实都是有源可查的。甚至一些常委们还不知道的事,外面先知道了。常委会上,就有人开玩笑说:“早就透明了,还研究什么?”于仲和是政府的副秘书长,分管内勤。他不可能直接对效能建设提想法,一定是有人先表明了态度,只不过是借他的嘴说出而已。
下午,程一路专门到效能办,又仔细地看了一遍录像。然后告诉李主任,把有关政府大院的一段全部删除。但是,效能建设一定要有典型,就在其他的地方找。最后确定了一个工商局的副局长,上班时在电脑上打游戏。程一路说就这个,请效能办拟定一个初步处理意见,报市委研究。
程一路回到自己在市委三楼的办公室,站在窗前,一大排樟树在冬天的天光中,绿得可爱。樟树是南州的市树,这种树其实全国各地都有,只是南州格外多些。任怀航书记刚到南州时,就被到处都是的樟树吸引住了。樟树四季长绿,而且绿得重,还散发出淡淡的清香。所以去年评选市树时,任怀航坚持要评樟树,并总结了樟树的三个精神:长绿不衰的生命精神,不怕寒冷的坚韧精神,清香自守的奉献精神。这后一个精神,程一路一直觉得有些附会。但是任怀航书记解释得好:樟树香淡,谦虚,不招摇,不索取,就是一种廉洁奉献的精神。书记说了,谁都说好。因此就定了。但樟树并不因为被定成市树,就更加地绿些。它还是一如既往地绿着,一如既往地清香着。
程一路很喜欢这种清香。稍稍闲时,他就会站到窗前,看看樟树,闻闻清香,人的精神就好了一些,心思也清亮了一些。
这时候,门响了。程一路说:“请进。”门开了。程一路一眼就看见江跃进的瘦高的个子和突出的眼睛。怎么让他进来了?程一路刚刚才清亮些的大脑有点懵了。但是,既然进来了,他就只好说请坐。
江跃进并没有坐,这一点程一路早就知道。他不管到哪个领导办公室,都是站着的。江跃进说:“我认识你,是市委秘书长,电视上看到过。我的事你也知道,我就想再要个孩子。你们不能糊弄我,给钱有什么用。我要孩子!”
程一路坐下笑着说:“我们理解你的心情。但是,我们也一直跟你说:现在的医学还没有发展到这个地步。你的要求没法达到,其余的都好说,不要再找了。好不好?”
“不可能,我要求到北京的大医院去。”江跃进向前倾了倾身子。
程一路的椅子向后倒了一点,他正要开口,陈阳和王传珠进来了。王传珠对江跃进说:“怎么跑这儿来了?快出去!”陈阳也开始用手拉江跃进,并且红着脸望着程一路,似乎觉得做了天大的错事。
江跃进嘴里说着我是正常上访,你们不能这样,身子却被推出了门。门马上被关起来了。程一路听见江跃进还在走廊上大声地喊着,摇了摇头。不一会儿,王传珠进来说:“是我们失误,没有看见江跃进进来。打扰秘书长了。”
程一路没有抬头,哼哼地说:“以后不要再这样了,到我这儿还没事,要是跑到怀航书记那儿可就不好。通知一下信访值班室,不要随便让人进入市委领导办公楼。”
王传珠应着声退出去了。同为秘书长,一正一副,但是差别却很大。秘书长是市委领导,副秘书长却只是歪把子的正处。虽然每个副秘书长各领着一摊子事,但都还是市委秘书处的副职。王传珠其实是个老资格的副秘书长了,程一路到市政府时,他就是。这人小心谨慎,生怕树叶打破了头。所以分管后勤合适,倒也井井有条,不需要程一路操心什么的。
陈阳推门进来,告诉秘书长晚上任书记有一个宴会,秘书长要去参加。地点就在湖海山庄。
湖海山庄是南州最高级的一处宾馆,从外面看,只是一座普通的山庄。从正面的大门入口只能看到一幢三层楼的小楼,其他的都看不见。但是,如果你转过这幢三层小楼,里面的风景,确实能谈得上是如诗如画。里面是一座大的人工湖,沿湖散落着一百零八幢不同风格的独立的小别墅。每一幢都以鹅卵石小径相连,却又各有通道。别墅后面都是一碧湖水,岸上植以水柳,婆娑婀娜,清风徐来,水波轻漾。这座山庄一般不对外,主要用于市委市政府接待。一些市直部门,如果来了重要客人,也必得由市里领导打招呼才能进来。任怀航和王士达,还有挂职的徐真,都住在这里。有时,市领导因特殊情况,也在这里小住。
程一路的车子刚进门,山庄的总经理阎丽丽就迎上来了。阎丽丽是南州的女强人,不仅在这里开了湖海山庄,还在市区开了一座五星级的金大地酒店。阎丽丽迎着程一路说:“秘书长,一切都安排好了。您要不要看看?”
程一路边走边说:“不看了,今晚任书记请的是北京的大公司老总,要搞出点品味,不要让人看着掉价。”阎丽丽笑着,她的笑轻而有穿透力。
到了八号小楼,蒋和川已经在门前等着了。见了程一路,蒋和川客气地做了个请的姿势,说任书记已经到了。程一路说“我知道了”,说着就往里。屋里除了任怀航,还有徐硕峰、黄川,另外两个满脸红光的人,程一路不认识。任怀航介绍说:“这是我们市委的秘书长程一路同志,这是香港大中集团的黄成中主席,这位是胡平总经理。”程一路说:“欢迎,欢迎。”黄成中操着港式普通话,朝程一路拱拱手,“幸会,幸会!”
程一路问:“人到齐了吧?”任怀航点点头。程一路就对站在门边的蒋和川说:“开始吧。”
香港大中集团主要从事房地产投资,席间任怀航简单地介绍了南州经济发展的情况,欢迎大中集团来南州投资。蒋和川说黄主席已经看中了南日二期工程的地皮,准备投资三个亿,与南日一道打造南州化工城。任怀航很高兴,站起来端着干红,对着黄成中说:“我代表南州市委市政府并代表我个人欢迎黄先生来南州投资。南州是一块热土,这块热土等待着更多像黄先生一样的有识之士前来开发。我们现在的问题是观念不新,改革的步伐不快。其次是投资不到位。对于黄先生来投资,我们将尽一切努力,为合作创造条件。”这时,任怀航望一眼程一路,继续道:“一路同志,我看南州要以香港大中集团和南日的合作为契机,研究制定一个比原来更合理更高效的优惠政策。只要不违犯国家法律法规,我看都可以。尽快拿出来,报市委批准。”
程一路点点头,黄成中也站了起来,他的港普说起来委实难听,“谢谢任书记啦,南州是个好地方,蒋总也是个有胆量的生意人,我愿意同南日合作,就是看中了南日的未来。我们想联手打造长江中下游最大的化工城,三期工程全部完工,总投资十亿元。将来,大中集团的大陆总部就设在南州,这还要请任书记多多关心、多多支持啦。我敬你!”说着喝干了杯中的干红。任怀航也干了,其他人也跟着干了。
蒋和川一直站着,这时,也端了酒杯,先敬了任怀航,然后敬了黄成中,再依次敬了徐硕峰、程一路和黄川。蒋和川边敬边说:“感谢市委对南日与大中集团合作的关心和支持。我就不多说了,只有努力地干好合作,才能对得起任书记和在座的各位领导。不过,我也还有一个问题要请示。俗话说求佛当面求。这次合作,不仅仅有现代物流仓储,还有一批配套设施。其他的都好办,就是涉及一些住宅楼建设。这个有关部门不好审批,说我们在搞房地产开发。”
“这个好办,”任怀航插话道:“这不是问题!只是方法。硕峰同志,我看这个项目就由你和一路同志来负责,具体问题你多协调些,住宅楼建设一定要定性准确,不要动辄就往敏感问题上拉。这不好!市委对外商投资的政策是一贯的,就是坚决支持。谁阻挠就处分谁,哪个部门挡道就处分哪个部门。决不姑息,决不迁就!”
“我知道,按照任书记的意见办。”徐硕峰先表了态,程一路也就不说了。
黄成中邀请任怀航书记和在座的各位到香港大中集团总部考察,大家又随便说了说香港。这里面的人大都去过香港,所以对香港也都有一些了解。话题自然就开始放缓。蒋和川见缝插针地给大家敬酒。宴会结束时,也是快九点了。
阎丽丽过来说舞会已经安排好了,任怀航也没有推辞,大家就到了舞厅。郭雷也来了,一个劲地解释。程一路说别解释了,安排好就行。蒋和川有些神秘地对程一路耳语:“晚上有新鲜的。”程一路知道这话的意思,却装着不知道,问:“什么新鲜的?”蒋和川笑着,说:“秘书长还能不知道?笑话我。”
黄成中回房了一会,带了一位年轻的女人进了舞厅。蒋和川介绍说:“这是黄主席的夫人!”徐硕峰笑着招呼道:“没想到黄主席金屋藏娇,夫人如此高贵典雅,真是郎才女貌!”黄成中不知是没有听懂,还是故意不答话,一笑而过。黄川就贴着徐硕峰的耳朵,悄悄说:“港商哪个不在大陆另有一房?和平共处,一港一陆。徐市长要是港商,不也一样。”徐硕峰笑着骂道:“尽胡说,再有一房,也只有你黄局长能胜任了,我老了。”说罢两个人都笑。黄成中也不明白他们笑什么,就回头与二房说话了。
程一路看着黄成中的二房,发现徐硕峰说的不假,确实是高贵典雅。其实也不奇怪,现在的港商台商,许多到大陆后,都是另外置房娶妻,有的还生子。这些女人不仅仅年轻,更多的是学历都高,气质都好,大学生占了很大比例。她们图的是港商台商口袋里的钱,港商台商们图的是在大陆有个暖脚的,既解决生理上的问题,又解决生活上的问题。甚至还能生下一儿半女,花几个钱也就没什么大不了了。两相情愿,两情相悦。虽然不合法,但合情合理。大陆这边也是睁一眼闭一眼,反正这样更能留住人。在台湾的正宗夫人们,更是怨在心里却不言说,有个长期的二房,总比在街上随便找鸡强。何况这些二房也只在大陆活动。倘若她们来到大陆,到底还有一个姐妹。
黄成中起身跟一个小女孩跳舞了。程一路坐着瞥了一眼他的二房。那女人的眼睛也正望着他。他的心里一惊,猛然在脑子里浮出一个人影来。他赶紧收回眼光,看着黄成中不伦不类地跳着,两只手离那女孩子远远的,大概是因为二房在的缘故,显得别扭和夸张。
程一路的心里突然有些酸涩,他想走。可是任怀航还在有劲地跳着。他也就只好呆坐着。这样的时候不是一次了,他必须等到任怀航结束。秘书长,在某种程度上,其实就是书记的贴身总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