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娘亲你说什么?”
珞薇一直盯着怀里面无血色的栀溪,她刚刚转醒,珞薇死寂的眼睛倏而亮起来。
栀溪上嘴唇动了动,似在说什么。
珞薇把耳朵贴进她的嘴边,这才听到那游丝的声音。
“幽梦岛的花开了……”
“幽梦岛?幽梦岛在哪里?”
“好多花……五颜六色的花……都开了……”
“五颜六色?”珞薇低喃重复,她想起来小时候爹爹曾带她去过附近的一座岛,里面种的全是花,就算节气不同也能够长年姹紫嫣红。
“好,珞儿带你去幽梦岛,我们去幽梦岛等爹爹。”
珞薇吃力地抱住栀溪的腰,她还那么小,就算栀溪那么瘦弱她还是抱不动。珞薇又用了几成灵力,芾青赶上前把栀溪抱起来。
“小姐,让奴婢跟您一起去吧!”
珞薇本来想拒绝,但芾青抱着栀溪一脸视死如归,她惨淡地笑笑,走到心儿和那鲛人的面前,“心儿,谢谢你帮我找先生!先生,谢谢你肯帮我娘。”
“帝姬,帝姬折煞奴婢了。”
心儿跪下来,和鲛人一起郑重其事地磕头。
“心儿,你离开怡华水榭吧。”
心儿猛地一颤!
“帝姬、帝姬要赶走奴婢吗?”
“不是赶走你,你很好,只是怡华水榭以后不会再有人对你好了。”
珞薇摸摸栀溪惨白的脸,跟随芾青走出去。
“帝姬!帝姬!”
心儿还想再求求她,可是那个小小的身影,那个承载了太多她不该承载的小肩膀,片刻就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帝姬……”
心儿低喃,旁边的鲛人伸出一只手拍拍她的肩膀。
“帝姬!”
心儿又在心里重复一边这个称呼,然后,朝着珞薇离去的方向,闭上眼,无比虔诚地拜了三拜。
她有种感觉,帝姬再也不会回来了。
……
幽梦岛真的好美。
一圈一圈种着不同颜色的花,从里到外,红橙黄绿青蓝紫,像是铺在地上的彩虹。这里不是用灵力维持花开,而是真的种满了一年四季开的花,每个季节,每种颜色交替,任它花开花败,这里的彩虹却永远绽开。
那个人在这里种下永远的彩虹,为的就是心爱的人一抹笑颜吧?
“娘亲,爹爹真的很爱很爱你呢。”
芾青把栀溪轻轻放到空地上坐下来。
“下雪了……”栀溪伸出空落落的手想要接住什么。
珞薇鼻子酸胀,用灵力给栀溪的手上变出几块小碎冰,凉意透过掌心传来,栀溪收回手,微微而笑。
才九月天,入秋时节,哪里会下雪?
可是鲛人给的那副药吃了会让人产生幻觉,精神错乱。
那药,也是毒药呢!可是能让娘亲的视力在短时间内恢复,能让娘亲十个时辰之内不再痛苦。
“好热!又到夏天了吗?”
芾青连忙用手给她扇风。
“夏天了,他还没有回来吗?他去哪里了,怎么这么久?”
珞薇掐紧双手不让自己哽咽,“娘亲,爹爹奉命平定叛乱,要去三年呢,现在才过了六个多月啊。”
“你是、你是谁?”
珞薇的心沉坠得像灌满了的冷铅,她抓起栀溪冰冷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娘亲!我是珞儿啊!”
“珞儿?不,我不认识你!”
栀溪张皇失措地摇头,一个劲儿往后退。
珞薇也跪着跟紧她,“娘亲!娘亲我是珞儿啊!我是您的女儿珞儿啊!”
“女儿?我的女儿?”
栀溪茫然地伸出双手,打开一个怀抱,珞薇一把扑进去,栀溪紧紧抱住她。
“女儿!我的女儿!”
一刹那,栀溪又猛地推开珞薇,不住地往后退。
“不!你不是,你不是我的女儿……”
“娘亲!娘亲!我是,我是珞儿!”
“娘亲我是您的珞儿啊!”
珞薇再强忍也已是满面泪痕,她再一次生出一种强烈的恐慌,这一次比刚刚到怡华水榭的路上更甚!
小孩子的心灵往往是最敏感的,珞薇那时隐隐感觉到了什么,可是她不愿去想,她一个劲儿地告诉自己那是错觉,只是因为娘亲神志不清了而已。
时间过得那样漫长,懿祥殿内新婚燕尔欢声雷动,幽梦岛上花开得那样绚烂,可是这里却偏偏有一个美丽的生命正在一点点消逝!
“我的女儿……女儿……”
栀溪总是把珞薇抱进怀里,又害怕地推开,周而复始,珞薇干脆两只手死死搂紧她的腰,这样栀溪推也推不开,抱也抱不进。
后来她们三个都不动了,看着太阳西沉,夜幕降临,海水变得冰凉深蓝,送来彻骨寒冷的夜风。
芾青在后面抱住她们两个,用灵力给她们祛寒,珞薇一开始也用灵力温暖着娘亲,可是后来就支撑不住了,抱着娘亲的腰沉沉睡去。
“夫人,等天亮了,时间就到了。”
栀溪点点头。
芾青眼睛一亮,“夫人您记得我吗?”
栀溪一脸茫然地回头。
芾青别过头拭去眼角泪水。
夫人神志不清,连自己的女儿也不认得,可是她一直记得十个时辰,她等的那个人。
珞薇突然从梦中惊醒,喊了几遍娘亲之后就再也不肯睡觉。
之后栀溪又开始时冷时热,珞薇和芾青很配合她,冷了就用灵力温暖她,热了就让海风吹在她身上。栀溪一会儿又开始唱歌,各种各样的,先是哄孩子入睡的摇篮曲,然后是通俗易懂的歌谣,接着唱诵美好的爱情,后来是抒发对时间的感叹,她好像在唱自己的一生。
唱完了,她又开始跳舞。
十个时辰其实过得很快,彼时天边一抹鱼肚白,金灿灿的朝晖洒在栀溪身上,她美得仿若朝霞幻化而成的仙子,半点不食人间烟火。她的舞姿那么轻盈,她的动作那么柔美,就好像她是风化作的一样,因为也是风,所以只要风一吹便会随之而去。
珞薇终于忍不住,在芾青怀里泣不成声。
只是栀溪听不到,她完全在自己的世界里,等待着自己最爱的人,献上她倾尽一生最华美的舞蹈。
橘黄色的太阳终于完全跳出了地平线,绚烂缤纷的朝霞有一处似乎被人急切地撕破了,栀溪遥遥看一眼,微微而笑……
九月十六,龙绡宫太子妃薨逝。
龙王震怒,认为此女子有意诅咒汜叶神族,下令将其挫骨扬灰,永久剔除宗籍。
十月十五,十万水军围攻幽梦岛全军覆没。
次年七月,龙绡宫大长帝姬小产,龙王怒斥,下令幽梦岛鞭尸。
八月初六,三十万水军围攻幽梦岛全军覆灭。
第三年六月,幽梦岛千万花朵一夜枯萎,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尽付与断壁残垣。
十月初一,龙太子携芾青、珞薇回龙绡宫。龙王派四千精兵压镇,据说龙太子只扫一眼,四千精兵就已溃不成军,当日龙太子说了一句话:我若死,龙族必亡。
之后,龙太子交出所有私印、兵权,在懿祥殿发誓从此再不管朝政,唯一条件是让他和珞薇有出入龙绡宫的自由。
七年相安无事。
珞薇十八岁那年,正月初三,南海天劫。
汜叶旻救下芾青和珞薇,把她们扔到祥云之上,自引五道天雷于金身,灰飞烟灭。
……
那一日,汜叶旻抱着栀溪的尸体在幽梦岛枯坐了三日三夜,八岁的珞薇站在她身后,哭到泪水干涸。
汜叶旻突然开口,声音很是沙哑,“你都知道了罢,你娘的身份?”
珞薇点点头,半年来她时不时会做噩梦,梦到爹爹剜肉取血,梦到自己在长信阁哭得稀里哗啦,旁边似乎还有谁在安慰她,但是她看不清也记不得。久而久之,旁边的那个声音也不见了,只有她一个人在长信阁哭泣,一个人坠入无边无际的黑暗当中。
她知道自己是人龙结合的孽种,她知道她是荧惑妖星。
“爹爹,我真的不详吗?我会……克死身边的人吗?”
汜叶旻摸摸她的头,露出连日来的第一抹微笑,“傻孩子,去把芾青叫来,我有话和她说。”
珞薇乖乖退下,芾青低头走上前,见礼道:“殿下。”
“你会照顾好我的女儿吧?”
“奴婢誓死守护帝姬!”
“我的女儿……你要好好照顾她,叫她千万不要怨我们。”
“帝姬很乖的,她怎么会怨怪殿下和夫人呢?”
“我的女儿啊……她的脾气也不知道像谁……”
“像殿下也像夫人,帝姬不比别的女孩,她好强又善良,很有主见的。”
汜叶旻仰头,长叹,天边似乎有什么他极怀念也极想念的,“我们终究至死不能见她……”
芾青不解地抬头,殿下莫不是没有休息好,开始说胡话了吧?她怎么有点儿听不懂呢?
“我的女儿,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她。”
“是。”
芾青郑重地磕头应允,可她心里奇怪,她刚刚不是已经答应了吗?还是殿下不够信任她,非要她一再承诺?
他们不知道,小小的,八岁的珞薇,站在树后面,原原本本地听到了这段话。
……
大风把她的头发一根根往上吹,一根根褪成了银白色。
她伸手摸摸自己的脸,好粗糙,好干皱,好多好多的皱纹。
她现在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她快死了。
珞薇才知道断合顶原来有这么高,这个梦她做的那样那样长,她梦都做完了还没有落到底。
“呵呵!”
她的轻笑声。
那个时候,娘亲心心念念的,是霁昀吧?所谓的团圆,是希望死之前霁昀能在她身边吧?
爹爹那时候托付给乳娘的,也是霁昀喽?所以乳娘那时候才会奋不顾身地挡在霁昀身前,与她为敌。
真是可笑!
她生来就是为别人而死的吗?她生来就是被抛弃的吗?
她要为霁昀而死,还要替她承受命运的玩弄,她的一切就是为她而牺牲吗?
凭什么霁昀可以安然无恙地长大,而她却小小年纪就失去了童年?
凭什么?凭什么命运待她这样不公!
身子一直在不停下坠,就像没有底一样。
她真的就这样死掉了吗?
可是,她不甘心啊!!
……
“珞儿。”
……
耳边,有谁在轻唤,陌生而熟悉,是谁?
……
“你真的就想这样死去了吗?没有觉得不甘心吗?”
……
不!她不想这样死去,她不甘心!
……
“那你醒来,我们去报仇好不好?”
……
报仇?她可以吗?她要向谁报仇?
……
“醒来,我们找命运报仇!”
……
向“命运”报仇吗?
……
“快醒来,我们去找命运报仇!”
……
我、们?
那是谁?也和她一样吗?那样不堪的一条路上,也会有人与她为伴吗?
是谁?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