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几个月的冬雪终于结束，千山冰雪正在消融，转眼大地回春，虽是春来，却依旧是霜华漫盖，寒意袭人。

风是冷的，空气也是冷的。

时值日落西沉，正逢客栈生意最好的时间，楼上楼下几乎没有空桌。

跑堂的店小二忙得满头大汗，却依然勉强在脸上挂着笑，好不容易得了片刻闲暇，就跑到二楼不显眼的墙角，偷偷捡起懒来。

沸沸扬扬的大厅，放眼看去，全是乌压压的人头。楼上楼下三十多张大桌，已全坐满了客人。

这偏僻的小镇，平时很少有外来人进出，客栈平时也非常的冷清，偶尔不过几个商贾在这里落脚，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热闹过。

店小二一边擦汗，一边感叹，这真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

而令他更加感到奇怪的是，这些客人除了少数几个挑货的脚夫和赶驴子的车夫，其他的人都带着兵器，有挂刀的，有配剑的，有背弓的，还有扛枪的。

这些人，就是传说中的江湖人。他们各自吃着饭，喝着酒，谈着话，热热闹闹的好像在开武林大会。

店小二没有见过武林大会，这样的场面更是生来第一次瞧见。

在他的认知里，江湖人从来都是只晓得杀人的恶人。所以当他一个不小心将一把剑撞到地上时，他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死定了。

刀的主人正冷冷的看着店小二，什么也没有说。

即便这人什么也不说，单单就是一个眼神，已经令店小二吓得白了脸，赶紧把刀捡起来放回去，然后闭着眼睛就准备马上开始拼命的道歉。

他怎么能不感到惧怕呢？

这里任何一个人想要他的命，简直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只是他的话未出口，刀的主人已经挥手冷然道：“滚。”

一个字，店小二却如获大赦一般，调头就跑。岂料刚退了两步，他又被人从后面提起来。

一个身材异常彪悍，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用一只手轻轻松松的就将店小二提了起来。

店小二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的力气能有这么大，能将一个一百多斤重的人轻轻松松的提起来，他已吓得大声喊了起来。

他以为他的声音已经很大了，却没有想到这个汉子的声音竟然比他的还要大。只听那刀疤汉子放开嗓子，在他耳边喊道：“下去给爷提两壶酒上来。”

男人的声音特别洪亮，在耳边响起的时候，简直就像是一口敲响的洪钟。

店小二只觉得两只耳朵都被这个声音震得嗡嗡作响，他不得不用两只手死死的捂住耳朵，可即便是捂住耳朵，也挡不住男人洪亮的声音。

店小二早已被吓得面色惨白，他本来还想要喊的，现在却连喊都喊不出声来。只能蹬着两条腿，本能的想要挣脱这个男人的大手。

然而，他在这个男人的手里，变得就和一只被捉住的小鸡一样，任何的挣扎都变得毫无用处。

刀疤汉子非但没有松手，反而还大手一挥，就将挣扎的店小二从二楼扔到了一楼。

店小二失声的喊了一嗓子。

当被抛出去的那一刻，他觉得死定了，可是他并没有死，他在落到一楼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正被什么提着。

是一把铁索，带着银钩的铁索。

铁索的一头正握在刀疤汉子手中，银钩正勾住店小二的衣领。

店小二神魂具散的望着二楼上的那个刀疤汉子，他知道自己正是被这条铁索勾着衣领从二楼上丢下来的，所以他没有被摔死。即便是没有摔死，他依然感觉很不好受，因为被银钩挂住的感觉，就好像吊着脖子荡秋千。如果不是很快被放下，他或许就会被衣领勒断脖子。

店小二的两条腿几乎已经软得站不住脚，如同经历了一场生死大劫，他气喘吁吁的扯着衣领，望着二楼上的那个男人，犹如望着一个索命的恶鬼。

那长相凶恶的汉子却一脸笑意的看着他，洪亮的声音又喊了起来：“快给爷上酒。”

说完，挂在店小二衣领上的铁索突然就松开，铁索也被刀疤汉子收了回去。

店小二只能飞快的抱着两坛酒上楼，尽管他的心几乎快要从胸口跳出来，他也不敢有丝毫的怠慢。他知道，如果他不跑快一点，说不定那只铁索就会从他的胸口跳进去。

刀疤汉子站在那里，看着店小二送上去的两坛酒，哈哈大笑了两声。脸上的那道绛紫色刀疤也渐渐变成血红，或许是因为喝了酒，或许又是因为他的心情不错。

血红的刀疤，冰冷的铁索，洪亮的笑声，可怕的男人。

可怕的刀疤汉子笑了两声，真的只是笑了两声而已，因为第三声笑再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就已被他生生吞了回去，脸上的那道伤疤也由血红变成了绛紫。

刀疤汉子的眼神渐渐冷了下来。

这时，另一个人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很开心。

在二楼楼梯口，站着一个袒着上半身的光头，光头的怀里抱着两坛酒。而这两坛酒，原本是店小二为刀疤汉子准备的。

光头抱着两坛酒，靠在栏杆上，一脸的得意，好像自己刚刚抢来了一件不得了的宝贝。

冬暮春初，天寒地冻，连风都是刺骨的。

可是这个光头却好像不怕冷，因为他没有穿衣服，也没有穿鞋子，只下身穿了一条棉裤。棉裤并不厚实，补了不少补丁，看起来有些邋邋遢遢，但是整个人看起来却神采奕奕。

在这样冰寒的天气里，光头却好像一点也感觉不到寒凉，光着上半身，光着脚，站在那里，一脸的满足，一脸的愉快。

这个光头，瞧着像个和尚，又不是和尚。他与和尚一样有着光头，却没有和尚的清规自持。笑起来的时候放纵不羁，虽然没有穷凶极恶的面相，不过身材却和刀疤汉子一样魁梧雄壮，尤其是上半身那紧实的肌肉，看起来竟让人不寒而栗。

这个光头能令人感觉到一种压力，而这种压力并不是来自于他的凶恶，而是来自于他身上的邪气。

这是一个邪气的人。

刀疤汉子眯着眼睛，他显然已经明白眼前这个人绝非一个善人，也并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人，但他一点也不怕，他冷冷的看着光头，冷冷的道：“把酒拿上来。”

这句话自然不会是对店小二说的，所以店小二毫不犹豫的跑开，他很害怕，害怕的双腿发软，但他还知道要赶快走，走得离这两个山一样的男人远一些。

光头两臂各抱着一只坛子，看了刀疤汉子一眼，挑衅的笑了一下。然后，他居然当着刀疤汉子的面扒掉一只坛盖，“咕噜噜”的灌起酒来。只片刻，一壶酒，已被他一口气喝得精光。

喝完酒，光头就将空坛子丢在地上，空坛子被砸得粉碎。

店小二的神经也好像随着坛子碎成了渣，他远远的躲了起来，身体也抖如筛糠。

他并不需要旁人来告诉他，他已然十分明白，眼前的情况实在是太糟糕。

握着铁索的刀疤汉子看起来就是一个非常厉害的人物，没有人愿意轻易的去招惹一个这样厉害的人物。

然而光头却并不这么认为，他还在笑，很满足的笑，很愉快的笑。

坛子的碎片就在他的脚边，危险也就在他的面前，而他却一点也不将危险看在眼里，他从一开始就笑得很愉快。

他的怀里还有一坛酒。

刀疤汉子握紧手中的铁索，危险的目光紧紧的盯着光头。只要光头敢打开第二壶酒的盖子，他就会用那条铁索拧断光头的脖子，将那颗光秃秃的脑袋用他的铁索银钩扔出门去。

在这里，并没有几个人在关注他们，因为坐在这里人，大部分都是有来头的人，有来头的人，自然都是有本事的人。

但是，刀疤汉子身上散发出的杀意，却也让许多人不敢大意。

有几个人已抬头看向他们。

光头却在这个时候爽声一笑，拍了拍酒坛子，很愉快的笑道：“若阁下不介意的话，这坛我请。”

说着，光头就将手中的满壶酒往前一推，酒壶从他的臂弯里飞到了二楼上。

刀疤汉子一把接住，看了看酒坛子，又看了看光头，突然也爽声笑了起来，什么也没说，直接扒盖一口气全部喝完。

世上最厉害的是什么？

或许应该就是笑。

因为自古就有一句话，叫：一笑泯恩仇。

一声笑，也能敌过千钧力。

在险象环生的江湖，多一个酒友，当然要比多一个敌人好一百倍。

刀疤汉子显然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光头也很显然是知道这个道理，两个人相视一笑，竟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居然坐到了一桌。

两人点了不少菜，也点了不少酒，推杯进盏，相谈甚欢。

或许，敌和友之间，只差了一声笑。

店小二远远的看着二人，心情十分复杂。或许他用尽他的一生也无法理解这些江湖人的怪脾气，所以他只能躲在角落里无声叹气。

江湖是什么？江湖人又是什么？

他生在江湖之外，他并不是认识江湖人，他只觉得江湖是一个即古怪又危险的地方，而江湖人也是即古怪又危险的人。

此时，这间客栈里，到处都是这种即古怪又危险的人，每一个人都好像会要了他的命，但是没有一个人会要他的命，因为他不过就是一个端茶奉水的客栈伙计，没有一个江湖人会把一个蚂蚁一样微不足道的人看在眼里。

虽然心惊胆战，可对店小二来说，这也算得上是一场一生难遇的经历。

像他这种平凡的人，一生又能有几次这样的经历呢？

正感慨着，掌柜已在柜台里大声招呼了起来：“你还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给客人上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