疗养处是一个狭小的庭院,因为位于内官监的最深处,所以是很幽静的,但也是因为位于最深处,所以是很荒凉的……
进了疗养院,刘赐才知道什么叫“城秋草木深,寂寞宫廷晚”,这里面的凄清寂寥真让人欲仙欲死。
来到疗养院,刘赐才知道自己担心得太多了,这里面没有其他太监,虽说这里是负责疗养新割的太监,但除了他之外,就没有新割的太监。
这一年来紫禁城新进的太监屈指可数,毕竟如今紫禁城中已经有十万太监。
十万太监呐!就为了伺候皇帝和他大小老婆的吃喝拉撒。
当然,大明朝还需要这些太监为皇帝办事,但怎么算也不需要十万人,整个大明朝算上那些被豪门大户隐匿的人口,总人口也不足一个亿。
所以紫禁城中养了大批冗员,加之如今国库紧张,所以从去年嘉靖三十四年开始,新进的太监数目就大幅减少了。
看着疗养院空无一人,吴公公和李公公悬着的心放下了大半,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自然不会有人来关心刘赐,更不会有人来查刘赐到底割没被割。
吴公公和李公公放下刘赐之后,确定不会有人来,就走了,他们还兼着很多事情,比如负责祭祀的神官监的事务,神官监是宫里面最多油水的部门。
所以他们急急地赶回去了,耽搁了事情也不能耽搁了那些油水。
疗养处这个小庭院有三个房间,刘赐被带进其中的一个。
终于剩下他一个人,终于不用再装了,他活蹦乱跳地从竹床上爬起来,看着这个房间,这个房间极其狭小,只有一张床,还有一个生锈得快要垮掉的铁架,铁架上是一个油腻腻脏兮兮的铜盆,铜盆上搭着一条已经分辨不清原来颜色的、发黑的棉布。
看着这棉布,刘赐想起在内营处门口看见的那个年轻太监手上的那条金蚕丝帕,真是人比人比死人。
最奇怪的是,刘赐发现这个房间没有窗,除了一个窄门之外,四面全是墙。
很快他想明白了,这是因为送到这里的人都被割了,疗养伤口最忌的就是进风,所以这里盖得密不透风的。
刘赐在房间里待了一会儿,就感到有些窒息了,他住惯了巫山楼临着秦淮河的大房间,哪里受得了这种地方。
他走出房门,来到这个狭小的庭院里。
庭院里空气不错,还有一棵石榴树,可惜的是这石榴树已经濒临枯死了,上面挂着几朵红花也垂着头,似乎风一吹就要掉下来。
很快,刘赐就发现这个庭院简直就和这棵石榴树一样,谁活在这里面,也要枯死了。
一开始刘赐还觉得没有人来这里是好事,但随着夜幕降临,他发现没有人来,也就没有人来送吃的。
从一大清早开始就担惊受怕,一整天一粒米未进,我刘赐哪遭过这种罪!
没饭吃,还有天理吗?!
但刘赐不敢喊,饿肚子虽然难受,但总比被人发现没被割的好。
刘赐活蹦乱跳不超过半个时辰,就回那四面都是墙的小房间里躺下了。
他听着肚子咕噜咕噜乱叫,一边想着巫山楼的姐妹们,一边想着,眼泪就掉下来了。
他想着母亲是多么疼爱他,从小到大简直连半点苦都没让他受过,吃的穿的用的,读书的,他要任何东西母亲都全力满足他。
姐姐虞小宛更是不消说,她待他比亲弟弟还亲一万倍,因为她是孤儿,觉着一切都是母亲给的,她素来把母亲对她的恩情回馈到刘赐身上,如果这时见到刘赐饿成这样,虞小宛该恨不得割下自己的肉给刘赐吃。
刘赐又想起他最爱吃的绿豆糕,巫山楼的绿豆糕是江南的一绝,随随便便也吃不到,姐妹们常常会在伺候客人后在房间里偷偷带出几块绿豆糕,悄悄塞给刘赐吃。
说到底,都是因为巫山楼靠着刘赐的母亲支撑了十来年之久,母亲又着实是个宽容大度的人,所以巫山楼上下都感念刘赐母亲的恩德,都对刘赐极好。
妈……姐姐……
刘赐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
深夜了,刘赐听见外面传来钟声,钟声只敲了一声,这是子时了,一天又过去了。
一天没吃饭……
这声叹息在刘赐的心中回荡着。
刘赐木然地看着天花板,两只蜘蛛趴在天花板上,它们黑乎乎的像两颗眼珠,正不祥地瞪着他。
刘赐看着自己的幻觉,倒是笑了,他在巫山楼里面哪曾见过蜘蛛,在平日,他早吓得跑出房间去了。
但人一饿起来,倒是什么都不怕的。
刘赐听着自己肚子咕噜咕噜地响着,开始有些犯迷糊。
好呀,睡吧,赶紧睡着就不知道饿了……
周公周公,梦里赐给我一整只金华的火膧吧,或者给我二十只钱塘的烤黑翅鸽也行……
刘赐迷迷糊糊正要睡去,却听得外面传来女孩的声响:“人在吗?”
这声音清冷又甜美,让他想起姐姐的声音,姐姐凶起来训他的时候,好像是这个声音。
姐姐……
看来姐姐看不得他受罪,要来救他了。
那个女孩的声音又响起:“刘……刘赐?”
刘赐?这里怎么会有女孩知道我的名字?
肯定是姐姐,姐姐的芳魂来了……
刘赐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叹着:“姐姐……”
那女孩忍不住提高声量又叫了一声:“刘赐!……”
这下刘赐听清楚了,这声音虽甜美,却清清冷冷的,不像姐姐的声音。
他忙坐起来,下意识地答了一声:“诶。”
外面的声音安静了。
然后,刘赐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个绵软的脚步来到门口。
女孩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刘赐?”
刘赐听得再清楚不过,这又清冷又甜美的声音,无疑是那宫女柳咏絮的。
刘赐也不知道饿了,忙跳起来,冲向门口。
刘赐掀开门帘,只见外面庭院月色如积水空明,积水中似有藻荇交横,那是石榴树摇曳的影子,柳咏絮见他出来,已经退到庭院中,她站在那里,像是站在空明的积水之中,掩映在柔美的藻荇藤蔓之后。
柳咏絮转头看着他,目光一如既往的清冷如月。
刘赐搓搓手走向她,她那似乎能刺透人心的眼睛让刘赐不敢直视。
刘赐走到她跟前,却不知说什么好。
柳咏絮倒是安静地看着他,直看得他的手心搓出汗水来。
柳咏絮开口说道:“那个小坤子呢?”
刘赐没反应过来,说道:“啊?”
柳咏絮问道:“死了?”
刘赐才反应过来,答道:“对,死……死了,那吴公公和李公公把他割死了。”
柳咏絮问道:“所以你就冒名顶替他?”
刘赐垂着头,使劲地搓着手,“嗯”了一声。
柳咏絮说道:“抬头看着我。”
柳咏絮语气是如此平静,但却让刘赐不敢抗拒。
刘赐忙抬起头来看着她。刘赐心里想着,这女孩看起来和他年纪相仿,气场倒是比姐姐还可怕。
这是自然的,虞小宛虽然在巫山楼中,面对的也是鱼龙混杂的人物,但相比起柳咏絮所在的这紫禁城,巫山楼里面的人心仍是要简单的多,毕竟巫山楼里面的人面对的不是生和死的算计。
如果没有这样缜密的心思和气场,作为罪臣之后,柳咏絮早已命丧在这宫墙之下了。
柳咏絮说道:“你……”
说着,柳咏絮瞥了瞥刘赐的下半身。
刘赐反应过来,不禁夹紧了腿,说道:“我没……没割……呢。”
柳咏絮叹了一声,她确信自己掉进一个大大的坑里了,这个坑随时能把她给活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