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理手续这件事情,说快,也快,说慢,也慢。说慢,是因为很多事没人操心,没人盯着,所以上上下下都会拖延。说快,是因为有些事有人盯着————比如我原职务交割的事,就简单的仿佛手心翻作手背————戚都督告诉我,直接去吏部报道就行,这边的事他有安排。而我到了吏部,人家告诉我首辅和尚书王国光大人早有安排,我即日启程即可。于是,我在不到两个小时时间里,就完成了由一名地方部队军官,到山东督办钦差的身份转变。我这么理智的人,真的用了很久才相信了这无稽的事实是真的————帮助我相信这一切的,是送我赴济南府上任的吏部员外郎唐有忠唐大人。在他看来,这完全正常,只是官威的体现罢了,不值得大惊小怪。我深感无语。
一路逶迤,出了京师,又在近幾盘亘了两日,便到了山东地界。才到地头,山东布政司六府十五州八十九县的官员,在山东省巡抚杨本庵的带领下,倒是齐齐的来了一大半。我深知,这些人并非为我而来,而是为张首辅而来。自万历元年十一月,张居正首辅上疏实行“考成法”,明确职责,以六科控制六部,再以内阁控制六科。对于要办的事,从内阁到六科,从六科都到衙门,层层考试,对每一层、每一级做到心中有数。用这种严格近乎于严酷的考核方式,一改往日“上之督之者虽谆谆,而下之听之者恒藐藐”的衙门习气。考成法之实行,使明朝各地和各级部门行事效率大为提升,责任明确,赏罚分明,朝廷之政令“虽万里外,朝下而夕奉行”。
这次首辅选择山东做北方清丈田亩土地试点,着实令山东上下大小官员愁白了头,限时三个月,清丈优秀者有奖,至五月仍未完者,估计按照张首辅的做事风格,杖八十,刺配三千里属于较轻惩处,故不待我这钦差到位,山东布政司已然里里外外划拉了几个回合。来接我时,已然是心中大概有数了吧。
见了面,自然是一片恭维之声,虽然我官不大,但到此就代表着朝廷和首辅。原有些军汉出身、粗鄙不堪的官员轻视我年轻,言下之意我不过下来镀金,随便用些手腕也就答对了。但到军中一打听,才知道我是个议和厅里要人头、动辄就要几万鞑靼人客死他乡的主儿,顿时老实了,一个个见面客气之极。什么年轻有为,什么前程无量,什么国之栋梁,尽拣拜年话儿往我这对付。我心中暗笑,这熙熙攘攘百多十号人,你便是舌灿莲花,我也认不全。只是认得了巡抚、六府知府,已然是了不起了。
不过,谁来了我不知道,谁没来我却记得一清二楚。这个想必是惯例,这些地方,也一定是要去的。
自此,我就彻底开启了宴会模式,起初我想推脱,但巡抚面子架着,我终归是级别远逊,也不好面子上太刻薄,于是便去了。自前世五岁离开山东,到今天回来,已然近三十年,且前世我醉心训练,并不酗酒,今世又仍是个大孩子,对这酒确实心有余悸,尤其是山东地面,酒风异常彪悍。一晚上正事没说两句,却不知道喝了几轮,只知道吐的天昏地暗。我心道这么喝不是个办法,便待东昌府聊城县县令来敬酒时,他看看着我仰头便倒,佯装没有了意识。闭着眼睛,只听得众人七手八脚把我送回住处,却是布政司后院的东厢房,倒也是个清净地方。待众人都走了,我起身喝了几口水,将这一肚子酒全吐了个干净,强自坐定,练了会儿柔息功,竟然越练越是精神,后来酒居然全醒了,逼出一身酒汗,头脑却比平时更清醒!没想到,这柔息功还有如此功效!一时兴起,我还从包袱里抽出影秀,练了一个时辰的刀法,方才在练功的状态中入定。
第二天出定时已是晌午,这其实也是我故意为之。若是让这帮官员知道我有神功伴体,千杯不倒,不知道又要想出什么幺蛾子。我起身时,门边放着偌大一个篦子,三层,一层放着内衣,一层放着官服,一层放着鞋袜,比划比划,倒应该是极其合身!这些人,可真是下了水磨功夫。就在要换衣服的档口,门外进来两个侍女,按照现代人眼光看,可能略显粗壮,但在明朝的省府衙门有这样的姿色,已然是很高端的配置了。二人一人端着盆,一人拿着水杯,却是来服侍我洗漱的。我见她们上来就要帮我更衣,我连忙道:“你们放着便是,不必帮我。”
那前头名叫青莲的侍女“噗嗤”一声笑了,微微福了一福,柔声道:“孙大官人,知道你是正人君子,是军中的英雄,但若你赶了我们出去,大人们只道我们手脚粗笨,照顾不周,只怕我们要受杖责呢!”另一个唤做玉荷的婢女却更直接,边为我解下衣服,边笑道:“官人若实在觉得我二人粗鄙,我们便拼着吃了棍子,也不敢污了你的法眼!”这话竟挤兑的我无言以对,只得随她们收拾。我心想,明朝官府,自上而下腐朽不堪,若是由着他们折腾,只怕我三月过后,一半也弄不完。福建的办法我看了,做的很是漂亮,但据实讲,两地情况大有不同。南方钱粮聚集,民间银两充裕,山东则大不相同,若是一味照搬,恐怕绝对不行。我必须按照当时的设想,按自己的步子走,绝不能被他们牵了鼻子。
想到这里,我在两人服侍下换好官服,随便吃了两口早膳,便奔大堂方向去了。一进去,却是熙熙攘攘,官员们正扎堆议论,见我进来,议论声渐息,都只是拿眼睛看着我。我走上前,向巡抚和几位大员行了礼,坐在吏部员外郎唐有忠大人下首。
巡抚杨本庵见我坐定,捻须笑道:“孙大人昨夜休息的可好?”
我忙拱手客气道:“大人安排十分周到,启蓝铭感五内!”
济南知府刘济元接口道:“何大人多次交代,孙大人此行乃是代表朝廷和首辅,指导我们做差事,故而各方面人物器件都是最好的!”说完,还朝我做了个很猥琐的笑容,我脑海里顿时浮现出那两个侍女的轮廓。果然,都是安排好的啊!
这个时候,我必须表态了,我朝着上首一拱手,笑道:“启蓝此行来山东督办清丈土地,乃是朝廷信赖,首辅所托,蒙何大人与各位同僚照顾,又辛苦唐大人一路教训指导,启蓝断不会忘了各位关怀之情!在此先行谢过!”
顿时场内一片哪里哪里,岂敢岂敢,客气客气的声音,我听着,只是微笑。我这算是先礼后兵,话还得换着法子说。
待到嘈杂声平息,我又对着京师方向一拱手,正色道:“各位厚爱,启蓝不忘,但再三寻思,更不敢忘临行前圣上嘱托和首辅要求。昨夜梦中醒来三次,常觉压力巨大,至今心有惴惴。”这句话却没人敢接。我笑了笑,望着唐有忠继续说:“此次有劳唐大人不远千里送我来,下官没齿难忘!还请唐大人回京后,替我将这份军令状呈予首辅,这也是首辅要求,他命我三月能事毕,不准拖五月,言下之意,最晚四个月,全境府州县要丈量完毕。且我到任时,需立下军令状,四月不完工,或质量不佳,我当提头去见首辅!我已写就军令状,请唐大人代为转达!并请转告首辅,四月不清,启蓝自刎谢罪!”
这个,其实是我想出来的办法。用一纸军令状,看似把自己逼的没有退路,实际上,却是把整个山东布政司逼得没有退路。唐有忠打开军令状,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抬头叹道:“初时,王尚书言首辅择一青年,赴山东督办清丈土地之事,我还寻思是哪家衙内来镀金。今日见了启蓝气魄,方知首辅真乃火眼金睛!放心!此书信我一定带到!保重!各位!告辞!”说完就要走,杨本庵再三挽留,唐有忠坚持要走,众人只好送出门,眼见得那车走远了方才回来。
这一张军令状,顿时彻底改变了会场氛围,再没有人议论纷纷。坐定后,我向着何启铭一拱手,又对着众人一拱手,方道:“诸位!此次时间紧,任务繁,孙某也不多话,条例办法,各位想必滚瓜烂熟。各位先自行丈量,我以一个半月为限。届时我将带队,或分队,或明或暗,对六府十五州八十九县进行抽查。无论有无问题,我都当上一封《山东清丈田亩土地事半陈情表》至首辅,言明优劣,望各位周知!”
一时间大帐内鸦雀无声,我扫视了大家一眼,抬头看了看巡抚杨本庵,笑道:“启蓝年幼,不妥之处,还请杨大人不吝斧正!”
杨本庵忙道:“孙大人高见!我等定当尽心竭力,绝不负圣上与首辅的嘱咐与重托!”
我笑了笑,点点头,没吭声。我的后援人马马上就到,我自有办法,闹清楚你们谁是干将,谁是嘴炮,我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