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北风起时,封禅队伍乘轻舟沿玄水南下。十一月,抵达胶州尚义郡入海口后,换乘宝船驶入南渊。
看着无垠的大海,因首元之事而闷闷不乐的皇上,心情才大为好转。又赶上数日以来,天朗气清,微风和煦,正逢当月十五,天子便命内官在龙首宝船上大摆宴席,与群臣一起赏月。
天子高踞宝座,皇后王惠在身旁侍坐,下首有太子之母贵妃独孤姝妍,四皇子霍祺道之母贵妃栾媛,五皇子霍忠道之母贵仪仇彤等一应妃嫔。再下首为二皇子济王霍鸾道,三皇子安西王霍远道,四皇子临渊王霍祺道,五皇子定东王霍忠道等众王子,祺妲公主,祺莎公主,祺江公主,祺清公主等众公主,再下首为大将军王恩,理事丞魏仲言,内事丞申时行,吏部领事梅长燕,户部领事王世生,礼部领事霍之莳,金甲郎将华千启等一应文武大臣。
天子与众人相谈甚欢,唯有霍远道见众妃嫔如众星拱月般围绕在天子左右,思及自己苦命早已仙逝的母亲,心下凄然,众人的欢声笑语,全似与他毫不相干,只是自顾自的低头饮酒。
天子满脸含笑的看着众人,仿佛多日来心中的阴云已经一扫而空。
霍忠道见天子面露喜色,便起身举杯祝道“儿臣见父皇春光满面,定然将长命百岁,寿比青松,又想前日封禅盛况,天下也必将万世昌明,儿臣为父皇祝酒!”
天子闻言大喜,与众臣一起饮尽了杯中之酒,面向仇贵仪道“这定东王被卿调教的越发会说话了。”
不等仇彤起身答谢,又一人朗声道“儿臣却以为五弟所说不然!”原来是济王霍鸾道。
“哦?”天子面有不悦,但也没有言语。
皇后大惊失声,不知自己这平日里工于心计的儿子今天为什么要冒出这样的浑话。
只见济王不疾不徐的继续说道“今看父皇,面貌气色越发富于春秋,竟好似比儿臣还年轻了,所以儿臣以为父皇何止长命百岁,定当是千岁万岁才是!青松之寿哪堪与父皇相比?父皇之寿定比之天地犹有过之!”
众人都被这济王的言论恶心的直反酸水,可怎奈天子却大为受用,不仅面露喜色,甚至微微点头,众人便随声附和道“吾皇寿比天地!”
王惠见天子大喜,才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来。
天子虽难掩喜色,口中却对王恩说“你这外甥就是喜欢乱吹大气!”
王恩忙下跪叩首道“济王乃皇上之子,是主子。臣乃天子之臣,是奴才。怎敢称主子是外甥呢?”
天子大笑“你们这一家子都是会说话的人。”
在一旁的其他妃嫔、皇子看王家人这副嘴脸都是很恨不已。
“儿臣也要为父皇祝贺。”
众人一看,竟是坐在角落里的霍远道,只见他东倒西歪的起身向天子席前走来。
天子皱了皱眉头,心想这逆子又是要坏我的心情吗?但有碍于今日的气氛,他又不好一下子发作,只好等他说下去。
此时,整个宝船的甲板之上的众人鸦雀无声,海风吹动船帆的呼呼声,海浪拍打船舷的咕咕声都显得格外响亮刺耳。
霍远道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静静的脱下外袍,紧了紧衣带。双手一挥,长袖便在空中划出了两道优美的弧线,配合着他紧凑的步伐,简直如同下凡的仙人一般,在夜色之中翩翩起舞。他时而急促,时而舒缓,时而刚健,时而轻柔,腰身扭动,步态轻盈。
众人一时看的呆了,看惯了莺歌燕舞的人,再看落寞皇子的独舞竟都生出不一样的感受,那是美与孤寂的融合,是狂放洒脱与感时伤怀的交杂释放,是一种说不出的惊叹与悲伤。
众人不知道在天子的眼中却是另一番光景。
他眼中出现的早已不是那位不肖的皇子,而是一位绝世倾城的女子,贺兰氏,霍远道的生母。多年以前,天子刚登大统,也是在这样的一个夜晚,众多舞女之中的贺兰氏就如同一朵盛开的牡丹,她姿容绝世,艳压群芳。那一日,他临幸了她,尽管她出身卑贱,天子还是让她宠冠六宫,只有在那段日子里天子才能体会到什么是常人之爱,才明白只有在爱的滋养下,人生才能够充满了光明与温馨。她美丽、聪慧、知性、豁达,在他心中她是完美的,除了她的出身,他找不出她身上哪怕一点点毛病,可正是因为这唯一的缺点,他什么也给不了她!因为,他要的是天下,要的是千古一帝的声名!
也许,正是因为对她的爱,才会滋生出对眼前这个儿子的恨,他总是固执的认为,是这个不肖的儿子的出生夺走了她的生命,是他的恶行留给了别人玷污她的口实,别人怎么说他的?说他能做出卑贱的行径,就是因为他是贱人的后代!
可毕竟,他还是她的儿子。是她生命的延续!想到这里,天子的眼中不自觉的噙满了泪花。
天子的变化没有逃过皇后王惠的眼睛,没有谁比她更了解贺兰氏在天子心中的地位了,也没有谁比她更明白贺兰氏的死带给天子的伤痛。她连忙给济王使了个眼色,济王向来与皇后配合默契,微微点了点头,转身向随从耳语了几句。
霍远道正沉浸在自己的舞蹈之中。突然,腿腕一麻,只听“扑通”一声,远道便跪倒在众人面前,他本就喝了不少酒,这下骤然跪倒,酒劲上涌,哇的一声,吐了身前满地的酒水。
天子被眼前的变故瞬间拉回了现实,用手擦了擦眼角。心想,逆子终归是逆子!见内侍将他扶了起来,便问道“你这舞是从哪学的?”
“儿臣那一日在花乐坊见子卿舞的动人,便求她教了儿臣。”霍远道在内侍的搀扶下踉跄起身。
天子闻言暴怒,掷杯于地狠狠的说“来人!给我把这逆子往死里打!”天子总算明白这逆子连他母亲的半点也不如。
原来,这花乐坊是帝都最大的歌舞坊,子卿正是帝都名噪一时的歌姬,身为皇子竟在群臣面前公然说出自己去舞坊招妓,这让天子还有何颜面可谈?
“家主,”崔权上前一步道“三殿下喝的有些多了,说的是醉话,当不得真的。”满朝之中,肯为这位不肖皇子说情的,恐怕也只有这位老太监了。
远道似是应和着崔权的话一样,扑通一声,又摔在了地上。
天子下意识的向内侍怒喝道“一个人你都扶不住吗?”
济王听到天子怒喝,立马转脸皱着眉头看向皇后,而皇后此时也正焦急的看着王恩。
临渊王霍祺道看着自己手里的杯子,好似这杯子上的花纹才是他真正关心的事情。他的生母栾贵妃依旧是低眉顺目,好似古井一般波澜不惊。
太子的生母独孤贵妃持着金著的手指拧在了一起,指节处竟因为太过用力而显得异常苍白。
仇贵仪脸上依旧是露着与几位公主说笑时留下的表情,他的儿子霍忠道虽然年纪尚幼,却已经能跟他的母亲一样把笑容当成面具一般浮在脸上,让别人根本看不清他的神情。
崔权暗地里用余光从众人的脸上掠过,心中暗暗为天子叹了一口气,皇上啊皇上,你也不会想到吧,你的一句话竟好似投入平静水面的一粒石子一样,一石激起千层浪啊!
天子并没有察觉这一切,因为他还在恶狠狠的盯着趴在地上的霍远道,看着他如死猪一般,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可又想起他母亲的诸般好处,又于心不忍,便无奈的说“若不是崔权给你求情,我定要你这逆子性命不保!”旋即又说道“来人,把这逆子拖到船首甲板上,就让这海风好好吹吹他的脑子!没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放他回舱!”
“皇上,”皇后一边给天子倒酒一边劝慰道“本来是大好的心情,怎能让三殿下的一句话给坏了呢?”
“对呀,皇上,臣妾还没给陛下献礼呢。”贵妃独孤姝妍陪笑着说道。
“哦?”天子问道“你也要为朕献舞不成?”
天子话中有刺,皇后的嘴角上也挂着一抹轻虐的微笑,独孤贵妃的儿子虽然贵为皇储,天子却对她不冷不热,朝堂上下人人都清楚,太子之所以能成为太子,并不是因为独孤贵妃有多么受宠,也不是因为太子有多么聪慧,他只不过是天子与六大名门博弈的一枚棋子,济州独孤氏可谓人才济济,既有号称名士之冠独孤清流,又有“独孤四龙”,这普天之下能与功高震主的王氏抗衡的也只有济州独孤氏了,更何况天子年长,他虽平庸,却能让天子手中的天下安稳太平。但是太子的地位并不稳固,济王乖张,常与太子争势,天子的反应却是异常的暧昧,以至于济王在朝中的势利如日中天,甚至有朝臣私下议论说天子异储已是势在必行!
独孤贵妃的内心从未有过一刻的安宁,她要为自己的儿子做点什么,为独孤氏做点什么!她虽听出天子语气中的不悦,但她今天还是要搏一搏,因为她知道霍远道已经撩拨起了天子的心弦,此时此刻正是她最好的时机!三皇子点燃了天子沉寂已久的内心,她要做的就是再为他加把火!
“是舞,但献舞的不是臣妾。”
天子一听独孤贵妃此言,面露恼怒便要发作,可转念一想,近日来难得能像今天这样与群臣相聚,又何必要坏了这气氛呢?
“舞的不好,你可要与那逆子一样在甲板上吹吹海风了。”天子的表情似笑非笑,谁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玩笑还圣旨。
“皇上放心!”独孤贵妃听到天子这样说,总算恢复了镇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