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香巴拉入口
劫 难
我与肯特上尉都没想到,飞机穿进喜马拉雅冰冷的雪山丛林里时,会遇上这么恶劣的天气。
我们在纱网似的雪雾里撞来撞去,冰碴敲击机体沙沙沙响着,像揉捏一张薄脆的纸。我的身子随颤动的飞机摇晃,头像充气的球一样在膨胀。肥胖臃肿的肯特上尉牙齿咬出了血,浑身的肉都在抖。我看他额头有青筋鼓了出来,想说我们现在像是弱小的蚊子,只需有人一巴掌,啪的一巴掌。
他看了我一眼,咬紧的嘴角露出了怪异的笑。机身平稳下来时,他把咬在嘴里的牛皮筋呸地吐出来,伸出大拇指给我比画了一个自信的手势。
我浑身的紧张才放松下来。
眼前是白茫茫的雾。
雾把世间的一切都染成了虚无,我的心却揪得很紧,不知道雾后是坚硬的岩石,还是千年不化的冰川。
这就是驼峰之路,悬在空中的死亡之路,西起印度加尔各答的阿萨姆邦汀江机场,进入战火烧红的中国西南。肯特与我是执行一项特殊任务,没有运输货物,也没有悬挂炸弹。我们的P-40画着龇牙咧嘴的大鲨鱼。肯特说,我搞不懂你们中国人,硬把鲨鱼说成老虎,我们成了张大翅膀在空中飞翔的老虎。我笑了,啥也没说,心里很赞赏我父老乡亲们的这个创意。如虎添翼,那可是比鹰更雄姿英发,比虎更勇猛威风的赞誉呀!
飞机平静下来时,喧嚣的马达声撞开了我的瞌睡之门,我的梦随着颠簸的飞机在冰山雪峰的丛林里飘浮起来。我隐隐听见肯特在唱电影 《 卡萨布兰卡 》 里那首很温情的插曲,半睁开眼睛,他的飞行头盔便在我眼前快乐地晃动。他回头看我时,我看见了他兴奋的红鼻头。
肯特是个幸福又快乐的小伙子,临行前,他刚刚在加尔各答诺瑟教堂举行了婚礼,新娘是一个很有名望的印度商人漂亮的独生女儿。他对我说,肖恩,你懂不懂,新娘子的吻,比最美的法国葡萄酒还香甜。我悄悄对他说,还有比新娘子更甜美的东西在等着你啦。他急了,红鼻头差点戳在我的脸上,说新娘子是我唯一的爱,没有谁能代替她。天上就是掉下一个团的天使,都不能与她比。我笑了,说看看你新娘子的肚皮吧,我们等着瞧呢!他明白了,脸更鲜红了,说出的话也在喉头上打结。他说,她母亲正为此事跟他犯浑呢。谁知道印度是这样的规矩,没结婚前就不能上床。我们可是天底下最爱的一对呀!
他上飞机前,幸福的新娘子依依不舍地搂着他,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他狠狠吻着她,然后拉着我朝飞机走去。那是动人的一刻,可我们还不知道,那是他们的最后一吻了。
飞机在跑道滑行时,他对我说,我是他见过的英语说得最好的中国人。他问我在伦敦待过?我说,没有。我的父亲在伦敦待过,他是康定基督教堂的牧师。他一声OK,说难怪。他又看着我,说没想过讨个英国姑娘?我说,我是中国人,现在国难当头,还没想过讨老婆过日子。他就哈地笑了,说你们中国人都是这样,把与女人交往称作讨老婆过日子。所以,你们是最不懂男女感情的种族了。
我苦笑了一声,不想反驳他。
我捧着撞晕的脑袋,在想遥远的小玉。住在我家隔壁的小玉,她父亲是做糖人的小贩。小玉常常拿着小糖人来找我,把耍铁棍的孙猴子或玩大刀的关云长递给我,说这是男孩儿吃的。她吃七仙女和花木兰。她父亲的糖人做得很漂亮,把蔗糖抽成细细的线,再挽成花纹复杂的糖人,看着像雕刻精细的皮影。那糖看着就舍不得吃,小玉就叫,吃吧,不吃糖化了,就啥也不是了。我吃了孙猴子,好像更有劲去爬树爬墙了;吃了关公,就拿起竹扫帚当大刀,耍得嗡嗡响。
那时,我们都还小,我十岁,她八岁。她爱拉着我的手在草地疯跑,边跑边笑。她的牙齿生得很怪,闪着蓝色的光斑,可她就爱毫无顾忌地张嘴大笑。她父亲见她笑就瞪眼睛,说没教养,女孩子应该笑不露齿。她就对父亲咧开嘴,说牙齿是你给的,又不是偷的抢的,还要藏着掩着。
她牵着我的手在草地疯跑时,真有在天空飞翔的感觉。
那个中秋夜,月亮很大,她拿着张写标语的红纸,吐了口唾液在手里揉揉,就朝脸上擦拭。那张细嫩的小胖脸涂得红红的,笑着问我,她像不像新娘子。我说,像唱戏的。她噘着嘴生气了,说你怕我当你的新娘子吧。我感觉她的手心的汗很冷,就指着月亮说,我们跑到月亮里去吧。她甩开了我的手,捂住了脸蹲下来,背心抽搐着哭起来。我不知所措了,站在她身旁,想拉她,手伸过去又缩了回来。
起风了,把月儿刮得摇摇晃晃。
我说,我们回去吧。她站起来,满脸的红色看着像关公。
那天,她关紧了门,说什么都不想与我玩了。
那天,我第一次做了很奇怪的梦,是关于男人女人的梦。我忘了梦见了什么,记得那天我的内裤一片湿漉漉的冰凉。我不知发生了什么,看着看着就哇哇哭起来。我母亲知道怎么回事,把内裤拿去洗了,然后对我说,我长大了。
我长大了,小玉就该是我的老婆了吧。我对小玉说了,小玉的脸羞得比涂抹了红纸还红。
后来,我去省城念国立高中。我回来时,去找小玉。她母亲蹲在门边薄薄的阳光下纳鞋底,鞋底上有只彩线编织的蝴蝶,线一扯蝴蝶就飞了起来。我问,小玉呢?她没抬头,说走了,离开这里了。
我的心像加了块石头般沉重,啥也没问就回屋了。那一天,我心里都像梗阻着什么东西,压迫着忍受着,鼻子一酸,眼泪就滚落了下来。
我就没见到过小玉了,她的影儿就像只纯白的鸟张开翅膀在我梦里飞呀飞的。
我不知道我与小玉间发生的事叫不叫爱情。
在我回省城时,小玉的妈妈来了,叫我把一包穿的棉衣裤给她捎去。我才知道,小玉也去省城读书了,在女子师范学校。
肯特回头看了我一眼,说你好像在哭?我擦擦酸涩的鼻子,说没有。他说,你坐我的飞机,就该放心。这条线没有别人说的那么险,我跑了上百次了,拉过军火,还挂过炸弹。这条线我闭上眼睛都敢飞,哪里是山崖哪里有风暴我凭感觉都知道。别担心,你会完成任务回家躺在妈妈的怀里的。
我笑了,笑得很苦。
我是去执行一项特殊任务的,肯特只负责把我安全送到那个地方。那里刚让日本人占领。我会在黑夜掩护下低空跳下。我看着黑漆漆的窗外,不知现在到了哪儿,我此去遭遇如何,心里突然变得沉重如石头。
我的身子在轻软的云雾里飘浮起来时,我听见很脆很响的咔吧声,像是粗壮的树被力大无比的人折断了一样。我睁开眼睛,肯特正很痛苦地甩动脑袋,头盔在机舱上撞击着。我问他怎么了?他嘴张得很大,呵呵呵地叫着。手拉扯着头盔的系带,我看见他的手指,像中了毒似的变得乌黑。
飞机甩动起来,我的身子在机舱内滚来滚去。
肯特扯开了头盔,扔在身旁。他的脸变得乌红,像是缺氧了似的。他又去撕扯衣领。我想去拉他,他指指舱门,意思是让我跳伞。那时,我还没想到逃生,只想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啊呀叫了一声,从腰上拔出了手枪,他眼睛血红,嘴痛苦地歪咧着。他手伸进了上衣袋,很费力地把一张照片掏出来朝我递来。照片飞到地上,他绝望地看了一眼,脸上爬满了痛苦。他又举起枪,枪口使劲戳进了他大张的嘴。我慌了,想拉住他,机身又一甩晃,我被甩到了机尾。听见了砰的枪响,我爬起来,脑袋嗡嗡地响。我看见肯特趴在操纵杆上,前面的窗户一片喷射状的血红。
机身在坚硬的岩石上摩擦着,一片浓如海潮的雪雾向我卷来。又一声巨响,我的身子朝很冷很潮的地方飞去……
我死了吗?
哐当——
像两个金属油筒撞在一起,响声过后,我脑袋里便飞来无数巨大的野蜂,嗡嗡嗡地吵闹不停。我挥手想赶,手却笨重得像石头。脚也抬不起来了,轻轻一动便是刺入骨心的痛。在我张大嘴喘息时,眼前的黑雾散开了。我嗅到股檀香的味道,在我酸胀的鼻腔内搔着,我张大嘴好想狠狠打个喷嚏,可脑袋内嗡嗡嗡地响声,像不断喷涌出的洪水似的把我的欲望淹没了。
有只温热的手靠在我的脸颊上,又在我的眼圈周围摩挲。我睁开眼睛,看清了,顶上有幅巨大的坛城画。那是在藏区寺院里常能见到的坛城画。巨大的圆构成了人间、天堂与地狱的三维世界。正中是坐在莲花宝座上的身披绛红袈裟的菩萨。
身旁有个火炉烧得很旺,鼓风机把滚热的风刮到我的身上。
我又想撑起身子,一阵刺痛从脚底传到背心,我没有了力气。
有人在我耳旁轻轻吹着热气,我嗅到股草根的气味。我眼皮又沉重了。那人把什么东西在我额头上敲了几下,说:“白色的牦牛从远处归来,脚踏五彩祥云,游荡在冰雪里的魂终于回来了。雪莲花的香味围裹着你的身躯,你不安分的魂回到了母亲温暖的怀抱。”
他说的是汉语,标准的四川西部一带的汉语,带有很重的藏腔。我在甘孜与青海一带常听见做生意的藏人说这种腔调的汉话。在他浑厚的声腔里,吹过脸上的风柔和了,温软得像是淋浴喷头洒下的水雾。我又合上了疲惫的双眼。
我睡得很沉,我感觉自己像躺在绵软舒适的羊毛堆里似的,轻轻地就飘到了空中。
马铃声从远处响来,叮叮当当很脆地缠绕在我的耳旁。我又醒来时,忍不住打了好几声喷嚏。那浑厚的声音又说:“别动,我来喂你喝些热茶。”
我嗅到股奶油的清香,肚子咕噜地叫了一声。
他是用一根胶皮吸管喂我。温热的奶茶在我喉头滚动着,心内的太阳升起来了。我平静下来,又看看蓝色烟雾飘荡的四周,说:“我是在哪儿?”
他说:“你在我这儿。”
我吸吸鼻子,嗅到股草根在潮湿泥土里腐烂的气味。我说:“这儿是哪儿?”
他沉默了一会儿,把一张轻软的羊毛被子盖在我身上,说:“一个很平静安全的地方。你可以睡过严冬睡到春天的地方。”
我想寻找说话人,腿上绑着夹板,脖子上也捆着坚硬的夹板,转动不过来。只有看着顶上的那幅坛城图,看着蓝灰色的雾气从坛城里飘荡出来,丝绸似的拉扯得很薄很薄。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他的温热的手指又在我的额头上太阳穴上轻轻按摩,一股中药的清香味涌来,我醉了。
我眼皮沉沉地耷着,拼尽最后的力气,咬着牙说:“我到底在哪儿!”
他把几个字在牙齿里嚼咬了很久,又清晰地吐给我:“香巴拉,通往极乐天国的神秘山谷。”
我挣扎着想撑起来,因为那几个字把我满脑的嗡嗡声赶跑了。
我想起那部书,我在印度加尔各答接受盟军情报搜集训练时,读过那部书。几个西方人让人绑架到西藏某地,在那里的种种奇遇使那个英国人写成一部叫 《 消失的地平线 》 的书。那个神秘之地就叫香巴拉,在一个山峰奇峻,沟谷如仙境的地方。难道我到了那个地方?
他好像明白了我的心思,手轻轻把我按了下去。指头柔和地在我眼圈上下搓着,嘴里像嚼咬着什么经文,我听不清楚。他长长地吆喝了一声,缓慢地说:“一切有色的东西都是如梦一样的幻象,投入其中就会醒不过来。你好好睡吧,平静的心态才能平静地待在香格里拉。”
中药味越来越浓,我让这股香味围裹起来,朝一个四周都是彩色光芒的虚空升腾而去。我睁开眼睛,看见闪亮的雪花降落下来,雪花片很大,我看得仔细,每一片都闪耀着银子的光芒。
“每种有色的东西,都是幻象。每一个幻象都在编造你的生活。投进去吧,海那么深的地方,你会像一粒雪片似的活得自由平静。”
我在飘。我身体真的很轻,像一根从鹰脖子上掉下的羽毛,在空中飘着。风很大,搅和着冰碴雪沫,也搅和着我。我在旋风的搅拌中升上高空。到处是白茫茫的,冰雪闪着蓝焰焰的光芒。可我一点也感觉不出冷,心内像有一堆火呼呼地喷吐着热气。
我是死了吗?天呀,身子真轻,天那么高……
魔镜
什么琴声?
风一样的柔软,花一般的清香。小鹿漫步在草地,鹰悠闲地在高空摇晃。琴声轻轻地呼唤,我醒来了。我看见许多金色的粉末在空中飘着,那就是音符。我听见有人轻声地叹息,琴声举得很高,似乎快把顶上戳个洞,然后又碎成金色粉末缓缓地落下来。
我能抬起脖子了,手也有了力气,腿还有些沉重,还绑着夹板,却也能抬起来了。我活动了下手臂关节,看来没有伤到骨头,就撑起身子半躺在铺了软垫的床上。
四周没有人,屋子敞亮得像是裸露在日光里。我发现这间很宽的屋子像是从崖壁上掏挖出的,墙壁是整块青灰色的石头,有些地方浸出了水,染上了一层绿幽幽的青苔。光源竟然是从一面雪白的墙壁上发出来的。开始我以为那是块巨大的冰,过去伸出手来摸摸,温热的。荧光在玻璃面的墙体内闪烁,我嗅到股太阳烤晒般的气味。
另一面墙是个很大很古旧的书架,整齐地堆满了厚厚薄薄的书。我能看清书脊上的藏文、英文、汉文,像梦里一样的怪异。可这确实是一间奇怪的大屋子,让我想起曾经读过的那部凡尔纳的小说 《 神秘岛 》,怀疑自己从高空掉下,掉进了尼摩船长的那个神秘的火山洞。
侧面有道木门,绘着艳丽的花纹,旁边是个神龛,点着两个铜灯盏,龛内是空的,有几只红翅蛾绕着油灯飞,影子也是红色的。我听见了流水声,哗哗哗响在脚下。屋子里竟然有条小水溪。地面是粗糙的没经打磨的红色岩石,溪水就从岩石的沟槽里缓缓流过。我看见水里还游动着小鱼,是那种没有鳞片的高原黑背鱼。
我把双脚放下地,岩石是暖和的。我想站起来,脚还没有力气。
“别动,躺下来。”有声音在我背后说。
我回头,有个穿着白色衣袍的老头站在那儿。老人须发如雪,脸色暗紫,眼睛细眯,眼角隆起草根须似的皱纹。他手抬起来,朝我轻轻地摇摇,叫我躺下去。他说:“躺下去,你脊椎和腿上都有伤,刚刚才给你修复完整,还没好利索,动了会再次受伤——你就再也不能站起来了。”
我没躺下去,昂着僵硬的脖子,有些激动:“我是在哪儿?你是谁?”
他说:“你是在我这儿。我是谁?我叫阿洼,你就叫我老阿洼吧。你放心,不是想害你的坏人。你想好得快,就好好睡一觉。”
我躺了下去,那部探险的小说 《 消失的地平线 》 里的“张”跳出来。那也是个别人看不出有多老的老头,在香格里拉是个知识渊博的智者。我笑了,笑自己竟然以为小说里的人就是眼前的这位老人。我仰看着天花板上的彩画,彩画像晴空晚云似的飘荡着。我眼皮有些沉了。
我还是强梗着脖子,不让自己睡过去。我说:“求你帮帮忙,救救我的同伴。”
他看着我,眼睛是湿润的。他的手掌在硬白的头发上搓搓,说:“是那个黄毛洋人?”
我说:“肯特是个优秀的飞行员,救救他吧。我们还要一起去完成任务。”
他眼睛闭闭,好像有些伤心,走过来,一只手放在我的胸前,说:“对不起,我没法救活他。”
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肯特的影子好像还在我眼前晃着。我说:“他在哪儿?”
老人轻轻把我按来睡着,说:“我把他埋在雪地里了,还有你们的飞行器,也让雪埋住了。”
我又想撑起来,想对老人吼一声,别埋葬我的飞机。可我已没有力气说话了。身子在暖暖的热气里正渐渐地融化,化成哗哗啦啦流动的水。
老人声音低沉,像是从遥远地方传来的亲人的呼喊:“你在那片死亡的荒地上已经走了十天了。整整十天了呀,与死亡纠缠搏斗,你终于甩掉它了。你累了,该好好睡一觉了。你听,那些鸟的叫声像不像母亲唱出的催眠曲?”
我没听见鸟叫,却看见了一群小鸟在开着花的草地上嬉戏。那是梦里的草地,广阔无边,绿色的草生长到天空上去了。我跟着鸟跑,也会跑到天空里去。
康韦、巴纳德、马里森、布琳克洛小姐,还有那个神秘的老人“张”。我在牙齿与舌尖上细细嚼着小说里的人物,在梦的草地上漫着步。身子轻如灰尘,一丝柔弱的风都会把我刮到很远的地方。
我醒来时,屋子似乎更亮了,有片柔和温暖的阳光罩在屋内。老人在念叨着什么,听着像是咒语。我撑起身子,那闪动的光亮刺激着我蒙眬的眼睛。我看见那堵闪着光亮的冰墙像电影似的正放映着什么。老人站在墙壁前,背对着我。他念叨着,手掌在墙面上一晃,映象变成一片狂风嗥叫的雪原。雪很大,浪涛似的在荒野里翻卷滚动。他手掌又一晃,把雪野里的什么拉近了。我看见一队人在雪原上艰难行进。人与牲畜都披满积雪,驮着东西的牛在深深的雪地上缓缓挪动,人裹着厚重的皮袍,把头埋得很低,在狂风里一步一步地挣扎。
老人也低下了头,把手掌摊开捂住了眼睛,似乎有些伤心。
我听见他喃喃低语:“死亡缠住了脚步,寒冷没有尽头。倒不下去,就会走出冰河冷窖。”他的手又在画面上一晃,镜头朝远处拉长,我看见了一片壮观得有些悲凉的画面,巨大的冰峰雪山在滚来又滚去的黑雾里挣扎。茫茫雪原冷寂如无人的外星。河水在雪原上画出哀伤的曲线,那些站立着默哀的人就是披着厚雪的高原杉树。
我看见有些小黑点在画面上移动,想看清那是些什么,就爬起来,伸长了脖子。老人感觉到了,手一挥,画面消失了。他唉地叹息一声,回过头来,说:“那是外面的世界,寒风与暴雪横行,并不弱于你们正在进行的残酷的战争。”
我指了指那堵冷冰冰的墙,想问那是什么,嘴里却说:“那里有道门?”
他回头看看,嘴一咧笑了。老人笑起来很好看,慈祥得像是菩萨。他说:“你听说过魔镜吗?”
我说:“是神话里的那个魔镜?”我想起小时候,妈妈讲的 《 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 》 里的那个魔镜。可以看到世界任何地方,还可以说话。当然只说实话不说假话。
他笑出了声,说:“我这是透视窗,就像魔镜一样可以看到外界任何地方。这是我们香巴拉人的发明,已经出现了上千年了。”
他不说了,我却惊奇极了。不为这个神奇得像是神话的魔镜,而是他说的香巴拉。那可是香格里拉的另一种说法,难道那次飞机失事,真的把我送到 《 消失的地平线 》 里的那个神奇的世界来了?
那个康韦,还有许许多多像康韦一样相信香格里拉的人都在寻找,却踪影全无的神奇世界,我却在无意中,闯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