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栋还不算太过破旧的土胚房前。
有个身材高大的小孩,一脸稚气,满头大汗,稳健有力地抄起斧头,一下接一下,将地上锯好的圆木劈成木柴。
边上站着个三十出头的青壮汉子,满脸笑容道:“小靖,累不累,爹跟你换把手?”
“爹,我四岁半岁啦,是大人了,累一点没关系!”孩子擦了擦额头汗水,咧嘴一笑,毫不在意。
青壮男人回头看了一眼里屋那个忙碌着的妙曼身影,又看看自家儿子,心中既温暖又欣慰。他轻声说道:“小靖,咱们家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老天既然给了你这一身强大的力气,就说明你以后一定会有所作为。不过你不能仗着有本事就欺负别人,懂得保护弱小的人,才能称为强者,这是你爷爷在世的时候,就一直对爹说的话。”
孩子放下斧头,似懂非懂地听着,将他爹说的话一一记在心中。
那年秋末的傍晚。
土胚房的院子里,挤满了外地来的陌生人,领头者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名叫徐怀天,英俊的脸上没有太多盛气凌人,但是看谁都是一副冷漠脸,吩咐随行的人将一个瘦瘦弱弱、全身长满麻子疙瘩的七八岁小女孩扔在地上,只说了一句话:“李长靖跟我家小姐的婚约取消,这是新的童养媳,你们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
院子的围墙外,站满了看热闹的人群,对着李长靖一家指指点点,评头论足,脸上写满了幸灾乐祸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
就是这一天,年仅八岁的李长靖,第一次见到老实了一辈子的父亲,如果不是被四五个人摁在地上,差点就要跟那个徐怀天拼命。
也是这一天,整个李家沦为了镇上最大的笑柄。
同是这一天,李长靖多了一个名叫程若水的童养媳。
自从程若水来了之后,李长靖发现家里的一切都变了,他爹整天沉默寡言,娘亲脸上也少了许多笑容,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程若水明明长得那么丑,全身的麻子,爹娘偏偏对她非常好,什么都惯着她,给她吃好的,穿好的,反而对他这个亲儿子,没有以前那么重视了,这让李长靖对程若水更加讨厌,整天变着法子欺负她,逼她做家务,洗衣服,劈柴,趁爹娘不注意,还偷偷往她碗里放沙子,看着她想吐又不敢吐、只能硬吞下去的可怜模样,李长靖就会暗自发笑,总算觉得心里平衡了一些。
但是,这些小小的恶作剧,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慢慢变淡。
程若水比李长靖小一岁,虽然长得丑,但十分懂事,每天的家务都抢着干,煮饭炒菜,拖地洗衣服,样样都会,李长靖欺负她,她也不哭不闹,反而喜欢冲着他笑,那张虽然难看的脸上面,有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有长长的睫毛,有盈盈的水汽,像星星。像月亮,说不出的美丽。
李长靖睡觉不安分,喜欢踢被子,可是每天早晨起床,他总会发现自己的被子盖得很严实,连鞋子都摆放得好好的。
到了后来,慢慢变得懂事的李长靖,开始明白,爹娘之所以对程若水那么好,是因为这个他一直讨厌着的丑八怪,打出生开始,爹娘就被人打死了,她除了这个新家之外,早就一无所有。
是真的一无所有了。
于是,他对程若水的称呼,从一开始的丑八怪,变成程若水、若水、到了最后的水儿。
那天下午,镇上北边的那处宽敞大街上,程若水和夏可可两个小女孩,好不容易聚在一起放纸鸢,两人高昂着头,看着越飞越高的纸鸢,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两张小脸,是抑制不住的快乐和喜悦。
突然间,远处传来“咻”的一声,一块二指大小的瓦片迅速飞过,准确无误地切断了纸鸢的线,没了束缚的纸鸢在半空中晃了晃,眨眼间便消失无踪。
紧接着,一群十五六岁的少年从旁边的巷子一涌而出,将两个弄丢了纸鸢正失魂落魄的小姑娘团团围住,为首那个脸型削瘦,三角眼型,长相还算清秀,可是眉宇间满是扯高气扬,在一群同龄人的拥簇下,大摇大摆地走过来,旁边还有人在拍他马屁,说什么苏少爷不愧是万年一遇的修炼天才,这一手隔山飞瓦,简直是出神入化,只要加以时日,定能伤人于无形之中。
“你就是那个李长靖的童养媳吗?”
苏博文抱着双手,吊起眼睛,斜视着怯怯站着的程若水,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厌恶,恶狠狠往地上吐了口口水,“真是个下贱东西,脸上的麻子都能渗死人了,你这样的丑八怪早点死了不好吗,非得跑到街上来吓唬人?多看你几眼,我怕晚上连饭都吃不进去!”
一边骂着,一边重重在程若水胸口踹了一脚,踹得她一屁股蹲坐在地上,刚想爬起来,却又挨了一脚,这次整个人都跌倒在地,半天也爬不起来。
苏博文身后的人一拥而上,对她又踢又打,吐口水,有两个脸皮厚的居然还解开裤头,朝程若水撒起了尿,夏可可站在一边,眼泪打着转,想帮不敢去帮,想哭也不敢哭出来,人都吓傻了。
脸上长满麻子疙瘩的少女,双手捂脸,在地上蜷缩得像只小猫一般,不哭不闹,也不反抗,就这么默默忍受着。
到了最后,那个苏博文走上来,用脚踩住程若水的脸,恶狠狠骂道:“听说你们李家的人全部都是窝囊废,你爹就不说了,逢人腆着一张脸,只知道傻笑,连被人上门逼婚了,都不敢放一个屁。还有那个李长靖,头脑简单四肢发达,有一身蛮力又怎么样,这辈子注定是一个给人当牛做马的劳苦命,你回去干脆让他上我家应聘吧,我家刚好缺一头拉磨的驴,他正好合适!”
苏博文带来的那群少年,瞬间哄然大笑。
谁料程若水吃力爬起来,怒视着苏博文,声音冷冷说:“你欺负我可以,但不许你说我爹和靖哥的坏话!”
苏博文哦了一声,忍住笑说:“就你们这一家子农民,老子说又怎么……”
只是他话还没说完,就硬生生憋住了,原因是程若水抱着他的脚,重重在他大腿上咬了一口,这一下十分用力,痛得苏博文发出一声惨叫,顿时怒火中烧,揪住程若水的头发,用力往她脸上打了几拳,一边打一边骂着“丑八怪,蛤蟆女,下贱胚子”等恶毒的字眼,一直打得程若水头破血流,无力跌倒在地上,奄奄一息才暂时罢休。
苏博文喘着粗气,看着地上这个丑陋的女孩,越想越气,竟然吩咐两个同伴将程若水举了起来,重重扔在旁边的台阶上,只听到咔嚓一声响,程若水的脊骨当场被摔断,年仅九岁的她,哪怕身受重伤,依旧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突然间,不知谁喊了一声:“李长靖那个怪胎来了!”
苏博文心中一惊,转眼望去,果然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少年,从远处狂奔而来。
李长靖来到台阶前,将浑身是血的程若水扶起,浑身颤抖问:“发生了什么事?”
奄奄一息的程若水看着他,原本明亮的双眼已经光芒黯淡。她只对他说了一句:“靖哥,咱们回家吧,我不疼的。”
李长靖瞬间红了双眼,猛然回身,冲罪魁祸首的苏博文吼道:“你该死!”
苏博文仗着人多势众,一点也不怕,反而还主动迎上去,打算说几句壮胆的话,谁料李长靖一步上前,大喝一声,右手全力一拳打出,重重落在苏博文的胸口,将他整个人打飞出去五六米,整个胸腔都凹陷了下去,当场昏死。
回家的路上,李长靖背着她的童养媳,轻声说道:“连我都舍不得打你,他们又有什么资格。”
当时已经懵懵懂懂的少女,满脸泪水,双手用力抱住她靖哥的脖子。
只是当天晚上,整整三十个人,趁着夜色闯进了那个平静的院子,李长靖他爹被十多个人硬拖出来,用棍子殴打了半个多小时,刚满十岁的李长靖也无法幸免,右腿被硬生生打断,任由屋里那个秀丽的女人大哭大喊,不仅不住手,反而将屋里能用的东西全部砸烂,这才扬长而去。
由此至终,周围的十多户邻居,连一个出来劝阻的人都没有。
半夜里,那个正值壮年的汉子,脸色灰暗地躺在床上,早已说不出话来。
李长靖呆呆坐在昏迷中的程若水身边,仿佛已经哭干了眼泪。
似乎是回光返照,床上的男人硬撑着坐起来,冲懂事的儿子笑了笑,“小靖,你今年十岁了,能照顾娘亲了不?”
瘸了一条腿的孩子心中悲苦万分,但还是挺直着腰,大声回答说:“能!”
男人欣慰一笑,缓缓躺倒在他妻子的怀中,闭上了双眼。
临死前,男人对他儿子说了一句话:“身为男子汉,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就不要后悔去做。连自己媳妇被欺负了也不敢反抗,不配做一个男人。”
有一天晚上,李长靖做了一个梦,梦见一条浑身散发着金光的巨大人参,慢慢变成了一个穿着黄色衣服的漂亮姐姐,坐在他的床边,对他说:“我叫李元阳,是你的伴生者。每过十年,我都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你有什么需要我去做的吗?”
李长靖问她:“你可以让我爹活过来吗?”
黄衣女子摇摇头,“人死不能复生。”
李长靖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他半坐起来,看了看躺在身边的程若水,继续问:“那我妹妹脊骨断了,不能再走路,你能治好她吗?”
黄衣女子点头道:“能治,但是你自己得付出很大的代价,愿意吗?”
李长靖重重点头:“愿意!”
于是黄衣女子伸出一只像雪一样白的纤细手掌,轻轻拍了拍他的额头。
李长靖立即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李长靖好像听见那个姐姐在对他说:“我给你留下一株天机线的种子,你可以拿到西边山脚下的一块地去种植,可治百病。但如今你心中已经没有了修炼的欲望,所以十年之后我不会再来见你,除非你重拾修炼的决心为止。”
那年冬天
自从死了丈夫之后,女人终日郁郁寡款,茶饭不思,终于一病不起,且越来越重,最后连饭也吃不进去,骨瘦如柴。
再也没有了那一身怪力的瘸腿少年,和长相丑陋的少女,卖了家里所有能卖的东西,给他们的娘亲抓药,最后实在没钱了,少年只好出去打零工,可是因为跟苏家有仇,哪怕找到工作,也是最苦最累的活儿,拿的也是最低最少的工资。
相貌丑陋的少女,便独自在家,一边照顾病重的娘亲,一边做着家务,那双原本白嫩纤细的手掌,因为触水过多,冻得满是裂口、冻疮。.
有一天傍晚,屋外下起了茫茫大雪。.
回光返照的女人把两个孩子喊来,让他们到屋外去玩雪。.
女子便倚在床上,从床底拿出刺绣,准备将两个孩子打雪仗的画面刺下来。
可是才刺到一半,女子就已经花光了所有的力气。她挣扎着抬起头,面朝门口,看着那一对正在堆雪人的苦命孩子,挤出最后一个笑脸。
从这天开始,李长靖和程若水就成了孤儿。
当然,也从孩子变成了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