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苏锦之盘坐在窗侧花梨雕花软榻上,一根水青发带将黛发松松地拢绾至颈后,腕上套着一串檀黑佛珠,每隔十几秒,缓缓拨过一颗。
在旁伺候的锁心觉得自家小姐今天有些恍惚,虽然最近的小姐总有些不一样,但不会像今日般……
“小姐,老爷那头来人传话,说是让您去趟广竹堂。”
竹青掀开帘子,从外屋抱了件浅青披风进来,“……小姐?”
苏锦之陡然回神,视线重新焦距在竹青碧裙下摆的绣花上,没人注意到她目中一闪而过的血光。
心里又一声长叹,锁心也不知道这是今日第几次了,就是琢磨得脑袋发疼,也始终不得其法,觉得自己小姐好像跟以前大不相同了。她望了望窗外,凌晨下了场雨,深红的海棠花零落一地。
苏锦之一闭眼就是前世苏家满门的血迹,哪怕现在换了年轻的身体,她还是时常感受到牢狱里那股浸透骨子的阴寒。颂佛自不是为了淡忘,超度亡者,是因为背负是活人的责任,她为的是日复一日将骇人的戾气打磨得不能再锐。
她拢了拢披风,眉眼平和,“竹青,知道是什么事吗?”
通往外院,需要穿过竹林夹道的青石小路,苏锦之撑伞走入烟雨潮绿中,靛青水绸的裙摆薄雾里逶迤。
出了竹林,先入视野的是一株瘦骨梅树,再往前,就是广竹堂。苏松明本就是特地在等她,想必事先交代过。扣门声还没落下,内堂的小厮便已留意到动静,快步开门。
广竹堂是苏松明专门处理公务的地方,苏锦之跨过门槛,见苏松明背着手观摩墙上的一联草书。
苏松明一指楠木圆凳,示意她落坐。
梨木茶几上摆着一套黑陶茶具。
苏松明衣袖一摆,温水倾入黑陶盏,黑的底,白的雾,颇有写意趣味。
苏锦之欠身接过苏松明递来的茶盏,没着急着喝,捧在手心轻嗅。
“我听闻你应了二皇子的宴帖”,苏松明撂下茶盏,神色有些幽深,“并且还要亲自送礼?”
苏锦之恍然,看来那件事进行的很顺利,连爹爹也有所耳闻,她淡然颔首,“此事女儿自有分寸,您身居国子监祭酒,苏家的举动牵一发而动全身,这道理女儿懂的。”
“……”
苏松明抚须长叹,与苏锦之极似的面容上细纹横生,但那双眼睛依旧黑亮,智慧和慈祥“罢了,你心理有数就好,爹爹还在呢。”
出了事,爹来解决。
苏锦之眼眶一热,差点崩不住表情,她把掐出红痕的手掌缩进广袖中,“是,女儿谨记。”
苏瑾之拜别后,苏松明又在房内愁了一通,他这女儿自幼聪慧,可慧极必伤,怕是有日害了自己啊。
苏锦之沿路看到一群丫鬟围着桂花树打花,她停下脚步,招了一人上前,
“突然想吃桂花蜜露了,待会儿给我院子送些来。”
“好嘞小姐,奴婢一定给您送去挑最浓的桂花!”
苏锦之眼角瞥到那个深褐衣裤的背影,轻轻一笑。小姑娘约是九岁大小,轻腰间一根黑布,在丫鬟堆中欢蹦乱跳,活像一个跑堂小厮。
回了幽兰居,苏锦之净了手,卸下发间的镂花羊脂白簪,吩咐锁心往紫金熏炉里放粒晚凝丸。
几息间,轻霭叠迭,渺渺如练,兰香满屋。苏锦之昨晚几乎没睡,此时倚着软榻昏昏欲睡。
桂花香突兀地混入,方才采桂花的姑娘面容持重地跪在苏锦之面前,“小姐,府内有人已经按捺不住了。”
“盯紧他们,岚山。”苏锦之黑眸里闪过一抹微亮,“扭入柴房,我要亲自审问。”
“是。”岚山利落地应声,
翻身跃出花窗。
污垢,虫蚁,闷湿,还有,一身血迹目光忿忿的小厮。
“啪——”
碗口粗的长鞭在空中留下一弯毒蛇般的残影,狠戾地甩到小厮背上,鞭身上的倒刺接势又带走一片血肉。
“唔——————”
小厮双眼赤红的滴血,痛苦地大叫,却被岚山一把破布堵住嘴巴,面容癫狂地倒地扭曲,突然两腿一抽,没了动静。
岚山谨慎探手,抬头询问苏锦之,“小姐,他晕过去了。”
“泼醒继续。”
刺骨的寒意当头浇下,被迫清醒的小厮恐惧的发现凌空又是一道凌厉的破空声。
“怎么,悔不当初?吃里扒外的时候就没想到吗?”苏锦之依然在笑,蜷曲的睫毛下的双眸却比夜还深,比刀还亮,“你若是聪明人,就识相的说出你的主人和府内的其他内应。”
岚山上前扯掉小厮口中的破布。
话音刚落,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叫刺透泥墙,更是刺激到摇摇欲坠的神经。
“我说——我说我说,小姐我什么都说——,求你给我个痛快吧。”
浑身没有一块好皮的小厮涕泪俱下,瘫成一团像肉铺里废弃的烂肉,声音嘶哑地哀求。
苏锦之唇角微翘,本就是利益关系,如今被利益反咬也不稀奇。
皇后,二皇子。
你们手伸得够长,竟能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把大批眼线塞入苏府,前世的我糊涂,完全都没有发现。但是这一次……
特别是,二皇子。
皇家无情。
新仇旧恨我们慢慢算。
苏锦之黑眸沉沉,在书案前圈划着几份口供。
“岚山。”
“奴婢在。”
“去把名单上的人一口气拔了,不管是谁,绝不留情。”
“是。”
屋外一声物体落地的闷声,幽兰居里又归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