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陀成天惶恐不安。他担心自己发疯。他知道自己肯定会疯的。他见过自家两位疯了的长辈,一位叔叔,一位叔爷。明天,或者后天,荆都街头会多出个满脸污垢的疯子。很少会有人知道,这个疯子曾经是位作家。
陆家每代都会有人疯了去,没有哪代人逃脱得了。这个秘密不能告诉任何人,陆陀自己也害怕想起。陆家人发疯,都是在四十岁以前。这个家族的人,四十岁之前,都提心吊胆活着。你望着我像疯子,我望着你像疯子。终于有一个人疯了,没疯的人才会松一口气,安安心心活好下半辈子。
老辈人讲,陆家人变疯之前,总是夜夜多梦。陆陀最近正是多梦,稀奇古怪的梦。
陆陀昨夜又做梦了:一位女子,浑身素白,脸庞白皙而消瘦,眼窝子有些深,眸子亮亮的。不知是白天,还是夜里,也不知是在哪里。只有这漂亮的女子。陆陀想看清了她,却不敢正眼去望。突然一声巨响,陆陀慌忙四顾。再回头望去,那女子就不见了。雷声越滚越远,间或儿在耳边炸响。
陆陀猛地睁开眼睛,心脏突突地跳。雷声还在继续,像千万匹烈马在天边狂奔,经久不息。陆陀有些说不出的惶然,身子虚虚的。雨先是淅淅沥沥,继而暴烈起来。不知什么时间了,陆陀不去理会。没了睡意,睁着眼睛发呆。闪电扯得房间白生生的,如同魔窟。陆陀仍在想那位女子。他平时做梦,总同自己的真实生活有关。哪怕是做那种难以与人言说的艳梦,同枕共衾的,也是他熟识或见过的真实的女人。可这位浑身素白的女子,他怎么也想不起是谁。
陆陀终日蜷伏在家,读书或是写作,倒也乐得自在。不在书斋,就泡茶馆。除非很好的朋友,概不会晤。荆都的天气越来越有脾气了。时序已是春季,可没能让人感觉出一丝暖意。阴雨连绵,冷风嗖嗖。昨夜,雨下了个通宵。
早上,雨慢慢停了,却阴风大作。陆陀还没来得及吃早饭,电话就响了。表姐接了电话,应付几句了事。陆陀早被电话搅得有些神经质,听到电话铃声胸口就发紧。便嘱咐表姐,一概说他不在家。老表姐照顾着陆陀的生活。那些挖地三尺都要找到他的朋友,就打他的传呼。传呼机颤动起来,他总要先查商务通,看看是谁,再回电话。
上午十点多钟,表姐接了个电话,照例说他不在家。表姐放下电话说:“是个女的,说有急事找你。”表姐看上去有些不安。陆陀笑道:“没关系的,她硬要找我,会打传呼的。”表姐也有些不敢接电话了,生怕话回得不妥,误了什么大事。表姐没读什么书,对文化人便天生的敬重,总以为陆陀是做大事的。陆陀便暗暗自嘲:我能做什么大事呢?
没多久,陆陀的传呼机颤动起来。他查了商务通,没这个电话。陌生电话,不管它吧。可他又想自己是个琐事拖沓的人,有时朋友给了电话号码,没有及时存进去,过后就不知放到哪里去了。怕万一真是哪位朋友呢?迟疑片刻,还是回了电话。
不料是个陌生女人,讲普通话,声音很好听,似乎还让他的耳边感觉到一种热浪。“陆先生吗?对不起,你不认识我。我是你的读者,很喜欢读你的小说。刚才的电话是我打的。”
看来她知道陆陀在家里。既然她不介意,陆陀也就不觉得难堪。他道了感谢,便问:“你有什么事吗?”
她说:“没事,只是冒昧地想见见你。”
陆陀不想见人,很客气地说着些推辞的话。常有热心的读者朋友约他,他都婉言谢绝了。他实在不敢答应陌生读者的约见。家人和朋友都嘱咐他别同陌生人见面。天知道是些什么人呢?人心叵测,谨慎自处吧。陆陀也知道自己应该小心些了。他的小说很让一些人不高兴,说不定别人会想什么法子对付他的。比方荆都那位神功大师、著名慈善家、社会活动家,就硬说陆陀的哪部小说影射了他。大师的一位大弟子居然托人传话,说要对他如何如何。陆陀听了,淡然一笑,也请这位朋友传话过去:“神功大师能在千里之外发功取人性命,就请他在北京、珠海或是香港朝我发功吧,看我是不是在荆都就地毙命,或是七窍流血。”陆陀传话过去快两年多了,他依然活蹦乱跳。他想大师也许真是位慈善家,不忍杀生吧。
话虽如此,陆陀还是很谨慎。他怕别人使出下三滥的手段,就从不同陌生人单独见面。他独自出门,腰间总别着匕首。作家多少有些狂想症的,他便总想象自己如何对付下三滥:
咝的一声,匕首出鞘,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真是好笑。也许是作家的职业毛病,陆陀遇事总喜欢胡思乱想。原本没影的事儿,叫他一番形象思维之后,就跟真的一样了。比方,朋友约他吃饭,突然冲进几个警察,从他身上搜出毒品。他百口莫辩,只好进了局子。如果摆不平这事,他就只好蒙受千古沉冤了。他去宾馆会朋友,房间里没人,门虚掩着。突然进来一位花枝招展的女人,不由分说就脱衣服。又是几位警察冲进来,他也就说不清了。从此熟人和朋友们都知道陆陀还有这等雅好。陆陀每次这么瞎想之后,并不觉得自己神经兮兮。这可不是虚拟的电影场面,而是当今国际上很流行的政治战术,叫“搞臭法”。大凡对那种道德形象很好的政治对手,没办法弄倒他,多用此法,屡试不爽。中国已是全方位同国际接轨了,还有什么不可以向西方借鉴的呢?陆陀常看见这样的新闻:警察采用此法抓嫖客。警察买通妓女设局,引嫖客上钩,警察便黄雀在后,逮个正着。嫖客自认倒霉,由警察几千几万地罚去。如此高明的搞臭法,竟被派上这般下流的用场,真是糟蹋了。
陆陀说了很多客气话,就是不答应见面。可这位女士很是执着和诚恳,说非同他见见面不可。陆陀只恨自己没有钱钟书先生那种幽默,讲不出鸡和鸡蛋的风趣话。女士的声音突然忧郁起来,说:“对不起,我是个残疾人,脚不太方便。我的经历相当坎坷,同你说说,说不定对你的写作有用处。”
陆陀就有些不忍了,说:“真不好意思。我很感谢你关心我的创作。我们约个时间吧。可我现在手头正忙着,你看十号行吗?”
女士的语气平淡起来,说:“好吧,十号。南方大道有个茶屋,叫银杏居,我们在那里见面行吗?你可以记下我的电话。”
陆陀记了电话,又问:“对不起,还没请教你的芳名哩。”
“我叫维娜。”她说。
陆陀放下电话,心里陡然涌起某种说不清的感觉。他本想推托的约见,这会儿又嫌时间约得太晚了。十号,还得等上一个星期!
整整一天,那位女士的声音总在他的耳边回萦,似乎还伴着她温热的呼吸。那声音好像具有某种魔力,叫他不由得去想象她的长相、年龄、职业,等等。她的声音绵而圆润,这声音应该属于一位曼妙而温柔的女人。他几乎忘了她说自己是位残疾人。
陆陀仍旧夜夜做梦,总是梦见那个女子。他成天惶恐不安,老以为自己快疯了。陆陀这一代,兄妹四人,他是老大。他的两位弟弟和妹妹,都暗自以为他必然发疯。他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干,自己关在家里写小说,而且写的都是些不讨人喜欢的东西。这不是疯子是什么?弟弟妹妹看上去都很关心他,总是说,哥哥,别想那么多,过自己喜欢的日子,才是最要紧的。他知道弟弟妹妹的心思,也不怪他们。他也觉得自己也许真的快疯了。他的很多言行,别人觉得不可理喻。他想,自己如果命中注定要发疯,躲是躲不掉的。即使他疯了,家人就不再发疯,有什么不好呢?可是,只要想到弟弟妹妹会为他们自己没有发疯而庆幸,他的胸口又会隐隐作痛。
有的人越活越清醒,老了就大彻大悟;有的人越活越糊涂,老了就昏聩顽钝。陆陀还不算太老,也不是很年轻了,他有时明明白白,有时懵懵懂懂。比方预感,他就是将信将疑,信多于疑。曾经有很多预感都神秘应验了,他便疑心苍天之上真有某种怪力乱神,时刻俯视着芸芸众生。所以平日打碎了什么东西、听说了什么凶言、做了什么怪梦,总会让他迷惘:这是否又兆示着什么。
终于熬到了约定见面的那天。时间分分秒秒地逼近晚上七点半,陆陀紧张得脑瓜子嗡嗡响。越来越害怕。今天是怎么了?他可并不是没有同女士单独会晤过啊!这些日子,晚上连续不断的梦魇,白天须臾不离的幻觉,早让他有些魂不附体了。
说到女人,也是弟弟妹妹觉得他像疯子的兆头。他有很多女朋友,都是些冰雪聪明的女孩子。弟弟妹妹很关心他的婚事,想早些知道他会同哪位女子结婚。可他总令他们失望。“早点儿成家吧,一个人终究不是个话!”弟弟和妹妹不止一次说过同样的话。陆陀却想:他们其实是在试探我,看我像不像疯子吧。
七点十五,陆陀赶到了银杏居附近。他没有马上进去,拐进旁边一条小巷子,不安地徘徊着。不知是因为维娜,还是因为怕疯,他感觉心脏几乎跳进了喉咙处,堵得他呼吸不畅。他感觉就像酒醉乱性之后,又要硬着头皮去接受可怜女人的斥责。他屏气调息,好不容易让自己平和些了,才从小巷子里钻了出来。
侍应小姐问他是不是维娜女士的客人,便带他上楼,推开一间叫紫蓝的包厢。
天哪,陆陀惊得几乎要喊出声来。包厢里坐着的,简直就是他夜夜梦见的女子!不过并不显得消瘦,也不是一身素白。维娜穿的是黑色羊毛套裙,晃一眼,便见三处雪白:脸蛋、左手、右手。他马上想到一种花:栀子花。这是一种洁白而清香的花,开在夏季。栀子花本是微显淡黄的,叫浓郁的绿叶拥簇着,便雪一样白。
维娜望着他,浅浅地笑,远远地伸出手来。他知道她不方便起身,便躬身过去,同她握了手。他在她的对面坐下来,道了几句客气,仔细打量她。却见她眼窝子都同他梦见的一样,微微有些深,格外明亮,又有些迷离。
维娜并不像他通常遭遇的那样,说他的小说如何好看。她只是望着他,突然说了声:“没那么高。”
她这话没头没脑,他一时懵懂了。他想,她也许是说我没有从照片上感觉的那么高大,便自嘲道:“我从来就不认为自己如何伟大。”
维娜却没有同他说自己的故事,只是听他胡侃。既然她说自己的经历很曲折,也许就是些不堪回首的事吧。这就得让她想说的时候再说,他不能像记者采访那样,直接向她提问。不论同谁聊天,先生或者女士,如果对方口讷,陆陀总滔滔不绝。他并不是抢风头,或是有发表欲,实在是怕冷了场,弄得尴尬。可他这毛病,在他的弟弟妹妹看来,也是快要发疯的先兆。人在疯病发作前,要么就突然沉默寡言了,要么就突然口若悬河了。他的弟弟和妹妹,多次夸他的口才越来越好了,说他原来并不怎么会说话的,现在都成演说家了。他明白他们的意思。
维娜一手支住下巴,头偏着,听他东扯西扯。他毫不吝惜自己的口水,说上一阵,就停下来。见她只是微笑,他就只好又说下去。说什么呢?总不至于谈文学吧?他便同她说不久前的云南之行,丽江古城、玉龙雪山、可爱的纳西姑娘、大理的风花雪月、版纳的热带雨林。她总听得入迷,不时又微笑一下,好像是对他演说的奖赏。
无意间,他发现维娜的目光里隐约弥漫着某种不明物质,叫他忍不住想去捉摸。这种感觉稍纵即逝,似有还无,让他暗自惶惑。他背膛有些发热,便脱下外衣。不料维娜突然大笑起来,弄得他不知所措。原来,她看见了陆陀腰间别着的匕首。
陆陀因匕首闹笑话,这是第二次了。有回在大街上,也是觉着热了,他脱了外头的罩衣。一位巡警追上来,飞快地缴了他的匕首,严厉斥责道:“这是管制刀具!”巡警查看他的证件他只好笑着,掏出身份证、工作证。没想到巡警看看他的证件,再望望他,笑了起来:“原来是陆先生,你开玩笑吧?带着这家伙干什么?”他嘿嘿笑着,说:“老顽童,好玩呗!”巡警把匕首还给了他,嘱咐他别把它露在外面。
陆陀把这故事告诉了维娜,说:“习惯了。不过今天是无意间带着的。”
她又笑了一阵,道:“我就说嘛,对付我一个残疾人,还用如此大动干戈?你是不是真的觉得好玩才带上匕首的。”
陆陀淡淡一笑,说:“我的小说得罪了一些坏人。”
她的脸色便有些沉重,微颦轻叹。
不觉就十点多了。他怕太晚了,她会不方便,就说:“今天就聊到这里吧。”
她颔首而笑,说:“好吧,你先走一步,我不送你了。”
陆陀躬身过去,同她握了手,点头道别。他刚准备拉门,维娜突然说道:“今晚很开心,谢谢你!”
陆陀是独自走着回家的。满脑子理不清的意念。他尽量走在行道树的阴影下,好安安静静地收拾自己的情绪。今日白天很晴朗,夜晚的风更见清爽。他走着走着,突然笑出了声。人也似乎清醒多了。心想自己怎么回事?本以为会发生些什么的,却平安无事。难道是自己无意间在期待着什么?
依然是夜夜做梦。梦中女人好像同维娜略有出入,却似乎就是她。那女人不是御风而行,就是坐在他对面,目光幽幽的望着他;或是独自弯在床上,微微咧着嘴憨笑。他每天醒来,总舍不得睁开眼睛,仍想回到梦境中去。他原本惧怕的梦,如今却有些依恋了。无奈已是日明东窗,市声如潮。有时夜半惊醒,梦便像摔破了的镜子,满地碎玻璃片。他便闭着眼睛仔细拼合残梦,那女人又宛在眼前了。
陆陀恍惚间觉得自己同维娜之间,也许真有什么事情需要了结。有天清早,陆陀梦醒之后,同自己打赌:如果今天晚上旧梦依然,明天就约维娜见面。
她却早早地打了电话来,约他晚上去银杏居喝茶,仍旧是紫蓝包厢。晚上七点五十五,陆陀推开紫蓝包厢的门,维娜又坐在那里了。同一个位置,同一种坐姿。她一手靠在沙发扶手上,一手搭在胸前。她没有伸过手来,陆陀便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就像老朋友见面,免去了客套。
维娜端着杯子抿茶,目光越过杯口,望着陆陀,眸子黑白分明。陆陀也望着她,微笑着。坐下两分钟了,两人都还没有说话。陆陀居然不觉得尴尬。看样子维娜又不准备说话了。两人总这么对视着也不是话,陆陀便想说些什么。他一时找不到话题。谈文学是上个世纪轻薄文人引诱少女的俗套,现在都二十一世纪了,他不想复古。可无奈之下,他最后还是谈了文学。不过只是说故事,同维娜讲述他正在写着的一部长篇。将文学话题说得通俗些,就不至于让人听着牙根发酸了。可陆陀小说的致命弱点,就是故事编得不精彩。他同维娜说的时候,总时时申明,叙说同阅读的感觉不一样。
可是维娜却被感动了,居然开始抹眼泪。陆陀很惶恐,不知怎么安慰她。他不相信自己编的故事如何动人,也许是她的情商超乎常人。
维娜突然打断他的叙述,问:“你有兴趣听我的故事吗?”
“当然很想听。”他知道她也许找到表达的感觉了。
维娜喝了一口茶,然后身子微微前倾,一手支着下颌,目光渐渐遥远起来。
维娜一直说到深夜十二点钟。分手后,陆陀回到家里,没有半点睡意。他很想起床,把维娜说的故事记录下来。可是他知道如果通宵不睡,第二天就会面青眼黑,什么也做不成。睡是睡不着,躺着总是好些。
次日白天,陆陀敲了整天的键盘,写他的长篇小说。晚上不准备出门,纵有朋友邀请,也得回绝了。除非是维娜约他。他要把她昨夜说的那些故事写进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