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佳丽转学了,跟老师同学们来告别。我们送她到大门口,看着她上了她老爸的奔驰。她摇下车窗,跟我们挥着手,说:“我会来看你们的!”
她的眼睛在人群里找来找去,我知道她在找陈莹。车子迟迟没有启动,我想我是不是应该跑过去告诉她,快走吧陈莹没有来。但我没有动,只是沉默地望着那辆黑色的车子——据男生说这样的车子叫“大奔”,是最牛气的车子。
车子开始滑行,加速,佳丽的眼里除了离别的伤感,还有些许失落,也许她怎么也想不明白陈莹为什么没来送她。全班同学几乎都来了,陈莹却没有来,而在班里,陈莹、佳丽、豆豆,我们三个平时是最要好的朋友。
但我明白。
回到教室,陈莹坐在她的座位上,在看一本物理——在几个学科中,物理是她的弱项。我走到她的跟前,小声说:“你怎么不去送佳丽?”
“我为什么要去送她?”陈莹恶狠狠地回了我一句。
我默然走开了。
上午放学,我走出教室时陈莹追上我,说:“走,去小遥,我请你吃饭。”
“好哇。”我说,跟了她走。我知道陈莹会请我吃饭的,因为她有话要说。她现在需要一个听众,要是我不去听她说,她会憋出毛病来的。
我们来到学校对面的小遥餐厅。这里说是餐厅实际就是一个小吃店,只有一家三口在经营——夫妇俩加上他们的女儿。那个女孩儿跟我们差不多大,名字叫小遥,小店就是以她的名字命名的。小遥是一个长得很清秀的瘦女孩,白净得像一个纸人,看上半身很好的,但因为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成了瘸子,下半身就没法看了。初中毕业后,她没有读高中,跟着父母在这里开了小吃店。
小遥的职责是收银,她爸负责厨房,她妈负责跑堂。小遥整日坐在柜台后,平静的脸上看不出有什么波澜——她似乎对自己的状况很满意。我们有时候对小遥的生活有一种虚幻的羡慕,她不用上学,不用奔什么前途,活得无忧无虑,一点压力也没有——这也是一种人生境界呀!
我们是这里的常客,一进来小遥就用微笑冲我们打招呼。她妈妈则热情得有点过火,为了引诱我们消费,居然在我们点菜之后问我们要不要酒。但我没想到陈莹居然也来了一句:“两瓶啤酒。”
我说:“我半瓶。”我知道这时候不喝一点是通不过的。
“剩下的归我。”陈莹说。
我们坐在靠最里边的角落。菜上来了,我们沉默地吃菜喝酒,小遥远远地安静地望着我们。
陈莹喝下了一瓶酒,本来就红润的脸此刻变得通红。其实她没什么酒量,我们俩平时在一起时一般不喝酒,除非有了很难受的事。有时候佳丽也和我们在一起——我说过在班里我们三个是好朋友,佳丽请客的时候多,因为她家有钱,但陈莹一向看不起佳丽,因为她的学习不如我们好。从高一时起,我们三个的成绩在班里就一直处于这样的状况:陈莹占据着第一或第二的位置,只有男生高路远能跟她争;我在第三名或第四名上,只有男生李奇能跟我争;而佳丽则永远处于第十名上下,她最好的成绩是有一次得了第九名,可到下一次她又跌到了第十三名上。
佳丽是追着我们做朋友的,不断地讨好陈莹和我。节日里和我们生日的时候,佳丽会送我们很好的礼物,平时则是请我们来小遥吃饭。小遥是我们的根据地,我们班的男生女生在食堂吃烦了想换口味时都来小遥。陈莹心情不好的时候,连佳丽的请客都会被拒绝,然后偷偷地拉了我来小遥,把佳丽甩掉。
佳丽这人有些贱,就像一往情深似的仍是往陈莹的跟前贴——也许是因为陈莹在她眼里太优秀了吧,高山仰止,心悦诚服。
陈莹的舌头有些硬了,是她要说话的时候了。她用通红的眼睛盯着我的脸,漂亮的嘴角紧紧地绷着,突然之间爆发出声音:“这不公平!”
我没吭声,望着陈莹。
“这不公平!”陈莹重复说。
我仍是一言不发。我知道这是陈莹今天最想说的话,她这话所指的是佳丽的转学。
佳丽这一次不是普通意义上的转学,她是转往外省,并且不是因为转入地的学校教学水平比我们这里高,而是因为转入地的高考录取分数线比我们这里低——低很多,去年低了100分!这也就是说,在一年后的高考中,即使佳丽考得比我们低上100分,她仍能上与我们一样好的学校。
是的,这不公平。
但我对此只有表示沉默,我并没有高尚或是大度到替佳丽高兴,或是向她祝贺。可是这世界上有着太多太多的不公平,我没有必要像陈莹那样心理失衡得不能自已——我要学会默默地接受。算上佳丽,我们学校已经往那个外省转出去三个同学了。也许在佳丽之后还会有同学转出,当然那门槛是很高的,家长要付出很大的努力才会办成,不是很有本领的家长是办不到的。而我和陈莹的家长都没有这样的本领。
“她凭什么?!她的成绩一向烂糟糟的,想进前十名都难,可就是这么一转,在将来的高考中,她就能把我们远远地甩在后面!这不公平!”陈莹声音尖厉地叫起来,她的眼里泛出了亮晶晶的泪光。
我说:“小声点,小遥在看我们呢。”
“她看就看,一个瘸子!”
我说:“陈莹你记不记得,有一次我们三个在一起,佳丽说将来要与咱们俩一起考进北京的学校,你当时嗤之以鼻,我也觉得她的话不合实际。原来佳丽并不是痴人说梦,而是她家早就为她有了安排。现在,她已经在向这个目标起跑了。”
“可我们不是在一个起跑线上!”
陈莹抄起剩下的半瓶酒一饮而尽,拉着我走出小遥餐厅,在门口碰上了李奇。
李奇吃惊地说:“哇,你们俩喝酒了?”
陈莹恶骂了一声:“滚!”
二
陈莹手托着腮,眉尖聚在一处拧成个疙瘩,显然是在做着深刻的思考。她的面前展开了一张纸,纸上写道:
数学
语文
外语
综合
150
150
150
300
这是我们将来高考的科目和每一科的分数。我知道她在想什么。
“豆豆,”陈莹说,“我要在高考的时候,超过她100分!”
“这不可能!”我说。
“可能的,只要努力!”
“不可能,佳丽也不是笨蛋,她也在努力。她和你的差距没有那么大。”
“我就是要和她拉大这个差距。你看,我只要在数学语文外语每科比她多20分,综合比她多40分,加起来就是100分!这不是不可能的!”
“可是,这太难了呀,比如数学,佳丽如果考100分,你就得考120分;佳丽考130分,你就得考满分。佳丽也许能考130分,但你绝不可能考满分!”
“豆豆!你别长他人的志气好不好?就凭她佳丽,她能考130分?嘁!”
我细想了想,说:“也许你说的也不是没有一点可能,可这要付出多大的努力啊!”
“我拼啦!”
“努力是没有错的,不过也没有必要非要超别人多少多少分吧?”
“我就是要争这口气。豆豆,你也来吧,咱们一块儿努力,到时候都超过她!来,咱们制定一个学习计划。”
陈莹的计划是把每天的学习时间延长两个小时。我们本来已经把自己身上的时间做了最大限度的分配,在校时间由老师掌握,离校之后我们除了吃饭睡觉,也全压在了学习上,每天晚上我们都要到十二点钟才能就寝。现在按照陈莹的计划,每天延长两个小时,我们就要到凌晨两点才能上床了。陈莹给这计划取了一个名称,叫做“26小时行动”,含义是要把一天当作二十六个小时来使用。
深夜十二点,我刚刚做完一套习题,打一个呵欠,揉揉眼睛,正犹豫下一步是睡觉还是真的执行陈莹的计划,电话铃声响了——是陈莹。
“豆豆,是我,你别偷懒啊,不许睡觉!”
我说:“好的,我再做一套习题。”
夜里一点,电话又响了:“豆豆,你没睡吧?坚持!”
“没有,我精神着呢!”
夜里两点,电话又来了:“豆豆,怎么样?”
“我刚做完了一套模拟题。”
“好样的,豆豆,现在睡觉!”
我洗也没洗就上了床,头一贴上枕头就进入了梦乡。在梦里,我和陈莹,还有佳丽身处一个集中营,我们在一次越狱中裹在人群里大逃亡。我们在漫无边际的旷野上奔跑着,我们知道只要稍一松劲就一切都完了,我们只能拼命奔跑。忽然不知怎的,佳丽跑到了前面,陈莹和我便在后面拼命地追。
第二天早上,我像往常一样六点钟起了床,算一算,这天夜里我才睡了四个小时。
“26小时行动”我坚持了两个星期。每天晚上十二点,电话铃声准时响起,督促我打起精神;夜里一点,还要来一次电话查哨;到了两点,再来电话,互道晚安。
可这不可能长久,从睡眠中抢出两个小时实际等于掩耳盗铃,很轻易地我这延长的两小时就流于形式了:我坚持着不上床,可是趴在桌子上就睡着了。
最后,我是以感冒一场打三天点滴收场的。事倍功半!我非常惭愧地跟陈莹提出我想回到正常的生活——十二点上床睡觉,虽然这也不正常,但我还能坚持得住。
陈莹叹了一口气,望着我已经瘦下两圈的小脸,只得同意。她夜里十二点不再给我打电话,但她把电话打到了高路远家。她放弃了我,又抓住了高路远——这没办法,她需要一个人与她一起互相打气。
高路远当然比我更适合做陈莹的搭档,他不但比我意志坚定,也比我更有爱心,他觉得他有责任不使陈莹感到孤单。
不可思议的是,他们竟然真的坚持下来了。一个月,两个月,他们的月考成绩也确实在上升,与别人拉开了更大的距离。
这两个钢铁做成的人哪!
两个人除了收获了学习,还收获了别的。我是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出来的,他们在看对方时与看别人的眼神不一样了,那眼神带上了战友的情谊,还有比战友更多的温柔。尤其是高路远,这家伙原本炯炯有神的眼睛变得神不守舍,总像是在痴迷着什么;不过,也许他是累的。
有一天晚上十二点,我给高路远打过去电话,说:“哎,今天真累,我休息了。”
高路远显然高兴得很,说:“好的,那我也休息,我也累得很呢。”
但他接着就反应过来,觉得声音不对头:“喂,你不是陈莹,你是谁?”
我咯咯地笑出声来:“我是豆豆,高路远,辛苦啦!我要休息啦,你可不敢休息。”
高路远十分失落地叹息了一声:“我还以为陈莹要放我一天假呢。”
几分钟后陈莹打来电话,骂我:“豆豆,该死!你想瓦解高路远的意志啊!你要是再捣乱,我就在夜里两点打电话把你叫醒!”
我吓得一哆嗦,连声求饶说再也不敢。
即使是钢铁也经不住严重磨损啊。
有一天课间操,我身上不舒服没有去操场,从wc直接回到教室,却发现高路远也没有去上操,他趴在桌子上小睡呢。
我上前一拍他的后脑勺:“起来起来,不去上操在这儿装病啊!”
高路远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豆豆,快别声张,你放我一马吧,我是实在睁不开眼睛了呀!”
我嘻嘻笑:“夜里欢,白天蔫。”
高路远愁眉苦脸:“就你那姐们儿,太狠了。”
我说:“活该,这才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高路远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唉,豆豆,你能不能劝劝陈莹,让她放弃这项拼命的行动,我担心这会把身体拖垮的。”
我说:“那你怎么不劝她?”
“我?我试过,可我刚说出半句就被她骂了回来。她骂我没有男子汉气概,连女生都不如;还骂我成不了大事,说她对我彻底失望!”
我说:“你最怕的是这最后一句吧?陈莹啊,就她那脾气,没人能劝得了她!”
三
期中考试,陈莹和高路远的总分遥遥领先,比我这个第三名多了几十分。开过家长会,妈妈回到家里脸色就很不好,那上面写满了对我的责备。
爸爸为我开脱:“咱们豆豆成绩并没有下降呀,她还是第三名,人家陈莹一向比豆豆成绩好,这没有什么不正常。”
“怎么没有不正常?”妈妈说,“人家这第二名比豆豆的第三名高了四十分呢!可豆豆的第三名只比第四名高了一点五分。你还好意思说什么陈莹一向比豆豆好,上幼儿园时我们豆豆明显比陈莹聪明,豆豆会算十七加十八等于三十五的时候,那个陈莹连六加九都算不上来,还老把‘女’字读成‘吕’,把‘卵’字读成‘暖’,她妈妈还为此发愁呢!还专门向我请教过怎样对孩子早期教育呢!可后来呢?可后来呢?人家陈莹学起了钢琴,谁不知道学钢琴能提高智力?你可倒好,让咱们孩子去学什么画画,画画画画画画,画出什么来啦?什么也没画出来,白学了,一点用也没有!可结果呢?人家陈莹自从考过钢琴四级以后,学习就比咱们豆豆好了,从那以后就一直压着豆豆,人家第一咱们第二,人家第二了,咱们变成第三!现在,现在,可差距了几十分哪!”
妈妈就像在美国国会大厅里演讲一样,辩辞激愤而又歇斯底里,爸爸抵挡不住她的机关枪扫射,不敢接战,只敢小声地自言自语:“豆豆当时爱好美术,不爱好音乐,顺着她的兴趣培养有什么错?这也是书上说的呢!”
妈妈更加怒不可遏:“什么爱好?什么爱好?一个幼儿园的小孩子知道什么是爱好?还不是家长指哪里就是哪里!你那时候之所以让孩子学画画不学钢琴,是为了省钱!谁不知道买一架钢琴要八千元,买一个画夹只要二十元!可就你这小气鬼耽误了孩子的一生啊!”
爸的脸色灰得让人可怜,但他还是向我笑着,解释道:“豆豆,你别听你妈瞎扯,其实现在的学习根本不关小时候的事。”
我说:“我知道,佳丽弹坏了三架钢琴,可她的成绩从没有进过前八。”
妈妈的火力立即转向我的头上:“没出息!你为什么不跟好的比?”
这样的话题在爸妈和我之间每年都要进行一两次,每一次都是以我妈对我的成绩不满为导火索。
亏得李奇的妈妈打来了电话,给我和爸爸解了围。
李奇这次考得很惨,跌到了十二名。她妈妈慌了,打来电话问我李奇在学校里有没有异常的情况。我说没觉得呀,他就是像老师说的那样有点贪玩。他妈妈叮嘱我如果见到李奇有什么异常表现一定要告诉她。
我放下电话,见我妈妈心情好些了。她听明白了我和李奇妈妈通话的大体意思,知道一向与我争夺第三名的李奇跌得这样惨,让我妈妈的心里找到了平衡。
谢谢李奇跌得这样惨,否则今天我和我爸这一关没法过呢!
期中考试之后,学校召开了一次毕业班动员大会。八个毕业班五百多个学生坐在学校礼堂里听校长训了三个小时的话,在时间比金子还宝贵的日子里,校长肯动用我们这么长的时间,可见这是一次十分重要的动员会。
校长在会上表扬了陈莹和高路远,他俩这次考试一个是全年级第一,一个是全年级第二,而我这个班级第三名在全年级只是排在第十九,可见他俩的成绩确实是上升很大的。校长也许是知道了他们夜里延长学习时间的“26小时行动”,不仅表扬了他们的成绩,也表扬了他们的学习精神,号召全体学生向他们学习;但校长也许也拿不准他们的行动是否能够推广,因此在表扬他们的学习精神时语焉不详,并没有详细介绍陈莹的“26小时行动”。
动员大会之后,我们感到了山雨欲来般的紧张。除了陈莹更加意气风发,别的人都被巨大的压力搞得看上去灰头土脸的。有一个女生说她每天做梦都梦见自己站在一个直入云霄的雪山脚下,小心翼翼的,害怕只要咳嗽一声就会引发灭顶的雪崩。
现在回忆起来,高三学年是多么让人不堪回首啊!那种不惜耗尽自己全部精神和躯体拼命学习的紧张让多少学生处在几乎崩溃的边缘哪!好多人都紧张得过了头,有一阵子我们班住读生里有一个女生每日梦游,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身穿白色的睡衣悄然走出宿舍,飘忽忽直奔教室而去。第二天早晨,这个女生总是嘟囔她又做了一夜的梦,梦见她做习题或者是背外语,累死了。直到有一天,她不知怎么游到教室里回不去了,就趴桌子上睡着了,到了早晨被我们发现时,她的梦游行为才大白于天下。此事一出,邻班的另一个女生梦游的事也被发现了。这两个梦游者还都是去教室,她俩肯定在路上相遇过。设想一下那是多么恐怖的一幕呀!在深夜的楼道里,伸手不见五指,两个穿着雪白睡衣的影子飘忽而至,无声无息,女鬼一样,擦肩而过时互不理睬;要是当时她们中有一个醒来看见对方,准得吓得立即瘫倒在地。
这两个女生让梦游在好多天里成为了我们的话题,更让人哭笑不得的是竟有同学找梦游的女生问她们在梦游中的学习有没有实际效果,说是如果真的有效,那他也来梦游。
如果梦游又能学习又能睡眠,两样不误,那梦游倒成了一件好事,甚至可以作为经验向全国的高三学生推广。
四
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元旦前的一次月考,陈莹考了个第四。
高路远还是占据着第一的位置,但只比我高了十八分,我还是第三名。第二名被男生冯小乐拿下了,陈莹比我还少了一分。李奇完了,第二十七名。
为了我比她多考了一分,陈莹有三天没有理我。我追着她说话,她只对我翻白眼。
但她没有不理高路远,而是在没人的地方抱着高路远的胳膊哭了一场。她有点蒙了,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一回事,怎么会在这次月考中失手。
但高路远明白,她是累得过度了。
元旦我们居然放了两天假,我和高路远陪着陈莹去医院打点滴。我肯用两天宝贵的元旦假期来陪陈莹上医院,这让她很感动,于是原谅了我比她多考了一分的过错。
也不知医生为陈莹配的什么药水,反正挺管用。陈莹打了一天之后精神就明显好转,苍白羸弱的脸蛋上现出了红润,说话也有了力气。第二天打点滴时没事干,我们试图讨论一下陈莹此次月考失利的原因。我和高路远的本意是想劝劝陈莹别再拼命,但陈莹与我们激烈地争执起来,因为她不承认她是累得过度了才没考好。
她认为是她考前的头天晚上没有睡好觉。不知为什么那天夜里她两点做完功课,给高路远打完电话,上床之后迟迟不能入睡,而以往她总是累得立刻就能睡着的。第二天考试时,她有些精神恍惚,答题过程中有好几处看走了眼,丢掉了她本该轻易拿到的分数。
陈莹认为只要她考前能睡一个好觉,这次月考的第一名还会是她的。
她直望着我的脸说:“豆豆,你这次虽然比我多考了一分,但我其实只要有一处没有看走眼,你就不可能比我分高!”
我点头说:“对对。”
高路远说:“陈莹,我觉得你还是因为用功过度,身体太虚弱,才精神恍惚的。你每天只睡那么少的觉,怎么受得了?你不能这样下去了,会垮掉的!”
“住嘴!”陈莹说,“你还不是跟我一样?也睡那么少的觉,你为什么能行?还是拿了第一!”
高路远咽了一口唾沫,似乎有话要说,可说出来的话有点言不由衷:“我身体比你棒啊。”
陈莹脸上露出了笑意,说:“我现在已经有了解决身体问题的办法,我可以一个月或者两个星期来打一次点滴!”
我和高路远迟疑道:“那怎么行呢?没听说靠药物能维持这个的呀。”
陈莹得意地说:“现在我发现了这个新方法,我要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不过,你俩可别往外乱说,这方法不能随便让别人知道,但你俩可以用!”
事后高路远跟我说,其实他早已坚持不住了,也像我当初那样偷工减料了。每天夜里只要顶不住了,他就上床睡觉去了;他把电话搬到床头,陈莹打来电话他就接,放下电话他就睡。但他怕陈莹怪罪他,一直不敢对她说实话,陈莹被蒙在鼓里,还以为高路远天天都跟她在并肩战斗呢。
元旦之后,陈莹一如既往地坚持着“26小时行动”,高路远为了怕陈莹怪罪他只是表面上假意应付。
高路远也有几次想劝说陈莹放弃“26小时行动”,但每次都被陈莹喝止。高路远是很怕陈莹的,这个又优秀又漂亮的女孩对他有着非同一般的威慑力;在她面前,他除了敢骗她,别的什么也不敢。
下一次月考,陈莹夺回了第一。这次她按照既定方针,先是在考试的前三天去医院打点滴,给身体充电,又在考试的头天晚上早早上床,做充足的休息。但她其实休息得并不好,因为她躺下了却睡不着,情急之下偷吃了妈妈的两片安定。
可高路远出了一点“闪失”。他最拿手的数学,竟然有两道题空白了,丢了十几分,结果以跟陈莹五分之差屈居第二。但我看出了疑点,就把高路远拉到没人处逼问,他果然招出实情:那两道数学题是他故意放过的,他怕自己这次要是还拿第一,那会给陈莹造成更大的压力,怕她接下来会更拼命。
我的眼里一热,天哪,这个人居然为陈莹做出了这样的事情,真让我感动。这一份无私的呵护,要是让陈莹知道了,她得多么幸福啊!
可惜陈莹不知道,她真的是以为自己比高路远考得好呢,脸上一派欢欣鼓舞,还埋怨高路远这些日子努力不够。
寒假前,高路远还为陈莹做出了另外一件一般人绝对做不到的事情:他把省级三好学生的名额让给了陈莹。
大家都知道,在高考的时候,省级三好学生是要加分的,而且是加二十分。大家更知道,在高考中,二十分是能够改变一个人的命运的。
我们班只有一个省级三好生的名额,只有两个人够条件,高路远和陈莹。论条件,高路远比陈莹硬实强得多,他是班长,并且高二时就入了党,成为了中国共产党党员。当然,他还有好多别的优点。这个名额理应属于高路远,而且学校也是这么决定的。但班主任找高路远谈话时,高路远却说把名额让给陈莹。
学校已经决定了人选,并不是你想让就让的。高路远做出了很大的努力,几乎跟学校扯破了脸皮,才把名额让给了陈莹,而陈莹并不知道这个过程。当她意外地得到了这个三好学生的名额时,她高兴坏了。在此之前,她也知道这个名额是非高路远莫属。
高路远跟我讲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知道了陈莹在心里憋着的要在高考时超过佳丽一百分的目标,也并不赞成陈莹这个有欠大度的想法,但他心疼她!
他知道这是一个很难实现的目标,他把三好生的名额让给陈莹,是想让她能够得到二十分的加分,也好减轻一点她的压力。
陈莹有了这二十分的加分,信心倍增,精神十足,意气风发。但她的身体状况在直线下降,1米73的个子瘦得只有九十斤,脸色苍白得已经做不出甜蜜的微笑,每一个笑都好像显得很凄楚。
两个星期一次的点滴,毕竟不能代替人体最需要的睡眠。
五
我在一个网吧门口遇到了李奇,他一脸倦态和六神无主的样子,一看就知道已经在里面泡了好长时间。
我走到他身边,说:“李奇,你在这里干什么?”
“透透气,里面太闷了,呀!是你哇,豆豆,你也来玩呀?”李奇回过神来,见是我,有些不好意思。
我说:“你在这里是查资料,还是玩游戏?要是查资料去我们家查吧;要是玩游戏,那我就不管了!”
李奇妈妈怕耽误李奇的学习,家里一直没买电脑。
李奇淡漠地说:“噢,那你就不要管了,我玩游戏。”
我有点恼火,说:“你玩什么游戏你?”
“《传奇》,你不懂的。”
我知道这个《传奇》,我虽然不懂,但我知道它,很多很多的人都迷上了这个游戏。本市玩得最出名的一个男生因为玩《传奇》而与父母决裂,离家出走;还有一个女生因为玩《传奇》荒废了学业,气得她的母亲服安定自杀。
我明白李奇学习迅速下降的原因了。
我说:“李奇,别玩了,不能为了一个游戏耽误了前途。”
李奇说:“你别管,你走吧,我进去了,我还要赶紧打过那一关呢!”
我想拉住他,他一闪就躲过了。我急了,说:“你爸妈会伤心的!”
李奇扔下一句:“他们还是先管好自己吧!”说完,他就跑了进去。
我站在原地发了好一会儿呆。李奇的爸爸曾经是我爸的同事,小时候我和李奇常在一起玩。后来李奇爸下海经商了,我们两家的来往才少了。
我翻来覆去想了好久,才决定给李奇的妈妈打电话告诉她李奇泡网吧的事。李奇肯定会恼我,这属于在他妈妈那里出卖他,可我为了他的前途只好这样做,否则他就毁了。
李奇妈妈接到电话就按我的指点去那家网吧揪出了李奇,回到家里又哭又闹了一场,直到李奇保证不再去网吧。
第二天上学,李奇一进教室就对我翻了个白眼。我心虚地讨好地冲他笑了笑,但他没有被我的笑收买,很快扔过来一个纸团:
以后你少管我的事!
我也扔一个纸团给他,试图跟他讲道理:
我是为了你好!
他又扔了一个纸团过来:
我不需要!
我再扔一个过去,写得好长:
李奇,别斗气。网吧不是你该去的地方。网吧这东西就是这样,你能在里面得到虚幻的快乐。如果你不是学生,那也许是一个能让你得到精神满足的不错的去处。可你是学生,你有比追求这种虚幻的满足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你要对自己负责!
他最后砸过来一个纸团:
你别教训我!你以为你是谁?
我的眼泪猛地涌了上来,塞满了眼眶,我拼命忍着不让它流出来。
想起上初二的时候,李奇也是这样给我扔纸团:
在云淡风清的夜晚
我仰望着你温馨的容颜
心事重重
你在眼前
也在天边
——我心中的月亮
我回给他:
不懂!
李奇是被“小提琴”带坏的。“小提琴”是我们班的一个男生,原名陆耀星。他除了在花名册上叫陆耀星,平时我们都叫他“小提琴”。
“小提琴”从三岁起开始学小提琴,他的妈妈立志要把他培养成为音乐家。最早的时候,他与陈莹在一个业余音乐班里学习,但他的妈妈比陈莹的妈妈有着更高远的志向。她很快让孩子拜了一个专门的老师来学小提琴,不知道是这孩子真的有音乐天赋,还是被老师和亲戚朋友说得有天赋,反正在他上小学三年级时这个望子成龙的妈妈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让他退了学,只身带着孩子奔赴北京,在中央音乐学院附中旁边租了房子住下来,花很高的学费请了老师来做家教,她自己则做起了孩子文化课的老师——她的目标是想在三年之后,让孩子考进音乐学院附中。
据说是这样的:你要想让自己的孩子成为音乐家,就必须让他考入中央音乐学院;你要想让孩子考入中央音乐学院,就必须让他考入音乐学院附中;你要想让孩子考入音乐学院附中,就必须让他跟能被音乐界认可的老师学习——如果不沿着这条路径走,你要想成功会更难上许多倍。
所以应该说,陆耀星的妈妈选择的路径是正确的,但全国各地选择与她同样正确路径的妈妈还有很多。在附中旁边的出租房里,她和孩子从来没有寂寞过,从来不缺少交流的对象——如他们这样来学习大提琴小提琴的母子有成百上千呢,哪一个都做着音乐家的梦。
但竞争是残酷的,三年后,陆耀星没能考入音乐学院附中,他在专业课和文化课上均被淘汰了。而这三年强化的小提琴训练,也榨干了他的天赋。
他的妈妈只好带着他回来了。当音乐家的路不通,那就再挤高考的独木桥吧。从初一开始,陆耀星成了我们班一个特殊的同学。说他特殊一是因为他的成绩太差了,不管什么样的考试——除了音乐课,他永远是我们班的最后一名;另外还因为他的一个怪癖:他从进我们班的第一天起,每天上学放学除了背着书包之外,还要背着一个琴袋,袋子里是一只琴匣,琴匣里是一把小提琴。他一次也没在班上把小提琴拿出来过,但他每天背着它来来去去。
几年拉小提琴的生活把他的脖子拉歪了,因此他看人的时候总是歪着脸,样子显得有些高傲。但其实他一点也不高傲,而是非常非常自卑。他之所以每天背着小提琴上学,只不过是想向人们表明——我是因为拉小提琴才耽误了学习,我学习差不是我的错!
他每天背着小提琴来来去去,却死也不拉。有一次我们开过班会后还有几分钟闲暇,班主任想让他给大家拉一曲琴调节一下我们紧张的神经,但他宁可一串一串地掉眼泪,说什么也不取出琴匣。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开始叫他“小提琴”。
由于学习太差,“小提琴”在班里的地位低得很。他只在学习差的同学圈子里还有些交流,而我们学习好的几乎都没怎么跟他说过话,一是看不起他,二是没有时间。升高中时,以他的成绩他本来不可能再做我们的同学了,是他家里花了不少钱,才让他以特长生的身份入学的。
李奇是怎么跟他搞在一起的?是学习下降后跟他搞在了一起,还是跟他搞在一起后学习才下降了?不清楚!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李奇是被他带着迷上了网吧,迷上了《传奇》的。
我知道李奇不可救药了,但我帮不了他,我只有一点点伤心的份儿。
想起当年,我虽然回给李奇的是一个生硬的纸团:不懂!可是从那以后,我还是在什么事情上都希望他好。
六
寒假里,佳丽回来了。她打了好几次电话,要与我和陈莹聚一聚,但都被陈莹以这样那样的事情推托了。陈莹不想见佳丽,也不许我见她——我倒是挺想见佳丽的,可我不敢惹陈莹。
我想了一个理由,对陈莹说:“其实咱们见见佳丽也好,听她讲讲她们学校的情况,咱们心里就更有底了。”
经我提醒,陈莹来了灵感:“也是,我们可以探探她的底。好,见她!”
三个人终于聚在一起,佳丽要请我们吃饭,被陈莹拒绝了。陈莹带着我们去了她家里,拿出三张她事先复印出的数学试卷要我们做。她郑重其事地计了时,并说要看看我们谁能得多少分。我知道她这是急切地想知道佳丽的底。
这是一张高考模拟题,而且难度较大,我做起来觉得有些吃力。时间到了,我刚好做完,都没来得及检查。
陈莹做得也不轻松,也就是提前了十分钟做完。倒是佳丽,好像游刃有余似的,从容得很,中间还起身喝了一杯水,去了一次卫生间,接了一次手机,发了一条短信。
最后我们三个人凑在一起,对着标准答案把三张卷子的分数判了出来:陈莹135分,佳丽138分,我116分。
陈莹对着这分数发怔了好长时间,又把佳丽的卷子看了又看。不错,没有错判的地方,人家就是硬硬实实的138分,比她还多了三分。
我感到陈莹的呼吸都没有节奏了。她忽然气急败坏地去翻她的书堆,要找出另一套试题来再做一次。佳丽看了我一眼,一副想找机会脱身的表情。她去了一次卫生间,出来后手机就响了。她接听了半秒钟,就赶紧说道:“好的,我马上去!”
佳丽焦急地对陈莹说:“我表姐找我有急事,我要赶快走。明天请你们吃饭。”说完,她就跑了。
只剩下陈莹我们俩了,陈莹脸上的气愤换上了一种好似大难临头的恐惧,她望着我说:“怎么会是这样?她比我的分数还高?难道她那个学校的水平比咱们学校还高吗?她怎么进步这么快?这可怎么办?”
我说:“这只是一张数学卷子,说明不了什么。”
陈莹一言不发,忽然抓起电话打给高路远,让他马上来她家里。高路远那边好像正忙着什么事情,问陈莹有什么事,能不能晚一会儿再来。陈莹提高了声音说:“你来不来?”说完,她就扔了电话。
趁着高路远来之前的时间,陈莹拉着我出去把那模拟卷又复印了一份,我明白了她是让高路远也来做这张卷子。
陈莹说:“我要看看是她真的进步了,还是咱们俩太笨了。”
高路远赶来了,苦着脸被陈莹按住了做题。做完了一判分,他得了140分,其中的一道函数题他做错了,而佳丽的卷子上居然做对了。
陈莹泄气地坐在沙发上,说:“没想到她居然有这样的进步,照这样子,我的目标不可能实现了!”
我和高路远都明白她指的是要在高考时超过佳丽100分的目标,可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陈莹摆了摆手,说:“你们回去吧,我有些头痛,我要休息一会儿。”
几天后,高路远神色慌张地对我说:“坏了,坏了,陈莹要再加一小时,她要把晚上延长的时间加到三个小时!”
我惊道:“那怎么行?人要垮的!”
高路远说:“我也是这么说的,可她不听啊,还因为我表示我坚持不了,她恼了,再也不理我了,我去她家她不给我开门,打了几次电话她也不接。豆豆,你想办法劝劝她吧!”
我打电话给陈莹,劝她说别钻牛角尖了,何必非要憋这口气,一定要在高考时超过佳丽100分,这本来就不太现实,这种事不是靠自己的努力就能行的呀,人家佳丽也在努力,这次这张卷子佳丽做出了138分,照这样你就是得满分也不会超过人家100分哪。
陈莹哪里肯听,她骂了我怯弱没出息,又借机骂了高路远一通,告诉我再也不要跟她说这样的话来动摇她的意志。
对于这样一个不屈不挠的人,谁有办法劝她?我和高路远甚至想出了这样一个办法,想让佳丽再跟我们一起做几张试卷,如果她其他科目的成绩不像数学这样好,陈莹心里的压力也许就减轻了。
可是我们找到佳丽刚一说出做什么试卷,她就好像遇上洪水猛兽一样地跑掉了,东躲西躲地死也不肯再见我们。
陈莹一意孤行地把晚上的学习时间延长了三个小时。假期里她一天也不出去玩。
我和高路远只有忧心忡忡地为她着急。
离高考还有几个月呢,她的身体能坚持下来吗?
很久以后,佳丽告诉我,那次的模拟卷是她在学校里做过的,当时她才得了93分。我说你当时为什么不说明啊。佳丽说她怕陈莹看不起她,所以就没有说。
我说:“可你没有说明,就害了陈莹啊!”
七
在余下的假期里,陈莹把自己关在家里进行疯狂的封闭训练,不见我也不见高路远。
而我自己也陷入了一个麻烦,我一次次跟李奇的妈妈一起进行着对李奇的拉网式搜索。我们一个网吧一个网吧地把网拉过去,直到在哪一个网吧里逮到李奇,把他押回家。我们这个小城有十几个网吧,我和李奇的妈妈对它们已经了如指掌。
最初是李奇的妈妈来找我,求我带着她去网吧找李奇——我虽然也不熟悉那些地方,但总归比他妈妈要强。几次之后我们就轻车熟路了,按说李奇妈妈不必再让我带路了,但我自己心甘情愿地陪起了她。
李奇是一个很听话的孩子,每次我和他妈妈去抓他,他都乖乖地站起来跟我们走。他看一眼他妈妈,再看一眼我,一言不发,自动地走在头里,我们就在后面押着他。一路上都很平静,因为怕别人笑话,李奇妈妈从来不在马路边训斥李奇。但一到他家里,我水也不喝一口,就马上逃出他家,因为我既听不得他妈妈训斥他,更见不得他妈妈的眼泪。
李奇听话得很,从不跟妈妈当面顶嘴,他的对策是想尽办法逃出家去。有时候我和李奇的妈妈分头去各个网吧搜索,要是他妈妈来了,他就不躲藏,任人宰割地被妈妈领走;要是我来了,他就会在别人给他通风报信后往哪个坑坑洞洞里一钻。
各个网吧也像我们熟悉它们一样熟悉了我和李奇的妈妈。有一天我刚走进一个网吧,就听到了一个这样的声音:“李奇,快跑,你老婆找你来了!”
对这样的声音,我只能装作没听见,因为我做出任何反应都会适得其反。
我在路上押解李奇时问他:“是不是你对别人说过什么?为什么有人说那句话?”
李奇明白我指的是哪句话,但他毫无所动地说:“这你怪不着我,不关我的事,是他们没眼光,看不出我们俩根本不是一路人。”
我恼火地说:“李奇,你是不是很得意?我告诉你,我是为你妈妈才来找你的,我是不忍心看她那么难,但是以后我就不再管你了。其实我已经对你失望了,我知道你回不来了。”
李奇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仰天打了一个呵欠,说:“除非你现在肯放了我,否则我不会感谢你。”
我说:“你恨我感谢我都无所谓,这是我最后一次捉你回家。”
我到路边电话亭打李奇妈妈的手机,告诉她李奇找到了,让她也回家。
第二天,我打了电话给李奇的妈妈,说我要去表姐家,就不跟她去找李奇了。我怕李奇的妈妈伤心,就对她说了谎。
过了几天的一个晚上,妈妈忽然很严肃地说要跟我谈话。她走进我的房间,坐在我的床上,凝视着我。爸爸在另一个房间里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显然他知道妈妈跟我谈话,他们俩是商量好的。
我坐在台灯底下,恹恹的,因为刚刚做完了一套习题,有点累。
妈妈终于开口了:“豆豆,有一件事,妈妈希望你能说实话。你从小就是好孩子,诚实一直是你的优点。”
我说:“不用表扬我,您说吧,哪件事?”
我已经猜到了是哪件事。
“是那个,关于,”妈妈慎重地选择着用词,“你和李奇,你们俩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说:“我们俩之间没有发生任何事。”
妈妈说:“豆豆,你要说实话!”
我说:“我是在说实话呀,刚刚您还表扬我从小就诚实呢。”
妈妈的脸上有点不快,但她忍下了,显然她知道她是在处理一件棘手的事情。
“那你告诉妈妈,为什么网吧的人要说那句话。”
我说:“别人说什么,我怎么能知道为什么?”
“可是,那你,为什么要整天去网吧里找李奇呢?”
“我是捉他回家,帮他妈妈捉他回家。”
妈妈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不说话,也不听我说话,她不会相信事情会这么简单。这件事是这样引起的,网吧里说我是李奇老婆的话由“小提琴”带出了网吧,先是在他的周围流传,再后来知道的人就更多了。可我想再怎么流传,这范围也应该只是在我的同学中间,不会扩大到家长范围吧。那么我妈是怎么知道的呢?谁会把这捅到我妈的耳朵里呢?看来我妈比我知道的要更加关心我。
妈妈默默地望着我,足足望了有十分钟。我奇怪的是,一向急性子的妈妈为什么没有发火?平时我在考试中丢了一个不该丢的题,她都会大吼小叫。
十分钟后,妈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竟然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唉,我们的豆豆,又聪明,又漂亮,到现在才刚刚有麻烦,妈妈已经知足了!”
我说:“您说什么呀妈妈,我没有麻烦!”
妈妈只是自顾自地说:“豆豆,妈妈并不认为早恋是一件丑事,妈妈也从那时候走过。以妈妈的经验来看,早恋不是什么坏事,可要是因为它影响了学业,那就是一件不值得的事。早恋是一道美丽的风景,但一个人不能因为贪恋美丽而耽误了前途。”
风韵犹存的妈妈说这话时脸上居然泛起了红晕,忽然让我觉得很爱她很爱她。我跳起来搂住她的脖子,说:“您说清楚,谁早恋啦?您以为我像您一样啊?”
妈妈骂道:“这鬼孩子,怎么能这样说妈妈?”
“您因为早恋没有考上北京的大学,所以一直把这理想放在我身上。您以为我不知道?”
妈妈很理亏地说:“所以妈妈才更有体会一个女孩子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呀。”
说完,她又醒悟过来似的,“呀,死丫头,你知道什么?我掐死你!”
妈妈和我滚倒在床上,爸爸听到这边有动静,还以为我们母女打了起来呢,想赶来充当维和部队。可他一推门,就遭到了妈妈当头棒喝:“出去!”
爸爸吓得赶紧缩了头,扔下一句:“打哪里也别打豆豆的脸!”
妈妈和我厮闹了一阵子,扳住我的脸,端详着,半玩笑半严肃地说:“我们豆豆这么优秀,这么漂亮,李奇那孩子配不上的,可是……”妈妈的语气非常无奈,显然她理解感情上的事情没有道理可讲,更没法说谁配不配得上谁,早恋的事尤其如此。
我不想再让妈妈担忧,就郑重地说:“妈妈您放心,我没有跟李奇早恋,连这点意思也没有。我去网吧找他,是不愿意他就这样滑下去。”
“可你为什么要这样关心他呢?”
“我也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说不清。也许只是因为我拒绝过他飞过来的纸团吧。
八
寒假开学后,我们离高考还有不到四个月的时间。在楼道里我们的必经之路的墙壁上,挂出了一个警示牌,上面写着这样一句话:距高考还有100天!
警示牌上的数字是变化的。每天早晨我们上学时,看到它减掉一个自然数,我们的心就会突地一跳,仿佛向敌人的雷场又走近了一步。
距高考还有99天!
距高考还有98天!
距高考还有97天!
……
我发现陈莹对这个警示牌格外过敏,她一看见警示牌,有时候会眼睛明显一亮,神情十分亢奋;可有时候,她的眼睛会明显一黑,神情极为抑郁。我的直觉告诉我,陈莹也许会出什么麻烦。看着她风吹即倒的瘦削样子,我为她担忧着。
那天下了课间操,在操场的角落里,陈莹忽然凄惶地拉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冰凉得让我直想打哆嗦。
“豆豆,豆豆,怎么办哪?我整天头痛得要命,看不下书了。”
“怎么回事?”我惊道。
“就是头痛啊。”
“你病了?那我陪你去看医生呀。”我摸了摸她的额头,不烫,只凉。
“我去看过,拿过药,开始时管用,可现在不管用了。”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瓶给我看,上面写着“芬必得”,是治头痛的,我知道。电视上有广告,我有时候看书看得头痛了也吃吃它。
我说:“这药挺好的,我吃过,管用的。”
陈莹说:“我一直吃它的,吃好久了,可上个星期它忽然不管用了。我都有一个星期看不下书了,只要一看见书上的字,就头痛得要命,就疼得无法忍受;不看书的时候,就不那么痛,还可以忍受。你不要告诉高路远。”
我急道:“那你要去看医生啊!”
陈莹的眼泪在眼眶里压着:“我害怕!”
“别怕,我陪你去。”
下午放学,我陪陈莹去了附近的一家小医院,一个老医生在听了陈莹述说病情后,没为她做任何检查,把拿在手中的听诊器收进衣袋里,说:“回家让家长带你去大医院的神经科看医生。”
我在旁边怯怯地问:“阿姨,那您说她是什么病啊?”
医生神情笃定地说:“神经性头痛!学习累的。我这里每年都会见到几例这样的病人,都是学生!”
陈莹的脸刷地苍白如纸,我也吓得收紧了心。我们知道一点这种病啊,每年学校里都有因这个病休学的,这是一个与一个人的生命无碍却很难缠的病,几乎所有得了这个病的学生都要休学。
陈莹与我拉在一起的手抖得像风中的叶子。
陈莹又瞒了一星期,她嘱咐我不要告诉她妈妈,也不要告诉高路远。她说她能坚持住,她不愿去大医院看神经医生,因为她知道只要去了大医院她就完了。
她还坚持着学习,还坚持着每天深夜学到凌晨三点钟,还坚持着每天打电话监督高路远。
在这一个星期里,我们进行了两次模拟考,陈莹的成绩摧枯拉朽般地掉了下来,一次是班里第二十五名,一次是第三十九名,简直是兵败如山倒,谁都不敢相信。
高路远急得问完她又问我:“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师也急得问:“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此时陈莹正在痛苦不堪地忍受着剧烈的头痛,泪流满面。
陈莹终于拗不过病痛,还是请了假让妈妈带着去看了医生。鉴于她的病情,医生强烈建议她休学,哪怕只休三个月。
但这是不可能的,陈莹不可能休学三个月,一个月也不行。她只休息了三天,就又来上学了,她的两边太阳穴上贴着橡皮膏,不知是谁教她的土办法,当然不会解决问题。
陈莹接受了医生的一些建议,暂时放弃了夜里的延时学习,多休息,又把医生给她开的药量加倍地吃了下去。她竟真的有所好转了,至少是能够坚持着不休学了,只是她的成绩仍然在掉,已经排到了班里的五十来名。这样的成绩,即使她能坚持到高考,也难说有多大的意义。
而她每天竟仍然坚持着夜里打电话监督高路远,为了休息,她先睡下;可她定下闹铃,半夜醒来给高路远打完电话后再接着睡。有两次,她迷迷糊糊地把电话打到了我家里。高路远跟我说到这些只有苦笑,到这时他更不敢跟陈莹说实话了。
距高考还有60天!
一件对于陈莹来说十分可怕的事情发生了:高路远也要转学了,也要转到佳丽转去的那个省份,当然是为了那里的录取线比我们省低100分。
高路远是在晚上很晚了把我从家里约出去在马路边跟我讲这件事的。我们在静静的路灯下一边走一边说,先是说了对陈莹状况的无奈,之后默然了好一会儿,他才吐出了这个他要转学的情况。
我一听就站住了,瞪大了眼睛,叫道:“什么?你也要转学?你这不是在要陈莹的命嘛!”
高路远自知有罪地垂着头,苦恼得连呼吸都快没有了。
可我一点也不可怜他,而是恨不得抽他两个耳光。在这世界上,也许只有我和他知道他转学的做法会要了陈莹的命。
我怒道:“你怎么能这么做?!你怎么能这么自私?!”
高路远蹲在地下,抱住头,一句一句地吐出来:“这不是我的错,我根本不想转学,我还一向看不起这样的人。是我家里给我办的,我爸从一年前就开始找关系办这件事了。本来开学时就该转过去的,是我顶着爸妈的压力坚持着不转,我也是为了陈莹啊。可是现在我实在顶不住了,我爸已经把我的学籍档案都转到那边的学校去了,我在这边已经没法高考报名了,只能到那边的学校去报名。可我再不去,那边的学校就不给我报名了。”
我叫道:“你怎么不早说?你要是早说,陈莹还能承受得住;可是现在,她这样的状况,经得住吗?”
高路远说:“可我那时候,不敢跟她说呀!我哪里敢惹她?”
我气得要命:“我没见过你这样的男生,你说你那么聪明,怎么这么没出息呢?!”
高路远说:“我就是有点怕她!”
我说:“那你现在呢?你能不能为了她不要转这个学?”
高路远嗫嗫嚅嚅地说:“可我的档案已经转过去了。”
我说:“再转回来呀!”
他像被逼得走投无路似的,说:“我家里不可能同意再转回来,为办关系花了十万块钱呢,而且怕也已经来不及了。况且,以陈莹现在的成绩高考,她肯定考不好了。我就是不走,她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呀!”
我愤怒地吼道:“所以你就不管她死活,只顾自己跑了是吧?滚!”
我撇下高路远跑回了家,但我在路上就清醒地承认了其实高路远也是迫不得已,只是陈莹可怜。
九
高路远转学走了,他没有敢让陈莹知道。为了不让陈莹知道,他都没有来跟同学们告别。
高路远临走时对陈莹说他家的一个亲戚从美国回来了,在上海,他要去看那个亲戚。陈莹还为他担心这样的事会耽误他的学习时间呢。
高路远也知道,这事不可能瞒得住陈莹的,他只是想能拖一天让她知道就拖一天。我也是这个想法,因此我一直配合着高路远瞒她。
高路远走了一个星期还没有回来,陈莹终于从别人那里知道了他转学的消息。
陈莹以一种十分复杂的眼神望着我,问道:“豆豆,你知不知道高路远转学的事?”
我当即说:“不知道。”
这是我早已想好的回答。
“他转学了,和佳丽一样。”
“哦,”我装傻,避重就轻,“那他家里一定花了不少钱跑关系。”
“他妈的浑蛋!”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我说。
“他妈的浑蛋,高路远是个浑蛋!”
“也许他并不愿意转呢,只是拗不过父母。”我说。
“他妈的浑蛋,高路远是个浑蛋!”
陈莹神经质地重复着这句骂高路远的话。
骂了一阵子,她好像平静了下来,一言不发地憋了好久,蓦地猛一抬头,眼神惨淡而可怕,直愣愣地望着我说:“我要超过高路远100分!”
我忽地打了个寒噤。
第二天早上,陈莹的妈妈打了电话给我,让我帮陈莹请假,她要带陈莹去医院,陈莹的头痛得受不了了。她妈妈说,陈莹昨天晚上又学习到了三点,可是随后她就头痛得连觉也睡不着了。
三天之后陈莹来上学,人瘦了一圈,眼珠在眼眶里直打晃,最触目惊心的是她居然在头上箍了一道一寸宽的布条,看上去有点像电影里演的当年日本鬼子的神风突击队队员。第一天,布条还是光光的,过了两天,她竟在上面写满了“忍”字,更可怕了。
她变得沉默寡言了。自高路远走后,我在班里的成绩上升为第一,而她的成绩在继续下滑。她越来越不愿与我交流,最初是动不动就跟我发脾气,后来变成了淡漠,不爱理我。
下课了,陈莹缩在自己的座位上,一动不动,别人都出来进去地上上厕所,喝喝水,吃点零食,活动活动手脚,她有时盯着书发呆,有时盯着桌面发呆,有时捧着脑袋——那是她的头又开始痛了。
我心里替她难过,走过去,站在她身边想陪陪她,可也是相对无言。她忽然抬起头,背诵了一句诗:“‘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你会背这句诗吗?我从三岁时就会背这句诗,是我爸爸教我的。这句诗的意思是,因为地球的自转,我们坐在地上一天就能走八万里。你看我就坐在这里,一天就能走八万里,你跑得再快也追不上我。我三岁就会背诗,你会吗?你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有些莫名的恐惧,默默地走开了。
李奇出现了好转。这一天他找到我,为曾经对我的不礼貌表示道歉,又对我曾经去网吧捉他表示了感谢,然后请我再次帮帮他,离高考还有四十几天,他知道学习了。
我说:“我愿意帮你,可时间这么紧,我怎么帮呢?”
李奇说:“我只请你每天对我说两个字:‘加油’每天早上你一见我,对我说一声‘加油!’就行了。”
我说:“要是这管用,我一天对你说十遍二十遍都行。”
李奇说:“管用的。”
我说:“你要是早些醒悟多好,可现在,怕来不及了。”
李奇说:“我拼了。我也要像陈莹那样,每天可以抢出三个小时的时间,有希望的。”
我急道:“那怎么行,你会垮掉的!你没见陈莹吗?”
李奇说:“我想过,我能顶住的,陈莹不是坚持了好几个月才垮的吗?现在离高考只一个多月了,我能坚持住。”
我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就答应了他。从这天起,我每天对他说三遍“加油!”,早上上学一次,中午上学一次,晚上十二点我自己就寝前一次,打电话给他,再说一次:“加油!”
他就借这“加油”的惯性学习到夜里三点。
高考之后我才知道,李奇的突然转变,原因在他父母身上;而他以前突然不求上进,也是因为他父母。
两年了,李奇的爸爸陷入婚外情,跟他妈妈闹离婚,只是因为害怕影响了李奇的学习,才没有公开,一直瞒着李奇。爸爸和妈妈约定:等李奇考上了大学,就去办离婚手续;李奇一天不考上大学,爸爸就一天不提离婚。
后来,李奇无意中知道了父母的这些事,也知道了他们的约定。他幼稚地认为,只要自己不考上大学,父亲就不会跟母亲离婚,因此他就打定主意,再也不好好学习,目的就是考不上大学,而不是考上大学。他想做上几年的复读生,年复一年地与爸爸打持久战,于是他开始了泡网吧。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不久前,李奇爸爸的那个情人突然有了一个出国的机会,就跟了一个外国男人出国了,把李奇爸爸甩了。这个重大的打击,让李奇爸爸幡然醒悟,与李奇妈妈重归于好,发誓决不再提离婚的事。
亏得天底下最关注这件事的李奇及时知道了父母之间的转机,他才调整了自己的目标,改考不上大学为考上大学。他想他曾经也是一个尖子生,学习底子好,也许他还有希望。
十
距高考还有30天
所有的人都是焦头烂额,再也顾不得别人。
这一天晚上,妈妈一个劲儿唠叨李奇妈妈不够意思。为了让孩子在高考那两天休息好,中午不用往家跑,好多家长都在学校附近预订了宾馆的房间。学校附近宾馆的房间一时很紧俏,早在一个月前就预订满了。我妈妈行动晚了没能给我订上房间。李奇的妈妈预订得早,订到了房间。
白天,妈妈碰到了李奇的妈妈,两人聊起这事,妈妈知道她给李奇订到了房间,就灵机一动提出要求想出一半钱,分一半房间用,让我中午时也能在宾馆休息一下。反正只是中午在那里吃吃饭休息一下,大人也陪着的,也就无所谓分什么男生女生了。
但这要求被李奇的妈妈拒绝了,说是给孩子订宾馆就是为了让他休息好,如果多了别人反而要休息不好了。
妈妈气得不行,却不好说什么。回到家里,她就开始骂李奇的妈妈不通人情,当初我帮了李奇多大的忙!
我笑着劝解妈妈,说我家离得近,本来就用不着去宾馆的。李奇成绩差,这次高考如履薄冰,他妈妈的心情可以理解。
陈莹已经有三天没有上学了,听说她在家里大把大把地吃药片,病情究竟怎样,连我也不知道。我想打电话问一问她,可我拿起电话又放下——这些天我和陈莹越来越难以沟通,有时候我主动跟她说话,她却往地上吐口水,只差没吐在我脸上。我的成绩已上升到第一,而她已经是全班的最后一个,比“小提琴”还差。
最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晚上,我正要就寝,电话响了。我一接,是陈莹。我还挺高兴呢,没想到她主动给我打电话。我刚要问她病怎么样了,能不能上学,可她没等我开口,只说了一句话,“别偷懒啊,不许睡觉!”就把电话挂上了。
她说话的语速很快,没容我反应过来。
让我更意外的是夜里一点,电话又响了,她还是一句话:“你没睡吧?坚持!”说完,她就挂掉了。
夜里两点,她的电话又来了:“现在可以睡觉了!”
我迷迷糊糊地在梦里被她吵醒了两次,心里说:这个陈莹发什么神经啊,高路远走了,没人用她再电话监督了,她就把电话打到我家了?
我困得很,没有细想这事。
第二天早上我一到校,见班里已经乱得炸了窝。原来昨天夜里陈莹竟然给班里几乎所有的同学都打了相同的电话,吵得好多同学都没有睡好觉,只有少数几个陈莹不知道电话的同学没有受到骚扰。
早上大家见面一说夜里的事,发现陈莹居然是挨个给大家打电话,气氛立刻乱了,有愤怒声讨的,有骂她神经的,有感到好玩发笑的,有叫嚷着没睡好觉头痛的,可谁也说不出陈莹究竟想干什么。
只有我知道这是陈莹从前每天夜里打电话对高路远说的三句话,我隐隐地有些担心。
到了夜里,陈莹的电话又打来了。
早上同学们一碰面,知道她又给所有的人打了电话:
“别偷懒啊,不许睡觉!”
“你没睡吧?坚持!”
“现在可以睡觉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她每天如此。她就在那三个时间段里,夜里十二点,一点,两点,给每个同学打电话,仍然是那三句话,吵得所有的人不得安宁,真是哭笑不得。
终于有人忍无可忍反映到了班主任那里,接下来这件事就闹得有点大了。在离高考还有二十多天的日子里,这也确实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学校出面与陈莹的家长做了交涉,也许是她本来病情就很重了,也许是这一交涉刺激了陈莹,结果是我们知道她入院了,是精神病医院。
天哪,陈莹竟然成了一个精神病患者,这让我们的心情非常沉重,但谁也顾不得多想,高考的日子都已经压到脑门上了。
我都没有给陈莹的妈妈打一个电话问问她的病情。
几天之后,我接到了高路远打来的电话,他说听他妈妈说陈莹好像得了精神病,他问我这是不是真的。
我怔了怔,怕影响他的情绪,就说:“不,不是的,她只是神经性头痛住院治疗,不久就会好的,你放心。”
高路远在电话那边轻松地出了一口气,又跟我说了两句闲话,就挂掉了。
放下电话,我叹息了一声:“唉,陈莹啊,你究竟该怨谁呢?”
距高考还有18天。
十一
高考了!
我们像踩着棉花一样走进了考场。
李奇跟我不是一个考场,他往他的考场里走时,一个劲儿地回头看着我,我向他做了一个“加油!”的手势。
坐到座位上,我忽然头脑里一片空白,好像什么也记不得了——书本习题,什么也没有了,就是一片空荡荡的。我急得出了一身汗,什么都记不得了,这还考什么呀?!
隐隐约约地,我好像听到铃声从天边拉响了,监考老师在讲台上以一种好像不很真实的声音宣读着考场纪律。
好在我脑袋里的电路慢慢地接通了,思维终于恢复了正常。
答题开始了,教室里一片刷刷刷,刷刷刷,像蚕吃桑叶声,是那种让人紧张得有点喘不过气来的蚕吃桑叶声。
我的问题不大,卷面上几乎都是我见过的题,不用动脑子分析解题,只是一个从记忆中打捞的过程。我一边像乌龟赛跑似的一步一步地努力往前爬,一边在心里想,这个从小到大一直是我心目中最高目标的高考,原来很没意思——这不是一个智慧的赛场,而是一个记忆的工厂兼打捞车间!
第一场考试进行到一半时,外面发生了骚乱,院子里传来凄厉的尖叫和混乱的打斗,持续了十几分钟。我们听到了声音,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当时也不敢想它,连听也不敢听,只是尽量收束心神答题,事后有的同学竟说根本没有听见。
上午考完,家长都在外面等着呢。见到妈妈,我先说了我考得不错,没出现失误。我要是说我头脑里曾经出现过空白,妈妈即使是后怕也得跌坐在地上。
妈妈放下心来了,我们打了出租车回家。路上,妈妈告诉我,陈莹在考试的中途跑到学校来了,非要闯进考场去考试,叫喊着“谁也不能剥夺我考大学的权利!”好几个保安都拦不住,最后是把她捆了起来送走的。
我心里一疼,说:“她不是在精神病院里吗?怎么来了考场?”
妈妈说:“她是跑出来的,她记得高考的日子,就想方设法从精神病院里跑了出来。”
下午,我和妈妈去考场时,在大门口碰到了李奇的妈妈,她非常内疚和歉意地冲我和妈妈笑了笑。
我脑子里闪了一下:李奇考得怎么样?但我没时间问她。
第二天,我们的考场上有人晕倒了。看着那女孩子软软地被人抬了出去,我心里连一点同情心都没有泛起,只是暗暗庆幸这事没有发生在自己的身上:谢天谢地,我自己平安无事!
一个月后,我们每个人都有了结果。我如愿考上了一所北京的大学,虽不是北大清华,但也是一所名牌大学,实现了我妈妈的理想。我妈妈当然满意而高兴,但我爸比我妈还高兴——他犯下的在我小时候没有让我学钢琴的这个错误,在他连续反省了十年后,终于可以归入历史档案了。
我们班后来居上的冯小乐考上了复旦大学。
李奇落榜了。他在最关键的时候荒废得太厉害了,凭考前短短一个月的拼命,确实无力回天。他只好准备复读了,以他的基础,明年应该没问题,只要他的爸爸妈妈别再闹离婚。
高路远考上了清华。他考了631分,以这样的成绩,他就是在我们这里也一样能考上清华。这个结果更让我认为,他当初,没必要转学!
佳丽没有考好,才520分,比我少了80分,但她也上了跟我一样好的学校,也考到了北京——她的转学还是起到了巨大的作用。
我总分比佳丽超出了80分。要是按照陈莹过去的成绩——她一向比我好,她要不是把自己拼垮了,只要考得正常,她的成绩真的能比佳丽超出100分的。
唉,陈莹啊!
临开学,我跟着陈莹的妈妈去看了一次陈莹,她还在医院里。
由于高考时冲击考场那一次的刺激,陈莹的病症加重了,她已经从相对自由一些的轻症病房转到了自由很受限制的重症病房。
我们过了两道铁门,才进了重症病区,在一个狭小的空荡荡的接见室里,等来了由看护陪同的陈莹。
陈莹胖了许多,白了许多,却不显强壮,仍是很虚弱的样子。她目光呆滞,还能认得人。她虽然没有说话,但能看出她知道我是豆豆,只是她感情淡漠,对我毫不理睬,对她妈妈也一样没有亲近的表情。
她妈妈歉意地小声对我说:“药物作用,你别怪她。”
我怎么会怪她呢?我只想哭。
因为事先医生有嘱咐,要少说刺激她的话,因此我跟陈莹没有说多少话,只是嘱咐她安心养病,等她病好了,我陪她去野外玩,去野餐,去放风筝。
陈莹始终一言不发,后来时间到了,看护对她说了一声:“行了,走吧。”
她十分听看护的话,站起身,没看她妈妈,也没看我,眼睛盯着正前方,自己说了一声:“起步——走!”然后迈着挺标准的正步走出了接见室。
我和陈莹妈妈的眼泪刷地就流了出来。
十二
我来到北京。
我在北京读我的大学。
我知道高路远和佳丽也都在北京读他们的大学。
可我一次也没有与他们联系过。
我们从未见过面。
因为我见了他们,就会想起陈莹。
我会受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