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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鸡尾酒 9

说起来人们都会有一个共同的感觉:当你新到一个地方,第一个接待你、容纳你,为你指点迷津、解释疑团的人,今后很长时间你都会依靠他、亲近他,把他视为新单位里唯一可信赖的朋友。

吴弘对钟芸,便有这么一种既亲近又敬重的心理。

吴弘的第一顿晚饭,吃的是钟芸的碗筷和饭票。

那天下班的时候,吴弘和钟芸是一同从楼梯下去的。吴弘出了办公楼就开始犹豫,不知道往哪儿走。后来他回头问钟芸:“这附近哪儿有小吃部什么的?”

钟芸是个细心的人,这时反问他,“你干什么呢?”

“我得找个地方吃晚饭。”

钟芸哎哟—声,十分歉疚地望着她的新同事:“都怪我没领你去买饭票。我们出版局自己有食堂的。”

吴弘说:“没关系,我先出去对付几顿。”

钟芸轻言慢语说,“那多不好。天这么热,外面的东西不卫生。我先给你点饭票。”

“我连碗筷也没买。”

“也用我的吧。”

吴弘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答应。

“没关系的。”钟芸声音糯糯地说:“我们编辑室就我们两人住集体宿舍,今后都要在一起工作,别客气了。”

吴弘便不再推辞。他新来乍到本需要别人的指点帮助,不肯爽爽俠快接受钟芸的碗筷饭票,不过因为钟芸是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女同事,心理上还不能适应这种亲近的关系。后来想穿了,也就无所谓了。知道同事跟同学不是一个概念,彼此不妨可以随便。

第二天一上班,钟芸就叫上吴弘,领他去总务处买饭票菜票什么的。

吴弘上班接受第一任务,是室主任叫他校对一份文章的清样。

事情很简单,然而对吴弘这样刚出校门的大学生,清样是怎么一回事从前没有见过,拿到手上一看倒看出好多错误,就不知道如何下手去改,都有些什么规矩和格式。这一点室主任确实是疏忽了,他忘了简单的事情对于吴弘这样的新手却是多么复杂。而吴弘这个人是自尊心极强,死要面子的,他想,人家满以为他是懂了,结果他却不懂,这样的事情多叫人难堪。所以他一个上午在办公桌前发呆,茫无目的地把清样看了一遍又一遍,只觉得浑身上下扎满钉子,额前背后都是别人嘲笑的眼睛。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时间,办公室的人纷纷收了东西下楼回家,吴弘怯怯地叫住钟芸,说:“你能再帮我一个忙吗?”

钟芸回头看看他,说:“好的。”

吴弘如释重负,忙忙地把清样搬到钟芸办公桌上,请教她改清样的规矩格式。钟芸说:“是这个呀。”既没有惊讶他怎么不懂,也没有责怪他为什么早不问人。从抽屉里拿出一支笔来,随便在清样上挑了几处错误,告诉他如果字印错了怎么改,标点又是怎么改,掉了句子或者段落怎么办,什么样的符号是告诉排字工人往前挪往后挪,什么样的符号表示要空行,或者改变前后左右距离。

吴弘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样。”他觉得事情再简单不过,一分钟便可以全部掌握。幸亏是等在下班后来问钟芸,否则真是要被人小瞧了。

钟芸这时候慢条斯理说:“以后主任叫你干什么事,你问清楚了再接受,否则万一弄错多不好。”

吴弘很认真地说:“我只有问你才不感到难为情,因为我知道你也是这么走过来的。如果问了别人,他们心里会想:大学生就这么没本事。”

钟芸忍不住笑了,说:“你心眼太多。其实人家不会这么想。”

吴弘说:“我不能不防。刚到一个新单位,别人的印象很重要,印象坏了一辈子翻不过身来。”

钟芸心里想,吴弘想翻身翻到哪儿去呢?看不出来他是个挺有野心的人。但是她只在心里想了想,没有把这话说出来,也没有对别的同事去说。钟芸向来是不习惯在背后评论别人的。

吴弘到底有点小聪明,几天下来就已经把编辑室里的主要工作摸了个清清楚楚。分配给他的事情他总是毫不含糊,力求好上加好,获得室主任或者资深老编辑的一声称赞。他的扎实的古汉语功夫在偶尔一次审稿中崭露峥嵘之后,很快传到了社长耳朵里,从此被视为这方面的专家。

然而钟芸冷眼旁观,总觉得吴弘这个人活得有点累,自尊心太强,事事总想当“最好的”,又特别看重别人的印象和舆论之类,没有一丁点现代青年人的洒脱劲儿。

钟芸的这个办公室面积很大,总有五六十个平方米的样子。有一次室主任说要砌堵墙一隔两半,免得大家互相干扰,却遭到全室同事的一致反对,都认为空间大才敞亮,气氛又自由。外国电影上的那些办公室不都大得吓人吗?室主任遂又打消念头,办公室至今还是一副“大团圆”的形式。

室里的同事中老编辑居多,年轻人只有钟芸和吴弘这两个大学生。按说年轻人应该使室里气氛活跃一点儿吧?偏偏不是这样,两个人都属内向型的性格,从早到晚闷嘴葫芦似的,很少主动跟别人说话。钟芸是女孩子,不喜欢说话是因为羞涩,因为文静,这一点同事们不单原谅而且还颇为欣赏。吴弘就不同了,他不搭理别人,别人就认为他傲慢无礼,认为他额角朝天,有点小聪明便不可一世。况且吴弘天生长了一副不讨人喜欢的样子:皮肤苍白透明,尖尖的鼻子,尖尖的嘴巴。戴一副宽大黑边眼镜,眼神在镜后面闪闪烁烁,怎么看总有点偷偷摸摸、不怀好意的神态。

钟芸呢,对吴弘的看法是不好不坏,既不喜欢,也无恶感。她认为他聪明能牛,业务上很强,很快就会超越她成为室里的骨干。又认为同事对他的挑剔似乎也不够公平,人如果天生是这样一副模样和性格,你又能要求他怎么改变?善良懦弱的钟芸有时候便是怀着这样一种怜悯之情主动去接近吴弘,给予他一点女性的关怀。

吴弘住在钟芸对面的宿舍楼里。有时候星期天闷得难过,吴弘偶尔也会跑到钟芸宿舍里来坐坐,借本书或者借盒磁带。吴弘要来绝不会在星期天上午,上午宿舍楼人多,上来下去忙忙乱乱的,吴弘害怕被别人看见。等中午人们吃过饭关上门休息了,吴弘蹑手蹑脚走上楼,“剥剥”地敲着钟芸的门。钟芸一听就知道是吴弘来了,因为如果是别人,敲门的同时会大声叫着钟芸的名字。只有吴弘光敲门不出声音。

吴弘进屋之后,随之而来的习惯动作是迅速回身朝走廊两边看一眼,然后极快地用身体把门掩上。钟芸开始没明白他这个动作里有什么含义,有一回觉得屋里闷,不注意地走过去重新把门打开。吴弘跳起来拦住她,说:“別开门!”

“为什么?”钟芸莫名其妙地问。

“噢,给别人看见我在你这儿不好。”钟芸心里想,同事之间过来借本书,略坐一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就觉得吴弘这人有点怪僻,做事不免带点鬼鬼祟祟的味道。

钟芸是老实人,从小家里规矩又大,不习惯这祥关着门跟一个相同年纪的男同事坐在屋里。于是她就莫名其妙地浑身紧张,低了头坐在床沿,双手交叠在一起放在两腿间,嘴唇和脸颊白得全无血色。然而她又无论如何说不出来请吴弘走开的话,那样就太不符合钟芸的为人。

吴弘的目光在镜片后面闪烁着,说:“你是讨厌我了吧?”

钟芸慌忙抬一下头,急急地分辩:“不不,我这人就这样,不会和别人说话。”

吴弘悠悠地吐出一口气:“你比我早毕业两年,我是把你当大姐看待的。”

钟芸轻声说:“我知道。”复又不自觉地低下头去,再无话说。

尬尬尴尴地坐了一会儿,吴弘百无聊赖地拿了书或磁带告辞出去。依然是先开了门,伸头朝两边看一看,蹑手蹑脚出门,下楼。

钟芸有一次突然害怕地想:若是吴弘探出一颗脑袋的时候恰巧被人看到了,该是多么难为情的事。倒不如就这么大大方方走出去,别人反不会在意。

这种星期天的拜访两个人都觉无趣,而隔个一段时间吴弘又一次照此办理,时间长了两个人便见怪不怪,似乎他们的关系约定俗成就该这样。

冬天,苏州长大的钟芸受不了南京的寒冷,上街买了个电炉,偷着在宿舍里烤火。红红的炉火遂又吸引了吴弘,使他往钟芸这儿跑得更勤了。

冬天关上房门是正常的事情,钟芸在心理上不再有偷偷摸摸的感觉。而冬天里的炉火有一种神奇的作用,能使人和人之间的气氛变得温暖和亲切。钟芸和吴弘这时候面对面围了炉火坐着,两个人都把手伸出来在火上烤,烤了手心再烤手背,没完没了地重复这一个动作。烤着烤着,吴弘挑起话头说一些局的房子盖到了什么程度,都有些什么规格。钟芸间或也插上几句。不过她还是坚持她做人的原则,无论吴弘评论别人的时候多么刻薄,她决不附和说那人的任何不是。

有时候他们说的却是学校里的往事。吴弘说到一些同学目前的境遇时颇有点幸灾乐祸,钟芸对这一点相当反感,她觉得对不幸之人应该持同情,而不是批评态度。

‘你这么好心,怎么也没见你有什么朋友?”吴弘反驳她。

“我的同学大部分在上海,南京只有一个老郑。”钟芸说。

“所以我们两个人在心理上都很孤独,孤独的人之间应该更容易沟通。”

“我们不是常在一起聊天吗?”

吴弘一声长叹:“哦,光聊天有什么,聊天能解除我内心深处的寂寞吗?”双眼凝视红红的炉火,又说:“人类对于温暖的渴望是一种永恒的追求,每个人都有权利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钟芸微张了嘴巴,满脸的不知所以然,猜不出来吴弘怎么突然说出这一番话。

吴弘把双手在炉火上翻了一个身,手背朝上。然后他鼓足勇气,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猛地抓起钟芸一只手,送到嘴边,用劲地亲了一口。

钟芸大惊失色,手缩回去在衣服上使劲擦着,屁股在床沿上往后挪动,说:“你这是干什么!”

吴弘结结巴巴说:“我……我……我看见你的手就想……”

钟芸沉默着,垂下眼睛,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像是要想骂他一顿又不知如何出口。过了一会儿,她声音闷闷地说:“你走吧。”

吴弘站起来,等了一会儿,见钟芸垂着眼睛没有任何反应,只好讪讪地走了。

第二天上班,两个人神色如常,与平时一样各干各的事,互相间没有什么来往。同事中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昨晚有那么一段小小的不愉快。人们从没有在意识上把他们两个人合并到一起看待,虽然这两个人在性格上有许多相似之处。

吴弘从此便没有再到钟芸宿舍里去。钟芸觉得是吴弘悔过的表现,那天晚上反常行动不过是他精神上一时失控罢了,人有时候在特定的情况下是不能控制自己。钟芸这样想着,就在心里原谅了吴弘的过失,并且主动跟他搭话,怕他情绪上太紧张,老像对她犯了弥天大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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