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义之剑”
保卫大武汉之战,先后支持了四个月以上,比起保卫大上海来多了一个月;比起南京的五天,广州的一天,当然更不可同日而语了。主要的原因,自当归功于民气、士气的旺盛。但另外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我们可不能忘记的,便是苏联的顾问团在帮助我们策划,更有苏联的飞机和义勇队在帮助我们守卫上空,并配合着前线作战。
苏联曾以sb轰炸机和e-15与e-16战斗机源源向我补充,详细的数目可惜我不知道。苏联义勇敢死队号称“正义之剑”,在空战中有不少的人受了伤,更有不少的人牺牲了。详细的人数可惜我也不知道。
苏联朋友是不喜欢自我宣传的,他们决不象美国那样,把“援助”、“救济”等字样刻在自己的额头上。苏联义勇队,生活纪律特别严,他们是在飞机的银翼下过着天幕生活的。无论星期或节日,决不到市面上招摇。象后来的美国兵那样旁若无人地四处胡闹,坐着吉普车乱撞,乱拉女人,那更是无法联想的了。因此一般的人很少知道有过这么一回事:抗战前期苏联朋友曾经帮了我们许多的大忙,而且,为了保卫大武汉,更有过不少的义勇队为我们把性命牺牲了。
当时苏联未同日本宣战,故援助的情形不愿公开。反动派是讳莫如深的,更乐得有所借口了。反动派从来不曾把苏联援助的情形发表过。平时把苏联顾问团和义勇队,当成间谍一样监视着,一些照拂顾问团和义勇队的人们,大抵都是“统”字号的朋友。他们有时还在小圈子里面放些谰言对苏联诬蔑。他们昧着良心这样说:苏联送来的飞机并不是好飞机,派来的人员也并不是好人员,苏联把我们中国当作战地演习。
但大家总还记得吧,在二次大战中,保卫斯大林格勒的大将崔可夫[1]将军,扭转了欧洲战场的胜负,那是全世界知名的人物了。他在回国之前是在中国充任过总顾问的。我们能说这是苏联派来的不好的人员吗?
武汉上空有好几次的保卫战,事实上都是苏联义勇队的战绩。就我亲自看见的一次来说吧:四月二十九日是日寇的所谓“天长节”(“天皇”的生日),那天敌机大量侵袭武汉,据说是费了两星期的筹备的。那天的天气很好,上午我们正在武昌城内陈诚的公馆里开宣传会报。空袭警报发了,大家都进了园子里的防空室,我却在室外眺望。
晴朗的太空中泛着团团的白云,高射炮更射出朵朵的绒花。高射炮的轰鸣、飞机的拍音、炸弹的爆炸、机关枪的连响,构成一个四部合奏。双方的银翅在日光下穿梭翻腾,或上或下,或反或侧地搏斗。据术语说,那是在演着“狗斗战”(dog fighting),怕应该称为“鹰斗战”(eagle-fighting)吧。忽然有的放出红光,泄着黑烟,划空而坠,有的又在空中爆炸了。真是有声有色,鬼哭神嚎的画面呀。那样足足有三十分钟光景,宇宙复归于沉寂了。那是最热烈的一场大空战,辉煌的战果,是击落了敌机二十一架,我方损失五架。
“正义之剑”不仅斩杀了空中的鹰,而且还斩杀了水上的鲛。据统计,在长江里面炸沉了敌舰九十二艘,炸毁了十六艘。这些毫无疑问,也就是延缓了武汉陷落的重要原因之一。
可惜得很,我自己没有参预过这一方面的工作,不能知其详。我希望参预过的朋友们能够把详细的情形报导出来,让全中国的人民认清楚这些“正义之剑”,更拿来和今天的美帝国主义的态度比较一比较。我们中国人民也应该是一把“正义之剑”,能够辨别是非善恶的!
二 四巨头会议
武汉要陷落是早在预料中的。但在武汉陷落之前四日华南重镇广州突然毫无抵抗地先陷落了。那真正是完全出乎意外。敌人仅有三千人,而我守军十师,一夜之间,闻风逃遁,真真是无上的耻辱。这儿不是***先生生聚教训了多年的地方吗?这儿不是革命的发祥地吗?蟠踞在人民头上的一些中山先生的叛徒们,平时作威作福,蹂躏人权,战时鹤唳风声,抱头鼠窜。他们的罪恶深重,难道还不应该上二十四次的绞刑架吗?然而那些“将军”们、大员们却依然延年益寿,直到今天,还在剿民的破阵里呜喑叱咤呢!
广州的失陷,使已经动摇着的武汉更加动摇了起来,毫无疑问对于进攻武汉的敌人则更给予了刺激和鼓舞。敌人进攻武汉使用了十二个师团,连后方兵力共有二十五个师团,人数在一百万左右。前线补充五六次,伤亡二十余万,费时四个多月。敌人是好大喜功、贪多务得的,侵占广州的消息,难道还不促使他们更要加上火力,作疯狂的比赛吗?在那最后的几天,特别对于我们撤退的车船频加空袭,’那便是疯狂比赛的最具体的表现了。
开往长江和湘江上游的船只在那几天接连被炸,载着《新华日报》和八路军办事处一部分人员的新升隆号便是其中之一。它是二十二日离开武汉之后,在当天便遇难,而使好些朋友成了烈士。这样,不用说使得武汉三镇,特别是一些中下层被留下的公务人员,更加人心惶惶了。“最高”的那位是有飞机可坐的,可用不着耽心。次一等的也有自己的小汽车可坐。再次便须得坐卡车,坐轮船。卡车和轮船的目标更要大些,而船在水上是无路可逃的。因此大家都回避水路,虽然水上的船已经很少,能够坐船也要算是万幸了。
我们政治部的几位高级人员,周公是有汽车的,我是有汽车的。我的车子可供我和愈之撤退时的使用。贺衷寒是有汽车的,但他的汽车先送了家眷。他原来的预定是率领残余的部员全部坐船。船是太古公司[2]的一只小火轮,已经最后一次开往上游去了,目的地是宜昌。但由市政府、政治部,国际宣传处和其它的机关,联合出了重价包了它,要它开到沙市之后,便把乘客卸下,中途折返。船回武汉时是二十三日的下午,准备在二十四日夜间再最后一次撤离武汉。然而我们政治部里却起了一个小小的波折。
事情是这样:本来决定坐船的贺衷寒,临时生了变动,怎么也不肯坐船。贺衷寒是党国要人,他要顾惜生命是可以理解的,而奇妙的是残留的部员们一听说秘书长不坐船,便象一群小孩子失掉了大人带领的一样,全部哗噪了起来。
——秘书长不坐船,我们也不坐船!
——秘书长怕危险,我们就不怕危险?
——秘书长的命值钱,我们的命就不值钱吗?……
为了这件事,竟使副部长召开了一次“四巨头会议”,商量解决的办法。
贺衷寒倒很坦白,他不仅坚持自己不坐船,而且主张大家都不坐船。他说:他的小汽车已经叫人由长沙开回来了。坐船实在很危险,遇炸无法可逃。坐车虽然也一样危险,但是还有可逃之路。
这点道理谁都是知道的。但事到临危,那里去找车子呢?不仅人须撤退,而且还有些笨重的公物。
问题的解决倒很简单,愈之和我答应改来坐船,以安定人心,把我的小汽车留下来,让给贺衷寒的随从秘书易来安坐。——这部车子,在逃难途中,倒救了白崇禧[3]的命。白崇禧在汉宜公路上逃命的时候,一部小汽车和一部指挥车都抛了锚,结果是把两部车子丢了,挤掉了易来安(大概挤到贺衷寒的车子上去了),改坐了我的车子。这是周公后来告诉我的。汉宜公路上的狼狈情形,可惜我们失掉了观光的机会。
三 昧着良心
二十四日,照例还是到三井洋行办公。在这一天的清早我替《扫荡报》写了一篇准备明天见报的最后的社论。
当时武汉的报都先后转移阵地,停刊了,就只有《新华日报》和《扫荡报》准备出到最后一天为止。这都是周公的意见,《新华日报》是中共机关报自然没有问题,《扫荡报》在形式上隶属于政治部,也得服从副部长的命令。要出到最后为止当然要牺牲一部分的机器和铅字,但为了表示中国人的不屈服,这牺牲是不能放在打算里面的。何况在当时机器和铅字也没有办法运走!因此,倒给了《扫荡报》一个光荣的报国机会。这个最反动的报纸,从它的创刊一直到改名为《和平日报》的今日,值得夸奖的表现恐怕就只有这么一次。
这个最反动的报纸在平时是不欢迎我们的文字的,意识稍微清楚一点的人谁也不愿意替它写东西。但在这光荣表现的一次上,却连写社论的人都跑光了,乐得我来承乏。其实贺衷寒也尽可以写的,想来是静不下来,不能执笔了。
虽然承乏地写了一篇《武汉永远是我们的》(这篇文字收录在《羽书集》里面),在我却并不是怎样光荣的事。认真说,我也是昧着良心,在那儿替别人圆谎,昧着良心在那儿帮忙骗武汉的市民。
文章写得很勉强。
分明是保卫战没有做好,弄得来只好抛掉武汉三镇的市民而各自跑掉,而我偏这样说:“我们的保卫大武汉之战,是尽了消耗战与持久战的能事!”
分明是有人没有尽心力去保守祖国的疆土,没有决心和敌人拚命,而我偏这样说:“我们的最高战略是以空间换取时间,以死拖换取硬打!”
我象传声筒一样也传播了“最后决战中心不在各大都市而在广大的乡村与民心”,传播了“任何城市之得失,绝不影响于抗战之全局”。
话是多么响亮呀,但我敢于保证那些话里面有一分一厘的诚意吗?
广州的突然沦陷,分明大大地影响了我们,而我偏说是“保卫武汉的持久战使敌人发生了焦躁,敌人是在更加紧地向着灭亡的道路上奔跑”。在我们自己呢,更亏我说得出“愈益增加了我们的敌忾,愈益团结了我们的内部,愈益鼓舞了我们的百粤健儿”,而且我还敢于“坚决地相信,华南的战局今后是要完全改变形势的”。
说得真是好听:“武汉临到垂危,但于整个战局也无多大影响!”
说得真是好听:“一方面既尽了持久战与消耗战的功能,另一方面也尽了减轻牺牲、保全实力、掩护后方的能事!”
说得真是好听:“我抗战的中心力量并无亏损,反而争取了主动的地位,环阵于武汉的四周!”
说得真是好听:“我们的武汉并不是对于佛朗哥的玛德里[4],而是对于拿破仑的莫斯科[5]!”
说得真是好听:“禁不住要以激越的腔调来高呼:武汉永远是我们的!”
哼!这那里是郭沫若在做文章,而是***在做文章呀!骗!骗!骗!帮忙尽心尽力的骗!骗到了武汉最危险的时候,也就是骗到了登峰造极的时候。但这,在我是甘心的吗?
不妨让我再说一遍吧,我做第三厅厅长,根本就是不愿意的,原因也就是不甘心昧良。然而为了抗战,为了争取那一人戴着抗战的帽子,就是昧着良心也只好委屈委屈,这倒不仅是我一个人,不仅是在写这一篇《武汉永远是我们的》的时候了!
肉麻当有趣地我们不知道喊了多少万声的“最高领袖”呀!喊一声“领袖”立一次正,更不知道立了多少万次的正呀!今天回忆起来,我不仅该向全国的同胞、向全武汉的市民告罪,就是向自己的喉咙和两只腿也该得告罪的。
四 西崽典型
每逢星期一的下午,照例是要召开外国新闻记者招待会的。这是由三厅和国际宣传处联合举行,地点便在怡和街的国际宣传处。那也是一座敌产,有楼,是双开间前后两进。这儿在前不知道是日本人的什么公司,就在楼下左侧的后厅里,经常开会的地方,在一个角落里,还剩下一座美国制的大保险箱,因为没有钥匙,始终没有打开过。
二十四这一天适逢是星期一,在怡和街召开了一次最后的招待会。我和愈之都去参加了。这一次到的外国记者特别多,他们是以送葬的意义来参加的。因为他们都没有逃走的必要,只消安安稳稳地睡他一晚上,便要看到“改朝换代”的压轴戏了。
平常在这会上,主要是由军令部的人来报告军事消息,但在这一天却根本没有人来。军事消息事实上也无须乎再报告了。大家都是知道的:敌人在北战场占领了信阳、黄岗,先头部队逼近了黄陂;在南战场占领了阳新、大冶,正向咸宁挺进;武汉已经在敌人的三面包围之下了。一点也没有问题,今天的“青天白日”明天便要换成“清早的太阳”。
吴国桢是当时的汉口市长,自然轮到他来替武汉三镇发丧。照例是那一套骗人的话;
——保卫大武汉之战,我们是尽了消耗战与持久战的能事。我们的最高的战略是在以空间换取时间。在保卫大武汉的长期战中,我们于人口的疏散、产业的转移,已经做得相当彻底,而且我们还掩护了后方的建设。我们现在要转移阵地了。我们放弃城市,转移到四周作战,正是依从了我们最高的战略,争取了主动的地位。我们是坚持持久战与消耗战的,战争的时间愈延长愈于我们有利;战场的面积愈扩大愈于我们有利。委员长早就说过“最后决战中心不在各大都市而在广大之乡村与民心”,最近又有明白表示:“任何城市之得失,绝不影响于抗战之全局。”我们是坚决相信,最后胜利必属于我们的。
这就是所谓抗战八股,他说的和我说的,完全是一模一样。但外国记者们却不大满意这一套,而另外提出了一些问题。
他们问到广州沦陷了,失掉了一个主要的国际交通路线,是不是会影响抗战?
他们问到朱总司令为何来武汉?来了为何又去了?
他们问到武汉撤守,炸毁敌产的预定计划是不是要实施?
前二个问题是照着八股回答了。后一个问题的回答却吐露了一个大受欢迎的消息。吴国桢很郑重地说,自然是用英文说的:经过几次的磋商,最高当局在今天上午已经决定,尊重国际友人的意见,为保全市面的安宁,汉口市的敌产,不施行炸毁了。
外国记者们不期然地欢呼了起来,接着是一阵热烈的鼓掌。
这真是出乎意外!要炸毁敌产,有些外国的外交官在出面干涉,我是知道的。结果我们必然会屈服,我也是可以想象得到的。但洋记者们听到这个消息而那样欢迎,我却根本没有料到。是意识到帝国主义的胜利吗?但至少失掉了看火烧罗马时的奈罗皇帝[6]的快乐吧?
招待会完结了,记者们也先后散了。吴国桢走到那个大保险箱旁边,细细地端详起来。董显光非常高兴地走去向着他道谢并道喜:“今天成绩满好,大成功!大成功!全仰仗你这位大市长!”
吴国桢也很得意地谦逊着:“这要感谢老头子,不然我们今天不会使得他们满足的。”忽然话头一转指着了保险箱:这个“塞胡特”(英文safety,就是保险箱)打开了吗?
——“那里,简直没有办法!”董显光摊着两只手表明真是没有办法的那样说,但突然意识到我们还在面前,似乎有点不大自然地又和我们拉起手来:“羡慕得很呢,你们今晚上就上船了吗?啊,我们是没有办法的,老头子还不走啦!啊,再见,再见!古德拜(英文good-bye)!法惠尔(英文farewell)!……亚丢(英文adieu)!……”
五 朝鲜义勇队
从国宣处出来之后,愈之因为还有别的事情和我分了手。我们约好了回头在鄱阳街聚齐,只等天黑,便一同上船。我趁着有这一段空闲时间,便坐着小汽车在汉口市上巡视了一趟。
特区没有什么大的变动。法租界已经戒严了,不能进去。绕道驶向日本租界。沿途所经过的所谓华界的市面是很凄凉的,差不多家家都关门闭户,只剩下一些饮食店还在半开门。车子绝了迹,但奇怪的是有好些黄包车被抛弃在街头,没有人照料。这光景使我闷了一下,我开始不明白是什么缘故。但略一回想,也就立地了然了。这是有人在拉夫,把一些黄包车夫,不是拉走了,便是骇跑了。这样一领悟使我立地联想到“七七”献金时,很多黄包车夫和码头工人们热烈献金的盛况。才仅仅三个半月啦,保卫大武汉的成绩就是这样了!
日本租界更仿佛是一片墓地,这里原本预定炸毁,居民都老早搬空了。但惹人注目的是在街道的墙壁上,或在马路的正中,用沥青粗大地写着日本文的标语:“兵士在前方流血,财阀在后方享乐”,或“兵士的血和生命,将军的金□勋章〔日本天皇曾用这种勋章奖赏日军侵华将领。□,日本汉字,即鸱、猫头鹰,用以比喻勇将。〕”。这些还是我昨天拟好的文句,而今天已经爬上了墙壁,爬上了水塔,横陈在马路的当中了。
这是应该向朝鲜义勇队的朋友们致谢的。他们在这快要撤守的前几天被动员了起来,担任了这项工作。根据三厅所颁发的《对敌标语口号集》和临时由我所拟具的若干条,尽可能地在汉口市上涂写。就靠着这些朋友们的认真工作,就我所亲自见到的,他们的的确确是把汉口全市造成了一座精神堡垒了。
这话倒并不是我一个人在这儿故意地夸夸其谈,而是有着事实的根据的。后来我们根据俘虏的口供,得以知道敌人在占领武汉后,特为这些标语大伤脑筋。他们整整花了三天工夫来洗刷那些标语!但写在街头的尽管洗得干净,印进脑子里的未必便洗得干净。
我的车子在经过后城马路的时候,写标语的人还在继续着工作。他们三五成群地有的扛着沥青或油漆,有的扛着梯子,勤勤恳恳地在那儿争取时间——工作。
我得承认,这是我最受感动的一幕,然而也是我最感惭愧的一幕。那些都是朝鲜义勇队的朋友,明明白白地没有一个中国人在里面。我们中国应该是有不少懂日本文的人才的,留学过日本的学生,起码总怕有好几十万吧?然而在这武汉临危的时候,替我们写对敌标语的,却只有这些朝鲜的朋友们!
朝鲜义勇队的组织,在初是属于政治部第二厅,归康泽管辖的。在武汉要撤守的时候,暂时又拨归卫戍司令部政治部去了。但我们是可以间接指挥的。组织的情形我不大清楚,在思想上可能相当复杂。这是朝鲜朋友们的通病,他们的小党派很多,平常总是很不容易统一。但他们是膺受着亡国的惨痛的,流亡到中国来从事抗日工作,在他们自己的心理上,与其说为了帮忙我们,倒无宁是克尽他们的天职,因此,一般地说来,他们的爱国情绪,比起我们受足了买办教育熏陶的中国人,实在是要高超得不知道多少倍。因此,参加这义勇队的朋友们,尽管受着康泽、贺衷寒的控制,而在爱国行动的表现上是脱离了一切的羁绊的。
在汉口市巡视了一会之后,回到鄱阳街,愈之先坐在那儿等着了。周公因为事情忙,关照过吃饭时不要等他。我同愈之便草率地吃了最后一顿晚餐。饭后再到三井洋行去,总务厅的人们已经在搬动行李,准备上船了。
我们想找贺衷寒,向他告别,但找他不着。他往那儿去了,谁也不知道。
在七点钟的时候,周公却赶了来,和大家握了手。
我们于是便赶向码头,开始了不宜见天日的逃亡之路。
六 报应昭彰
上了船,坐的自然是头等。大餐间里的辉煌的电灯和布置,使得我有点眩目。在把房间看好了之后,我仍然走到舱外来,在甲板上站着,向空漠中了望。
天空是一片墨黑,武汉三镇鸦鹊无声,长江在混茫中吐着冷气。这就是武汉三镇将临末日的景象。感触是有点茫然的。——在这儿不知不觉地便呆了八、九个月,忙也忙过一些时,但却忙了个什么来呢?不完全是一片空洞吗?
想起了朱总司令临走时的气概和他所给我的诗。他是那样坚毅地回到前线去了。他是有把握的,而且能有把握。他能够“支持华北抗战”,也一定能够“收复中原”。但是,我们呢?我自己呢?能有把握吗?能“去支持南天”吗?在不自由的天地里谁能够保定:我们不又是由空洞走向空洞?
忽然一片淋漓的血景展开在我的面前,使我不能不睁大眼睛凝视。那是南京大屠杀的血景!明天谁又能保定:不就在这武汉三镇再一次展开呢?……
茫然了一会,又回到舱里去,索性蒙着头睡了。
船本是预定在九、十点钟开的,为了要等待一些要人,一直等到了清早四点钟,要人们却一个也没有来。自然是害怕水上的危险,而改走了旱路了。这倒也值得感谢,使我对着那垂危的都市又多陪了一夜。
到了四点钟毕竟开船了,天还没有亮。在汉口的东北角上已经隐隐可以听到隆隆的炮声了。
船走得很慢,在本身的载重之外还拖了一个很大的拖驳。天大亮的时候到了簰洲——在地图上长江在大转弯的那个地方。我又站在甲板上了望。东北角的天际遥遥地冒起了浓重的烟峰。那一定是大武汉的一部分在被焚烧了。
淋漓的血景又在眼前展开着,然而是更遥远而模糊了。
坐在船上认真说倒顶舒服,尤其坐沙龙的人天天顿顿都是西餐,应时还有茶点,那简直是如登天堂了。我和愈之在船上要算是最高级的人,市政府有一位会计科长,算占第三位。要人们都没有来,因此我和愈之也就成为了船上的大总统和副总统了。说句老实话,自有生以来,实在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安富尊荣。不仅本部的总务厅要把我们奉为上司,就是别的机关的人们见到我们也好象必恭必敬,俨然下属。
船既走得慢,因为拖着庞大的拖驳,害怕搁浅,晚上不敢行驶。因此,不仅白天过得很安稳,在晚上睡觉是尤其安稳了。
难道就没有敌机来空袭吗?有是有的,每天白天都有一二架凌空而来,盘旋而去,但却不肯投弹。这是因为船上插着英国旗吧。再则日本人的情报异常灵敏,他一定早已知道要人们都不敢坐船,而剩下来坐船的人是值不得一炸的了。
但总有些美中不足的地方吧?比如每天不能看报,得不到任何消息,总是烦闷的吧?——多谢操心,这样的缺憾却一点也没有。那位市政府的会计科长带有一架很好的收音机,据说是公物。我们把它摆在大餐间里面,随时开收,全世界的消息都是可以收听到的。
时节是季秋,正是天高气爽的时候,而又连日快晴。两岸的风物都历历如画,连新升隆号和其它炸毁了的船只还抛弃在沿岸,我们都可以看见。何曾有丝毫的危险呢?连自己都有点难乎为情了,在国难期中享受着这样的生活!
汉口是一天一天地远了。平常由汉口到沙市是只要两天的,但我们的船却费了四天四夜。船上既少运动而又吃得太好,假使长久地这样过活下去,谁还能想到抗战呢?生活太好的人不想抗战,谁能怪得他们?
然而,对于我们,这一对暴发的大总统和副总统,昭彰的报应出现了。船上既少运动,而又吃得太好,吃到了二十八日的下午到达沙市的时候,不期然地,都把肚子——吃坏了。
[1]崔可夫(в.и.чуиков,1900—1982),抗战期间曾任苏联驻中国大使馆武官兼军事顾问。一九四二年回国后任苏军第六十四、六十二集团军司令,第八集团军司令等职。
[2]英国轮船公司。
[3]白崇禧,抗战时期任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副参谋总长兼军训部长,***桂林行营主任等职。
[4]佛朗哥(f.franco,1892—1975),西班牙法西斯首领。一九三六年对西班牙共和国政府发动叛乱,一九三八年攻下首都马德里,次年建立法西斯政权。
[5]一八一二年法国拿破仑一世以五十万军队进攻俄国。俄军放弃莫斯科,实行战略退却。法军深入俄国国土后,受到俄国军民的抗击围困,陷于绝境,被迫撤离莫斯科。俄军乘势反击,法军仅剩二万余人逃出俄国。
[6]奈罗(c.c.nero,37—68),通译尼禄,古罗马皇帝。暴君。公元六四年曾唆使纵火焚烧罗马城以供其观赏享乐。